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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曰恶逆(四)

赛博剑仙铁雨 半麻 2220 2024-04-16 10:44:09

方白鹿望着纯黑色的输液袋——为了避光,化疗药物外裹了一层漆黑如墨的袋子、也遮住了其中的奥沙利铂药液。

“不知道药水是什么颜色?”

思考了片刻,方白鹿就转过剃得发青的头、把这百无聊赖中冒出的问题抛到脑后。

橙黄的输液管由支架斜斜垂下,连着他前胸皮下埋入的中心静脉导管:方白鹿需要长期化疗;除了这弯弯绕绕的管子外、他的小臂也放进了留置针。

虽然已经入秋、病房的纱窗也吹进带着凉意的风,卷开了些许房中郁郁的病气;但方白鹿背后冒出的汗,还是浸透了条纹相间的病号服。

或许是因为三期肝癌,或许是因为并发症;他的盗汗越来越严重了。往往不过是喝上两三口稀饭的工夫,密密麻麻的汗液就会冒出体表、一抹便是满手的水渍。

不过,方白鹿已经没有胃口很久了。

有时他会感觉,自己余下的寿命也正随着这些毛孔里冒出的盐水、一点一滴逃出愈发消瘦的身体。

至于那些从输液袋里,缓缓流进他血管的药物……输液时,方白鹿并不感到难受;令他痛苦的是输液结束后的部分。

首先自然是呕吐——就算早有耳闻,可呕吐的烈度依旧超过了他的想象。

晚餐、晚餐的剩余部分、上次呕吐结束后,又要再吃一次的晚餐、胃液、胆汁(原来胆汁苦苦的,黄里掺着点绿)……吐无可吐之后还是想吐。

方白鹿有时想将手塞进喉咙、把自己的整个消化系统扯出体外。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人类的身体就是如此脆弱、内部却又盘根错节。

“想要铁做的身体……”

有时他会这么想。

每当拥着便盆或者马桶,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和口水时,方白鹿就会庆幸自己剃了光头;他难以想象如何在呕吐时,不让头发沾上污物。

除此之外,让他难捱的还有溃疡:大大小小的白色小点长满了方白露的口腔;每次喝水,都好像有数不清的刀片混在水里。

如果死亡可以作为一种选择,方白鹿或许会倾向于做出这个决定:当然,它并不是。因为就像天花板上贴满的宣传海报上所写的那样——一切总会好起来的;所以在结果出现之前,他还可以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他在病床上挪了挪,尽量调整到舒服的位置:就算自己病得再重,父亲也请不起数月的长假、今天是他回去单位的日子;母亲则要去“办点事”。

方白鹿怀疑母亲是去变卖家里的东西,好支付费用和更优秀些的医疗——但他也无法证实、无力改变。

……

这是六人间的病房,但只住了两名病人。这人数也够了:惨白色的冷光照在病床间,徘徊着令人心生绝望的麻木;人少些、也少了些灰暗的气息。

嘶啦——

忽地,方白鹿隔壁病床的遮帘拉开、这些天来第一次露出了身旁的病友。

他微微侧过头,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如果并非美瞳的话,这是少见的瞳色;还有淡金色的、胡乱修剪的短发,以及更偏向男性的英挺鼻梁与剑眉。

“好凶的脸,是外国人吗?”

不知缘由,方白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随后映入眼帘的,是女生病号服右侧的袖管——它空荡荡的,在肩膀往下一点点的位置打了个结。

她抬起仅剩的左臂,指了指方白鹿头顶的输液袋:

“第几次了?”

方白鹿撑住病床,爬起身——只是做出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右上腹的肝区就疼得有如扎进了把水果刀——然后举起手,伸出四个指头。

他的视线避开了对方光秃秃的右胳膊:打量别人的残缺,总是不太礼貌;尽管自己也只剩半条命了。

“喔,辛苦。”似乎发现了方白鹿刻意挪开的目光,女生举起右肩以下、那节小小的残肢;“骨肉瘤,截肢了。”

刹那间的奇诡念头划过方白鹿的思想——似乎在很早之前,她就是没有右手的……可那是多早之前?自己又怎么会知道?

他转过视线,病床床头上的凹槽里插着病人信息卡:上面用油性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字——“安本诺拉”。外国人,奇怪的名字。

名为安本诺拉的女生摆弄着袖子上的结,自顾自地继续了:

“嗯,截完还是扩散了。早知道不截了,嗯?你呢,得了什么毛病?”

“三期肝癌。”

方白鹿尽量直起身子,把输液管整了整、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我在你隔壁床,当然见过几次。我经常看到你在厕所吐得死去活来的。”

“啊,不是,我是说再之前……我感觉,好像认识你已经很久了。”

过了片刻,安本诺拉才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回答:

“哦……是吗?应该是吧。”

沉默。方白鹿拨弄着怎么也展不直的输液管,安本诺拉在袖管上、又打了个结。

忽地,她开口了:

“其实,你不想做这个治疗吧。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死了比较好?”

虽然没和其他人聊过,可方白鹿觉得这个问题在他们这类病人中很尖锐、甚至颇为冒犯。可他想了想,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可能活下去才有答案吧,死了就不知道了。”

“嗯……也是。对了,为什么你的父母都不是人类?”她把左手在头顶比了比,画出长长和圆圆的耳朵;“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老鼠。”

老鼠……老鼠?

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好似尖锐的利物刺开他的脑海、可又模模糊糊看不明白。他想在心中勾勒出父母的模样,可只有一团混沌的空白。

“还有,我们在什么地方?整个协和医院好像只有我们这个病房。你看过窗户外面吗?除了风,什么都——”

吱吱……

病房的大门忽地打开、许久没有润滑的轮轴发出刺耳的噪音;也让安本诺拉沉默了下来。

汹涌且带有热意的风从门外吹进,还有耀眼的日光。只是稍稍一瞥,就能看出病房外并非走廊、而是通向了另一个地方。

“儿子,儿子!过来过来,来找我们!”

遥遥的呼唤从门外传来,是母亲的声音。

方白鹿扶着输液架和病床的一角,站起身。斜斜地,可以看见病房大门口外那丛丛林立的墓碑。

病房门框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崭新的灯牌、说明了门外所通之处:“↑妙峰山陵园”。

坐在病床上的安本诺拉抬起头,深潭似的眼里冰冷又炽热: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去。”

方白鹿摇摇头,撑住输液架,把它当作拐杖:

“我好像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

……

他没有再管身后的安本诺拉,挪动着装有滚轮的输液架,蹒跚着走出病房、迈进陵园。病房中是凉意的阴秋,门外却通往闷热的夏天;被烘烤得灼人的空气包住了他,把他拢在这昏沉里。

墓位从上至下,像是梯田般排列;只留下狭窄的步道和阶梯、让人得以通行。墓位虽密密麻麻,每个却不过占地一点五米见方;它们似乎都还未拥有主人,所以也不曾安上墓碑、只有一个个漆灰色的“福”字印在大理石的背板上。

“这里呀!”

爸爸妈妈朝方白鹿招手。他们捧着鲜花、水果与从老家带来的光饼;食物用瓷盘装好,似乎准备要摆在身旁的墓碑前。

他们依旧是那副毛茸茸的,动物似的模样;与方白鹿截然不同。只是那两张类人般的面孔上,既兴奋、又紧张;母亲揉搓着苍白的手套、父亲的长尾则上下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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