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待端州的修者实力将封锁地区彻查完毕，季鸣霄总算能从端州赶回来，甫一推开屋门，沿着窗口漏入屋内的一角月光看过去，他敏锐察觉自己桌案旁边趴了个人。

毫无疑问是易晗峥。看样子……应是睡着了？

季鸣霄反手将屋门掩上，走到近前，正要上手推人，却见易晗峥眼睫微颤，似是即将转醒。见状他便没有亲自动手，安静候着也没吭声。

因而易晗峥睁开双眼第一眼并未瞧见有人在身侧，他睡得迷迷糊糊，只见了满室千篇一律的黑暗。也不知想起什么来了，他猛地抬了头，在原处坐了半天都没见反应。

“你瞅什么？”季鸣霄问他。

易晗峥骤然回神，愣愣向身侧抬起眼眸：“大人……”

季鸣霄本想应他一句，被他扭身往怀里扑了过来，疑惑一下，到底是没挣开。

易晗峥抱着他不松手，他刚从外边回来，浑身还带着冬日里冰冰凉凉的霜寒气息，但于此时此刻而言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易晗峥埋在季鸣霄身前，声音很低很闷：“大人总算回来了……”

季鸣霄垂眸看他须臾：“所以你方才在瞅什么？”

易晗峥沉默一会才轻声道：“没有，什么都没看。只不过是没分清现实虚幻，误以为一睁眼恍若隔世。”

季鸣霄更不明白了：“为什么这么想？”

易晗峥笑了下，说道：“大人有很久不在我身边，我那时很想很想很想你，但又见不到你，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一个人来大人屋子里睹物思人了。”

“我那时盼望大梦一场……醒来还能看见屋内烛火通明，大人在我身边从不曾离我而去。可太不凑巧，我向来没有点灯睡觉的习惯，一觉醒来骗不了自己，只能跟满屋子漆黑相对无言了。”

他顿了顿，说道：“像方才一样，很吓人的。”

季鸣霄默默听了，问他道：“你是不是怕黑？”

“不是的。”易晗峥摇头道，“我会怕，只因为看不见大人而已。大人与我伏案桌前，晚上就会点灯的。”

“是吗？”季鸣霄转头往烛台的位置看了一眼，“那我现在去点？”

易晗峥却紧紧搂着他不松手：“大人在就不用点了。”

“？”身前传来易晗峥蒙在衣料间显得含糊的低低话音，季鸣霄别提点灯了，就是迈一步都费事。他说道：“你很奇怪，我还是不懂你。我又不能照明，你一会说想看见屋内灯火通明，一会又说不用点灯，为什么这么多事？”

“…………”易晗峥两眼一闭，不想说话了。

季鸣霄硬是从身前抬起他下巴，与他对上视线：“说话，到底点还是不点？”

易晗峥看着他，执着道：“不点。”

……这人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季鸣霄理解不能，认真回他道：“我不是蜡烛，也不是床。不能照明，也不能解乏，如果你脑子有病就尽快去治。”

易晗峥：“…………”

他更不想说话了。感情他二人说到现在，思维没有一刻是共线的。而且，若只是不共线那就算了，偏偏还被季鸣霄当做傻子犯疯病。追本溯源好像还怪他自己当初胡言乱语……算了，冷静，不能与没感情的人耍小脾气。

易晗峥兀自忍耐片刻，语气恨恨着道：“你等着，我早晚报复回来。”

季鸣霄面无表情说：“所以我不理解你。”

易晗峥松开手，也不抱他了，直接从座上起身，看他一眼，冷道：“不妨事，你不用理解。”

季鸣霄视线微抬：“所以？你要回去了？”

“为什么要回？”易晗峥抱手嚣张道，“我住这儿了。”

季鸣霄点点头，语气毫无波澜：“随你，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好吧，他的态度好平淡。易晗峥不得不承认，就算心里明白，季鸣霄对他的冷淡疏离大部分是因为天意作祟，他还是有些闷闷不乐地气不过。

