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陡然陷入静默,连荒寂死城中终年不歇的风声,似乎都停了下来。
自从进入寒洲城境内,谢寒洲没有刻意遮掩什么,玉随安也没有,他们在说着过去的时光,也在说着自己。
谢寒洲站在门外,看着房间里遍地的血迹,微微有些愣神,那些记忆中已经快要褪色的画面,被数百年前就已经干涸的淋漓血液,重新涂抹上颜色。
恐惧的颜色,绝望的颜色,还有死亡与腐朽的颜色。
暗红的血液在地面上已经生了根,隔了几百年的时光,谢寒洲还是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腥甜刺鼻的血腥味,混着恶心的肉汤味。
玉随安承担了谢寒洲的过去,一并承担的还有他的痛苦,他的畏惧,他的愤怒,他的怨恨,以及深埋在心底深处的漆黑与恶念。
把痛苦和过去,从身躯里分离出去,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同时,这也不过是在剜肉补疮。
林愿的那一声谢寒洲,仿佛一双双无形的手,张牙舞爪地朝谢寒洲伸了过来,死死扼住他的咽喉,甚至在拼命往他的身体里钻。
那些手无一例外,都是瘦骨嶙峋,单薄伶仃的手骨外面裹着一层松弛下来的皮肉。
那是亡者的手,整座寒洲城的亡者,都在拉扯着这座城市唯一的幸存者,想要将他也拉入那一片死亡的无间。
他们死在这里,谢寒洲也应该死在这里。
这是一座死城,一座被抛弃的城市,这里不该有幸存者,不该有的。
一个人的死亡,有些时候都可以压垮一个活着的人,四十万人的死亡,带来的是比黑暗更加深沉的黑暗,比地狱更加残忍的幽冥。
谢寒洲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他在心中默念三千道藏,希望熟悉的道经可以给他一些平静,给他一丝安宁。
但是在寒洲城,在这座被修道者放弃的城市,三千道藏平不了四十万人的死亡,也平不了谢寒洲心中的阴影和黑暗。
他无法说服自己,他的道心上阴影不断生出。
如果当初玉清宫带他离开北域之后,让他像个普通人,生老病死,他会感念这份救命之恩,活着……然后死去。
可是,谢寒洲拜入了玉清宫门下,他修行读书,通读三千道藏,破除了矇昧无知的自己,明白了大局所在,也明白了利益,明白取舍之间。
正因为这样,谢寒洲找不到理由为玉清宫开脱,为仙门百家开脱,他想了无数次的大局,想了无数次人族利益,也正因为这样,他更加无法说服自己。
当初的玄门若是竭尽全力,寒洲城未必保不下来。
谢寒洲站在越高的地方,寒洲城的死亡便会重演一次,道心上的阴影也会多出一道。
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是地狱深处的修罗冥鬼。
仙与魔,或许不是一体,但谢寒洲,仙人是他,魔亦是他。
【叮!请宿主注意,反派谢寒洲黑化值已升至50%。】
林愿听到系统的提示声,心里很着急,但是他并不觉得意外,他猜到会这样。
直面死亡有些时候会很简单,可是直面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件难事。
林愿起身走到谢寒洲面前,刚想要伸手碰他,谢寒洲已经毫无预兆的抱住了他,力道很重很重,带着深沉无比的痛意。
“师……谢寒洲……”
林愿神情错愕,愣了一下以后急忙抱住他,掌心落在谢寒洲明明挺拔如松,此时却莫名有些佝偻弯曲的后背上,轻拍了起来,无声的安抚着。
“事情已经过去了……都过去了……”
林愿说。
“谢寒洲,事情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你已经不是当初城主府中,被人肆意践踏的私生子,你是谢寒洲,是玉清宫的掌门尊上,你是仙门百家的旗帜,是我的道侣……”
林愿声音轻柔,也带着暖意,是糖果,只是糖果,不是裹着蜜糖的毒剑,不是……
“你不是说,你想要道心毫无尘埃,你想要达到真正的通明守静,我帮你,我什么都帮你,你让我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去死……”
“谢寒洲,忘了吧……”
“忘了轩辕府吧,忘了轩辕府的那些人……”
林愿感觉到谢寒洲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身躯僵硬颤抖,他有些扶不住谢寒洲,两人慢慢跪了下来,跪着拥抱在这座苍凉死城中。
“忘了吧……”
林愿将谢寒洲抱在怀里,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在保护着无数修道者心中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神明。
“谢寒洲,忘了寒洲城,也忘了玉清宫,我们走吧……”
“我们走得远远的,只有我和你,好不好……”
谢寒洲在少年怀里,在他的温暖里,听着少年的声音,想着此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想着寒洲城,想着玉清宫,想着他自己。
他突然意识到,数百年来大道三千在他这里,早就已经都成了障,成了百出的破绽。
谢寒洲一直以为,有了玉随安,丢了他的心魔,弃了他的沉深恶念,他就是最正统的玄门继承人,可以专心大道。
然而,正因为有了另一个自己,他的道才会满是阴影,比夜色还要浓厚漆黑。
谢寒洲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自己明明可以直面心魔,为什么还要使用禁术?此时此刻,他终于懂了,玉随安不仅仅是他的心魔,是他的恶,也是他对玄门当初的怨和恨。
他的骨与魂都在抗拒,抗拒他忘记寒洲城,抗拒他忘记那段时间的恐惧和绝望。
他在抗拒忘记曾经的自己。
谢寒洲到此刻才真正看透一切,玉随安的出现,本就是一面镜子,镜子的表是他,镜子的里是玉随安。
玉随安是征服数十万里魔域的魔王,是邪,是恶,也是黑暗。
那他呢,镜子的表里不可能不一,他根本不是仙人,也不是神明,他就是玉随安本身,也是魔王,是邪恶,是黑暗最深的底处。
谢寒洲嘲讽的想着,被重病的母亲抛弃,数年被按在泥泞的深处践踏凌辱,被食人食子的父亲折磨,这样的曾经,这样的过去,他怎么可能是个纤尘不染的仙人?
