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周瑭认真注视着他, “不管哥哥是什么模样,在我心里永远永远都是最——最好看的!”
他粲然一笑:“我最喜欢哥哥了!”
这一瞬间,薛成璧仿佛听到了花朵绽放的声音。
不知过去多久, 他涣散的眼瞳重新聚焦。
他看到周瑭眼里一派纯然澄澈, 不含任何情愫——就仿佛,刚才那个吻只是出于亲情的安慰, 出于少年内心的善良与博爱。
薛成璧肺腑间气息一滞。
与此同时,周瑭也笑容一僵,双手还捧在对方脸上, 就发起了呆。
然后突然间,脸蛋爆红。
他猛地向后跌开,手脚忙乱间,还被薛成璧的长腿绊了一跤。
总算踉跄着逃到了车厢另一角:“那那那个你你千万不要误误误会了…我没没没那个意思……”
说完还特地补充一句:“绝对没有!”
可惜这一句只起到了画蛇添足的效果,让人注意到此时他面色如云蒸霞蔚, 眸光躲闪间水波潋滟。
像是——害羞了。
薛成璧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
——对方知道“亲吻”意味着什么, 那个落在他眼上的吻是有意为之, 是从心所欲。
或许周瑭对他, 同样也……
若有烈火冲上髓海,难以遏制的狂喜几乎焚毁了他的五脏六腑;另一个声音却说“自己不值得如此眷顾”,压抑住那膨胀几欲爆炸的心脏。
薛成璧一手按住脸, 指节青白地紧绷着,微不可察地颤抖。
“误会什么”?——他如此迫切地想问, 挑破那最后一层薄纸。
但此时,马车外的嘈杂声已经无法忽视。
“……是殿下,”李莽道, “她执意要来照顾小娘子,我们拦不住……”
“薛将军。”
马车外, 萧含君的声音掷地有声。
“她受伤了,我与她同为女子,理当由我来替她医治。”
薛成璧神色变得极为冷漠。
周瑭忙道:“无需殿下为我操劳,我很好,哥、薛将军已经替我处理过伤势了。”
萧含君不信:“你是我带出来的,自然由我负责。我必须亲眼看到你,才能确保你的安全。”
周瑭觉得这在情理之中。
让人看一眼也不会碍着什么,更何况他们也无法违背萧含君——这个圣上最宠爱的公主的命令。
他发觉自己腹部还袒露着,刚想拽点什么遮一下,身周便罩上了一片温暖。
薛成璧以布为帐,将他围困在自己身边。
宽大的布帐不仅仅遮住了他袒露的小腹,几乎罩住了他全身,连并肩膀和脖子也掩盖其下,只露出一颗脑袋。
就在此时,萧含君掀帘进了车门。
预想中周瑭被人欺负的情景并未出现,与之相反,少年缩成一团,似乎很亲密地倚靠在薛成璧身边。
击杀刺客时他勇猛得像只老虎,还没过半个时辰,便乖得像奶猫一样。
“让殿下担心了。”周瑭歉然一笑,“是我的错,开始没认出薛将军,打了一阵才发现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哥哥——她待我很好的。”
他脸蛋红晕未褪,就算看神情,也知道不是被胁迫,而是出于自愿。
萧含君一时无言。
问题恰恰在于——周瑭自愿得过了头,显得和旁人太过狎昵了。
“好好休息,”她最后只道,“还有,记住来的路上我说过的话。”
说罢,便拂袖离去。
车门被李莽重新关好之后,薛成璧问:“她之前说过什么?”
