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铁铊部上方盘旋着一只飞回来的信鹰,一声声鹰唳自半空阵阵传下。这道声音引得族中数人走出来抬头观望,人群之间小声议论,纷纷好奇信鹰在呼唤什么。
这时,一处帐中的女子快步走出,循着这声鹰唳仰头望去。不一会儿,那只信鹰便落在了东北角,应该是回族中养鹰人那里了。
她站在帐口处等了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一人小跑过来,在她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女子点点头,折身回到身后的帐内。帐中还有另一位女子,此时正倚在一支烛火旁,一针针绣着一块图案。
额尔敦塔娜拢好帐帘挡住夜色,走过来刚坐回她身边,就听女子撂下针线,举起绣绷欣喜若狂地道:“好了!我绣完了!”
其其格挪身将手上的东西递到额尔敦塔娜的眼下:“你快看看!我绣的怎么样?”
额尔敦塔娜笑着点头夸奖:“比上一张有长进。”
其其格脸上笑得愈发洋溢。她摸了摸已经在绣绷上绣好的图案,问女子:“你说,海日古会喜欢吗?”
额尔敦塔娜笑道:“你亲手绣的,他肯定喜欢。”
“他要是敢不喜欢,我就把他丢河里。”其其格轻轻哼了一声,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把绣绷上的绣布小心翼翼取下来,爱惜的不得了。
她对额尔敦塔娜笑道:“这次还要谢谢你教我,没想到你竟然会中原这种有趣的小玩意儿。”
“还是阿娜教我的。”额尔敦塔娜替她把取下来的工具收好。
其其格望眼帐帘方向,声音低了一分,问她:“我方才听见鹰唳了。”
“可是小殿下要回来了?”
额尔敦塔娜看向她,须臾后又转回来,手上动作不停:“我想是的,它应该已经在路上看到勃律殿下的身影了。”
“太好了。”其其格笑起来,很快唇角又降下苦涩,眉眼垂落。
“也不知小殿下这一遭走的如何……”她低叹,“海日古已经在从别勒古惕部回来的路上了,也不知今晚能不能赶到。”
“明日也来得及。”额尔敦塔娜安慰她,“而且符燚回来的时候不是说勃律殿下一切安好吗?你不用太过担心。”
“可他回来那次忙的快四脚朝天了,只待了一日就率兵走了。”其其格抱怨。
额尔敦塔娜无奈笑笑,瞥见桌上从别勒古惕部送来的书信,顺嘴一提转了话音:“左贤王妃近日还好吗?”
“阿娜很好。”说起这,女子重新展笑,把书信从桌上拿过来再次看了一眼:“信上说,前不久阿娜痊愈后,还陪族里孩子们去花田了。”
额尔敦塔娜略微忧愁:“左贤王妃这大病一场,也不知是福是祸。”
“阿娜信奉了天神一辈子,天神不会亏待她的。”
额尔敦塔娜把东西全部收到架子上:“说起来,勃律殿下没有看见你和特勤成亲,还真是遗憾。”
“这有什么好遗憾的,成亲而已。”其其格被她这样调侃,面上绯红,手指下意识搅在一起,外人看来模样羞涩的很。
她和海日古的亲事前不久刚刚操办,那时候他们联系不上勃律,符燚率兵也在东越西北打仗,这消息也就没传出去,所以至今在外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她和海日古已经成亲了。
其其格成了亲以后,倒是和之前小公主的模样有些判若两人,性子收敛了不少。
额尔敦塔娜见她这般,一声声笑起来,也不知是在戏弄还是怎么,提醒她:“等勃律殿下回来,记得向他讨要贺礼。”
其其格瞬间跳起来反驳:“这亲都成过许久了,你怎么还能怂恿我去要贺礼呢!这不合适!”
额尔敦塔娜正笑着还想捉弄她几句,突然就听外面响起骚动,紧接着便是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她一愣,瞬间收住嘴角的笑意,抬脚往外走。
她站在帐口掀开帐帘往外肃目张望,看见远处一匹马正在几个士兵持刀相对下一步步往里走。
“怎么了?”其其格也走过来,“难道是小殿下回来了?”
