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虫的漆黑瞬膜表面, 映出那把挥刺而下的巨大光刃。

王虫与体型近似机甲大小的兵虫不同，本体身长只有两米左右，而猩红足足近百米。手中光刃于它，如万丈高楼之于人类。

眼看就要将它劈成肉泥。

——然而, 一声凄厉嘶鸣, 却将王虫的神智瞬间拉回。

距离最近的一头血屠，突然发疯般冲破狼骑军团的包围圈, 横挡在猩红的光刃前。

为从狼骑的严密控制下脱出, 它的半个虫脑都被液态光子刃削去, 黏浊虫血喷溅在四周，裸露的细胞组织, 正极力修复那半颗惨不忍睹的虫脑。

猩红手中光刃如星流霆击，裹挟万钧雷光，轰然斩落！

光子刃直接将那头血屠从头到脚劈开两半，体液如爆浆一般四溅开来。

撕开的巨型虫体内, 被体液浸泡的各类消化器官、体块组织纷纷洒落高空, 但即便如此，相较更大一部分体块, 却仍在顽强生长出新的神经组织, 试图自愈再生，成为新的可战斗虫体。

猩红稍稍侧了一下装着飞耳的头部, 似乎在观察什么。

很快，它未持刃的左爪闪电般伸出, 在未停止追击王虫的前提下, 一把抽出虫躯内暴露的腹神经索, 直接在握力高达上万吨的机械爪中碾得粉碎。

虫躯被抽走了腹神经索, 虫血那骇人的自愈功能, 突然像一下子没了驱动力。

被光刃分离的虫躯碎块胡乱抽搐几下，便如没有生息的尸块，被迎击而上的狼骑军团轰成齑粉。

“……等等，腹神经索就是克制虫血的关键！”

国防科技大臣完全不敢置信，朝科学局部下大吼大叫，

“我们研究了几天几夜——”