周瑭一脸吃坏肚子的表情:“一言难尽……”
之前的惊变差点让他几乎遗忘了这这件事,如今重新回想起“嫁给萧翎”这件可能会发生的事,他便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他一边散发出恐同的气息,一边往薛成璧身边靠了靠,心想:还是公主哥哥好啊。
薛成璧静静注视着他,没有要绕过这个话题的意思,等待他的解释。
正当周瑭整理语言时,外面李莽粗声粗气道:“将军,咱们快进城了。”
“将军”是在称呼薛成璧——是了,如今的公主已经成为了将军。
周瑭的思绪被转移。
“将军”这个尊称,涵盖了从五品到一品的武将官职。也就是说,三年前薛成璧还是一名九品军曹,如今则至少官居五品。
这是多少进士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
但凭薛成璧的能力,这样的晋升速度并不意外。
书里的薛成璧也是如此,因为极为出色的单兵作战能力,被特批成立了一支精锐队供其驱使。
这支军队由一营四哨,也即三十二名军士组成,其中每一个都是个中佼佼者,由薛成璧亲自提携。
明面上充作前军也即前锋中的第九营,但与负责开路、侦查的前锋不同,他们负责高难度的小规模作战,往往深入敌营展开奇袭,执行最危险的任务,死亡率也居高不下。
他们为大虞立下无数赫赫战功,他们的存在却成为了军事机密,无法被公之于众,只能做王朝黑夜里的守护者。
这“将军”之称,是薛成璧应得的。
而他眼上的疤痕,只是他付出的代价中最不值一提的那一个。
思及此处,周瑭心中涌起了难过,还有一种无力保护自己心仪女子的愧疚。
凭着薛成璧手里武安侯府的令牌,一行人没有被盘查,顺利进了城。
周瑭这才想起萧含君的事:“先皇后的水陆道场,殿下没法去了么?”
薛成璧道:“长庆公主必须回宫。有人在她身上设下了圈套,不过如今既然我在,便可扳回一城。”
周瑭不知道那些设下圈套的人是谁、有何目的,他第一个问题是:“有我可以帮到哥哥的地方吗?”
“我希望你能极力与她撇清关系。”薛成璧却道,“没有人知道你和长庆公主有联系,他们只会知道,有一个侍卫拼死保护公主,死在了刺客刀下。现在回侯府睡一觉,装作没见过公主,也没见过我。醒来之后,一切都会解决。”
“哦……”周瑭欲言又止。
薛成璧顿了顿,道:“想问什么,在马车抵达皇宫前我们还有时间。”
周瑭眼睛一亮,连忙问:“那些刺客是怎么回事?哥哥不是在北疆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郊?”
薛成璧有片刻沉默。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周瑭却立刻读出了他的心声。
——告诉他实情,便意味着将他卷入斗争之中。公主担心他,所以在犹豫不决。
于是周瑭撸起袖子,向薛成璧鼓了鼓自己的肱二头肌。
“现在我能保护自己了!”
少年双眼里满是期待的小星星,写满了“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薛成璧眼里划过一丝笑意。
他回答了周瑭的第一个问题:“刺杀公主,是司天监下达的命令。”
“哦!”周瑭没想到危险竟然来自于大虞内部,“为什么?”
薛成璧道:“三日以前,司天监的线人传信说,无定上师从神那里得到了启示,预言长庆公主如果在先皇后忌日时离宫,便会有血光之灾。但他并未将此上呈帝王,而是预备在今日先皇后的祭祀上,假借先皇后亡灵之口,广而告之。”
“所以,”周瑭道,“司天监是想替他们的神施行一次人造的‘血光之灾’,以此巩固司天监预言的权威?”
“不仅如此。”薛成璧冷笑,“这是一个告诫。长庆公主近来暴露出与司天监作对的念头,水陆道场是佛教法会,她公然对抗国教,无定上师自然不会让她好过。”
说到乌坦神教的国教身份时,他语气极为嘲讽。
“所以哥哥想要帮助殿下,对吗?”周瑭问。
“不是为了帮助,只因为她与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薛成璧看向他,“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暗中对抗司天监。”
周瑭注意到他话语中的细节:“‘我们’?还有我母亲吗?”
薛成璧点头:“所有想要保护你的人。”
“为什么?”周瑭此前并不知道乌坦神教和自己有什么恩怨,除了……
他恍然:“除了长庆公主殿下说过的那个预言——那个预言的始作俑者也是司天监。”
薛成璧双拳慢慢攥紧。
“那个预言,”周瑭说,“到底说了什么?”
薛成璧神色冷淡:“还记得我说过的么?庚子年的惊蛰,你诞辰那日,天降异象,西南方雷电晦冥,如鸣战鼓,电光若有蛟龙生焉。”
“无定上师得到天启,预言在那日辰时诞下的婴孩中,有一人是‘天命之子’。‘天命之子’若为女,得其者国泰民安、万世太平。”
周瑭讷讷道:“若为男呢?”
