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幻觉？还是记忆？

谢道婪缓缓抬起双手，客厅的灯光明亮耀目甚至有些刺目，将他的手照得格外清晰。

什么都没有。

没有鲜血淋漓，也没有满手人命，他的手干干净净。

谢道婪心中莫名松了口气，可是在下一瞬间，同样的画面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相同的深坑，相同的黑暗，还有那些堆积如山的尸体，无数看得见的死亡就在“他”的眼前，“他”的身边，仿佛诅咒，仿佛跗骨的病痛，在环绕……也在纠缠着“他”。

“他”走了起来，脚下的尸体太多，可是这些对于“他”来说，从来都不是阻碍。

谢道婪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踩踏那些遗体时，肉糜般的软烂，人骨瞬间便被踩得粉碎。

突然，一阵细微的拉扯传来，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衣服。

按道理说，这点力道不足以阻止“他”的脚步，但是“他”停了下来，回头看到一个衣服上血迹斑斑的男子。

那男子的脸上也溅满了血迹，明明已经奄奄一息，可是那双涣散浑浊的眼眸中却燃烧着极致的恨意，似乎连死亡也不能湮灭

“去死……”

“去……死……”

“……去……死……”

“死……”

“死…………”

男子只是一遍一遍重复这两个字，用尽他最后的力气，最后的生命，那只手至死都没有放开“他”的衣服。

“他”沉默看了男子片刻，又去看坑中的那些尸体，语气阴森暗哑：“死？我在你们眼中，不是早就死了吗？”

谢道婪更加确定这是俞烬的声音，心底突然一阵没由来的恐慌。

为什么……他会看到俞烬的记忆？

为什么他像是在俞烬的身体中？

谢道婪看着躺在沙发上浑身鬼纹的俞烬，脸色隐隐透着苍白，狭长漆黑的眼眸中一片猩红翻涌，是近乎野兽癫狂的血色。

这真的……是你的记忆？

为什么我会看到你的记忆？

更多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谢道婪看到二十一个深坑，看到二十一万人的死亡，这些人流出的鲜血似乎也流淌进了他的眼睛里，将他漆黑的眼睛染成阴森不详的暗红色。

记忆继续往前，谢道婪仿佛成了俞烬，“他”在寒冽的月色清辉中缓缓举起右手，对着皎洁温柔的月光看自己遍布鬼纹的手指，阴冷的煞气朦胧缭绕，仿佛模糊不清的雾霭。

“快没时间了……”

谢道婪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活人引厉鬼入体，会被慢慢鬼化，最后彻底沦为鬼身。

俞烬已经快要成鬼了，他作为活生生的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似乎在谢道婪面前毫无隐私，所有的心绪一览无遗。

谢道婪不知道俞烬为什么会引厉鬼入体？但是他的心绪非常平静，或者说清澈见底，只有视死如归的无波无澜。

如果俞烬死的时候，一直是这样的心境，死后是不可能留在这个世间，他没有执念。

应该和那些万人坑有关。

谢道婪刚这样想，“他”放下了手，在夜间的清风中看着他乡的明月，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他”在想念故乡，想着可以回去的归处。

“他”不想当一个流离失所的孤魂野鬼，他不是，他不想自己是……

回去以后，看到的不是花开花谢，也不是风起叶落，更不是月是故乡明的好景，是亲人朋友的死亡。

“他”茫然无措地在那些灰烬中摸索，想要找到一些活着的痕迹，找到生他养他的父母，找到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族，找到那些与他把酒言欢的朋友。

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

只剩下燃烧以后的灰烬，还有些许没有焚化的白骨。

“他”听到那些人在说话。

“我听说俞烬杀了有几万人，全部都吃了，真恶心啊，比那些厉鬼吃的人还多。”

——“他”似乎不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自己没有杀过人，一个都没有，为什么要这么说？

“被俞烬吃了的那些人真可怜，我们这样做也算是为他们报仇了，一把火烧死，真是便宜他们了。”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没有杀人，“他”没有啊，“他”真的没有杀人……

“确实，应该把这些人剥皮抽筋，剁成肉块喂狗才对！！”

——剥皮？抽筋？喂狗？“他”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为了保护这些人，为了让这些人堂堂正正的活着。如今他的父母朋友被这些人活活烧死，痛苦万分，他们竟然还觉得不够。

宁静的心绪彻底被打破，仿佛暴风雨来临时的海面，翻腾着无数冰冷的杀意。

“他”终于动了杀业，以即将成为鬼身，但依旧还算是活着的身躯。

谢道婪觉得空虚，无以伦比的空虚，好像胸腔的位置破开一个难以填补的缺口。

记忆还在往前，“他”是孤身无所依的独行者，也是从未想过回头的殉道者，吞噬无数的恶鬼，殉道己身只为人族的将来，人族的明天。

最后的记忆是“他”站在城楼上看着东方，看着黑暗一点一点被明媚的晨光驱散，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笑了。