——

距离端州发现咎通行迹，之后又过去十日时间。

易晗峥在浔州也没闲着，他私下里虽是个卧底，但明面上，还是在协助浔渊宫确认浔州州域内部一切正常之后，重返了宁州，与隐苍门一同合作，排查州域各处。

双方坚持不懈，两日之后总算得出了结果——咎通此次藏匿点的选择，竟仍处于伏魔塔倒塌处的树林之内。

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硬要说起来，这片树林由于受到伏魔塔的牵连，一直都很多灾多难。

最初正道修者与咎通大战是在这片树林，而后来，地底埋藏的藤蔓被发现之后，咎通与季鸣霄的战斗场地、甚至于季鸣霄的封神之地也在此处。这就导致，这片树林内不止横七竖八倒了一大片的树木和断裂的藤蔓枝条，还有许多受灵流抵消冲撞所波及的、歪歪扭扭的弯折树干，哦……还有被雷劫劈得黑漆漆的枯树。

而最惹人眼的，毫无疑问是树林中部一大块遭到寒冰封冻的区域。这块地方的坚冰在季鸣霄封神月余之后才有了消融的迹象，只不过，这时候的天气已经比一个月前寒冷许多，因此坚冰的融化异常困难。直至今日，若从高空望去，此处仍是一大片朦朦胧胧的景象。

除却这些以外，这片倒霉的树林又将迎来第三场毁灭性的大战。隐苍门内修者已谨慎确认过，咎通就躲藏在一大片废墟之中。

这地方是易晗峥一手安排的，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这日，他前往隐苍门与严正凯门主会面，谈论针对咎通的作战计划。

易晗峥道：“这一次的咎通明显是苏醒之后才从端州逃回宁州，我觉得他一定在途中召集了所剩不多的魔修余孽。”

严正凯颔首认同：“这些问题都不大，咎通已不占据任何优势，一旦发现漏网之鱼，在树林周边待命的隐苍门弟子凭人数打压就能将其击溃。”

“但是距离也要把握好，”易晗峥道，“树林内视野不佳，如果距离太远，容易出现人数错漏，如果太近了又会受到战场波及，一面要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一面要围堵咎通同伙，难度较高，得不偿失。”

“正式作战之前都会处理好。”严正凯稍作停顿，“就不知道这些魔修脑子里在想什么，当今的局面，咎通很明显落于下风，他们好大的胆子，竟还敢拧成一股绳，跟随咎通送死。”

易晗峥没往心里去，说道：“其实不难猜测，严门主想啊，咎通起码会逃对不对？那些魔修自己也是保不住命，倒不如跟着咎通一块亡命天涯。”

严正凯闻言，不由蹙了蹙眉：“说到他逃跑……我们这一次的准备工作做得足够谨慎，应当不能再给他跑了。他深知哪里最容易受到我们忽略，居然还敢跑回伏魔塔倒塌处附近。”

易晗峥笑了下：“应是不能再逃跑了。至于他为什么敢跑回来么……不单是这里最为安全，或许还因为做事情都要有始有终，咎通最初从这里逃脱，如今也要在这里终结自己的性命。他蛮聪明的，自个儿也明白这个道理呢。”

严正凯听出他是嘲笑，说道：“现如今还不好确定，我们的弟子于侦查一道还是有短板，今日请你过来一趟，最主要的还是想让你亲自前往，再次确认。”

“自然。”易晗峥道，“算算时间，这会应是差不多了？”

严正凯点点头，往门口走去：“是差不多了，你我这便领人与浔渊宫宫主汇合罢。”

易晗峥应了声。两人离开屋子，刚转过两个弯就到了早先预定会面的空场。那里有许多隐苍门提前选定参与作战的弟子，他们已然在此地待命许久。但易晗峥没在他们身上过多注意，他一眼望见一处角落里季鸣霄卓尔不群的身影。

严正凯善于客套，直接迎上前打了招呼：“宫主怎得这么早就过来了？可要在我隐苍门内小坐一会，我让弟子们上些茶过来？”

“不必了。”季鸣霄掀起眼帘看他一眼，简单道，“只我一个，省事。”

“宫主实力了得，自不消旁人的帮衬。”严正凯和气笑道，“想来，咎通乱世不过数月，我却觉得度日如年，这日子煎熬啊……若不出意外，想必今日就能将此事了结，还是多依仗了宫主的威风。”

