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十三章

重返美丽新世界 阿道司·赫胥黎 4893 2024-01-11 21:04:24

亨利·福斯特从胚胎商店的微光中隐约出现了。

“今晚要不要去看场感官电影?”

列宁娜摇摇头,一言不发。

“今晚另有约会?”他对自己的朋友之间如何互相约会很感兴趣。“是不是贝尼托?”他问道。

她又一次摇摇头。

亨利从那双紫色的眼睛中发现了疲惫,从脸部红斑狼疮般的光泽下发现了苍白,从深红色、板着的嘴角边发现了忧伤。“你感觉糟糕,对吗?”他问,略感焦虑,生怕她可能感染了目前地球上仅存的几种流行病。

但列宁娜再次摇摇头。

“无论如何,你都应该去看看医生,”亨利说,“医生一天见一次,管教疾病一边去。”他热心地引用名言,为使她更加理解这句睡眠教材中的名言,他还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许你需要用一次妊娠替代品,或者做一次超强的‘激情替代治疗’,你也知道的,有时普通的‘激情替代治疗’效果不是……”

“天啊,看在主福特的面上,”列宁娜说,打破了她那固执的沉默,“给我闭嘴!”她转身去忙被她疏忽了的胚胎去了。

还“激情替代治疗”呢!她都快笑出来了,可是那时她都快要哭了。难道她还没有受够自己的激情?在往注射器里填充的时候,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约翰哪,”她喃喃自语,“约翰……”然后突然沉思起来,“我主福特啊,我究竟有没有往这个胚胎瓶里注射过嗜睡症疫苗?”她已经记不住啦。最后,她决定不能冒险再多注射一次,便转而应付下一个胚胎瓶。(从这个时候开始往后数二十二年八个月零四天,穆万扎市的穆万扎地区一位前途远大的年轻副α管理员将因嗜睡症而死,这是半个世纪以来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她一边继续工作,一边叹息不止。

一小时之后,在更衣室里,范妮积极反对,“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你不觉得荒唐吗?实在太荒唐啦!”她重复着,“这是怎么回事?一个男人?又是一个男人?”

“对,但那是我真正想要的男人。”

“难道世上其他男人不是千千万万?”

“可我不要他们。”

“你不试怎么会知道?”

“我已经试过了。”

“可是你试过多少男人?”范妮问道,轻蔑地晃晃肩膀,“是一个,还是两个?”

“几十个吧。”列宁娜摇头补充说,“但是,毫无用处。”

“看来,你还要继续加油,”范妮言简意赅地说,但是很显然,她对自己开的处方信心也不足。“没有坚持一事无成。”

“但是同时……”

“别去想他了。”

“我不能不去想。”

“那就吃点索玛。”

“我吃啊。”

“那就继续吃。”

“但是在两次索玛的间歇,我仍然喜欢他呀。我会永远都喜欢他。”

“啊,如果这样的话,”范妮坚定地说,“你为什么不去找他,要他?你可不用管他自己要不要你。”

“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怪异的人!”

“如果这样的话,你更要采取强硬的措施。”

“说来容易做来难。”

“别去管那些废话,行动第一。”范妮的声音就像小号,她仿佛是在福特女青年协会发表一场晚间演讲,对着副β族少年们大训特训。“是的,去行动吧,立刻。现在就行动。”

“我害怕。”列宁娜说。

“不怕,你只需先嚼上半克的索玛。而我得去洗澡了。”她走了进去,身上裹着毛巾。

门铃响起,野人一直都在期待亥姆霍兹这个下午会过来(他本来打定主意要跟亥姆霍兹谈谈列宁娜,把这个秘密再掩藏多一点点的时间他也忍受不了了),因此一听到门铃声,便跑去开门。

