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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返美丽新世界 阿道司·赫胥黎 7789 2024-01-11 21:04:24

到晚八点,灯光渐暗。达斯托克波吉斯俱乐部的扩音器开始播音——这声音高渺仿佛并非人类在发声,宣布比赛结束。列宁娜和亨利结束了比赛,步行返回俱乐部。内外分泌托拉斯的辖地上,成千上万头牛在哞哞叫唤,这些牛以它们的激素和奶汁,为皇家法汉村[1]那座庞大的工厂供应原材料。

暮色之下,空气中尽是直升机不断的嗡鸣声。每隔两分半钟,一座钟敲响一下,伴之以尖锐的哨声,即宣布一列运载低等种姓高尔夫球手的轻型单轨列车出发,他们已结束自己的比赛(只能低等种姓的选手参加),要返回大城市。

列宁娜和亨利爬进飞机,飞机起飞了。在八百英尺的高度,亨利降低了螺旋桨的转速,于是,飞机在半空中悬停了一两分钟,底下景物已然模糊。伯恩汉姆比奇斯[2]的森林铺展,有如黑色的池塘,蔓延向西,直至与明亮的海岸线相接。海天交界处,一片深红,残阳最后的光芒正在衰退——橘色退为黄色然后显现为淡淡的水绿色。越过树林,望向北方,内外分泌工厂那二十层高的大楼里,每个窗户都散发出刺目的灯光,使得整个工厂耀人眼目。在飞机的下方,即是高尔夫俱乐部的大楼以及低等种姓人巨大的营地,与之隔着一堵墙,另一边乃是α和β族人居住的别致小屋。通往单轨铁路站台的小路上,黑压压的,尽是低等种姓的人群,像蚂蚁一样在移动。只见一列闪亮的列车穿过玻璃拱顶的隧道,出现在地面。两人的目光跟着这列火车,见到它朝东南方向而去,穿越黑色的平原,于是看到了羽化火葬场那宏伟的建筑。为了保障夜间飞行的安全,火葬场四个高高的烟囱都被泛光灯照得雪亮,并镶嵌了深红色的危险标志。火葬场是一处地标。

“为何围着烟囱会建一圈类似阳台的东西?”列宁娜问道。

“磷回收,”亨利简洁说道,“气体沿着烟囱上升时,将经过四道处理程序。每次焚尸,五氧化二磷都会分解出来,通过气体处理程序,现在可回收百分之九十八的五氧化二磷气体,以一个成年尸体计算,总量超过一点五公斤。现今单单一个英格兰,每年需用四百吨磷,羽化火葬场供应了其中绝大部分。”他显得高兴而骄傲,全身心地为这巨大的成就而欣喜,仿佛这成就是他造成的一般。“想到我们即使死了,还能给社会做贡献,这是多棒的事情。我们的尸体将使植物茁壮成长呢!”与此同时,列宁娜却转过头望着飞机正下方的单轨铁路。“是很棒,”她表示赞同,“但是很奇怪,为什么α、β种姓人的焚化肥料,并不比下面那些肮脏下流的γ、δ、ε种姓人的焚化肥料养育更多的植物呢?”

“其实从物理、化学的角度而言,人无区别,”亨利简练地说,“此外,即使贱如ε族人,也为社会承担了不可缺少的服务。”

“即使贱如ε族人,……”列宁娜突然回想起旧时一个场景,那时她还是一个上学的小女孩,那次,她夜半醒来,第一次意识到,有声音像幽魂一样,一直穿行于她的睡眠世界。仿佛她再一次看见那一束一束的月光照进来,照亮那一排小小的白色的床;仿佛再一次听到那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声音(经过那么多黑夜的重复播放,那些语词已经停留在头脑中,忘也忘不了):“每个人皆为他人工作。没有别人,我们无可作为。即使贱如ε族人亦有用处。没有ε族人,我们无可作为。每个人皆为他人工作。没有别人,我们无可作为……”当时的恐惧、惊讶(恐惧、惊讶的感觉当时在她是第一次感受)令她震颤,这感觉记忆如新;她仍记得自己在半个小时的失眠中无端生出许多猜测,但是被那些无穷无尽的语词的重复所影响,加之精神上不断被语词抚慰、抚慰、抚慰,最后瞌睡虫鬼祟着牵引她进入睡眠……

