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叶老师让你来的？”

狭小的电梯轿厢里，于天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许知奚侧目看她一眼：“我自己要来的。”

于天竹不咸不淡地弯了弯眉梢。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段没什么意义的对话，叶正杨不可能把镜域工厂的事情告诉其他人，许知奚也不可能通过叶正杨了解到这件事。这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在许知奚真正的十九岁这一年，他完全不知道叶正杨参与过镜域的开发项目。

至于他为什么要来，来做什么，于天竹不问他也不会说，于天竹问了他还是不会说。

装傻充愣有时是非常不错的策略。

电梯升到五层，许知奚看着跳动的数字时有些晃神，他记得楚彻告诉他这栋写字楼一共只有四层，而于天竹的办公室正位于整栋大楼的最顶端。

轿厢门向两侧展开，眼前的场景让许知奚刚刚升起的疑问达到了顶峰，很快又被震惊所取代。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全封闭走廊，四面是合金质地的材质，在灯光下泛着银光，但他很快注意到墙壁并非是光滑的一整面，每隔几步都有不易察觉的长方形下陷，他知道这是嵌在墙内的暗门。

像是警署重审区的翻版。

“这是我们的保密区，许医生，欢迎来到镜域研发中心。”

许知奚驻足，沉下脸警惕地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个二十岁不到的男孩脸上显得有些违和。

他仿佛听见了“欢迎来吃鸿门宴”。

走廊尽头的大门“噗”一声打开，有寒气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逸散出来，带起浅薄一层白雾，很快消失在空气中。几个穿着实验服的人操作着手中的悬浮屏，从门后走出来。

某道暗门紧接着滑开，三三两两的研究员小声说着话，在走廊之间忙碌。

这些人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没有一个人向突兀地立在电梯门口的二人分来多余的注意力。

许知奚借着开门的空隙向暗门里望了望，样子像极了科研所的实验室，没什么太特别的地方。

但下一秒，于天竹在自己的随身设备上操作了什么，只见两侧合金墙壁忽然闪了闪，白光晃得人眼睛一痛，许知奚看到墙壁居然在逐渐透明化。

门后的景象渐渐显现在面前，每间屋子都是马不停蹄地工作着的研究员，有人坐在屏幕后调试仪器，有人大马金刀地蹲在高大机器旁，手里握着器械进行组装，噼里啪啦直响。

无数小房间浓缩成一片排列整齐的格子空间，铺陈展开，同时放映在眼前，这场面无疑令人震撼。

耳边忽然传来楚彻低沉缓慢的声音，仿佛在为当前的场景做画外音，让许知奚有一瞬间的怔神：“一叶方舟实验室，方尧与于天竹联合出资，总投资超千亿，初代技术员为叶正杨、叶橘子、叶芊三人，叶正杨后入股。”

于天竹也在此时侧过头，含着笑意开口：“带你转转？”

许知奚跟着她向走廊深处走去，与墙内繁忙的人们隔空擦肩。

“实验田计划为虚拟空间计划的二级计划，多区域政府于2123年12月23日联合通过提案，计划将地球10％的陆地改造为培养皿基地，通过休眠状态进行集体意识上传，一叶方舟与三个他国实验室合并，启动实验田计划，共同开发‘里世界’，作为虚拟世界的先行模拟实验。”

缸中之脑。许知奚心想。

于天竹的手轻缓地抚上暗门：“这一间是你老师的屋子，叶老师和他的女儿叶芊，做的是人机交互，很重要的一环。”

许知奚看见了许多眼熟的设备，那些都是他在科研所里看到过的，只不过出现在了当前时间线的几年后。

“2125年3月，里世界成功上线，同年5月，联合政府招募二十万志愿者参与项目，共十六万七千人成功通过人机融合完成记忆编辑，安装脑机接口，上传里世界，‘寄生市’、‘源谷’搭建成功。”

许知奚手心有些发冷。

来来往往的研究员们仿佛压根不认识于天竹一样，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头也不抬，有时还会因脚步过于匆忙而撞到许知奚的肩膀。

许知奚莫名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身边走过的这些人都像是机器人，除了工作不会对外界产生任何反应，这种离奇的错觉都快让他恐怖谷了。

“同年6月，于天竹、许鹰鸣、康一迈组成里世界联络组，通过意识上传进入里世界，许鹰鸣负责世界维稳，于天竹负责技术输送，康一迈为机动成员，负责协助两方平衡。三人实行轮换制汇报总结，轮换周期为6个月。”

许知奚听着楚彻的话，简直希望他能一直说下去，能勉强给他带来一丝真实感。

即便他知道连自己此时身处的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

“这里面……”他与于天竹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迎面便是这间最大的实验室。

许知奚看着银白色的气密门，说出了进入五楼后的第一句话：“里面是什么？”

于天竹的手指落在红外锁上：“是镜域的雏形，想看看吗？”