“我预料到是你,亥姆霍兹。”他一面开门,一面大叫道。

不料站在门口的,竟是列宁娜。她穿着一件白色的醋酸纤维及绸缎成分的海军装,戴着一顶白色的圆帽,轻轻巧巧地斜挂到左耳朵上。

“啊!”野人说。仿佛某人狠狠击打了他一下。

半克索玛足以让列宁娜忘掉恐惧与窘迫。“你好,约翰。”她说,微笑着,越过他,走进了屋子。他只得机械地关上门,跟着她。列宁娜坐下来。两人一时沉默起来。

“你似乎不怎么高兴看到我,约翰。”终于是她先说话。

“不高兴?”野人责备地看着她,却突然双膝着地,跪在她跟前,抓住她的手,充满敬意地亲吻。“不高兴?啊,真希望你知道,”他低声说,大胆地抬头看着她的脸,“我那敬爱的列宁娜呀,‘我对你怀着最高的敬意,在这世上,你是最最珍贵。[1]’”她对着他笑,显得非常恬美温柔。“啊,你是如此完美。”(她张开双唇向他倾下身去。)“如此完美又如此无与伦比,是所有造物的顶峰!”(她靠他越来越近。)但这野人却突然站起来,“这就是为何,”他说,扭过脸,不去看她,“我想先做成一些事情,……我的意思是,我想证明我配得上你。我不是说真的能配得上你,但是或多或少证明我不是一钱不值。我真的想做一些事情。”

“你为什么认为有必要……”列宁娜说,却没有说完。她的声音中包含着一丝恼火之意。她本已经弯下身来,越来越近了,而且她的双唇都已经张开,却最终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碰到,仅仅因为这个傻瓜冷不丁站了起来。这个理由足够了,即使半克索玛正在她的血液中流淌,她也找到发火的理由。

“在玛尔普村,”这野人还在断断续续地嘀咕着,“你必须将一张美洲狮的皮送给心爱的人,我是说,如果你想娶一个女孩的话。或者一条狼皮也凑合。”

“英格兰可没有狮子。”列宁娜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即使这里有狮子,”这野人话中突然冒出一股轻蔑的憎恨之情,“这里的人也已经坐着直升机把它们杀光了,我想,恐怕是用毒气或类似的什么东西吧。列宁娜,我才不会这么做。”他挺起胸膛,大胆地看着她,却碰到了她不解、恼火的目光。他感到很困惑,“我会做任何事,”他继续说着,却越来越不连贯了,“只要你命令我去做。‘有些运动乃是痛苦的,’你知道的,‘可是劳苦中却蕴藏了喜悦。[2]’我确实如此感觉,我是说,我甚至愿意为你清扫地板,只要你命令我。”

“但是我们有真空吸尘器,”列宁娜困惑地说,“你不需要自己扫地啊。”

“是不需要,确实不需要。但‘为心爱之人,做一些卑贱的事情,才能显示爱的崇高。所以,我要为你做一些卑贱的事情。’[3]难道你不明白?”

“可如果明明有了真空吸尘器……”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

“而且扫地的事情都是ε族傻子干的,”她说,“而你,真的要扫地?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我只想以此告诉你,我是……”

“再说了,你刚才一会说狮子,一会又说真空吸尘器,它们有什么关系吗?”

“只是为了表明我有多么……”

“或者你就是想说狮子见到我很高兴……”她越说越恼火。

“我有多么的爱你,列宁娜!”他近乎绝望地说。

一股突然的狂喜,好似潮水来袭,反映在列宁娜脸上,便是那绯红的双颊。“约翰,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可我本不想说出来的,”这野人叫道,握紧双手,甚是苦恼,“不是现在……听着,列宁娜,在玛尔普村,人们要结婚。”

“结什么?”她声音中又透着恼火。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唧唧歪歪什么?

“永远。他们必须承诺,永远在一起生活。”

“这是什么馊主意!”列宁娜深感震惊。

“衣服常换常新,灵魂亦如是,常新的灵魂使美貌永驻,足以将血液的衰老制服。”

[4]

“你说什么?”

“这是莎士比亚说的话。还有呢:‘在圆满圣洁之仪式前,若你胆敢破坏那处女贞操之带……’[5]”

“看在主福特的面上,约翰,清醒清醒吧。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懂。首先你说的是真空吸尘器,然后又说什么带子。你非得把我逼疯不可。”她腾地站起来,却似乎怕他身体与灵魂一并逃去,于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真喜欢我,还是不喜欢?”

他忽然沉默了会,然后极低声地回答说,“我爱你,胜过世界万物。”

“那你怎么就不直接说?”她叫起来,她恼火至极,尖尖的指甲都戳破他肉了,“却只顾胡扯什么带子啊、真空吸尘器啊、狮子啊,你可是让我痛苦了好几个星期啦!”

她怒气冲冲地把他的手甩到一边去。

“如果不是这么喜欢你,我简直就要对你发火啦!”