“我恐怕ε族人并不介意自己是ε族。”她大声说。

“他们当然不介意。他们怎能介意?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除了做一个ε族人,还能是别的什么人。当然,我们倒是介意变成ε族。可是,我们毕竟驯化途径不同,此外,我们与ε族人遗传基因也是不一样的。”

“我很高兴自己不是ε族人。”列宁娜极其肯定地说。

“倘若你是一个ε族人,”亨利说,“你也将经过驯化,因此对自己不是β、α族人感到同样庆幸。”

他将前推进器挂挡,驾驶飞机向伦敦飞去。在他们身后,靠西边那里,深红色、橘色的光芒几乎不见,一片乌云爬上了天顶。飞机飞跃火葬场,在经过烟囱喷出的热气柱时,亨利把飞机垂直拉升,直到下面空气温度降低,然后突然降落。

“看,那热气柱蜿蜒曲折上升,壮观极了!”列宁娜高兴地大笑道。

但是亨利的声音却突然忧郁起来,“那热气柱,你知道它究竟是什么?那是一些人在最后告别世界,他们永不再回来。他们已经成为一团热气,喷射到空中。你会好奇他们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α人还是ε人……”他一声叹息。但很快,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坚毅乐观,“不过,谁在乎?我们只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是谁,只要活着,便是幸福。如今人人皆快乐。”

“是的,如今人人皆快乐。”列宁娜学舌说。在十二年的时光里,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听到这句话被重复一百五十遍。

飞机停在威斯敏斯特[3]一座四十层高的公寓天台,那是亨利的住处,他们乘电梯直接到了饭厅,在喧嚣而欢乐的氛围中,他们吃了一顿很棒的晚餐。还有索玛伴咖啡。列宁娜吞咽了两粒半克的索玛,亨利则吃了三粒。晚九点二十分,他们步行穿过大街,到新开业的威斯敏斯特教堂[4]卡巴莱[5]。夜空明朗无云,并无月亮,星光闪闪,不过,列宁娜和亨利很是走运,根本未曾注意到这冷清的夜色,他们被高空广告牌上“加尔文·斯特普[6]萨克斯乐队”的字样吸引——明亮的广告遮住了夜色。从新的大教堂的正面看过去,可以见到巨大的字母闪耀,显得楚楚动人——“伦敦最佳色香之地,奉献最新合成音乐”。

他们走进卡巴莱秀场。空气灼热,龙涎香弥漫,几乎令人难以呼吸。在大厅穹顶,幻彩乐器间歇性喷出热带日落的盛景。十六名萨克斯乐手组成的乐队正吹奏一首经典老歌《除了我亲爱的小瓶子,世上瓶子皆粪土》。四百对男女正在打了蜡的地板上跳着五步舞。他们加入,成为第四百零一对。萨克斯管音色悲啸,好像女中音和男高音在配合,又宛如月光下叫春的猫儿般动听迷人,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丰富的和声、战栗的合唱共同导向音乐的高潮,声音越飙越高,终于,指挥一挥手,乙醚音乐那破碎般的音符被释放出来,十六位萨克斯乐手也就彻底垂下乐器。降A大调雷鸣曲开始,然后,在单纯的死寂中,在单纯的黑暗中,音乐式微,一个减弱音慢慢滑落,降至四分音,低,低,低到主和弦悬停不息像微弱的私语(同时四五拍子在更低处持续跳跃),在音乐暗淡的时分,这极低的私语般的乐音,仍然迫使节奏保持一种紧张与期待,这期待终于得到满足——音乐像喷发的朝阳陡然高亢,同时,十六位萨克斯乐手便引吭高歌:

我的小瓶子,

我一直渴望你!