许知奚没有吭声，在他的耳朵中，楚彻没有被于天竹的话影响，仍在有条不紊地说着：“与虚拟空间计划同期，0787实验室提出时空跃迁计划，即越过大过滤器时代，采取坐标点标记法进行意识跃迁，将文明在时间线上进行跳转。”

——于天竹没有等到许知奚的回答，却像是早已料到，微微笑了笑，手掌覆盖在红外锁上。

气密门嗡嗡响动着，如同许知奚之前看到过的样子，寒气很快自门缝里弥散开，冻得许知奚汗毛直立。

于天竹推开门，出乎意料的，里面反而没有像外面那一排排实验室一样堆叠着数不清的器械、装置，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床，无数导线、传输器从床上扯出来，连接到墙体内，繁杂冗复、密密麻麻，仿佛这里是这栋钢铁巨兽的胸腔，这张床是向怪兽四肢百骸泵压血液的心脏。

许知奚难以判断这是不是所谓的“通路”，是否能够连接外世界，他也实在没法发问。

他在这一刻无比想念夏小爬。夏小爬有个了不起的发明，薄薄一层膜覆盖在眼睛上，如同隐形眼镜，可以将眼睛看到的景象同步传输到楚彻手中。

可惜此时的楚彻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自己和于天竹打太极一样故弄玄虚的对话。

许知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天花板在触不可及的遥远高处，衬托得屋里的人类格外渺小。

“为什么带我看这些？”

于天竹双手环胸，靠在门边看着人们围在机械心脏边工作：“你来找我不是为了看这些吗？”

许知奚在摊牌和装傻间摇摆一瞬，却听到楚彻在耳边说：“我是来找密钥的。”

“我是来找密钥的。”许知奚立刻照着说。

于天竹闻言，保持良好的冷静神情终于产生些细微波动，如石子落入水带起一阵涟漪，她不复方才的游刃有余，略略收敛，意味深长地瞥他一眼：“你爸给你讲的？”

许奚在电光石火间想了许多。

楚彻主动提起密钥，不止是试探密钥本身，也是试探于天竹的态度。

于天竹的立场是三人之间最难以琢磨的，许知奚和楚彻进入镜域内找密钥与通路是为了掌握主动权，这东西不能落在康一迈手里，不然里世界真完蛋了他们两个也要完蛋。

于天竹如果是康一迈一派，只怕他们两个要遇到点麻烦了。

好在对于这时候的于天竹来说，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外世界仍然是个被隐瞒得严严实实的天大秘密，料是她再聪明也很难猜到他们的真实目的。

不会有人觉得十九岁的许知奚拿到密钥是为了前往外世界，她甚至不会知道此时的许知奚已经知晓外世界的存在。

于天竹用手指勾来一把椅子，在手掌心下转半圈落下，她微抬起下巴：“坐。”

许知奚没坐，他的演技浑然天成，俨然是个听说了有秘密而勇闯镜域工厂的清澈愚蠢年轻小孩。

于天竹便自己坐下，翘起二郎腿，高跟鞋鞋尖指向机械心脏，自顾自说道：“喏，这个东西叫镜域，镜中领域，能够依照记忆搭建出与现实一模一样的空间——你知道为什么叫镜中领域吗？”

许知奚正要回答，却听见楚彻在他耳边适时说道：“找到了。早期汇报里记录了康一迈和许鹰鸣分道扬镳的原因，实验田计划启动第八个月，康一迈在汇报材料里提出了……照镜子矛盾。”

许知奚一面听着他说，一面对于天竹说：“洗耳恭听。”

于天竹的声音渐渐与楚彻的嗓音汇在一起，一男一女相叠加，居然产生了电子机械音的错觉。

“照镜子矛盾认为，在未说明实验内容的情况下，将志愿者送入里世界，剥夺其从前的记忆，使其被动开启全新的生活，是对其人格的人为修改，极有可能在他们未来苏醒时影响记忆融合，无法适应真正的真实世界。康一迈认为他们应该恢复记忆，并自行选择是否生活在里世界内，志愿者有权知晓真实与虚幻的不同。比起虚拟空间计划，康一迈更支持……”

楚彻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

许知奚心下一跳，另一只耳朵却听到于天竹已经将这句话补充完整：“……时空跃迁计划。”

许知奚的鸡皮疙瘩立刻窜了起来，他隐约意识到什么，指甲掐进掌心里。

下一秒，他听到楚彻忽然换下一贯的讲故事口吻，用格外严肃的语气快速对他说：“许知奚，我们的镜域是时空跃迁计划的先行实验，是于天竹亲手植入在我们的脑子里的。”

许知奚感到耳边“嗡”一声响，只有手心里的刺痛仍旧真实，逼迫他保持冷静。

“保持联络，等我过去，许知奚，于天竹知道我们来自七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