“看样子不是。”额尔敦塔娜眯起眼,将马背上的人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放下帐帘走出去。
二人走出帐子,恰巧那匹马驮着人已经快要来到这座帐子前。其其格借着火光和月色,待人来到火堆旁,才依稀瞧清马背上人的面孔。
她颇为震惊:“必勒格?”
“小公主。”来人朝其其格颔了颔首,继而将目光转回到马前一众戒备地持刀对着他的士兵,看了一息,才移动视线,落在其其格身边的女子身上。
额尔敦塔娜见到此人面不改色,波澜不惊,只是莞尔和气地问:“必勒格,这么晚了,你还从乌利瀚部过来做什么?”
必勒格没有明说,只道:“勃律马上就回来了,他今夜一定会进小叶铁铊部。”
额尔敦塔娜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你的消息真灵通,看似还很准确。”
必勒格睨她一眼,不以为意:“我就当你在夸赞我部的实力了。”
额尔敦塔娜继续笑着说:“所以你就这样闯进了小叶铁铊部?”
“你的人不让我进来。”必勒格从新看向士兵,眼神在他们手上举起来的刀子上流连了片刻。
额尔敦塔娜审视了他须臾,挥挥手让族中士兵撤下兵器。
其其格在旁边一直没开口,这时瞧着男子利落下马,模样一副半点不关心勃律的样子,到底忍不住,不满地质问:“你来这里不止是为了迎接小殿下回来吧?”
必勒格毫无情绪地望过去,停了一息后说:“确实,我此番过来意不在此。”
他直视二人:“我来确认他身上的毒到底解了没有。他要是还和之前一样,我会毫不留情的用我的方式来平息草原上的战乱。”
其其格和额尔敦塔娜都不清楚关于“他的方式”是什么方式,只暗暗觉得必勒格的此法断然不可取。
其其格皱眉,厉声道:“必勒格,我很早就想说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年对于小殿下的身子,你逼他太紧了些?”
“我逼他?”必勒格一顿,不屑嗤笑一气。
“小公主,你对草原的存亡没有任何责任,当然理解不了。”必勒格看着其其格,一步步朝女子逼近。
其其格睁大眼睛,脚下不自觉后退一步。这三年来必勒格一直帮助勃律寻找解毒的解药,与他们之间的往来比往昔还要多,可这也让她险些忘记,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一个会让人战栗失箸的存在。
必勒格来到其其格面前站住脚跟,俯看着女子,一个字一个字冷声续道:“而勃律可不一样,他可是舒利可汗曾经威望最高的儿子。”
其其格忍不住再后退一步,腰身被额尔敦塔娜的手牢牢支住。
额尔敦塔娜警告男子:“必勒格,注意分寸。”
必勒格闻声把目光投到额尔敦塔娜的身上,一息后撤开身子,不再开口。
就在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声声雀跃地惊呼喝喊,人声越过帷帐和堆火,叠叠传递到他们的耳中——
“回来了!回来了!”
“殿下回来了!”
“勃律殿下!”
其其格瞬间竖起耳朵,惊讶道:“小殿下回来了?”