我的小瓶子,

为什么我会被倒出?

在你的世界里,

天空碧蓝,

气候永恒美丽。

要知道,

在这世界里,

没有任何一个别的瓶子,

可以与你媲美,

我那亲爱的小瓶子。

跳着五步舞,一遍又一遍,旋转过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列宁娜和亨利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翩翩起舞,那世界温暖、色彩丰富、善意无穷,那是属于索玛的假日世界!看啊,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和善、美丽、开心!“我的小瓶子,我一直渴望你!……”其实列宁娜和亨利已经找到他们的渴望之物……他们此时此地,其实就在那里面:很安全,享受着和美的天气,以及永恒的蓝天。

十六位萨克斯乐手累了,放下萨克斯管,合成乐器于是单独奏起了最新的马尔萨斯蓝调音乐,缓慢行进。

而他们,就像两个孪生子,正沐浴在小瓶子里那血液替代品的海浪中,轻柔摇摆。

“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晚安,亲爱的朋友们。”扩音器发出亲切、悦耳的声音,其实是在遮掩,这是在命令众人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晚安,亲爱的朋友们……”众人皆遵从了。列宁娜和亨利离开了秀场。那时,冷清压抑的星星已经在夜空中行走了很长一段路。可是,即使高空广告牌错落的屏幕一个个都淡入了夜色之中,这两个年轻人仍然沉浸于欢乐,无视黑夜的存在。

在宵禁之前还有半个小时时间,他们吞下了第二份索玛,这使他们在自我意识与真实世界之间立刻树立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他们再次像进入了小瓶子那迷乐的至境之中,便那样子穿过街道,乘坐电梯,抵达亨利的住处——在公寓的第二十八层。虽然列宁娜又吞咽了一克的索玛,虽然一如亨利般沉浸于迷乐至境,列宁娜可没有忘记哪怕一条避孕规定。这不奇怪,这么多年高强度的睡眠教育,以及从十二岁到十七岁接受的每周三次的马尔萨斯避孕操,如今采取避孕措施对于她来说完全是自动的、必然的,就像人必定要眨眼睛一样。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列宁娜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说,“范妮·克朗想知道,你是从什么地方搞到这条可爱的绿色摩洛哥式样皮带的。”

每隔一个星期四,伯纳德都要参加“团结仪式日”的活动。于是,在爱神宫[7](根据《第二规章》,亥姆霍兹最近刚被选为此宫的委员会成员)早早吃完晚饭,伯纳德与朋友告别,在天台上租了一架飞机,让驾驶员把他带到福特森[8]社群合唱馆。飞机爬升了二百米之后,转头向东飞,很快,伯纳德看见了合唱馆那巨大、漂亮的房子,泛光灯照得它透亮,三百二十米长的白色卡拉拉大理石[9]闪闪发亮,照耀得路德门山[10]雪白而炽热。合唱馆的直升机坪的四角,各立着一个巨大的T字架,深红明亮,盖住夜色。二十四个金色的大喇叭隆隆作响,一首庄重的电子音乐正在播放。

“见鬼,我迟到了。”伯纳德一见到大亨利钟[11]——这是合唱馆大钟的名字——不免自言自语。他肯定迟到了,因为当他付钱给驾驶员时,“大亨利钟”时针刚走到九点的位置。只听所有的金色喇叭里传来洪亮、低沉的声音:“福特,福特,福特……”确乎是九声。伯纳德奔向电梯。

大礼堂专用于福特诞生纪念日活动以及其他大型合唱活动,位于整幢建筑的最底层。礼堂上方,共有七十层,每层一百个房间,这七千个房间都归“团结协会”使用,以备举行每隔十四天一次的“团结仪式日”。伯纳德在第三十三层出了电梯,他让自己紧张起来,开门进去。

感谢主福特!他还不是最后一个。围绕着圆形工作台那三排椅子(每排十二把椅子)并未坐满。他滑向最近的一把椅子,希望神不知鬼不觉。他还指望能对后来的迟到者皱皱眉头呢——不过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到。

“今天下午你怎么玩的?”左边的女孩转过身问他,“是障碍高尔夫,还是电磁高尔夫?”