突然间,她的手吊住了他的脖子。他感到她的双唇柔柔地吻上了他。那双唇啊,是那般甜美、温柔、火热,如电一样颤抖,使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感官电影《直升机上度三周》里那些拥抱场景。啊!啊!那立体感活生生的金发美人!啊!那超越真实的黑色爱神!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试图挣脱,但是列宁娜却更紧地搂住了他。

“为什么不早点说呀?”她柔柔地说,抬头看着他。她的目光中满是温柔的责备。

“‘即使在最黑暗的密室,在最方便的所在,即使我的坏精灵赐予我最强烈的诱惑,也休想令我的荣耀软化为肉欲。’[6]绝不,绝不!”他是打定了主意。

“你这个傻瓜!”她调笑着说,“我早就想要你,如果你也想要我,你怎么就不主动呢?……”

“可是,列宁娜……”他争辩说。这时,她立刻松开了双手,后退一步,那时,他想,她已经领悟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暗示。孰知,她却解开了白色漆皮裤袋,小心地挂在椅背上。他怀疑自己刚才理解错了。

“列宁娜!”他不知所措地叫着她的名字。

她手弯到脖子后面,拉着背后的拉链,她那白色的海员衫便彻底解开了,现在他彻底明白了。“列宁娜,你要干什么?”

吱,吱!继续拉拉链的声音,算是她无声的回答。她脱去了喇叭裤,露出那淡粉的拉链连裤内衣,于是,社群首席歌唱家所赠的T字形的金拉链扣,便在她酥胸前晃悠。

“曼妙的乳峰,隐藏在透明胸衣之中,一旦被男人窥见……[7]”那歌唱般的、雷鸣般的、魔力般的词语,令她显得半是妖魅,半是迷人。如此酥柔,如此酥柔,却又尖耸。钻啊,钻啊,钻透理性;穿啊,穿啊,穿破决心。“倘若血液因欲望沸腾,即使最坚固的誓言,也仿佛靠近火把的稻草,忽而灰灭。务必更加克制,否则……[8]”

吱!那粉色的浑圆的胸脯豁然开朗,好比清爽的苹果分成两半。手臂抖动,右脚迈一步,左脚再迈一步,身体便脱离拉链连裤内衣,任其躺在地上,似乎泄了气的气球一样。

仍然穿着鞋袜,那白色的礼帽仍然轻巧地斜戴在头上,列宁娜便如此向他走来。“甜心,甜心!你要早点说该多好!”她伸出了双臂。

但这野人却并没有回应,既不说“甜心”,也没有伸出双臂,却害怕地往后缩,双手朝着她乱摆,似乎是在赶走什么侵入的猛兽。后退四步,他已经背靠了墙。

“啊,亲爱的人啊!”列宁娜说道,双手扶在他的肩膀上,身子紧紧贴了上去。“双手抱住我,”她发出命令,“甜心,抱紧我,你让我迷醉!”当她发出命令时,一样充满了诗意,她知道用词,那会歌唱的词,那符咒一般的词,那鼓点一般的词。“吻我。”她闭上双眼,声音渐低,譬如梦中呢喃,“吻我,让我迷狂吧。抱紧我,亲爱的,温暖我……”

这野人却抓住了她的手腕,扭开她的双手,粗暴地把她推到离自己一臂之外的距离。

“哎哟,你弄疼我了,你这个……啊!”她突然沉默了。恐惧使她忘记了疼痛。睁开眼,她见到他的脸——不,那不像他的脸,而是一个残忍的陌生人的脸:苍白、扭曲、颤抖,因了某种疯狂的、难以言表的狂怒。

她吓呆了。“可是,约翰,出了什么事?”她轻声说道。他没有回答,但用那疯狂的眼睛盯着她,捏住她手腕的那双手一直在颤抖。他呼吸错乱,大口喘气。虽然轻微到几乎听不到,但是在恐惧中,她突然听到了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出了什么事?”她几乎尖叫起来。他似乎被她的尖叫唤醒了,突然抓住了她的双肩,拼命摇晃:

“婊子!”他咆哮道,“婊子!无耻的娼妓!”

“啊,不要啊,不要!”在他的摇晃中,她发出的抗议声音变得战栗,听来怪异。

“婊子!”

“求你了。”

“该死的婊子!”

“一克药总比……”她准备引用名言呢。

但这野人猛地推开她,她趔趄着倒了下去。“滚,”他咆哮道,站在她面前,威胁她,“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就杀了你。”他紧握着拳头。

列宁娜举起双臂遮住自己的脸。“不,请不要打我,约翰……”

“快滚!快!”

