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奚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从他的上半身再挪到下半身，最后再挪到他脸上。

楚彻就那样站着，供他打量。

他们隔着半张床的距离对望，许知奚从回忆的犄角旮旯里捕捉到了几片画面，他的印象中还真有这一日的清晨。

一经想起，再对上楚彻的目光，许知奚便发现了些有趣的不同。

面前的楚彻壳子里装的是28岁的灵魂，七年过去，楚彻的气质发生了许多微妙又显著的矛盾改变。

许知奚不好说究竟是哪里有变化，也许是变得更游刃有余，更闲适自信，也许是更成熟沉稳，总之与他记忆里那个非常少年意气的楚彻不太一样。

他抿了抿唇，扬起下巴，指着地上零零碎碎的衣服：“这次你也比我早醒一分钟吗？都下楼去看过一圈了。”

“嗯。”楚彻弯腰把衣服拾起来，抛到许知奚身上。

一分钟究竟代表什么？

许知奚猜不到，也全无头绪。

除了这奇怪的时间差，还有更多的事情也让他摸不到头绪。

他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六年后？

如果他没有断片，那么他们最后到达的地点是楚彻公寓里的许鹰鸣办公屋，他们翻出了柜子里的文件，随后便被传送到了这个地方。

……

那些报告的标题简单明了，前面的数字是日期，而汇报后的三位数是编号，这大概是许鹰鸣定期向外世界做的报告。

“我们还不知道时空穿越的原因，但这个触发点肯定有其他意义，我们可以从那些文件下手。”许知奚把衣服套到头上，想了想补充道，“时空穿越……先这么说吧，谁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说不定……”

他没把说不定后面的话说出来，但楚彻显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从头梳理，他们现在身处于一个无限套娃的空间里。

最外面一层是外世界，接着是外世界创造出的里世界，也就是他们生活了将近三十年的地方。而他们是通过自己的镜域进入了十五岁的世界，又从十五岁的世界一路跳转到了二十一岁的世界。

跳转一次也就算了，连续跳两次，如果还说是“许鹰鸣植入的记忆镜域空间”，未免就有些牵强了。

楚彻和许知奚都牢牢记得，他们两个只是别人的意识的复制体、生活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里罢了，无从证明也无从证伪——他们的镜域和其他人的镜域一样，是个记忆空间。

万一这是个电脑程序呢？

虚拟的人，虚拟的世界，虚拟的镜域，虚拟的跳转程序。

根本没有什么“平行世界”、“时空跃迁”，只是录入了两个相关联的程序而已。

许知奚没有说，楚彻也没有说。

好像把这些话说出来了，他们就真的是没什么意义的虚拟小人了。

“走吧，干活了。”许知奚掀开被子，旁若无人地把裤子穿好。

他把裤拉链拉好，抬眼看向楚彻：“你现在在警署上班，是不是就有权限查邢客了？”

“嗯。”楚彻靠在门边，看着他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在外面时我查过邢客，很干净，现在去查应该能查到什么，邢客的履历估计是后来才改的。”

“为什么？”

楚彻淡淡道：“两年后，许鹰鸣更新过一次数据库。”

许知奚点点头。

两人简单收拾一番，决定兵分两路，楚彻去警署调资料，有关邢客的、康一迈的全都翻一遍，许知奚则回科研所继续跟着叶正杨工作。

许知奚原本不愿意浪费时间在科研所，想去许鹰鸣常住的地方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遇到什么线索，却被楚彻拦了下来。

“去找叶正杨。”他说。

许知奚正拿车钥匙解锁，闻言愣了愣，再转眼看去时，目光已经沉了下来。

楚彻对上他不太愉快的眼神，便坦言：“你一直带着耳机和外世界的那位保持联系，应该听他说了吧，叶正杨是夜轨的人。”

“我收他进夜轨，不止是因为我需要一个能够对抗夏小爬的技术员，还有一个原因，他有很多秘密。”

许知奚扯起嘴角，转身靠在车门上：“秘密？你的人，你不知根知底？”

“我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楚彻摸摸他的头发，把人按进副驾，弯腰替他系上安全带，“他的记忆是不连贯的，每次帮市联大楼做一件事，他就会遗忘那段记忆，我观察过，没说谎。”

“所以？”许知奚盯着近在咫尺的人。

楚彻看着他的眼睛，半晌起身，甩上车门，绕到驾驶座：“所以这也是我们的一条线索。”

