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花陷在萧晓手里, 反复把玩。
“阿晓,休得无礼!”萧翎低斥。
萧晓嗤笑一声:“人还没嫁进东宫,太子哥哥就开始护着了?”
称呼“太子哥哥”的时候, 讽刺意味极浓。
萧翎眉心一蹙, 肃声道:“把珠花物归原主,否则——”
否则你可能会有危险。
后知后觉地, 萧晓的手腕间传来一股剧痛。
不知何时,周瑭牢牢捉住了他把玩珠花的那只手。
萧晓想抽回来,竟一下子没能挣脱。
“世子殿下这就急着要走了吗?”周瑭怪道, “三年未见了,我还想和殿下好好叙一叙同窗之谊呢。”
他笑容礼貌,攥住萧晓的手腕,把对方强拉到自己身边。
用力之大,都能听到萧晓的骨头在咯吱作响。
萧晓本可以使出更大的蛮力抵抗, 但从周瑭的手与他皮肤接触的那一点开始, 一股酥麻感渐次扩散至全身, 闹得他连三成的力气都用不出。
所以从旁人的角度看起来, 就像萧晓主动凑近了周瑭。
“少女”的红唇几乎贴在了他耳畔,吐息如兰:
“萧晓,你、想、挨、揍、吗?”
是咬牙切齿的男性化嗓音。
萧晓:“……”
他双膝一软, 险些就地跪下。
“珠花还我。”周瑭笑容乖巧,语气发狠。
萧晓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抓住他的哪里是皓腕柔荑, 那只手薄茧尚存,那分明是一只常年练刀的、武者的手!
一瞬间,萧晓又回想起了初见时, 红裙“少女”旋飞上马的潇洒一幕。
砰砰砰。
他双目失神,喉头滚动了一下。
趁此机会, 萧翎夺去了萧晓手中的珠花,再借由宫女之手,将之递回给周瑭。
失魂落魄的萧晓也被宫女们请走。
小插曲结束,皇后给宫廷史官使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将此记入起居录之中。
附近注意到此事的其他官员,也纷纷跟着眼观鼻、鼻观心,告诫自己三缄其口。
心里却忍不住想起了若干年前裕王世子上侯府提亲的八卦。
当时周瑭还不是县主,还只是个没爹没娘的落魄表姑娘呢。
这个嘉定县主,了不得啊。
周瑭对此全然不知,正忙着用丝绢擦拭珠花。
“见笑了。”萧翎对他歉然道,“圣人怜阿晓幼年失恃,又念着与裕王叔的情谊,这些年确实有些娇惯了。阿晓对你我的关系有些误会,行事唐突之处,还望周娘子见谅。”
周瑭笑道:“不碍事。我把他当小孩看的。”
“他算不得孩子了。”萧翎抿唇,“阿晓在禁军历练三年,学有所成,如今已然是御前带刀侍卫。”
御前带刀侍卫?
周瑭挺意外的。
好像确实看到,萧晓佩了刀,身后还背了一柄长弓。
可是刚才萧晓连他的手都挣不开,一看就是颗小趴菜,怕不是纯靠关系上位。
虽然这么想,周瑭嘴上还是道:“那就恭喜他了。”
这个话题结束之后,萧翎便没有再提起新的话题。周瑭也不主动搭话,毕竟正式场合要避嫌,少说少错。
可是仅仅是这几句交谈,看在有心人眼里,都代表了某种讯号。
太子性冷,不近女色,周瑭是唯一和太子交流过三句话的官宦“女子”,刚才这一场对话已经算是“言谈甚欢”。
更听闻,前几年长庆公主的生辰宴上,太子曾公开出面维护对方,周瑭被封为县主时,太子就在当场。
……这个嘉定县主,可真了不得啊。
宫宴的中心处,在皇帝和群臣的劝酒之下,薛成璧又饮尽一盅酒。
酒很烈,他思维一片清明,情绪却一直被牵引着、勾动着。
他在看周瑭。
毫不掩饰地盯着看,公然向所有人昭示自己对周瑭的在意。
目光执着之处,甚至让他身旁的宫女觉得害怕。
周瑭若有所觉,抬脸与他四目相对。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周瑭都似乎能察觉到他的不悦。他愣了愣,似乎在想为什么。
随后,周瑭灵机一动。
他拿起擦拭干净的珠花,朝主位这边晃了晃,将珠花小心地插回了自己的髻鬟里。
然后朝他笑着眨一下眼,比了个拇指。
这是他们之前约定的暗号,表示“我很好,哥哥放心”。
……没心没肺。
薛成璧垂眸,曲指轻轻弹了一下酒盅。
因为烦躁而锁起的眉峰,这一刻终于有所舒缓。
周围的官员们见了,又双叒在暗地里啧啧称奇。
……这个嘉定县主,可太了不得了啊!
