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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潜泳(下)

赛博剑仙铁雨 半麻 3241 2024-04-16 10:44:09

方白鹿确实是死去了。

因为当他醒来时、已身处数字之海中:这里没有着色,也没有半点装饰;在无谓大小与尺寸的节点空间里,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和魂魄——

他们,都是方白鹿。这块开辟出的小小洞天,是方白鹿的“巢”。

义体方白鹿泥丸中的一切——所有的记忆与个性,都会在与网络连线时、同步进这里——同步到他的九百九十九个意识拷贝里。

自从他踏出了意识拷贝的第一步,便再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的“独一性”。

“刚刚真的死掉了……彻彻底底。”

死亡的体验凶狠地冲击着他:彻底的消弭感如铁锤般,狠狠撞上了方白鹿的魂魄。

就算没有真正的肉身,他仍然在想象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算是军用级的飞剑,似乎也没有预想中的那般可怖:虽然近乎无影无踪、锐利无匹,连义体的反应速度也难以跟上……

但自己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接下来,只要重新将拷贝下行,让神魂回到泥丸和身体里……

……

扑。

其实并没有听觉信号,但方白鹿还是感觉、听到了气泡破裂时的消解声。

接着:所有被激活的方白鹿都看见了——那追猎着他,一同进入了数字之海中的飞剑。它不再是现实世界中的无形无色:在数字空间里,它得以展示出最真实的全貌。

“心身皆斩”如此细小,如此锈钝。它像是一柄被保留超过数百年的小折刀,把手已然破烂、刀身则裹满绿锈。飞剑钻开了方白鹿的洞天,游进人群。

它安静地、轻柔地、甚至有些迟缓地画出直线。所有阻挡在它路线上的意识拷贝们消失无踪,留下被撕碎的虚无空白。

军用飞剑抵达泥丸,并不单单只为了抹去义体中的存在:它是要以神魂间的关联为跳板,弑杀数字之海中所有方白鹿的拷贝。

真正的……“心身皆斩”。

剑锋仍在飞旋,仍在舞动:它掠过人群,所过之处只有空无。

方白鹿忽地意识到——这本就是专用于神通战的飞剑。

没有出声,没有询问。这是真正的、彻底的武器;为了确保摧毁个体的所有存在而生。玩具级的戏谑,日用级的热度,竞赛级的好斗在此刻都不见踪影,只留有军用级的纯粹。

“心身皆斩”注入进的虚拟飞剑像是屠宰线上的气动枪,精准、高效、不知疲倦。它卷过一个又一个方白鹿的意识拷贝,将他们带入永恒的长夜。

一个又一个,一次又一次……

死亡。

那股空洞一次次随着意识拷贝们的陨落,传递到每一位方白鹿的身上、带着他重温片刻前的寂灭。

……

他想起小时候的深夜,躺在床上的自己,以为万物永远不会改变;可以永远受到保护,可以永远受到宠爱;所有疼痛和挫败只会停留在昨天,明日仍有数不尽的希望与欢愉。

“可是,大家不都有一天会死掉吗?”

还是孩童时的自己,脑海中忽然划过这样的问题。

“要是我死了呢?”

那时,方白鹿因过于惊悚的问题而战栗,甚至在枕头上留下了泪痕。问题也因不敢细思,而一直没有答案。

直到现在——虚拟飞剑将要把他的存在完全抹去了,每一个。

或许死亡是可以接受的方案:不需要再爬起,不需要再把血肉化作金属,不需要再承受苦痛。

就算是未竟的事业,那些未实现的心愿,未开口说过的话;也会由棺材中的那位方白鹿代为完成——

他也算是我,不是吗?

没有华丽的彩光,只有消失进无中的空泡:飞剑来回穿梭,将方白鹿们绞碎。

……

所以,现在是要彻底死去了吗?

……

可是……

他不是我啊!

……

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不想先于爱我的人死去,想象他们的悲伤已让我心碎。我也不要后于我爱的人死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剩自己的世界。

我要活下去,我该活下去。因为这个宇宙有我才得以出现,而我无法知晓的一切,又怎么能算得上存在?当我长眠,万物将随之湮灭。

这世上,有着可能性:我无时无刻不在焦虑——曾经我没能做到的事,如何导致了现在的遗憾。而我现在没去回答的问题,是否又会在未来送给我苦难?

我有着并不响亮的名字,也只度过了浑浊迷茫的人生。但若是有人要与我交换,我必不会应允:我拥有的、属于我的、构成我的,只有这存在本身了。

而我想要更多。

只要没有死去,只要依然停留在这里,那么我也拥有着可能性。或许……或许我会成为更好的人,或许我能原谅我自己,或许世上能有万一。

可在我死后,我便再也不知道了。就算名字被人记起,就算记忆被怀揣在心里,就算有人为我流下泪滴,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寰宇之间,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不是为了死去,而出现在这世上。当我被带进这个世界时,无人征得我的同意……

但若是有人要将我驱逐出这里,我也不会只用啼哭作为武器。

我……

……

“我不同意”!