伯纳德看了她一眼。主福特啊,她居然是摩甘娜·罗斯柴尔德[12]!他只得红着脸承认,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玩。摩甘娜惊奇地望着他。他们尴尬着沉默了。

终于,她转过身,朝向她左边的人说话了,那家伙是更有运动相的人。

“团结仪式日的一个好兆头。”伯纳德苦涩地想,他预见到自己将再次一无所得。他怎么就没有好好观察呢,居然随随便便就找了最近的一把椅子!他本可以坐到菲菲·布拉德劳[13]和乔安娜·狄塞尔[14]中间的呀。结果倒好,他一把坐下来,像个瞎子一样,把自己撂在摩甘娜旁边。主福特啊!那可是摩甘娜!

想想她那丰盛的乌眉——准确说是一字眉,在鼻子上方相连。主福特啊!

而他的右边,坐着的是克拉拉·德特丁[15],还好,她的眉毛还算分开了,可是她实在太过丰满了。而菲菲、乔安娜倒算得完美无缺:丰满、金发白肤、身材匀称等等,还有个蠢货,那个汤姆·河口[16],居然一屁股坐在她们中间。

最后一个到的是沙拉金尼·恩格斯[17]。

“你迟到了,”小组的组长严肃地说,“以后不允许。”

沙拉金尼表示歉意,溜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坐在吉姆·波卡诺夫斯基[18]与赫伯特·巴枯宁[19]之间。小组成员已然到齐,“团结圆圈”完美成型,男人,女人,男人……围绕着圆桌男女错开坐定,像一个圆圈。一共是十二个人[20],准备就绪,他们希望相聚、交融、去除个性,合并为一个更伟大的个体。

组长站起来,做出“T”的手势,扭开合成乐,于是,那不知疲倦的鼓声和乐器的合唱(近似于号角与超弦之配合)温柔响起,短促、八面环绕的《团结圣歌第一曲》那美妙的旋律一遍遍重复着,凄切动人极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最后不是双耳在聆听那脉搏一般不倦跳动的韵律,而是上腹部的隔膜在听;反复作响的和声,其悲鸣与铿锵不是在大脑中缠绕,而是在渴慕同情的大肠之内顺流直下。

组长再次做出“T”的手势,坐了下来。仪式开始了。圆桌中央放置了奉神之物——索玛药片。装有草莓冰激凌、索玛的爱杯[21]依次传递给下一个人,人人皆祈祷:“为一己之泯灭干杯。”如此十二人皆大口啜饮这甘霖。伴着合成交响乐之轰鸣,众人遂唱起《团结圣歌第一曲》:

主福特,吾辈乃是十二人

啊,让吾等成为唯一者

像万滴水珠合成社会的大江大河

啊,现在使吾辈狂奔吧

迅捷无比

好似主麾下的富力否[22]

就这节诗,众人哼唱十二遍,灌注热情与憧憬。爱杯乃再次传递。此次众人便喊道:“为广大的唯一干杯!”众人皆痛饮。音乐持续,毫不倦怠。鼓声隆隆。和声之悲叫与撕裂,被众人酥软的大肠吸附,如痴如醉。《团结圣歌第二曲》又响起了:

来吧,广大真君

汝乃社会之友

消灭十二个私体

成就独一个

需知吾辈渴望去死

盖吾辈之末日

实乃更广大之生命

如日之初起

此节诗,众人亦哼唱十二遍,至此,索玛之功效尽情发挥。眉目闪亮,双颊粉红,万能慈悲那内在之光芒喷薄而出,照耀众人面庞,欢乐福祥,笑容绽放。纵使伯纳德,也深感陶醉。当摩甘娜·罗斯柴尔德转身面对他,他也竭力深情回望,可是她那眉毛,那黑乎乎的一字眉,见鬼,明晃晃地横在那里,他无法忽视——竭尽全力也不能。看来他之陶醉感未能贯彻始终,或者他起初坐在菲菲、乔安娜之间就好了……

