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融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上一次许知奚去到外世界花了整整七个小时才将意识与身体融合，更何况这次需要融合的是两段记忆。

好在叶正杨和夏小爬做了充足的准备，没有直接将外世界传输而来的全部记忆数据一次性导入叶橘子的脑海中，而是选取了部分片段分层次进行。

经过许教授的帮助筛选，他们选择先恢复更早期的片段。

时间越早，人物越纯粹，就更贴近叶橘子当前的状态。

记忆融合急不得，他们不能急于一时，万一叶橘子出现什么问题就得不偿失了。

原本预估的融合时间是九十分钟，却没想到一个小时刚刚过去，叶橘子的身体就剧烈抽动了一下。

她下意识挣扎起来，紧紧束缚在桌子上的胳膊被绳子勒出几道红痕，整把椅子都在咯吱作响。

许教授快步上前，蹲下来抬头看着叶橘子，紧紧盯着她用力睁开的双眼：“能听到我说话吗？冷静一下，叶橘子，冷静下来，你现在在夜轨的基地里。”

叶橘子的眼睛里是信息过载的茫然与无措，她几乎是崩溃地盯着许教授，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处理着脑海中的信息。

叶正杨和夏小爬也围过来：“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许教授抬起手，扶住她的膝盖。

叶橘子已经不再挣扎，她只是失神地看着对方放在自己膝头的手，突然猛地将目光移到了许教授的脸上，颤声说：“0787，是0787。”

“我知道是0787，你先冷静一下。”叶正杨紧张地安抚她的情绪，手中却握着一支装着舒缓剂的针管，被他背在身后衣服的阴影中，不让叶橘子看到，随手准备出手，“你看到了什么？”

“不是……”叶橘子感知到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许教授看到她额角的冷汗正在一滴一滴掉落，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这位向来在屏幕上无比优雅的女士露出这样的神情。

“疯子，0787里面有一个疯子。”叶橘子狠狠吞咽了一下。

“那个人……他来自未来，从最开始，0787的所有计划就是围绕他所知的一切展开的，这是一个闭环。”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全都安静了。

与此同时，许知奚刚刚从楚彻的标记点回来，甫一睁开眼，就见到楚先生正在翻箱倒箧，把整个屋子翻得乱七八糟。

许知奚摘掉头盔站起来，从满地狼藉里靠近他：“发生了什么事？”

从进入楚彻的标记点到离开不超过半个小时，按照外世界的时间来算，也许仅仅是几秒钟的光景，不太可能会突然发生什么大事情。

可楚先生平时虽然看起来总漫不经心，却确确实实有临危不乱的本事，许知奚难得见到他如此着急，不由得也有些心焦。

不知怎的，他心中升起一些不好的预感，不祥的第六感如同蜜蜂的针刺一样狠狠戳在他的心中，拔也拔不掉，只能任由毒素慢慢侵染整个心脏。

“出了一些事，许知奚。”楚先生抬起眼看他，他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脸颊边，衬得那一双眼更加深邃有神。许知奚怔在原地，这是楚先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那一双眼睛太过坚定，让许知奚知道他并没有叫错，他叫的就是自己，是在许教授壳子里的他。

许知奚蹲在他的身边，一字一顿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们现在去研究中心总部。”楚先生反扣住他的手，“0787发疯了。”

许知奚没有睁开他的手，他有些失神，某个猜测的成真让他心跳逐渐加速，仿佛正眼睁睁看着那辆承载着整个时代的列车向着他们不可预知的方向脱轨而去。

“我们去研究中心。”

楚先生要找的东西并不多，他拿起一个可折叠成巴掌大小的电脑和几张内存卡，接着便把许知奚一起带上悬浮舱，开最大马力朝研究中心的方向飞去。

“等会有其他人听到风声，这片就不会这么安静了。”

许知奚仍然没有反应过来，他看几秒楚先生，又俯身看这座城市。

漂亮的城市就像99度的水，蒸腾着小小的气泡，从底部渐渐冒出，向上奔涌着，在几秒钟后会彻底沸腾，一发不可收拾。

“0787刚刚向联合政府公开了一件事，他们有一位时空穿越者。”楚先生说完，转头看许知奚，“和我们之前分析的一样，他们开局就开天眼，真不要脸。”