“比预计要早了一些。”额尔敦塔娜看看天色,喃喃念完后转向必勒格:“看来你运气真好,来的赶巧。”
“我就是赶着他到的时辰来的。”必勒格点点头,“这次我就当公主在夸赞我了。”
有一个士兵自远处快速跑来,来到额尔敦塔娜面前刚要带着喜色开口,就被女子制止住了。
他们一行人朝人声传来的方向快步而去,直到越过一座座闻声亮起烛火的帷帐,在接近部族入口的时候,看到了已然站在马下的几道人影。
其中一道是他们最为熟悉的身姿,与年少相比沾染了更多重振旗鼓之后的风尘和沉稳,可依旧如年少一般卓越,似乎不管他经历过什么,刻在骨子里的傲气一直在暗自燃烧。
他站在马旁正和小叶铁铊部驻守在部族的士兵讲着什么,忽地听见这方的脚步声,循着声音望过去。
“小殿下!”其其格惊喜地率先一步来到他面前,满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余光就瞥见挨着勃律站的另一个人。
女子一愣,沿着身姿往上看,竟看到了另一个眼熟的面孔。
“你……是你?”其其格张张嘴,满脸诧异震惊,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她还能再看见当时跟在小殿下身边那个中原奴隶的脸。
而如今看这人的穿着打扮和悬挂佩剑的气质……其其格把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他穿的有模有样的,哪还有当年半点奴隶的影子?乍看上去,竟和小殿下不相上下。
勃律朝额尔敦塔娜先是颔了首,随后转到必勒格眼前。
必勒格看到勃律如今没有半丝萎靡不振的样子,瞬间明白他这一趟前往苗疆定有所成功。
他对勃律道:“你能解毒回到草原,我很欣慰。”
“你的目的达成一半了。”勃律却这样开口。
必勒格蹙眉:“什么意思?”
“剩下一半,你能亲眼看着它完成。”勃律回头看眼从马车上下来的许言卿,没有过多解释。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上面是乌利瀚部这次战死的将士名字。”
必勒格看着他,视线往下一滑,落到勃律递来的那张纸上。
勃律道:“我既然借了你的兵,就需要担起责任。”
必勒格这才接过来展开看了两眼。
勃律见额尔敦塔娜还在一旁,他想了想,和必勒格讲:“之后的事一会儿进帐再详谈,我有些事情需要和额尔敦塔娜聊聊。”
必勒格看过纸上的内容后没有太多波澜,听他这样说,扫一眼额尔敦塔娜,不到一息便答应下来:“好,我在帐子里等你。”
必勒格来此的目的就是见勃律能重新佩刀站在他面前,如今见到确认过了,便不做多停留。
勃律的视线从必勒格的背影上挪到额尔敦塔娜身上。女子有所察觉,对上他的视线,笑了笑,规规矩矩地行礼,唤了声:
“勃律殿下。”
勃律低声道:“额尔敦塔娜,之前辛苦你了。加上这次,我还未来得及向你道声谢。”
“小殿下客气了。”额尔敦塔娜看着他莞然,“小殿下能选择回来,我们都很高兴。”
勃律垂了垂头,从衣衫里抽出一个薄册子递给她。
“这是你部战死将士的名册。”
额尔敦塔娜一愣,收敛了嘴角的笑,接过来:“多谢殿下。”
勃律见她没有看一眼就塞进自己衣服中,话音停滞了一息,才继续开口讲下去。
“公主,恕我直言,小叶铁铊部的族长时候要有人选了。”
额尔敦塔娜愣住,没料到勃律一回来会和她说这件事。她忍不住露出其他表情,皱起眉,对勃律于小叶铁铊部的事擅自主张下定义,不甚满意。
勃律一眼就瞧出女子的心思。
“我知道公主在想什么。”他沉声道:“确实,你作为一名女子,坐上了那个位置,很多事情都变得身不由己。”
“可是,也只有你坐上了那个位置,才能改变你现在不能改变的事。”
额尔敦塔娜不答话,眸光却跟着话落闪了闪。她沉默了一阵,勃律也没继续说下去,她这才重新抬眼看向男子。
额尔敦塔娜再次笑起来:“多谢勃律殿下的劝言,我会慎重考虑的。”
勃律闭了闭眼:“小叶铁铊部已经快四年没有首领了……额尔敦塔娜,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
“那勃律殿下呢?”额尔敦塔娜在他刚说完的一霎那,蓦地接上话音,质问道:“那勃律殿下如今,可是对接下来要走的路有十足的决心?”
勃律对她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没有半点讶然。他静静望着额尔敦塔娜良久,重重开口:“是的,我早就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