“父皇圣寿,儿臣亲为父皇调.教绝色舞姬十二人,为父皇献上一曲。”
一个略显轻浮的声音响起。
周瑭从薛成璧那里转移开了注意力,看向殿中。
发话之人脚步虚浮,面色青白,虽然相貌继承了皇家的优良基因,但全身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猥琐气和阴险感。
周瑭瞬间就能肯定,此人便是四皇子。
……被他一脚踹废的四皇子。
四皇子那些冠冕堂皇的祝词如流水般划过耳畔,只见他拍了拍手,便有十二名貌美的异域舞姬入得殿来。
当弓弦乐和击鼓声响起,周瑭才猛然惊觉。
这是北疆的乐曲,这些舞姬全部都是回鹘女奴。
她们都是薛成璧母亲的同族!
其余宾客也同样发觉了此事。
最先表示反对的是皇后。
她出口斥责道:“这等腌臜之物,莫说污了圣人的眼,就且说蛮夷皆怪力,若是伤了圣人,该当如何?”
四皇子夸张地笑了,展开双臂往下压了压,似乎是嫌他们太大惊小怪。
“皇后无须担心。既是圣辰贺礼,儿臣自然做了万全的准备。”
说着,他一撩舞姬的裙裾。
只见舞姬们双足皆佩戴着银色锁链,锁链上有铃铛,一动便叮铃作响。
四皇子牵起锁链,就像牵一连串宠物羔羊般环绕殿内,向宾客们炫耀自己的所有物。
尊严被践踏在地上的,不仅仅是回鹘舞姬们,还有身为回鹘公主之子的薛成璧。
周瑭手足冰冷。
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不引人注意,悄悄瞥向薛成璧。
却见对方并没有他担心中的失态,而是维持着端正优雅的坐姿,甚至唇角还噙着笑,以一种赏玩的姿态睨着那些女奴。
周瑭知道,那全都是装出来的。
现在哥哥心里一定非常、非常不好受。
四皇子没能从薛成璧身上得到想要的反应,脸立刻沉了一下。
他呵呵笑道:“二皇兄还真是冷血无情。”
——他叫他“二皇兄”。
而皇帝没出言反驳。
人声鼎沸的宫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会在这一刻被揭穿,成为定论。
“同族受苦,”四皇子恶意地诘问着,“二皇兄就不心疼吗?”
兄弟失和,当庭对立,皇帝却丝毫无所表态,甚至乐见其成。
他也拭目以待,自己这个捡回来的儿子,到底是属于大虞,还是外族。
薛成璧的视线从舞姬那里,缓缓移到了四皇子身上。
好像这才正眼看他。
“五百二十九人。”他道了一句。
四皇子:“什么?”
“回鹘、契丹、突厥、铁勒、室韦、靺鞨,还有汉人。凡我大虞之敌,不论何族,死在我刀下的已有五百二十九人。在我麾下将士手中毙命者,更不知凡几。”
薛成璧语气淡淡。
“心疼?从未想过。但当他们被我斩断脖颈之时,定然是疼的。”
“不过疼不了多久。”
他笑了一下,觉得很有意思似的。
“……他们很快就被马蹄踏作肉泥了。”
“……”
四皇子后背冒出了冷汗。
好似有人在他脖子后面吹了一口凉气,咯吱、咯吱,冰冷而锋利的金属在骨头上磋磨。
“……看来你对自己的刀法很有信心。”四皇子强自笑了笑,给自己鼓气,“今日是父皇的圣辰,不如二皇兄就舞刀为父皇祝寿,顺便给你的女奴同族们伴个舞,如何?”
皇子、朝廷从三品大员、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士,无论是薛成璧哪一重身份,哪有当众献舞的道理?
周瑭咬牙。
这分明就是在羞辱人!