许知奚按了按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这怎么可能，我们当时也分析了，这是一个悖论。”

这的确是一个悖论。

正如上一次在发布会上所说的一样，时空跃迁计划不是开一个虫洞，也不是所谓的驾驶时空飞船，而是利用标记的办法进行意识传输，这就导致他们未必能够传输到“真正的属于自己的过去”。

在高维的视角下，时间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呈爆炸型的存在，他们的跃迁无法锁定一条特定时间线，除非借助前人的跃迁锁定同一样物体进行标记。

就像在镜域，许知奚和楚彻多次回到自己的15岁，可是那几次明显不是同一条时间线，每次重来都是从头开始，这也就是他们当时所谓的“重启”。

这重启根本就不是时空跃迁，而是在毁掉一个又一个平行的世界。

就像是忒修斯之船，他们没有办法拯救真正的自己，没有办法拯救真正的意识主体与初始身体共同所在的这条时间线。

所谓的重启，不过是以自己的主观意识为原点，毁掉无数个客观意义上的其他“自己”的世界。

这有悖于大部分人的期望，也并不符合伦理道德要求，因此在那一次于天竹与许知奚的发布会之后，0787实验室遭到了极大的质疑，目前来看，在这些质疑的催生下，他们终于把那位自称是时空穿越者的人推了出来。

“我们当时的确这样推测的。但是我们选择性忽略了一件事，其他时间线与我们的社会发展大致是同步的，他们可以预估我们的现实情况。”

许知奚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他们有点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他之前想，为什么他来到外世界后，0787没有对他展开进一步的追杀。

那一场发布会对0787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可是对方却并没有在发布会开启前对他这个唯一人证展开多么凶残的追击围堵，只用了在许久之前埋下的一颗炸弹病毒给他放了一个儿戏一般的烟花。

那时的不对劲在此刻终于萌发，许知奚不得不承认，0787实验室好像并不真的在意他们的那场发布会是否能够成功。

眼下看来，他们的成功的确为对方做了嫁衣。

时空穿越者是非常让人难以置信的身份，如果是放在之前，0787突然宣布自己有一个来自未来的人，特意来到现在，告诉他们这个计划在多少年之后能够成功或要如何如何改进，大部分人都会持怀疑态度。

可是他们没当这个出头鸟，是由一叶方舟的人先一步告诉大家——时空跃迁的确是可以跳跃到不同世界的过去的。

这是一叶方舟说的，是0787的对头说的，反而比0787自己说更有信服力。

何尝不是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接到的是许鹰鸣的一手消息，要去研究中心赶紧商量一下对策。目前信息已经被联合政府封锁，还没有直接投放在互联网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个事情，这个先机我们必须占。”

楚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极平静，可他紧紧抓着通讯器的手出卖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实验田计划不能破产，且不谈论后期投入的资源成本，单单是他们与那些“志愿者”当初签订的合同，就得给每个人赔偿一笔不小的资金，更何况投资商那边他们根本没法交代。

但其实一叶方舟是有胜算的。

他们心里都清楚，0787未必在未来能够做成功，若是他们真做成了，完全没必要留这一手。

许知奚只觉得脑子里一直在嗡响，他说：“无论真假虚实，这一波冲击是实打实的，但里世界暂时不能停转，还有十几万人在里面，他们不能以这样记忆残缺的形态回归到自己的身体里。还有在里世界诞生的小孩子，他们也必须有自己的身体。”

楚彻很低地“嗯”了一声，又说：“一会儿开会想想对策。还有，提前给你通个气，他们应该会把和里世界的一切通路都切断。”

外世界已经乱了，里世界不能再乱，寄生市里那些0787的人彻底没有活着的必要了，留着只会养狼为患，现在看来0787早已占据了信息高地，难保有不被一叶方舟知道的隐藏极深的连接渠道。

“保留你和楚彻的跃迁标记点就可以。那个是已录入里世界的独立标记点，不属于一叶方舟，也不会受到0787影响。”楚先生说。

许知奚点点头，他又一次向着窗外看去，广袤一片大地上高楼林立，厚重的云层堆满天幕，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