更别说,他这几百年的归处,那座玉清宫,从一开始就抛弃了他。
天,地,亲,师……
他们都不要他……
只有一个少年要他,只有林愿要他……
谢寒洲用力的闭了闭眼睛,想要压住眼眶里的酸涩和灼热,他抱紧林愿,力道大的仿佛嵌入彼此的血肉。
林愿觉得有些疼,闷哼了一声,依旧轻抚着男子的脊背安抚:“谢寒洲,听我的话,我们走,离开寒洲城,离开玉清宫,天地之大,不会容不下一个谢寒洲,一个玉随安……”
他捧起谢寒洲的脸,强硬地吻住男子此时有些失了血色的唇,动作凶狠,像是野兽在彼此征伐。
林愿吻着谢寒洲,低低的说着:“不会的,九重天宇,九幽深处,总有谢寒洲和玉随安的容身之处,总会有的……”
谢寒洲听着少年的声音,唇舌交缠间,口腔内悄无声息的弥漫着腥甜血味,却和他记忆中的腥臭味有些不同,是一种勾着深欲的味道。
九天,九幽,总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的容身之处……
谢寒洲在心中默念着这些话,找到了一种久远的归属感,就好像那天,少年坐在梧桐木上看着远方,他看着少年一样。
天地万物万景,唯有此景,是他的……
是他的……
他有容身之处,林愿就是他的容身之处。
【叮!恭喜宿主,反派谢寒洲黑化值已降至45%。】
【叮!恭喜宿主,反派谢寒洲黑化值已降至32%。】
【叮!恭喜宿主,反派谢寒洲黑化值已降至21%。】
……
【叮!恭喜宿主,反派谢寒洲黑化值已降至14%。】
冰冷的机械声,和谢寒洲有些寂静的心跳声仿佛要融为一体。
林愿捧着谢寒洲的脸,看着他微红的眼睛,靠近吻了吻,小声道:“你想离开玉清宫的对不对?只是一直以来,你没有地方去,所以只能呆在苍梧峰顶,我说的对不对?”
谢寒洲的唇色沾了鲜血,比平时还要殷红,无声的动了动唇,他终于承认:“是,我想走。我不能接受仙门中人句句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可是寒洲城的四十万人,似乎就不是玄门该守护的苍生,只是随意利用丢弃的棋子。”
“林愿,我不是玉清宫的清尊,也不是仙尊上仙,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连去处都没有的普通人……”
林愿摇了摇头,看着谢寒洲轻轻笑着,声音也很轻:“我来了,就有了。谢寒洲,北域的寒冬太冷,玉清宫是仙境,仙境虽好,有道却无情,我们可以去南方,现在是春天,南方的花应该都开了……”
谢寒洲似乎也看到了春暖花开,南方的温暖仿佛也在这一刻,缓缓流淌进了这座北域死城。
“好,我们去南方……”
谢寒洲控制不住的笑了,他抱紧林愿,他的小徒弟,他心爱的少年,再次低声重复道:“我和你,玉随安和你,一起去南方……”
说完这句话,男子突然有些迫不及待,他放开怀中的少年,走到另一个自己面前,抓住他的手臂,语气认真:“玉随安!那几年你还没有跪够吗?站起来!他早就死了,被你杀了,还记得吗?”
“寒洲城只剩下你一个,再也没有人能笑你,打你,骂你,都死了,只有你活着……”
“玉随安,那个食人食子的禽兽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