“四皇子此言极是。”皇后也出言附和,“本宫正想见识见识,这回鹘一族的刀法,究竟和我们大虞有何分别。”
在后党和四皇子党的夹击之下,薛成璧孤立无援。
周瑭就要站起来为对方说话了。
就在他行动的前一瞬,薛成璧却投来了眼神,向他眨了一下眼,竖了一个拇指。
他在说——“我很好,不必担心”。
周瑭身形一滞。
薛成璧抬起另一条手臂,将竖拇指的动作,补全成一个揖礼。
“臣遵旨。”
“可臣还缺一柄横刀。”
除侍卫以外的臣子不可持刀上殿,他的佩刀在进宫时便被收走。
皇帝丝毫没有把御佩的刀借给他的意思。
四皇子当然没有忘记在此处下绊子,他的母妃陈皇贵妃唤来宫女,抬出一柄她收藏在宫中的“宝剑”。
一柄女子式的、华而不实的绣花剑。
所有人都以为薛成璧会勃然大怒。
许多人盼着他御前失仪。
然而薛成璧拔了剑,掂量了一下重量,紧握在手里。
不等鼓乐声响起,便骤然出剑!
刚猛霸道,威风凌然。
“好!!”场下一名武官忍不住叫好。
见其他官员都看过来,武官赞叹道:“这是薛家刀法,武安侯世代相传的薛家刀法!”
“——是我们大虞的刀法!”
话音未落,皇帝拊掌喝彩。
“好!”
见他表态,殿中顿时叫好声响成一片。
四皇子脸色发青。
薛成璧的舞剑还未结束,但此时乐师们发现,没有任何一种舞乐能与之相配。
剑影中,恍若传来金戈铁马、浴血厮杀之声,这独属于沙场的声音,便是这场剑舞最佳的配乐。
周瑭望着舞剑的人影,眼睛一眨不眨,几乎忘了呼吸。
“周娘子。”有人低声唤他。
周瑭没听见。
“周瑭,”萧翎再次提醒他,“你的手。”
两截沾了血的断箸躺在手心里,周瑭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不知何时竟把玉箸攥得断了。
他放下断箸,也来不及擦掉血,只瞥了一眼,便重新把注意力转回薛成璧身上。
所有人都被这场剑舞所吸引。
在这个终于不用被盯着的时候,萧翎的目光落在了周瑭明净的侧颜上,久久不曾移开。
直到忽然炸起的尖叫声打断了他。
是四皇子的尖叫。
“啊!!”
薛成璧的剑正朝四皇子刺来。
四皇子踉跄着后退,慌乱中甚至想拉自己的母亲作为挡箭牌,然而他的动作太慢了。
剑尖猝然逼近他的眼瞳,“噌”,削掉了他耳后的香炉。
黄铜铸造的香炉,竟生生被斩成两截。
薛成璧施施然收剑。
“此等饰品,臣用不惯。”
“还请四殿下见谅。”
这么说着,他神色却极为阴鸷,仿佛刚才有什么事情惹恼了他,让他连表面功夫都没心思做了,用如此骇人的方式结束了舞剑。
他一把将剑抛向陈皇贵妃的方向。
宫女捡起了剑,却发现“宝剑”已经卷了刃,手柄处更是被握出了裂纹。
也不知道刚才握剑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来人啊,救驾!有人要谋杀皇子了!”
直到此时,四皇子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
没有人应。
皇帝寒下脸,斥四皇子道:“闹的什么笑话,败了朕的兴。”
一句话,就决定了四皇子往后的地位。
陈皇贵妃泪光盈盈,却丝毫不敢停止微笑。
毕竟今日可是皇帝大喜的日子,她怎敢扫兴呢?
“……父皇!”四皇子犹不敢相信。
用不着皇帝使眼色,便有左右执金吾站出来,要将四皇子捂住嘴拖走。
四皇子认识其中一个,是裕王世子,从小没有父母,差点被陈皇贵妃收养。
他用求救的眼神示意萧晓。
“想我帮你?唔……”
俊朗的御前侍卫似乎在犹豫。
四皇子眼里燃起了希望。
“不过听萧翎说,你之前想害周瑭?”