很快，他就自己回过神来：

也只有卡厄西斯家族特产的战斗怪物，能有交手时仍不忘观察血屠弱点的余裕了。

可是，猩红的初始数据是由他亲自设置的，他第一眼就发现，这次在王都出现的猩红机甲，无论速度还是战斗强度，都要比德尔斐时提升好几个数量级。

要驱动这种配置的机体，所需付出的精神力极为可怕，至少是超过他知道的尼禄精神力上限的……

他像所有人一样仰着头，张着嘴巴，呆呆望着光幕。

卡厄西斯家族的精神力，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人类天花板———

难道在这近乎非人的精神力数值之上，还存在有再次突破的潜力吗？

……可是……怎么可能？

银色项圈正在发光。

猩红行进如电，一脚踩上帝皇级甲具虫的盔壳，直逼王虫所在的主腔室。

它身后拖着长长的光子刃，若非液态，早该在帝皇级甲具虫的盔壳上划出一路火花——

但挟带着共生体细胞的特制液态刃，却把甲具虫的盔壳拉出一道深深长痕，似乎要将这巨型浮岛一样的帝皇级甲具虫，从肚腹到脊背整个剖开。

白狼机甲是紧接着随之踏上的。

它挥刃砍断刺向猩红的节肢，在猩红背后张开重盾，拦截一切想要触及猩红的节肢触手。

而在前方疾行的帝王机甲，眼中如同只剩下位于主腔室的王虫，宇宙与周遭此时此刻全部化作无形，唯一的使命、唯一的目标，都被完全浓缩在那金眸缩紧的王虫身上。

光幕前的人们还未来得及反应，帝国之主的第二刀，已雷霆万钧般斩落！

因被杀死的那头血屠，王虫在本该化作肉泥的第一刀时拉回神智，此时终于有了反应时机。

就见它遍布周身的鳞状盔壳，突然层层叠叠滑开，底下的金纹雄躯，如黏腻肉块，顺着主腔室内的细窄腔道，骤然滑入帝皇级甲具虫的庞大虫躯内。

猩红的第二刀，直接将头部主腔室劈成细碎的肉泥；

但王虫却深藏在巨岛般的帝皇级甲具虫体内，不再出现了。

猩红头上的一对飞耳，似乎略显震惊地弹起。

……而根据后世那些反复盘析这场战斗的帝国人民解释，神皇陛下绝不是因为吃惊才弹起飞耳的。

因为那并不符合神皇深谋远虑、冷静睿智的人设。

必定是因为，陛下必须使用飞耳中的收音器，捕捉王虫此刻的行踪，机体才会作出这样令人误解的小动作，结果叫一群历史虚无主义者高潮了好多年。

王虫的精神力受隐匿者军团的反波阻挠，烦不胜烦，而它对之前探知到的那个莹白巨物，始终在提防戒备。

它思量半晌，认定此处并非对它最有利的战场，帝皇级甲具虫原地驱动加速，周身掀涌滚滚的黑色风暴，开始朝王都最近的虫洞撤离。

猩红哪里肯放，眼灯凶光暴涨，身后用以跃迁的银色光翼哗地张开，电掣般就要追入虫洞——

被白狼机甲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拦腰抱住。

虫族用以穿梭的虫洞随机性太强，跟帝国的曲速跃迁通道完全不同。

机体贸然进入，很可能会被时空乱流裹挟失踪。

而当帝皇级甲具虫消失在虫洞的那一刻。

猩红像突然变成一座钢铁雕塑，伸展着巨大的光翼，悬浮在高空一动不动了。

“……”

这场王对王的初次短兵相接，总计不超3分钟，却让无数人心惊肉跳地挤在光幕前，连呼吸都滞停在肺中。

星网的战事播报员甚至不得不深深吸气，平复嗓音里的颤抖，才能持续完成战况播送：

“……正如诸位所见，皇帝陛下的御用机甲猩红，方才突然在王都上空现身，与虫族首领进行激烈交锋……虫王目前已从王都虫洞遁逃，暂时不知去向。”

王都指挥中心一阵兵荒马乱，乘坐逃生舱的帝国权杖战士，此时也顺利抵达地面。

阿撒迦甚至没耐心等到逃生舱着陆。

他在半空中就强行拉开舱门，直接从几米高跳下，一个受身翻滚落地，然后拔腿往王都机甲库狂奔。

在王都机甲库，还储备着大量帝国权杖的备用黑金机甲，但必须最高指挥官的许可才能调用。

“……陛下给我的是猩红的逃生舱！”

他在频道内对海德里希吼道，声音嘶哑至极，“马上让我驾驶备用机甲出战！猩红现在是没有逃生舱的！”

“——我想问你究竟在做什么，骑士阁下？！”

海德里希自猩红出现起，心脏就一直在惊惧和震撼的大火上来回炙烤。

此刻他甚至没空回答阿撒迦，随手给了调用权限，就将压抑许久的怒火，尽数倾注向频道内的另一个人，

“陛下现在是可以出战的状态吗 ？！这就是你的判断？！让你的主人在分化期和发病期的双重折磨下，出来正面迎战王虫？！”

讯息分明是显示发送成功的。

但那具白狼机甲，却始终只是在虫群中极力回护猩红，依旧一声不吭。

海德里希攥拳重重砸向指挥台，吓得旁边的副官一个哆嗦。

他闭目冷静片刻，开始尝试对猩红发起通讯。

“……陛下。”

成功连接上猩红驾驶舱同时，男人的声音和眼神一下子软下来，再也不是之前冷硬的帝国利刃模样。

他像是怕惊醒光屏中闭目的银发皇帝，声音轻轻地唤他，

“您认为，您已经恢复到能出战的程度了吗……？”

不知为什么，光屏里的少年并没有回答他。

尼禄正坐在驾驶舱内，银发间伸出大量神经纤维，与机甲猩红相连。

很明显，他的身体状况依然不佳，脸色和唇色都是苍白的，鬓发间也还有冷汗。

但少年只是向后靠在座椅上，雪白的眼睫覆合低垂，像是正在驾驶舱小憩，以便最高效率地回复精神力。

海德里希稍稍愣了一下。他的目光不住在自己的君主脸上扫视，想弄清楚那种莫名的无机质感从何而来。

但是警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西境，第八扇区，W-401星区，王虫出现！”

光屏中的尼禄骤然睁眼！

因与神经纤维相连，他的红瞳已被银白的光芒覆盖。

这让他那张面无表情、却依然凌厉美艳的脸庞，看起来格外像个毫无怜悯之心的神祇。

——也就是在这一刹，海德里希的目光触及他的脖颈。

熟悉的、细细的银色项圈，正牢牢栓在少年修长的脖颈上。

……他如遭雷击。

只觉一枚炸弹在心口轰然爆开！

“猩红启动了！陛下正在高速跃迁！！”

通讯官还在大声报告实时战况，

“目的地推算——西境，第八扇区，W-401星区！！”

“陛下正在追击王虫！！元帅！隐匿者军团请求下达指令！！元帅！！”

“元……元帅？！！”

“……是的。是阿西莫夫项圈。”

叶斯廷的声音在四人频道内响起。

他正步履蹒跚着，从寝宫往太阳宫方向行走。

“他用阿西莫夫项圈强行压制疯症，逼迫自己驱动猩红出战……”