要做些什么。

他一定要做些什么。

“他”的眼睛映入绚烂的朝霞，映入阳光暖融，也映入了他想要的明天。

与此同时，死亡慢慢爬上了谢道婪的眼睛，爬满了他的身躯。

这是俞烬的记忆，可是别人的记忆是不可能这样在他的眼中重现，在他的心里翻腾汹涌，不可能连穿过别人的身体，那种温度也清晰感知得到，这……这也是他的记忆。

谢道婪修道，窥天机人数，他早就知道自己三魂不全，只有天魂。

按道理说单独的天魂就算能投胎，也魂魄不稳，痴痴傻傻，寿数极短，能活过十岁都算是命大。

可他只有天魂，却神智清明，且天赋极高。

谢道婪年少时也曾寻找过自己如此怪异的原因，可惜任何古籍都没有这方面的记载，后来他觉得不应该太过执着，容易生出心障，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如今看完俞烬的记忆，不对，应该说回想起他上辈子的记忆，谢道婪终于明白过来。

俞烬以己身渡世渡人，即使引厉鬼入体成世间至邪之物，天道认为他恶鬼身，圣人心，成千万功德。

即使后来俞烬犯下万千杀业，天道降下天罚，以天雷诛灭，也还是留了一线生机，所以才会有他。

三魂分裂，天魂重新投胎，成了他，谢道婪。

俞烬就是他，俞烬就是谢道婪。

……

林愿在看到那些鬼纹时，就知道俞烬正在恢复记忆，同时他也有预感，谢道婪很快也会想起前世的记忆。

只是他没想到那么快，站在他身后的谢道婪突然倒了下去。

林愿连忙将人扶到沙发的另一边，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急得眼泪汪汪。

萧赢感受着眼前这一人一鬼的气息，都很虚弱，显然这是杀他们最好的机会。

只要杀了俞烬和谢道婪，他就可以独占哥哥，独占林愿，再也不会有什么人人鬼鬼来和他抢夺林愿。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萧赢怎么可能舍得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靠近谢道婪，幽寒的阴气溢出，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

可萧赢没有想到，谢道婪恢复得那么快，他的气息几乎在一瞬间便平稳下来，然后前所未有的暴戾血腥，仿佛万千杀业在身，充斥着不亚于鬼王的冰冷与腐朽，死亡深浓。

谢道婪睁开眼睛，看到客厅灯光如昼，他撑着沙发坐了起来，听到动静的林愿立刻扑了过去。

“先生，你没事吧！”

林愿温暖无害的身躯驱散了些许寒意与死亡，谢道婪缓缓抱紧林愿，仿佛是在抱着唯一的生机。

他的视线却落在俞烬身上，那身黑红龙袍是那些人以万人坑镇压他时，以帝王龙运为基，才得到了几分机会，可惜那时候的俞烬已经执念太深，人族这样的牺牲最终还是失败了。

【叮！请宿主注意，反派谢道婪黑化值已升至74%。】

【叮！请宿主注意，反派谢道婪黑化值已升至87%。】

【叮！请宿主注意，反派谢道婪黑化值已升至99%。】

疯狂闪动的红灯让林愿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是真的不知道。

这个小世界，谢道婪痛苦的来源不是俞烬，是他自己，只有谢道婪自己。

林愿不知道他该怎么帮谢道婪？如果现在有人告诉他，他和这个人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是错的，假的，他也会拒绝相信，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否定，去证明这是真的。

谢道婪沉默半响，缓缓松开林愿，拿起他曾经送给林愿的玉清剑。

林愿瞬间就明白了谢道婪的意思，他要杀俞烬，现在就要。

没有丝毫犹豫，林愿挡在俞烬面前，看着还未抽剑出鞘的谢道婪，白皙精致的脸庞上满是无助和恐慌，他摇着头说道：“先生，不要，他是俞烬，是我的俞烬，我求求你，不要杀他……”

谢道婪看向林愿的眼神依旧温柔缱绻，他抽出玉清剑，指着林愿身后的鬼王俞烬，声音漠然至极，仿佛跨越了千年的光阴。

“林愿，俞烬为天地所不容，他该消失了，千年前就该消失了。”

他是俞烬的天魂，由他结束，这是最好的结局。

林愿还是摇头，他转身紧搂住俞烬的脖颈，视死如归：“谢道婪，你是我的爱人，俞烬也是，如果你杀了俞烬，我舍不得恨你，我就只能陪着他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