爱杯已然是第三次传递了。“为圣主之临凡干杯!”摩甘娜·罗斯柴尔德喊道,这次恰好轮到她开始循环仪式。她的嗓门甚高,声音甚是狂喜。她痛饮甘霖,又将爱杯传至伯纳德。“为圣主之临凡干杯。”伯纳德重复说,极力揣摩体验圣主临凡之伟大,可是,见鬼,那一字眉还是阴魂不散,因此,这临凡的时日看来也就相当遥远了。他也饮了一口,将爱杯传至克拉拉·德特丁。“这次又失败了,”他告诉自己,“我早就知道这事不成。”可是,他不得不继续竭尽努力去微笑、凝望。爱杯传递了一圈。这时,组长举起手,发出信号,如此,众人一同合唱起《团结圣歌第三曲》:

广大真君已至

汝辈可曾感动

狂欢,沉醉,然后去死

在鼓声中融化消逝

因你便是我

我便是你

一诗节接着一诗节,众人的声音渐至兴奋,心跳狂烈加速。圣主临凡之感,譬如空气通电,激动了他们。组长关掉音乐,等最后一个诗节的最后一个音符衰歇,屋内即是彻底的寂静,这寂静,蕴藏着极大的渴盼,众人战栗,因生命被通电而匍匐在地。

组长伸出双手。

忽然,从众人头顶,传来伟大的声音,这声音低沉而雄厚,比单纯的人声更美妙动听、更丰富、更温暖;它充满更多的爱、渴望、怜悯;它是神奇的、神秘的、超自然的。只听它缓慢地说:“啊,主福特,主福特,主福特。”声音渐低,缓慢下沉。于是,一股温暖的感觉迅速传遍每一个听者,他们从心口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极大的战栗,他们泪水涌溅,他们清晰感觉自己的心,自己的肠正在蠕动,似要脱离他们寻求独立的生命。“主福特啊!”他们酥醉融化。“主福特啊!主福特啊!”他们在融化,融化啊融化。突然,另一个声音叫起来,令人惊悚。“听着!”这声音从喇叭中传出,“听着!”他们洗耳恭听。停顿一下,这声音又降至低语,可这低语声,比方才的狂叫更具穿透力。“广大真君脚步已至。”再一次重复。“广大真君脚步已至。”这低语声好似快要窒息。“广大真君已然移步至楼梯。”再一次,整个屋内鸦雀无声。刚刚那渴望才放松些,此时陡然拉紧,越拉越紧,人都要感到撕裂。广大真君,他的脚步?啊,真的,他们都听到了,他正在缓慢地走下楼梯,越来越靠近他们——沿着那空中无形的楼梯!这是广大真君的脚步呀!突然,一人打破了这拘谨与紧张,她瞳孔放亮,嘴唇大张,那是摩甘娜·罗斯柴尔德,她忽地站起来。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她尖叫着。

“他真的来了!”沙拉金尼·恩格斯大叫道。

“真的,他来到了,我听到了。”菲菲·布拉德劳和汤姆·河口一起站起来。

“啊,啊,啊!”乔安娜也出来证明了,只是口齿不清。

“他来了!”吉姆·波卡诺夫斯基号叫着。

组长探身过去,碰下按钮,便听见铙钹、铜管、大鼓狂乱作响,众人便如高烧,如癫狂。

“啊,主来啦!”克拉拉·德特丁尖叫道,“哎呀咦!”这声音听起来,就像她被人割喉一般。

伯纳德明白他也得干些什么,便也跳将出来,大叫道:“我听到了,主来了。”其实这是胡扯,他可啥也没有听到,他也根本未见到谁出现。不管音乐如何响亮,不管众人之激动如何山呼海啸,就是什么人都没有。但是他也挥舞着双臂,与众人一般叫得响亮,当别人开始抖动、跺脚、坐立不安,他也就抖动、跺脚、坐立不安。