“不会。”季鸣霄什么时候都不是客套的人，实话道，“严门主侦查多有费心，辛苦了。”

易晗峥闻言，耳朵微动，不动声色往前迈了一步，在距离季鸣霄更近的位置沉默着看季鸣霄。

季鸣霄不知道他又干嘛，视线自然划过他面庞，没搭腔。

易晗峥：“…………”大人，真过分！

另一侧，严正凯仍摆着笑脸，也会打圆场：“宫主此言说的不对，若不是我身边这位探星楼的楼主协助许多，只怕今日还未得出个结果。”

易晗峥面上不变，季鸣霄又看他一眼，点头说：“哦。”

易晗峥嘴角抽了下：“…………”哦什么哦？！

严正凯道：“宫主已经从浔州赶过来了，既然不肯去我隐苍门内饮茶小坐，我等不若现在就前往伏魔塔倒塌处讨伐咎通。”

季鸣霄点点头，“是该如此。”

得了他的回话，严正凯不浪费时间，直接向弟子们的方向过去交代战前准备。

碍事儿的人走了，易晗峥轻手轻脚，往季鸣霄身旁凑近了些，悄声道：“大人，其实这次咎通是我找出来的。”

他是主动邀功来了，但他并不是贪心的人，他要的不是别的，只是想让季鸣霄如同对待严正凯那样，说一句“多有费心，辛苦了”，或者是其他夸赞的话语。

然而，如今的季鸣霄很明显没有接受到他的暗示，也没有自己应该夸赞一下他的自觉，更甚至还对他的凑近视若无睹，如常般说道：“我知道，严门主刚刚说过一遍了。”

“……”真让人生气。易晗峥没等来他想要的回复，微有郁闷道：“大人方才为什么只说严正凯辛苦，不说我辛苦？”

听他一问，季鸣霄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说道：“客套吧。”

“……行吧。”易晗峥决定暂时忍了，反正他一定要报复回来的！但是他按捺片刻，还是想给自己找出个合适的理由作为安慰。他气哼哼道：“大人，你一定要知道，你我二人无需客套。”

“？”季鸣霄说，“我不知道。”

易晗峥抓狂捂耳朵：“不，你知道！”

“再说一遍，我一开始不知道。但你刚刚说了，所以现在我知道了。”

“……”易晗峥捂着耳朵也听见了。

不远处，严正凯已经吩咐好了事情向二人走来，沉声道：“走吧二位，此行必将功成名就。”

季鸣霄应了声就走，人多，易晗峥没瞅着机会再与他对峙。

——

今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林木间稀稀落落洒着细碎光斑。

易晗峥最会装模装样了，自知是个卧底，也能顶着人群目光将树林细致查探一番。究其根本，他有自己的盘算，不代表他会轻易放过咎通。

他沉吟半晌，与众人说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咎通还在林子里。”

严正凯神情严肃，闻言明显是松了口气，颔首道：“如此便好，诸位还记得我们事先商讨过的作战计划，我们所有人按着安排的路子走。相信我，咎通凭借残余的这些魔修同伙不可能翻起水花。我们大多数人只需要在稍远处做足警戒便好，至于作战中最主要的部分……宫主，我们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

哪怕是即将要上战场，季鸣霄仍旧是很平静的模样：“我知道，你们现在往后退，我会空出时间等一等你们，距离够远之后，记得放信号通知我。”

他说完就要走，易晗峥赶忙喊他过来，嘱咐道：“大人也记得我一句，作战终了一定要尽快回来，莫要在原地留太久时间。”

他这句嘱咐其实是很奇怪的。季鸣霄没想明白为什么，但他的时间观念很强，也不打算跟易晗峥继续浪费，言简意赅说道：“自然不会留。”

听他满口答应，易晗峥总归是放下了心，笑了下往后退去，又喊他道：“那大人多加小心。”

这一次季鸣霄没应。严正凯等人亦接话道：“宫主多加小心。”

眼看着季鸣霄走远，众人纷纷按照计划，往树林各处设下埋伏。而易晗峥作为辅助型修者，本就是来查咎通所在位置的，作战的部分没指望他，他闲下来了，理所当然与严正凯待在一块，由严正凯确保他的安全。