王都机甲库发出一声爆响。

后勤士兵们纷纷向前扑倒。

烟尘滚滚中，他们不可思议地看着，一具黑金机甲在起飞时直接突破音速，发疯般朝高空狂追而去。

幸存的帝国权杖战士不明情况，只能赶快爬进备用机甲的驾驶舱，也拼命驱动机甲追赶。

“……皇帝陛下率领狼骑军团，目前正持续追击虫王中。西境第八扇区、W399-405星区居民，请听从避难指示，快速撤离……”

所有人都清晰听见了星网的战事播报。

自打虫族入侵以来，智脑中的播送新闻多为锚点沦陷、驻防舰队覆没的消息，陡然听见皇帝陛下在反向追击的新闻，不少已经遁入绝望的民众，都惊愕地抬起了头。

不光是民众。

还在跟各处虫群顽强对抗的驻防舰队中，绝大多数不属于精锐梯队、只能跟虫族以命相搏的普通士兵，眼中突然溢出一股热泪。

但没有人出声询问彼此。

士兵们只是悄悄抹掉泪水，然后咬紧牙关，紧攥拳头，然后将炮门输出功率完全拉满。

白狼骑紧紧追在那抹红色光帜后方。

大幅度提升后的猩红速度太快了。他已经是狼骑军团里最接近尼禄的机甲，但攥住操纵杆的手甲仍咯吱作响，一双蓝眸眨也不敢眨，真怕一眨眼，那抹红色光帜会就此在他眼中消失。

“杀了我，追随我。二者选其一。”

少年朝他说出这句话的淡然神情，像一个极端强大、又极端无情的神明。

任何人跪在他脚边乞求痛哭，此刻都不会动摇他分毫。

他甚至不是在给白狼骑选择。而只是在向追随自己的信徒，宣布一个最残忍的审判。

骑士看到了叶斯廷反复发起的通讯申请，也听见了海德里希对他的激烈批判。

……可他无力回应。

神才知道当他看见尼禄戴着阿西莫夫项圈，平静地从寝室走出时，他的灵魂就已经被杀死过一次了——

但是银河的君主、帝国的奴隶并不理会这一点。

少年肩上还披着一件厚实的外袍，他并不知道是不是低头跟在尼禄身后的加涅，作出的一个稍显僭越的、近似老人的悲怜的举动。

但尼禄就用一对薄薄肩骨撑着那席王袍，用冷静的红眸注视着白狼骑，一字一句：

“现在就给我答案，白狼。”

任何人在面对那样的尼禄时，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就是无条件地俯首称臣。

将自己拥有的一切，用最虔诚的姿态举过头顶，完全奉献给对方使用。

……除此以外，他也再没有其他选择。

曲速通道的前端发出一声轰鸣。

猩红已经率先跃出通道，进入西境宙域。

阿西莫夫项圈将尼禄还未发掘的精神力潜质强制解放，这让他与猩红的同步率跃升到一个恐怖的级别。

猩红形同一头只知杀戮的机甲怪物，一跃出通道，便将包围而上的虫武者杀得片甲不留。

它的左臂缠满了一段又一段硬生生抽出虫躯的腹神经索，简直像用血淋淋的虫神经制成的虫肉臂套。

而那双狭长的、发着凶光的红色眼灯，则如索命魂灯一样，始终在虫群中搜寻王虫的下落。

“……跟紧他！”

白狼骑哑声厉吼。

帝王的狼群全力追随，紧跟在猩红后方突进，护盾和光刃的蓝光连成一片，牢牢护住猩红的后背。

王都。

港口已被破坏，星系防御轨道炮正受虫群攻击，除了自带跃迁装置的机甲，再没人能从王都撤离。

王虫从虫洞遁走，可王虫带来的精锐虫群还在，且依然有密密麻麻的虫群从虫洞涌向王都。

王都星系作为帝国几百年的政治中心，容纳着将近数亿万人口，帝国当前最顶级的将领、大大小小的帝国官员、最高科学局、皇家教育学院、最高军事院校、甚至太阳宫和王都圣宫。

而皇帝陛下一路追击到西境，目前正准备在重重虫群包围下，跟王虫决一死战。

指挥中心，无数光屏正在疾闪。

有正前往支援王都的尖兵军团的，有负责控制虫巢思维的隐匿者军团的，有王都紧急避难中心的，也有来自各个正遭受进攻的锚点舰队的。

帝国的精锐兵力被消耗了几天几夜，已经大不如前了。

……同时保全王都和击杀王虫的完美方案，是不存在的。

40%和100%，对任何将领来说，都不会是一个艰难的决断。

只是在40%里，包括数亿万不能撤离王都的帝国民众，包括即将失去部分锚点舰队庇护的王都领星，甚而包含此刻正在他身边的所有将领。

这些活生生的人，还是让海德里希短暂地迟疑了。

他垂下蓝眸，再抬起，对上众将的眼神。

随后，帝国元帅声音低沉地下令：

“……全体尖兵军团，各锚点第一舰队，全速向西境第八扇区，W-401星区——向皇帝陛下的方向汇合。不惜一切代价，封锁全星区虫洞与时空乱流，切断王虫的支援虫群和转移通道，直至将其完全击杀。”