萧晓一把握住他的肩头,笑了。
“想害周瑭的都该死。”
“你说是吗,堂兄。”
“咔嚓”一声,四皇子的肩胛骨被生生捏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碍眼之人退场,皇帝缓和了颜色,看向薛成璧。
“不愧是老侯爷亲自教出来的弟子。不愧是阿沄在边疆亲自带出来的将士!”他赞叹道,“薛家刀法传到了你手里,没被辱没。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印象中,父皇从来没有这么夸过自己。
萧翎麻木地想。
当然,自己的功绩与才能也远不能与这个突然出现的“二皇弟”相比。
更何况,对方还救过自己的性命。
萧翎移开视线,却不想,猝然对上了薛成璧的眼睛。
或是因为醉酒,舞剑,或是别的什么,此时那双狭长的凤眸被血线勾勒,瞳孔几乎缩成一条细线,与狂躁噬杀的猛兽一般无二。
眼神里的警告之意,几欲化作血水滴出。
不必明言,萧翎便领会到了那个眼神的意义。
他全都看到了。
他在警告,离周瑭远点。
席面下,萧翎缓缓握紧了自己的左手腕。
薛成璧的视线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在他身上停留几息,很快便转向尊座之上的人。
“谢圣上。”他长揖,“臣请赏。”
皇帝笑了。
“登基这么多年,朕只听过‘领赏’,还从未听过‘请赏’。说吧,皇儿想要什么?只要朕能给的,朕都给。”
“臣想要——”
薛成璧回眸看向周瑭。
周瑭与他对视,一刹那,心如擂鼓。
他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想要他。
——想与他成婚。
除了对方以外的万事万物都褪色了,都淡出了周瑭的脑海。
只剩激烈的心跳声里,心上人浅褐色的漂亮凤眼。
可是忽然间,余光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是皇帝的冕旒,玉珠帘微微晃动时反射出的光。
不经意间,周瑭瞥了一眼皇帝的脸。
这一眼,让他登时入赘冰窟。
此时的皇帝脸上还挂着慈祥和煦的微笑,只是那笑容无比僵硬,好像枯树干在模仿人的笑脸。一条条皱纹堆叠,沟壑中浸出毒汁。
“……”
周瑭想起了哥哥曾给自己讲过的故事。
草原上,老狼王会着意培养新一代狼王,它们既是父子同时又是竞争者,如果那条年轻的狼透露出一丝篡权夺位的念头,当晚就会被老狼王咬穿喉咙。
更何况,皇帝年仅五十,正值英年,不可能允许任何人觊觎自己的皇位。
预言中“天命之子”意味着江山永驻,皇帝怎么可能容忍得了,看自己的竞争者与象征皇权之人相结合?
一直挡掉侯府的提亲者,不是在等待继承者们角逐出结果,而是根本就不打算让天命之子落在任何一个竞争者的手里!
一瞬间,周瑭什么都想明白了。
如果薛成璧胆敢在此时提起婚事,那此前所有的“父慈子孝”就全完了!
这婚事绝不能提!
一个呼吸之间,周瑭脸上的嫣红褪了个干净,失去了血色的皮肤白得像瓷,一碰就碎。
他连忙向薛成璧摇头。
——求哥哥看懂他的意思吧!
这件事不能提,真的不能提——
然而薛成璧已经转过头去。
“臣请赐……”
不知道有没有看懂他的暗示。
周瑭心脏高高悬起。
只听薛成璧朗声续道:“臣请赐,一匹宫中最柔软的锦缎。”
殿内静了静。
“好,好!”皇帝这次才是发自真心地开怀大笑,“皇儿识大体,识本分!”
“快快去朕的藏宝阁,把那匹太皇太后传下来的百鸟朝凤锦取来!”
周瑭长长松了一口气。
过度紧张之后,他感到一阵虚脱,几乎坐不稳。
眼睛睁了太久,有些发酸。
这样就好,他想。
哥哥不选择自己,是对的。
虽然不能得偿所愿,但这样就很好了。是他们能做到的最好了……
百般滋味袭上心间,周瑭慢慢低下头,视野变得湿热朦胧。
他没能看到,有人捧着那匹世上最柔软的锦缎,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还是那么爱哭。”
薛成璧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周瑭一怔。
讶然抬起脸时,他不小心眨了一下眼,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就这么掉了一颗出来。
但那颗泪珠还没来得及滑到脸颊上,便不见了。
薛成璧单膝跪在他面前,拿锦缎的一端擦拭掉他的泪珠,然后执起他被玉箸扎伤的手,用锦缎的另一端轻轻包裹其上。
“受伤了也不懂得处理一下。”
“之前怎么教哥哥的?轮到自己就忘了。”
薛成璧勾起他的手,在伤处吹了吹气,近得就像在亲.吻他的掌心。
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声音,在周瑭的脑海里响起。
不疼不疼,痛痛飞走。
薛成璧抬眼,深深注视着他。
“想起来了吗?”
周瑭鼻子微酸,重重点头,小小“嗯”了声。
薛成璧眼中漾起笑意。
“那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同意?
周瑭懵懵的。
同意什么?
却见薛成璧起身,大步向尊位走去,在皇帝面前俯身跪拜。
“儿臣属意武安侯之女嘉定县主周瑭甚久,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此生此世,唯愿得其一人为妻。”
“——请圣上,替儿臣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