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奚不知道外面的天气状况，只能听到耳机里越来越响的噪音，几乎压倒性地阻断了他单只耳朵的听力。

但很快噪声远去，楚彻带有安抚性的声音向他解释：“我现在过来。”

许知奚放下心，又放不完全，按照这动静，楚彻别是开直升机来的就行。

楚彻的行动非常迅速，但许知奚却没觉出急迫来，他毕竟是亲自面对于天竹，除了语言也能通过神态和动作观察她，于天竹似乎没有想要害他的心思，最起码不至于害至死地。

于天竹的状态非常放松，那样的松弛是装不出来的，只有两种人会在此刻呈现这样的心态，一种是确确实实人畜无害，另一种是对自己手段足够自信的势在必得。

许知奚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他们两个应当还是没有那么容易被人杀死的。

“在听什么？”

许知奚抬眼看去。

于天竹支着下巴看他，女人的眼尾勾起，长卷发垂下一绺在耳边，她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许知奚收回视线，随口胡扯：“黄色小说。”

于天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黄色小说？”耳机里的人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许知奚也笑了起来。

面对知根知底的敌人，他们完全没有故弄玄虚的主动权，每一次都只能打明牌。

上一次面对许鹰鸣时是如此，这一次又是这样，但他猜于天竹也会像许鹰鸣一样，不会选择主动结束这段交流。

13岁那年的许鹰鸣有自己的任务，他需要引导两个人进行二次跃迁，那么这一次见到的于天竹也会有她自己的任务。

许知奚觉得这不是个难猜的答案，只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在楚彻来之前揭开谜底。

如果说在几分钟前他还有些不确定的因素，那么现在大概有七八分的把握。

他们需要在这里找到连通外世界的通路。

于天竹不会骗他们，记忆里没有的东西，镜域不会填上。

时空跃迁的本质是意识跃迁，他们通过意识回到过去，跃迁的过程中并不会凭空多出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通路也好，“密钥”也好，都是一直客观存在的，不是他们最初想象的那样，被许鹰鸣或其他什么人放置在他们脑海里的新东西。

通路就在这里。

许知奚又如坐针毡地等了一会儿，在听到耳机里的噪音消失，被稳健的脚步声取代后，他终于决定开口：“外世……”

关键时刻话音未落，屋子里的白光骤然暗下，正中央围着怪兽心脏的一群研究员连忙抬起头，连于天竹都有些诧异地坐直了身子。

许知奚止住话头，紧接着刺耳的警报响彻整栋大楼。

他比屋子里的其他人还惊恐，站起来就要推开气密门，被于天竹截住。

“我要出去看看。”许知奚皱眉看着她，半分也不让步，死死拽着门。

于天竹与他对峙几秒，女人的脸上不再是含着笑意懒洋洋的神情，那双刀锋般的眉眼流露出真正该属于它的锐利目光，是能压得人说不出话的气势。

许知奚却不惧，他一寸一寸地用力压门把，重复道：“我要出去。”

他说我要出去，而不是让我出去。

于天竹又盯他几秒，将拦在他面前的手臂收回，替他扫开了气密门。

大门倏地打开，白雾散尽，许知奚一抬眼便看到长长一条走廊尽头，电梯门正缓缓打开。

电梯里的男人穿着修身的笔挺警服，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嘴角咬着烟，隔着整条走廊看过来。

楚彻的肩头被雨水打湿，水珠摇摇欲坠，他摘下墨镜，随手折一下放在胸前口袋内，露出一双深透的眼睛。

二十一岁的楚彻仍然带着尚未褪去的少年气，头发不像多年后那样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此时发丝泛着潮湿，被他潦草地捋了几把，碎发垂在额前，给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平添几分傲气。

许知奚很轻地吞咽一下，心跳突突，膝盖发软。

“楚探长。”于天竹饶有兴致地低声说。

许知奚不动声色地望着向他走来的楚彻，没有纠正于天竹的话，现在的楚彻还是个小警员，几年后才从副手做起，距离探长仍有五年之久。

走廊两侧的暗门接二连三地滑开，许多研究员探出头来，一会儿看看穿着警服的不速之客，一会儿看看于天竹和许知奚，脸上露出些好奇的表情。

许知奚倒是松了口气，这些研究员可算表现出一些身为人的特征，不然总是那副机械性工作的模样实在是过于惊悚。

警报被关闭，落针可闻的研究中心内，楚彻在众人灼灼瞩目下，一步步走到于天竹的面前。

两人对视片刻，楚彻先向她点点头，没有自我介绍。

许知奚的手动了动，又收回身侧。他还以为这两人会象征性地握握手，自己能连带沾光，白期待一番。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楚彻那双手上挪开。

