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个人的沟通过程中，楚彻的声音始终平稳，许知奚大概永远也想不到楚彻是在怎么样的情况下向他传递这些信息的。

一身警服的楚彻半跪在办公室的正中央，满地都是散落的文件，他的左手边是高过半人的文件盒，右侧是已经拆开的档案袋，面前的纸张按照年份一字排开，身后是整齐排列的四台悬浮屏，最角落还有一台嗡嗡运转的电脑。

楚彻将袖子挽起来，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视线在地面上无数文件上扫过，在脑子里自动提取关键词。

他本没想到查找资料会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这年头实在没什么人还会用纸质文件储存信息，但不知道是不是对于这个虚拟的数据流世界来说，电子存储的风险反而更大，楚彻没有在数据库内找到任何与外世界相关的内容，包括许鹰鸣的汇报报告。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夏小爬早早便入侵过市联大楼数据库，却只摸到了真相的边角。

数据库里根本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也许是用他们难以理解的方式进行了深层加密，也许是压根就不在数据库中，总之楚彻一无所获，哪怕他偷偷使用了许鹰鸣的权限。

在这样的时刻，再高超的技术在手也只能返璞归真，从浩如烟海的纸质资料库里翻找。

楚彻一路开着许鹰鸣的权限，挖到了他的私人资料库，那是警署内一个小小书房，平日里根本没有人会留意。

他打破玻璃罩的时候，许知奚的轻轨已经到站，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锁扣被砸落在地，屋子里响起警报，楚彻带着白色的皮手套，从玻璃碴里捞出监测锁，一扬手砸碎了警报仪，鸣笛声戛然而止，只有红光仍在规律而紧迫地闪烁着。

楚彻把散落在地上的文件堆好，根据许知奚的需要迅速翻拣相关内容。

悬浮屏飘在他的身边，帮助他查询日期，后台联了许鹰鸣权限下的内网，尽可能把有需要的信息一次性找全。

在亲眼看到有关尹楚、安迪以及“实验体02”的资料与追踪报告时，楚彻也只是略略停顿，很快又将那几页纸压在下面，被层层叠叠的文件淹没。

他发现一个眼熟的文件名。

这是在上一个时空里他看到过的文件，躺在许鹰鸣的办公屋柜子里，这个文件触发了新一轮的时空跃迁。

楚彻飞速翻开，手套上的玻璃碎片划破纸张，他看到了一句话。

——“时空跃迁计划的可行性验证难以实施，0787实验室拒绝将技术上传至里世界并进行实验。经过三次协商，一叶方舟与0787实验室签订保密协议，在里世界秘密进行实验。”

“实验技术名称：坐标点标记法意识跃迁。实验对象：许知奚（复制体），楚彻（复制体）。实验地点：复制体镜域（考虑到技术存在风险，在镜域内进行实验，以免出现不可控因素引起时空错乱，影响里世界运转）。实验负责人：于天竹。”

“实验时间：里世界292年3月1日。”

楚彻的耳边还能够听到许知奚与于天竹的对话，他立刻站起身，踹开小书房的门，疾步上楼。

醍醐灌顶的顿悟使得浑身血液都在发烫，楚彻感到心脏快要跳到喉咙口。

原来他们从进入镜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触发了时空跃迁，第一个标记点在他的15岁，第二次跃迁的触发点是那几个文件袋，标记点是他的19岁。

这里根本不是他们的镜域，叶正杨给他的也不是所谓的“特殊的镜域设备”，只怕那是当初于天竹给叶正杨留下的时空跃迁装置，只不过外世界的人修改了叶正杨的记忆，他根本记不清这东西的真实用法。

