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傅越时独自前往李四的海产铺。
宋韵宸留在宾馆等消息。
下午日落前,傅越时回来了。
宋韵宸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完事了,露出了惊讶和怀疑的眼神。
傅越时给了宋韵宸四个字:“一切顺利。”
宋韵宸将信将疑:“你确定按照我的计划行事了吗?”
傅越时颔首。
他并没有说,事情的进展大概跟宋韵宸设想的大相径庭。
先不提那张白石标识的卡有多敏感,傅越时不可能为此冒任何风险,就算真要用身份权财取信于人,傅越时也有一万种更不露痕迹的方式。
傅越时在美洲度过一半童年,后来被家族带去欧洲游学,十六岁时与意大利某位重要党派独子一在阿尔卑斯山滑雪时偶然结识,就此谈成了他人生中第一笔七位数的生意。
他要取信于某个独霸一方的地头蛇或者甚至任何黑帮头子都不是难事,至于中间过程、如何说服,他不打算跟宋韵宸赘述。
宋韵宸又问:“他之后没有别的动作?比如请你到别的地方……”
“他确实做局了,邀我去。”傅越时淡淡地说。
也不知这半天时间傅越时经历了什么,神色有些不悦,寥寥几个字,倨傲尽显。
宋韵宸着急着听结果,追问:“那你怎么不去,反而这么早回来了?”
傅越时道:“你希望我去?”
宋韵宸抿了抿唇:“我们需要收集证据。”
傅越时“嗯”了声。
“明晚,他派车来,十点。”
傅越时在后两个字上咬得重了些。
宋韵宸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
什么局会安排在深夜十点开始?
宋韵宸皱了皱眉。
忙活了一遭,宋韵宸也不甘心临阵脱逃空手而归,但让傅越时一个人去……
他发现自己心底里很明显有个声音在叫嚣着“不愿意”,只是这声音时大时小,总是被理智压制着。
纠结半天,最后宋韵宸欲盖弥彰地说:“我再想想。”
到了第二日,宋韵宸想了半天,最后使出了最原始的办法。
他在两腮含了几块棉花,描粗眉毛,扒拉下刘海,故意把发型弄得乱糟糟的。
宋韵宸头发快一个月没剪,正是长长的时候,这么一弄,恰好几乎完全遮住他那双生得形状优美、璨若星河的漂亮杏眼。
傅越时瞧着他一言难尽的扮相,许久没说话。
宋韵宸被他莫测的眼神看得发憷,脸红地解释:“怎么了呀?之前小赵在公司化妆,教过我几招。”
傅越时的眼神从上至下在宋韵宸身上来回梭巡,忍了许久才没说出“人家姑娘化的是妆,你这几招学的又是什么”之类的刻薄取笑话。
宋韵宸煞有其事地提出:“你就说我是你家司机,今晚你用不着我,我一个人独守空房也没意思,想一起去见见世面呗。”
“棉花吐出来。”傅越时道,“用不着这么弄。”
宋韵宸鼓着腮帮瞅瞅他。
傅越时挺无奈的:“你模仿白兰度么,吐出来。”
宋韵宸把湿湿的棉花吐在傅越时手里,噗噗两团。
傅越时把那棉花丢了,说:“跟紧我。”
十点过十分,一辆贴过车牌,看不出标识的黑色轿车来接上他们。
车辆越开越偏,直至到达了一片灯火通明的城镇中心区域。
这片的房子都很新,大约是最近几年才发展起来的。
到达富丽堂皇的会所,一进门就是一片宽阔大厅,高级大理石地板,水晶吊灯,晃得人眼瞎。
宋韵宸倒是适应这样的场合,他这些年应酬过数不清的大老板,什么场合都能八风不动、笑脸迎人。
他注意到身旁的傅越时眯了下眼,应当是纯粹觉得这地方布置得品味恶俗。
宋韵宸暗自觉得好笑,心说傅越时这人挑剔的毛病没改,当年他们结婚的时候,傅越时竟特意亲自花三个月时间养了一群油光水滑的肥胖白鸽,也不知这人在瞎讲究什么。
如今傅越时肯屈尊纡贵踏入这种地方,大概还真是委屈了。
没想到会场人还挺多。
宋韵宸跟在傅越时身后,小心翼翼地搜寻李四的身影。
突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宋韵宸转头看去,猛地愣住。
会场正前方的高台上摆着奢华的玻璃酒桌和几张长沙发。
李四斜倚在侧,胸前别着一朵鲜红的胸花,正与上前敬酒的客人交谈,显然是整个场会的焦点。
他长得邪肆极了,面相瘦削,眼神如食腐的秃鹰般凌厉,上半身衣襟敞开,倚在酒红色的天鹅绒沙发中,晃着手上的高脚杯,双臂敞开,环着个年纪不大的瘦小男孩。
那男孩打扮得不男不女,他头发短,很明显是个男性,却画着又厚又重的女妆,长睫如羽、脸颊如雪。
上身是西服衬衣,下身古怪地套着一截白色的半透明纱裙,头戴丝绒绢花。
宋韵宸看清那男孩的面目的刹那整个人都僵了僵,忽然像被雷劈了一样怔在原地。