树林里一片杂乱，为避免动静大了惊扰到咎通与其同伙，这里的环境不曾让人来收拾过，因而树林里到处都是断木残枝。易晗峥随严正凯几人同行，找了个勉强能下脚的地方站着，将信号放出。

几乎与此同时，众人听见树林中部，也就是原先伏魔塔倒塌的地方传来响动，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的强风气压往树林各处迅速扩散。

顶在最前面的隐苍门弟子纷纷收紧衣裳：“天啊，好冷，我猜是宫主与咎通对上了。”

“是啊，这风也忒冷了……”几个弟子碎碎念叨着，又往身后退了退，祈求挤近点能暖和暖和。

有弟子探出脑袋，往树林里瞟了一眼：“太奇妙了，真没想到我这辈子竟然还能近距离观察一次这么强悍的大范围术法，上一次还是好几个月前，那会儿伏魔塔还没倒呢。”

易晗峥亦偏了偏头往树林看去一眼。距离这里不算太远的地方，空气里冰雪交加，当空虽还挂着一轮骄阳，风雪显得突兀非常，却仍旧不见颓势。直观望过去，第一反应亦不是萧瑟之感，磅礴阵势只让人觉得震撼。

他心里兀自琢磨着事情，正当这时，只觉视野里纯白一片的冰雪中似是……有什么小点渐渐变大。他当机立断，与众人道：“有东西过来，都注意些。”

实际也不止他一人有所发现，严正凯已往前两步，挡在众人身前：“你们所有人都往后些。”

他话音刚落，众人还未来得及后退，那团东西直接破出冰雪而来，直直坠落入众人身后不远处的一堆树枝藤蔓之间，顺随惯性撞倒了一大片堆叠的残枝断木。

众人视线跟随着转向后方，这会也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有人愣愣着道：“这个……难道是咎通吗？”

易晗峥心中一动：“就是他，看来我们没法往后撤了。”

有人携一身霜雪气息而来。季鸣霄看了他们一眼：“再退。”

而不远处，咎通晃着摔得七荤八素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听声也往这边望了过来。只那么一瞬间他看清某个人的身影，立时反应过来是被什么人给透露了行踪，怒火中烧道：“易晗峥！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你不得好死！”

众人闻言，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牵扯到易晗峥一个辅助型的修者。他们惊疑不定，转头看向易晗峥，却见他悠然自得站在树旁：“我从来没与你说我安了好心。”

他要救季鸣霄，和他要咎通的命，本来就不是冲突的。

咎通怒火直向他一人，催了藤蔓过来，要先将这个背地里暗害自己的家伙弄死。然而，且不提近处严正凯，一旁的季鸣霄又怎会眼睁睁看他动手而不作为？

只听“咔嚓”一声，藤蔓冲势立时滞停，整个儿都被封冻实在。

有季鸣霄给他撑腰，易晗峥更不怕事，继续出言激怒咎通：“你怎这般沉不住气？若不是我，你怕是早就死了，你不懂报恩便算了，结果如今你却要先拿我开刀吗？！”

附近的人全部都听懵了。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若不是易晗峥，咎通早就死了？难道他指的是上一次端州，咎通异常消失在树林中？那么……易晗峥又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难道他早就和咎通串通在一起了么？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串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止是众多弟子，连同严正凯也侧目过来。

易晗峥神情不变，任由众人打量。他从最开始就是有计划的，他早就想到会有向正道中人暴露身份的这一日，只不过，这一日也将会是他期盼多时的、保留所有情感的季鸣霄回归的那一日。

而咎通听闻他挑衅，果然勃然大怒，狠狠朝他瞪过来一眼。

只不过，他能对易晗峥做的也仅限于瞪这么一眼了。他连怒斥的话语都没能说出口，就被一把从天而降的冰剑挡住步伐。那把冰剑甫一刺进地表，就将周边的土地冻出一片霜白，寒气向四面八方溢出。而紧接着，一把又一把冰剑不断从空中坠下，放眼望去，整个树林里，每隔五步远就有一把冰剑直插地面。在它们附近，无论是藤蔓残枝还是地表统统被坚冰封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