他喉结滚动，声音更低：“协助陛下，结束这场战争，为帝国带回光明。”

“遵命，元帅！”

若从那个遥远的宇宙空洞回望帝国，会发现此刻的帝国，正被无数灼亮的星辰、星辰间交织的光流包裹。

光流从四面八方向一个点汇聚着，那是正全力输送各支舰队的锚点星在运作，它们不断开启星球级的港口传送门，让帝国尚存的全部精锐部队，在同一时刻朝着同一方向跃迁——

去往帝国君主所在的方向。

叶斯廷立在太阳宫的石阶上。

他抬头看向虫群密布的王都天空，又看了看已经被毁坏的王都港口方向。

最后，他一如既往地走向太阳宫的议事厅，准备将帝国领星的避难事宜，执行到最后一刻。

……

圣宫穹顶传来巨响。

圣洛斐斯吓了一大跳，连手里的红苹果都噗通掉进溪水中。

他慌忙去捞，捞起来摸了又看，没有发现碰撞缺口，这才松了一口气。

圣宫始终被全息屏幕笼罩，外层又有厚厚的防护光幕，即便外界已经战火纷飞，但在圣洛斐斯这里，四周依然是宁静的花草地，头顶还是碧蓝的天空。

他坐在小白猫给他打造的伊甸园里，忧心着尼禄的病情。

毫无疑问，他这次没能把尼禄的病治好，让尼禄拖着病体回家了。

圣洛斐斯本来在给幼鹿洗苹果，结果心事重重，一颗苹果洗了几个小时，洗到幼鹿都不耐烦跑走了，他还没有发完呆。

然而一声轰然巨响。

梦幻的天空骤然破开一个大口子，露出现实狰狞的一角。

一只张着可怕口器和骨刺的巨型生物，正沿着那个缺口往里爬。

但是很快，几发光束将它驱离缺口，一名王都机甲兵谨慎地落入圣宫，战况危急的情况下，还毕恭毕敬地朝他屈膝行礼。

“……圣子殿下，王都危急！！我们奉命来带您转移到安全地带——”

话音未落，几只虫武者踏着它的后背，重重砸落在圣宫中。

美丽的森林霎时燃起大火，圣洁的白鹿们发出凄厉的嘶鸣，它们柔软的皮毛着了火，正奋力从森林冲出，滚进溪流里。

“圣宫遇袭！！请求支援！！”

那名被撕开机甲的士兵，仍在生命最后一刻嘶吼呼叫着指挥部。

圣宫内的神仆闻声奔逃，眼见那几只虫武者，竟就蹲伏在圣子殿下前方几米远，纷纷吓得头皮发麻。

有胆大的神仆顾不上圣阶高低，直接上前拽住圣洛斐斯的衣袖，就要将他拽回：

“圣子殿下，快跑！！离那些怪物远一点！！”

话音未落，他们却见那几头虫武者，如被什么可怕怪物骇住，骤然扭身，就要朝高空逃离。

它们逃窜之急，甚至撞上了正要落进圣宫迎敌的机甲部队。

双方猝不及防短兵相接，顿时厮杀在一处。

神仆不知实情，只知道赶快拖着圣洛斐斯逃跑，边跑边回头张望：

“殿下，快到安全的地方去！”

他突兀地惊叫了一声，紧抓圣洛斐斯衣袍的手，一下就松开了。

白发圣子立在廊柱的阴影里，微微歪着头，静静望着对方。

他那双浅金的绝美眼瞳，不知何时已被漆黑瞬膜覆盖。一双眼眸漆黑无珠，看起来极其吓人。

（你怎么了？）

他慢慢走近那名神仆。

圣洛斐斯平日喜欢能坐就坐，能躺就躺，神仆现在才发现，对方身材竟然极为高挑。

此刻走近一名人类，长发圣子必须完全低垂头颅，才能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到底……怎么了呢？）

繁复华丽的金纹，缓慢爬上了那张完美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