薛成璧沉眉:“若为男,轻则助纣为虐、惑乱朝纲,重则家国倾覆、改朝换代。”
周瑭心中剧震。
“……帝王听信了谗言。”薛成璧道,“他下密旨屠杀了所有降生在惊蛰那日的男婴,并将所有女婴搜罗在京内,着意监视。”
“但几乎所有女婴都没能活过十五岁诞辰。除了长庆长公主,还有周瑭,你自己。”
可怖的沉寂。
周瑭脑海中一片嗡然,回神时,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所以圣上破例封我为县主。”
“是。”
“所以长庆公主从小发誓终生不嫁,她不出宫,不出城,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被允许。她必须是皇家的人,不能外嫁。”
“是。”
“所以长庆公主想让我与太子联姻,是为了帮他夺位。”
“……是。”
最重要的那一个,周瑭卡在嗓子里没说。
所以,他才必须是女子?
如果不是父母为他隐瞒性别,他早就死在了屠刀之下。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他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原来母亲为了他能活下来付出了那么多。如果稍有破绽,不只是他,整个武安侯府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至于预言本身——对于神鬼之说,周瑭一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灵魂穿越进小说里这种事都发生在了他身上,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让周瑭毛骨悚然的是,原书里根本没有提及这个预言。
或许是预言秘而不宣,没有被写进书里;而更大的可能是——那个预言本身就是因他而生的。
多么巧啊。
一个特殊的穿越者,恰好被预言为天命之子。
助纣为虐、惑乱朝纲;家国倾覆、改朝换代——那是无定上师看到的未来。
原来,他将会是这么可怕的存在吗?
周瑭想起什么,蓦然抬头看向薛成璧:“哥哥,你……相信这个预言吗?”
“无所谓信或者不信。”薛成璧道。
周瑭不解:“什么?”
薛成璧定定注视着他的双眼。
“预言是真是假,信与不信,天下太平也好,家国倾覆也罢——不论如何,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亦或左右你的意志。”
他语速很慢,似乎是为了周瑭听清楚每一个字,听清楚他话语里的郑重。
“即便你是男子,我也同样会站在你这一边。”
听完这一席话,周瑭整个人都在颤抖。
半晌,他才带着一点哭腔,笑道:“如果方先生在,一定会骂我把四书五经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薛成璧道:“若训斥也理当斥责我。为何是你?”
“因为听到哥哥这样…这样悖逆不轨的话,我竟然不想反驳。更可怕的是,我竟然由衷感到高兴。”
周瑭红着眼圈:“……我好自私。这太罪过了。”
薛成璧微微一笑。
笑起来时,他眉眼的弧度很温柔,但猩红伤痕和朱砂痣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恶鬼的引诱。
他抬手将周瑭揽向自己。
“这不可怕。你没有错。”薛成璧嗓音低沉,犹如蛊惑,“是那些仁义道德欺骗了你……你没有义务为任何一个人牺牲自己,也不该为诞妄之言否定自身。”
周瑭有些疲惫倚在他肩头,没有点头也没反驳,似乎在挣扎。
薛成璧垂眸微笑。
就算他大逆不道又如何?世人的谩骂、鄙夷、唾弃,他从幼时便遭受过太多,早已不在乎了。
毋庸置疑的,如果全天下都与周瑭为敌,那么他就为周瑭厮杀到流尽最后一滴鲜血。
他的血液会溅射在少年的脸颊上,那样的场景,光是想象就让人心动神摇。
或者更好——他已然战死,而他死去的血涂满了少年全身,最好遍布每一寸肌肤——他冰冷的血液将被少年的体温捂暖,然后灼烧、沸腾。
那时,周瑭一定会为他而哭泣吧。
他希望周瑭的泪水淌入自己僵硬的喉管中,或者落在他静止的心脏上。
那样他的胸腔里就会跳动起,比活着的时候更热烈的生命之火。
经历数次生死一线之后,薛成璧已然想得很清楚了。
倘若不能拥他入怀,生亦何欢;倘若能与他互相占有,死亦何惧。
这次回来,他的目的非常明确。
要么死去;
要么颠覆司天监,颠覆这个王朝——从太子、帝王、乃至全天下手里,夺回他的所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