记忆编辑，又是来自外世界的把戏。

车子驶出车库，向着科研所的方向而去。

许知奚其实也没有在生气，就是想看楚彻哄哄他。

他在那极近的一眼对视里，意识到在卧室里看到楚彻的那一刻，与记忆里出入最大的一层差异是什么了。

28岁的楚彻比21岁的楚彻更喜欢他。

很特别的直觉，许知奚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觉察出来的，他向来是个情绪感知很敏锐的人，在那一瞬间他接收到的信号就是这样。

情绪直白，但表达出来的方式隐晦。

21岁的楚彻，掌控一个人所带来的快感远大于爱这个人，而看到这个人臣服的满足感也远大于被这个人爱。

而28岁的楚彻刚好反了过来。

许知奚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发现自己似乎也是这样。

19岁的他只是在这段畸形关系里沉沦，而26岁的他不再满足于此，他还想要爱。

有了爱，这乱七八糟的感情似乎也变得直接而清晰。

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科研所仍旧是七年后的那个样子，许知奚在这里下车，两人分别。

下车前许知奚没有再说任何话，他实在是怕了立flag，唯恐说了什么“晚上见”就至此再也见不到了。

从进入这个空间开始，这样隐隐的不安就根植于心底，许知奚的潜意识始终紧绷得快要撕裂。

他和楚彻招招手，推门走了进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许知奚拐入叶正杨的实验室，发现屋里没有人。

钟表指向早上九点钟，按理说叶正杨应当已经全副武装，坐在电脑后面了。

实验室里的冷气总是开得很足，许知奚披上白大褂，在屋里转了两圈，最终停在叶正杨的办公桌前。

他的潜意识再一次发出嘶吼：“打开它！”

许知奚知道自己此时格外冷静，他很清楚，他所处在一个虚拟的镜域中，并且是带有目的性的镜域。

而这个目的就是引导他们发现什么事情，也许是真相，也许是密钥与通路，总之肯定指向某些事情。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游戏里的新手村玩家，身边的所有人都变成了NPC，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围绕他们旋转，线索被一环扣一环地推到他们面前。

空空荡荡的许鹰鸣办公桌和唯一一个锁着的柜子，空空荡荡的实验室和唯一一个有可能存在线索的电脑。

天时地利人和得有些诡异，许知奚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氪金了。

他的手指停在电脑的开机键前。

会不会像上一次一样，一打开电脑他便被传输到一个全新的空间，和楚彻就此分开？

许知奚想了一会儿，还是按开了电脑。

电脑的开机速度飞快，他这才发现其实电脑从未被关上，只是处于待机休眠模式，已登录的软件都还在继续运转。

许知奚正想着看看先查哪个软件，就发现底端一个图标在闪闪发亮，样子很像是通讯器收到短信时的提醒。

心脏骤然提速，许知奚的动作比大脑快，他立刻就点开了收信图标。

——“今日设备运转良好。”

许知奚死死盯着这在实验室里非常常见、无比正常的八个字，呼吸停顿片刻。

——“来信人：于天竹”

于天竹，实验田计划负责人之一，与许鹰鸣、康一迈共同组成实验田计划在里世界的领导组，镜域工厂股东，商界大人物。

许知奚脑袋乱成一片，他在看到这条短信的第一反应便是镜域工厂，叶正杨参与了镜域的研发，目前在与于天竹合作。

可他今年19岁，许知奚想，镜域工厂是在他23岁时才问世。

这个项目在这么早之前就开始了吗？

许知奚想到了夏小爬和桃汁，那一年夏小爬自恃本事高于科研所，在镜域问世前私自潜入住宅，将桃汁融合成了电子小猫，向科研所展示了一波成功的人机交互。

那时他和楚彻抱着桃汁去科研所，找到了叶正杨，叶正杨又惊又喜，泡在实验室不眠不休好几日，研究桃汁脑袋里那枚芯片。

但原来早在此之前，在被叶正杨永远遗忘的时光里，他已成功完成过无数次诸如此类的人机交互，做出过更出彩、更了不起的成就。

但他忘了，被人用最残忍的手段，从遥远的、世界之外的地方，一键抹平。

许知奚还想看看电脑上的其他内容，却听到手腕上的通讯器震动一下。

这一震动连带着他整条胳膊都麻了，许知奚现在如惊弓之鸟，一惊一乍的。

他迅速低头查看，发现是楚彻发来的简讯，短短三句话，读得他遍体生寒。

来自这个带有强烈引导性的空间的毛骨悚然。

“邢客手里有个空壳公司，资金流向于天竹手里，我怀疑和镜域工厂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