好在傅越时拉了他一把,在被认出前将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宋韵宸是懵的。
他没想到真的会在这里遇到认识的人。
他万万没料到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和李四搅和在一起的人。
会是他。
倚靠在李四身边,浓妆艳抹,红唇白裙的男孩,竟然是……
许之恒。
即使他化着妆,宋韵宸也不可能将对方认错。
他窝在李四怀里,身着古怪的服装,看起来笑得很开心,李四边上还有两三个跪着给他倒酒的侍童,嫉妒地盯着唯一被允许坐在沙发上的许之恒。
宋韵宸难以置信地接过傅越时递来的请帖。
眼前只有一段字在飘。
【诚邀您参加……恭喜 李雁翎 与 许之恒 喜结连理。】
“如你所见,这既是宴请,也是他们的婚礼。”
身旁,傅越时缓缓对他说。
“听说是这镇子的风俗,摆酒即礼成。”
宋韵宸呆了会儿。
那种感觉像是受到了欺骗。
他自以为做了件好事,将许之恒带走,却不想这人早在他不知情的时候不打招呼地重新回到了这个他嘴上说着想要逃离的镇子。
转而他忽然觉得失望。
好吧,人各有志,他本也无意干涉。
在残酷世界混迹久了的成年人恻隐之心太少,他仅剩的一点给了那个小男孩,现在看来也倍显滑稽。
这世上到底什么是真是假?
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长这么大了还是依然会下意识选择无条件相信别人?
傅越时拍了下他的肩,低道:“别看了。”
宋韵宸垂下眼,忽然问:“你也会骗我么?”
傅越时沉默了几秒,说:“不会。”
这是一场风格诡诞的婚礼。
大家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和谐,背地里却窃窃私语。
李雁翎在上座衣冠不整地半坐半卧着,整个人从穿着简直可以用不修边幅来形容。
没过一会儿,他像是突然厌了似的,突然起身离开,接着人就不见了,将许之恒一个人留在那儿。
一大排跪在地上的侍童也跟着李雁翎走了,不知去干什么勾当。
李雁翎一走,那些上前敬酒的客人们也如鸟雀一般,瞬间便散了。
许之恒留在那儿,膝盖并拢,宋韵宸觉得那应该是个表示他有点紧张的姿势。
他被落在那里久了,自顾自玩起指甲。许之恒的长相本是清秀的那种,画着不适合的浓妆,坐着明明是全场最焦点的位置,却好像一座难看的贡品一样,一边备受瞩目,一边遭人嫌弃。
宋韵宸全程都在观察,却觉得自己越发不懂了。
在他的概念里,正常的婚礼怎么可能是这样的。
那,正常的婚礼,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宋韵宸发现自己约摸也说不上来。
很小的时候,他还曾相信过,结婚是要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两人在盛大的庆典中,宣誓携手一生、白头到老。
后来,他本与丈夫感情极好的母亲在他十三岁时毅然离开了宋家,离开了他和他懦弱的父亲,他才知道原来结了婚也不代表一辈子。
后来,他父亲在半年后再娶,带回家的却是个和他母亲容貌相似的男人,父亲让他唤对方“母亲”,仿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他放学闯进父亲的卧房,他才知道原来什么爱人都可以轻易找到替代,原来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做爱。
再后来,他这辈子交换过一次婚戒,也不是同相爱的人。
直到零点时,李雁翎始终没有回来,而那些还在体面社交的客人陆续戴上面具,宋韵宸和傅越时也在廊边各自领到了一副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色假面。
零点的钟声响,好像意味着,这场不温不火、不尴不尬宴会的正餐,终于要上桌了。
会场明亮的灯光全部熄灭,只留下墙边的壁灯,将全场以极微弱、透着暗示与暧昧的萤紫色柔光笼罩。
阴影里,一个个同样戴着面具,端着盘子的侍者走出来。
盘子上隔着一只只细长的酒杯,里面盛着浅粉色的透明液体,看起来像调制好的鸡尾酒一样漂亮。
领头的侍者介绍道:“各位尊敬的来宾,这是我们本月新开发的试用品。大家可以先尝尝,欢迎随时下单。”