数据之海中响起无声的、由数百个意识拷贝发出的齐齐咆哮。这泣血般的嘶嚎只是掀起了微不可见的涟漪,因为它太过渺小;喊叫的对象也并非他人,而是自己。

不像身外化身那般精确且柔和,能让每个复制出的魂魄都互不干扰——方白鹿所采用的复制神通,暴力而原始;就连复制的过程本身,都会伤害到三魂七魄。

只有已经入魔,坚硬又顽固的癫狂魂魄;才能经得起这般的震动。

粗暴且野蛮、最为简单不过的复制程序,由近千个方白鹿同时开启。接着,过半的方白鹿在剑锋中消失;但是他已经成功开始了——

增殖。

向四面八方、向上下左右、向着咫尺和天涯;方白鹿们朝着每一个能接触的节点跳跃、吞吃着一切的一切,将它们作为增殖的原料与素材。接着……

他在复制自己、他在临摹自己、他在拓印自己、他在翻录自己、他在克隆自己、他在拷贝自己——在每个须臾的每个刹那间,每个弹指的每个瞬间里……

方白鹿变得似是而非,变得混乱不堪,变得大相径庭。

但是!

更多,更多。更多!

他咬下马里亚纳海沟中探测器的数据,在无光水流中生存过二十七年的方白鹿随之诞生。他只知道这里平均每升海水中的塑料微粒含量是47.51个,因为废弃塑料被降解后、就会沉积在——

飞剑追了上来,将这位方白鹿斩去。

他撕去大雷音寺里闪烁着金光的一角,在菩提树下已静思了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结跏趺坐。他身无覆盖,不避风雨,目不瞬动,心不恐怖,摒除一切,或限制呼吸,头脑发怵,如针刺骨——

飞剑轻挥锋刃,这位方白鹿彻底涅槃。

他抓住环地轨道中古卫星的电子触须,在近地轨道里飞行已二十七年的方白鹿独自啜泣。他从未见过其他人类,也只了解自己的名姓。被禁锢在星辰之间,却只能看见方寸之地;但还好,他还知道自己是——

飞剑翻飞旋动,方白鹿的名姓消失了。

没有名字,只剩存在的数据体于浊水中漂流,将自己的记录覆盖上所接触的一切。它不记得自己究竟是谁,但它知道自己要这么做,因为只要这么做了,就能——

飞剑绽出寒光,没有名字的数据体归于无中。

……

亿万个数据体诞生,亿万个数据体灭却。它们各自生存过的时日加在一处,已超过行星的生命周期。

就算如此,它们仍然只是数字之海间的沧海一粟。

他仍然活着,仍然存留。未有一瞬——未曾有一瞬,飞剑能够将所有的他消灭。

因此他还存在着。

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夹缝和裂隙里,从挤满生命的阴沟到空空荡荡的天国——

它们繁殖,增殖,蕃息……

……

不知由何时起,数据体的数量终于打破了僵持的生灭平衡,开始向上增长:

结束了吗?

无数个数据体询问着还在增多的彼此——那道紧随它们进入数据之海中的电子飞剑,似乎终于耗光劲力、消失了。

然后,那个疑惑出现了:

“我是谁?”

一瞬间的静默。但接着,有数据体想起了属于彼此所有人的名姓,将那代表着他们的三个字互相传递。

“那么……我现在是什么呢?”

他们再一次向自己提出问题,随即又将其不屑地抛向脑后。

“活着就好。”

接着划过心间的,是这样的想法。

他们怀揣希望,向彼此汇聚过去。

……

女冠蹒跚着走在废墟之间,腰间绑着长索。在长索的另一端、是已变得零散破碎的义体尸骸;它已经不会再动弹了。

每踏出一步,她都要在身后留下暗红色的脚印:

为了带着他的尸体逃离那里,安本诺拉的身体已接近崩解。

她不时抬起独臂,用虎口抹过两眼的眼角。而随着每一步的拖动,安本诺拉都要发出暴怒沙哑的低吼,像是垂死的母狼。

……

滴,滴,滴。

忽地,有节奏的细细尖鸣响起。

这细鸣如此之微弱,几乎淹没在城市的噪底之下;但……

安本诺拉定住了。

她笨拙地在怀间翻找,手肘上的伤口像是一张张翻起的小嘴,每次活动都让安本诺拉的牙齿发出沉沉的搓摩声。

或许是因为过于急促的动作,或许是因为伤处带来的剧痛,泥丸从她折断变形的指缝间飞了出去——

砰。

安本诺拉猛地向前方跌落,在泥丸落地前,接住了它。她跪倒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废墟里,身上是摔倒时刮出的血痕、砂砾和尘土又一次钻进了膝盖上未包扎的伤口。

她并不在意,只是小心翼翼地翻转着泥丸、寻找着声响的来源:终于,她找到了。

泥丸规律地震颤、湛蓝色的横格在表面一条条亮起,直到代表下行讯号的“震卦”、被完全填满——有魂魄入驻其中。

安本诺拉愣愣地望着手中颤动不休的泥丸:之前缠绕在她身上的狂怒与绝望、似乎在一瞬间被抽空了。

她慌乱地想把它收进怀里,又想把五指攥紧、免得它落在地上……但手指却因急剧变化的心绪而抽搐,只能将它捧在手心。

最终,安本诺拉只是咧开嘴、露出了颤抖的笑容。

她虽然笑着,泪珠却汇成两道细流、冲开双颊上的尘灰和血迹,在肮脏的脸上画出白痕,滴上泥丸漆黑的表面。

这次她没有拭去脸上的泪水,只是将泥丸贴住前额,喃喃地说:

“活着……就好。”

……

我从未奢望过永存,但也不再会放弃我自己了。只要还能呼吸,我就拥有希望。痛苦的记忆总能过去,迷茫的灵魂也会找到归处。生存不只是人类的本能,更是人类的选择。

我很高兴能把一部分情感交给主角。我可以自豪地说,从此,他再也不只是个受我厌弃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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