他们是真的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里世界时间线的过去，属于他们两个的过去。

但楚彻赌时空跃迁计划失败了——因为他回到过三次15岁的寄生市，在这三次里，邢客都以不同的方式死亡了。

在前两次里，他被许鹰鸣认出身份引起了世界坍缩，大概率这是因为他改变了历史，使未来产生悖论，不得不进入自我抹除的程序，强行切断了这两条时间线的发展。

如果这是时空跃迁计划的一个正常自保程序，那么按照这个理论基础进行推理，他们其实只能向未来跃迁，不能向过去回溯。

谁也无法保证他们没有改变历史，可改变一旦发生，时间线将被抹去，这是没有意义的跃迁。

可直至目前，他们的镜域里都没有任何通往未来的标记点被触发。

是标记失效了还是标记点仍未被他们发现，楚彻不得而知，但他现在无暇深思，必须立刻找到许知奚。

于天竹非常危险，如果她手里真的有连接外世界的通路，极有可能会将他们两个困死在这个“镜域空间”里，不放他们出去。

许知奚现在正在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局面。

他们被人引诱着进入一个又一个全套，他明知眼前是龙潭虎穴，可他别无选择。

无论是通路还是新的标记点，99％的可能性都藏在镜域工厂内，他们必须要面对于天竹，无法逃避。

毕竟他们不知道时空跃迁的运行机制，也不知道脱离的办法，更不敢轻易尝试传统镜域的唤醒方法，万一这个跃迁是一次性的，他们便要与真相永远错过了。

“在想什么？”耳边突然响起女人清冷的嗓音。

楚彻按了按监听器，推开重重大门，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楼顶。

“每个人都会有镜域吗？”他听到许知奚这样问。

“楚副。”路过几个眼熟的同事向楚彻打招呼，楚彻冷着脸没有应答，卷着一阵风走过，几乎是跑入应急电梯。

于天竹的声音似乎变远了，大概是距离拉开了一些：“当然，有记忆就会有镜域。”

楚彻按下顶楼的电梯按钮。

方才他在许鹰鸣私人小书房里一通砸打抢掠，警报声早已响遍警署，此时几队整装待发的警员全副武装地向楼下跑去，电梯门渐渐合上，他们与轿厢内的楚彻擦肩而过。

“那如果记忆是不连贯的呢？”许知奚问，“我与叶老师曾经在医院里见过一些患者，他们有过失忆的经历，长时与短时的都有。”

“叮”一声，楚彻面前的电梯门打开，迎面却是倾盆大雨。

半小时前还是晴天，连片乌云也没有，此时却天幕阴沉沉，大雨如注。

楚彻没有走进雨里，径直进入电梯旁的玻璃连廊，迈向警署天台连成排的密闭高大白色方格，方格长宽高两三米，像是码头的大型集装箱。

另一边，于天竹说：“不连贯的记忆有不连贯的镜域，你老师没有跟你讲？”

“所以镜域不会把缺失的部分补上吗？”

于天竹笑了：“记忆里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补上。”

许知奚没有说话。

楚彻没有再次出言打扰他们的对话，他觉得许知奚很会聊天，在这一点上他大概不用替人操心。

楚彻刷了虹膜解锁，集装箱大门轰然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架黑色警署巡逻机。

他快步走近，单手撑着托架翻上去，扯开沉重的舱门坐进去，手指快速在控制屏上操作，舱门落锁，座椅抬升，几个悬浮屏飘到了风挡玻璃上，机械女声响起：“警号57124，成功启动巡逻机A－11，您好，楚探长。”

轰隆隆的闷响自隔音板后传来，楚彻随手摸出护目镜外形的墨镜扣在脸上，眼前浮现出寄生市的遥感地图，他立刻标记了镜域工厂的位置。

巡逻机正对的白色大门缓缓升起，露出风雨交加的天空，雨点拍打到风挡上，水珠又在一瞬间消失。

楚彻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这是他早上刚进警署时遇到的方尧随手送他的，他把烟咬在唇边，拉下推杆，将巡逻机驶出机库。

雨声骤然放大，很快又被引擎声覆盖，巡逻机一出库便被拉满速，楚彻操纵着机身以刁钻的角度闯出滑行道，进入距离最近的跑道。

他听得到机身颤动的响声，零件相撞，如同崩溃边缘的悲鸣，他却置若罔闻，冷静地将控制面板上的数据继续拉高。

等到预备速度飙至红区后，他直接打开直升模式，巡逻机硬生生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楼顶，俯冲而下。

雨点噼里啪啦地撞在眼前，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尽数消失，楚彻冷眼看着地面，阴天下高楼大厦灯火通明，每条立交都堵得水泄不通，车尾灯连成红线，在雨幕里静静挪动着。

巡逻机搅动着空气，向镜域工厂的顶楼冲去。

楚彻镇定地驾驶着闪着红蓝警灯的巡逻机疯狂穿梭于高楼间，机翼几乎是擦着玻璃与大厦光屏而过，撞破气流，所过之处留下轰鸣巨响。

楚彻轻轻抬起手，指尖覆盖在左耳的监听器上，挡住顺着监听传向另一端的震耳欲聋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