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的,是一群穿着低胸连衣裙的女郎,及好些个白净少年。
他们全扮成了可爱无害的动物模样,有戴着猫耳的、兔耳的、熊耳的,个个腰肢柔软,鲜嫩欲滴。
宋韵宸本以为,那些粉色的“鸡尾酒”是送给客人们喝的,却没想到接下来,那些女郎与少年们,便一一端起盘子上的细玻璃杯,当着客人们的面,一饮而尽。
随着这个动作,会场的气氛开始升腾、躁动。
在面具的遮挡下,客人贪婪的目光射向送到嘴边的可口食物,此时会场昏暗的环境成为了最佳的保护色,仿佛昼伏夜出的猎食者在暮色中伸出獠牙。
人似乎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
要戴着假面,才敢现出原型;若以真面目示人,便必定极力伪装。
许久不出现的李雁翎不知何时回到了上座,他抓住许之恒的手,在一片惊呼下撕下了许之恒身上的白色纱裙。
他抬手,炫耀似的举起那一截从自己的男性新娘身上扯下的裙摆,笑得狂妄。
“接下来,是甜品时间。”
“祝大家——”
他拖长了语调,慢慢地吐出四个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字。
“享用愉快。”
尾音落下,他击了下掌,轻佻地吹出一声口哨。
随即,会场响起韵律高低起伏、曼妙撩人的舞曲。
蠢蠢欲动的客人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牵起穿着漂亮连衣裙的少男少女。
宋韵宸强忍着恶心,后退了一步。
一个戴熊耳的少年靠过来,宋韵宸不与人亲近惯了,下意识想要甩开对方,生生凭理智才忍住。
对方笑得灿烂,瞬间整个人软趴趴地挂在他的身上,脸颊上泛着如同微醺的薄红。
宋韵宸熟悉这种状态,刹那明白过来,那粉色“酒”里掺了的,多半是和当初李富给他用的气体类似作用的“助兴物”。
宋韵宸皱起眉,转过头。
紧接着他意识到一件更糟糕的事。
傅越时人没了。
刚明明还在他旁边。
会场太暗,大家都戴着面具,宋韵宸要分辨出傅越时都很困难。
他去哪了?
宋韵宸莫名慌张了片刻,视线来回搜寻。
好在,傅越时并没有离得太远,也许是因为刚才人群骚动,他们便在不知不觉被挤得分开了。
只见才片刻的功夫,傅越时身边已经围满了衣着暴露的“小动物”们。
他本就身高优越,哪怕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他浑身仍有种鹤立鸡群、傲不可攀的冷冽气质,自然引人瞩目。
而那个戴熊耳的男孩正叽叽咕咕地往宋韵宸脸边凑,边凑近边放肆地点火。
不确定这会场是否有监控或者李四的眼线,为了避免招人注目引起怀疑,宋韵宸没敢推开身边的男孩,尽量不着痕迹地迎合着。
宋韵宸不再未经人事,更多自愿在叩抠君羊武二四旧零八一久尔比起七年前青涩紧张,他现在早已学会了逢场作戏。
在银行工作,与有钱老板喝酒是寻常事,这种带点“颜色”的社交局,宋韵宸初入行那年去过两次。
他当时长得小,又嫩,刚开始经常被错认成是出来卖的,免不了被人动手动脚。
他多次强调自己是银行的工作人员,被那些老板调侃,说觉得不像。
当时有个老板评价了一句,你这个反应,若不是故意装纯,难不成还是真纯?
对方用一种几乎荒诞的语气说道。
宋韵宸无言以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根本是个异类。
他在欢场上放不开,拒绝亲密接触,好像一个落后的、守贞的深闺妇人。
不得体,不合群,不像样,也扫了那些老板们的兴致。
于是后来宋韵宸慢慢学坏了。
一张假面下,他用一根手指勾着那男孩的下颌,唇边留有一抹调笑,与对方维持在一个将吻未吻的距离。
那男孩相当热情,直接抓起宋韵宸的手,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后腰上,动作间暗示催促意味明显。
手底下仅一层薄如蝉翼的布料,宋韵宸并不慌张,手半轻不重地搭在对方身上,若即若离,将调情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
看似风流倜傥,处处留情。
实际,宋韵宸并没有碰对方,这是挑选的角度刁钻,大约外人眼里他俩已经吻得难舍难分,马上就要擦枪走火。
宋韵宸压低声音问。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啊?”