“久仰大名。”于天竹半开玩笑地说出开场白。

许知奚敏锐地感受到了于天竹态度的差异，短短几小时的相处，他差不多能勾勒出于天竹的性格特点，顺着这样的心理支点推演，于天竹向初次见面的人说这样的话有些奇怪。

更像是在和一位相识已久的老朋友调侃。

他侧目看着于天竹的表情，半晌才意识到，于天竹大概和外世界的楚彻真的是朋友，还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许知奚第一次对外世界的楚彻产生了好奇心。

那个人一定不像身边这位一样，总是像块矜贵又冰冷的玉石，也许他是个性格有趣的人，也许是个更开朗热情的人，总之有能力让于天竹这种不怎么好相处的人学会开玩笑。

楚彻显然也想到了这些，他并不喜欢接收不属于自己的情感投射，于是颇为没人情味地说：“同样。”

他的答话让于天竹轻皱一下眉头，像是有些不习惯。

楚彻看向许知奚，认真地把他从头打量到尾，看完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我们来这里找去往外世界的通路，于女士，方便带路吗？”

他把许知奚先前被打断的话说完了，话毕又看向许知奚，试图与他眼神交流一下，以确认他们都想到了一起去，共同决定不再绕任何圈子。

但许知奚并没有和他对视，只是发呆似的定定看着他的手以及手指间的烟。

不知道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是联想到了什么奇怪的游戏。

“你们要去外世界？”于天竹听到这话还没有刚刚听见警报声惊讶，反问，“你认为我会带你们找到通路？”

楚彻却侧过身，为她让出一条路：“是的。”

三人短暂地僵持片刻。

许知奚终于把注意力从那半截烟头上移开，发现楚彻让出的是去往走廊的路。

他在无形中给于天竹带来心理暗示，暗示她——带他们去找真正的通路。

许知奚挑了挑眉，他本以为通路会是身后实验室里那个“镜域雏形”，但楚彻的肢体语言却在说明，他知道真正的通路在哪里，不在实验室内。

不是这个最有代表性意义的雏形，还能在哪里？

于天竹不动，只问：“为什么？”

楚彻很平静地说：“许鹰鸣干涉改变了你的丈夫在里世界的人生轨迹，如果里世界停转，他的记忆融合会出现问题，这是许鹰鸣胁迫你站队的手段，三年后，康一迈会发现这件事，去往外世界删除他的生命线，你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再见到他，这是康一迈的手段。”

“他们都用另一个男人的生死左右你的选择，其实这些都不能真正影响你的判断。”

楚彻转头看向她：“一叶方舟是你手里的实验室，你想要虚拟空间计划成功，要一叶方舟变成真正的掌权者，就必须让时空跃迁永远成为历史，证明它失败的办法只有一个，是我们两个实验对象的亲身验证。你需要我们去外世界向所有人证明。如果我们按部就班地完成实验，返回到里世界，康一迈只会向外虚假汇报实验成功，以此舆论造势。”

许知奚始终在认真听，这些来自外世界的秘密他从未听说过，大概是许教授曾当做八卦告诉楚彻的。

于天竹利用他们两个回外世界为自己铺路，许教授利用于天竹将他们送到外世界自保，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楚彻在来的路上已经将事情想通了，堪堪压下失控混乱的情绪，没让巡逻机坠毁在镜域工厂楼顶。

“跃迁标记点是你亲手放置的，你把时空跃迁的可行性验证放在这一年、这一刻，是因为这一刻的通路在你手里，你要确保在实验的最后一个环节，我们能顺利去往外世界。”

于天竹不置可否，但这些话无疑取悦了她，她心情看起来很不错，放松地向后靠在门上：“说得不错，那密钥呢，你们找到了吗？”

许知奚摸摸下巴，插了句话：“密钥不就是我们自己吗？”

于天竹看向他。

许知奚感觉她在透过自己看许教授，大概是于天竹终于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与外世界那位温和睿智的教授相似的瞬间。

从始至终没有人说过“密钥”是一个物件。

它客观存在于过去，它并非被人为放置进来，它在许知奚的“镜域”里，无论何时进入都能被找到，且一定能找到。

甚至……也许他最终都未能找到，在被赶鸭子上架连接通路时，通路也能够被顺利开启。

密钥就是他们自己，这条通路是为他们两个人而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