一只手仍然举着,恐惧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每个动作,却终于爬起身。她仍然蜷缩着,抱着头,往洗澡间冲过去。

但她后背又遭了狠命的一掌,巨大的响声就像子弹出膛。“哎哟!”她身子被打得往前一蹿,然后加速跑进了洗澡间。

在洗澡间,确定门安全关紧之后,她开始估量自己所受的伤。背对着镜子,她扭过头看。越过左肩膀,她看见一道深红的掌印,在她珍珠一样的肉体上,极其显眼。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伤处。

在外面,另一个房间里,那野人大步来回,那行军一样急速的脚步声,好像应和着鼓声和符咒的音乐。“鹪鹩也热衷那勾当,小小的金蝇在我眼皮子底下纵欲。”这些词语发狂一般在他耳朵内轰鸣,“臭鼬和骚马,交尾之时都无这般浪荡。腰部以上还可称得上是女人,腰部以下,尽是妖魔鬼怪。神灵保管着腰带以上的部分,腰带以下的部分可就是撒旦的欢场——那是地狱,那是黑魇,那是硫黄之坑,灼烧之地,恶臭连连,焚烧殆尽。呸,呸,呸!你这神医啊,且赐我一些麝香,驱赶那可怕的想象。[9]”

“约翰!”列宁娜大着胆子,做出讨好的声音,从洗澡间里轻声叫唤,“约翰!”

“啊,你这杂草,美丽娇娆,芳香可人,任谁见了都心疼。可就是这等漂亮至极的书,你却要任人在上面标下‘婊子’二字——即使上天也将掩鼻而过?……[10]”

但是她的香味依然在他身旁徘徊,他的夹克上,还保留着她的香粉——那香粉喷在她天鹅绒一样的身体上,芳香扑鼻啊。“无耻的娼妓,无耻的娼妓,无耻的娼妓。”他不自觉地念叨着这无情的韵文。“无耻的……”

“约翰,你能不能把我的衣服给我?”

他拾起喇叭裤,海军衫,拉链连裤内衣。

“开门!”他喊道,踢了门一脚。

“不,我不开。”门里的声音显得恐惧,却有反抗的意味。

“这样的话,你以为我该怎么把衣服给你?”

“从门上的通风窗塞进来。”

他照做了。然后继续在房间里心神不定地踱步。

“‘无耻的娼妓,无耻的娼妓。[11]’‘魔鬼啊,你那丰硕的屁股、马铃薯一样肥胖的手指头……[12]’”

“约翰。”

他不想答应。“丰硕的屁股、马铃薯一样肥胖的手指头。”

“约翰。”

“到底想干吗?”他粗声粗气地问。

“我想,你能不能把我的马尔萨斯腰带给我。”

列宁娜坐在洗澡间里,听着隔壁房间里的脚步声,一边听,一边想,他到底要来来回回走上多久?她是不是要一直等到他离开公寓?或者,假如足够安全,等他的疯狂慢慢消退,她就打开门,夺路而逃?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隔壁房间响起了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突然间,约翰停止了踱步。她静静地听着那野人打电话的声音。

“你好。”

……

“是的。”

……

“如假包换,我就是。”

……

“是的,你没听到我说吗?我就是野人先生!”

……

“什么?谁生病了?当然,我对这很感兴趣。”

……

“但是真的很严重?她真的很糟糕?我立刻就到……”

……

“她不在房间里?她被带到哪里去了?”

……

“哦,上帝啊!地址是哪?”

……

“花园弄三号,对吗?三号?谢谢。”

咔哒一声,列宁娜听到话筒搁回原位,又听到匆忙的脚步声。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外面一片寂静。他真的走了?

她极其小心地把门开了一道小缝,从缝里往外看,外面确实空无一人。她大着胆子把门缝开得更大,伸出了头,然后踮着脚尖走出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站了几秒钟,认真去听,然后冲到前门,打开,溜出去,砰的一声关好门,跑走了。直到进了电梯,直到电梯下行,她才感到自己终于安全了。

* * *

[1]语见《暴风雨》第三幕。

[2]语见《暴风雨》第三幕。

[3]语见《暴风雨》第三幕。

[4]语见莎士比亚悲剧《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三幕。

[5]语见《暴风雨》第四幕。

[6]语见《暴风雨》第四幕。

[7]语见《雅典的泰门》第四幕。

[8]语见《雅典的泰门》第四幕。

[9]语见《李尔王》第四幕。

[10]语见《奥赛罗》第四幕。

[11]语见《奥赛罗》第四幕。

[12]语见《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五幕。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