熊耳少年声音娇憨,带着很浓重的地方口音。
他迷茫地睁大眼:“哥哥什么意思呀。”
宋韵宸轻轻拍了拍对方戴着毛茸茸圆球的屁股,用一种十分渣男的声音调笑般说:“这地方很危险啊,你这么可爱,不怕别人占你便宜吗。”
熊耳少年颤了颤,红着脸小声嗫喏:“那哥哥带我回家吗,我只给哥哥占便宜。”
宋韵宸模棱两可地糊弄他:“那你要听话。”
熊耳少年立马乖乖地点点头。
两人在舞池中游移,宋韵宸又道:“今年多大了。”
少年答十九。
宋韵宸顺着提问,没费多少功夫就套出了他想要的信息。
少年说:“人家是来兼职的啦,谁都知道李哥出手最大方,一晚上好多钱呢,人家巴不得天天都来啦。”
“他给你们喝了什么?”
少年咯咯笑起来:“好东西呀。”
“哥哥想不想尝尝呢?在这里也可以,人家都等不及啦……”
他说着急不可耐地便要送上唇瓣。
宋韵宸暗自叹了口气,这小家伙讲话颠三倒四,显然已经神智不清了。
远处的傅越时同样游刃有余,那样的男人,本来身边就不缺往上贴的俊男美女。
宋韵宸移开看向傅越时的视线,侧过头,再一次躲过了送上门来的热吻。
熊耳少年终于有些不满了,大约是终于感到自己的这位客人多半敷衍,其实压根心不在焉。
他有些不甘,手脚并用地往宋韵宸身上攀附。
宋韵宸到底是个生理正常的男性,还是个弯的,实在有些不好受。
他阻止着身上蹭动的少年,被磨得四处起火,眼睛却盯着傅越时。
他觉得离傅越时最近的那个猫耳女孩儿,同一时间,一双诱人红唇差点就吻到傅越时颈边。
宋韵宸瞬间感到简直不胜其扰,不仅是生理上的焦躁,更是心理上的烦闷。
就在这时,傅越时侧过头,忽得转身。
宋韵宸隔着人潮看见戴着假面的傅越时,其实在场会变幻闪烁的灯光中,他根本没法清晰分辨对方的目光究竟落在何处。
身边有太多年轻的胴体,像宋韵宸多年以前的样子,美丽、天真、令人趋之若鹜。
那一刹那,混乱中,傅越时却也恰好在看他。
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巧合。
有大概短短一秒钟,宋韵宸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万籁俱寂,一整片如燃烧过尽的黑色包裹了他,他只感觉到胸口的位置猛烈地抽动了一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觉从那个地方,一瞬间,漫遍全身。
宋韵宸还没来得及分辨那感觉究竟是什么,下一秒,他回过了神。
他的手松开了,他被某个着急的客人撞到,踉跄一步,他把软着身子的熊耳少年推开了。
他往前走,又踩到别人,或者被别人推来推去,挤得晕头转向。
他也许产生幻觉,傅越时离他又近了一点、一点。
是因为傅越时也在向他走来吗。
人群里的宋韵宸移动地非常困难,举步维艰。
推推挤挤中,他们如两块散落的磁铁,慢慢地又汇聚到了一起。
傅越时黑色的皮鞋停在宋韵宸跟前,宋韵宸看着面前人,看到他额发凌乱,一搓碎发落于冰冷的银色假面旁,伸手很自然地便想帮傅越时整理。
前一首舞曲终了,下一首音乐奏响,竟是画风一转,变成了婚礼的曲子。
If you give me your heart
I’ll give you mine
All of the time
……
宋韵宸伸出的手顿了顿,觉得旋律有点耳熟,让他感到些许怀念。
很久以前,他还年轻,将信将疑地听人说,这生命的缘分早已写好剧本,有朝相逢,得以同床共枕,应是神明旨意、佳偶天定。
他想,这曲子他或许也曾在自己的婚礼上听过。
傅越时牵起他的手,问他。
“跳支舞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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