他们绕着圈走,一支圆形的舞者的队伍,每个人都将双手放在前面一人的屁股尖上,转呀转,一起高叫,一起随着音乐的节奏跺脚,敲打着前面人的屁股。这十二双手,动作起来好像一个人;这二十四瓣屁股发出厚实的回响,也就像一个人的屁股在发声。十二人就如一个人。十二人就如一个人。“我听到了,主来了。”有人叫,音乐就加速,跺脚就加速,双手节奏就加速。直至突然间,一个响亮的合成贝斯声低沉地叫出一个词“咬兮炮兮”[23],宣告赎罪的时刻来到,团结的顶峰抵达,此刻,十二人为一——这是最高的存在道成肉身了呀!此时,手鼓依旧敲击着他们的狂热的信仰:

咬兮炮兮,主福特

赐予我辈欢乐

吻着娘儿们

她们是同一人

小伙子们众多

也只是一个人

娘儿们

她们只是安静等

咬兮炮兮

让吾辈放炮放炮兮

“咬兮炮兮,”舞者们紧咬住这仪式的副歌,“咬兮炮兮,主福特,赐予我辈欢乐。吻着娘儿们……”当他们歌唱,灯光便缓缓淡出,虽然亮度衰歇,那灯光却转而变得更其温暖、扩散、深红,直至变成暮色般绯红,众人在其中舞蹈,譬如身处胚胎仓库。“咬兮炮兮。”在那血红色、子宫般的黑暗中,舞者们照旧转圈、应和,精疲力竭地应和那不知疲倦的节奏。“咬兮炮兮。”于是圆圈松散、破开,三三两两,舞者们倒在环绕着桌椅的一圈沙发上。“咬兮炮兮。”温柔地,那玄妙的声音浅哼低吟,在红色的灯光中,譬如某只巨大的漆色的鸽子,咕咕叫着,悬停半空,慈悲俯视,在它下面,舞者们或俯卧,或仰卧,忙碌得了不得。

他们到了天台。大亨利钟敲响十一点的钟声。夜色安详温暖。

“太美妙了,不是吗?”菲菲·布拉德劳说,“真的确实太美妙了,对吗?”她看着伯纳德,一脸狂喜的神色,却不见丝毫的激动与亢奋。据说人处于激动,表明欲望仍未获得满足,至于她,目下因欲望消费成功,因心灵平和,乃深陷那平静的迷狂中。她并非仅因为那空虚的满足和无聊而至于如此,实在是深感生命和谐、能量平衡、自身安然,才能有这样平静的迷狂。这是一种宁静,境界丰富,活力充足。要知道,“团结仪式”既能夺取,亦能赋予,褪去旧有,其实为的是新生。她身心灌注,已然被塑造为完美之人,她甚至已不再是她自己,而是更广大个体的一分子。

“你真的不觉得这是很美妙的吗?”她固执地看着伯纳德的脸,那双眸闪亮,仿佛是非自然的光。

“当然,我认为是很美妙的。”他撒谎了,目光偏注。看到她容光焕发的脸,他立刻感到自责,并想到自己的孤独,实在是荒诞可笑。到现在,他仍然像仪式刚开始时那样,痛苦而孤单,而且因他的空虚自我未能新生,亦因其欲望不曾真正满足,他的孤单感反倒更强烈了。

当别人与广大真君融合为一之时,他索然一人,无法填补自身的空虚;当他被摩甘娜拥入怀中,他依然落寞,这种落寞与绝望之感强烈无比,他此生从不曾体验过。从暮色般的深红退出,在普通的电光中浮现,那更其清晰的自我,将他摔打进苦恼的深渊。他彻彻底底地难受,而这很可能是他自己出了毛病(她那双明亮的双眸正在谴责他)。“实在太美妙了。”他只能重复道,可是,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到的,不过是摩甘娜的一字眉。

* * *

[1]皇家法汉村,英国白金汉郡的一个小村庄。

[2]伯恩汉姆比奇斯,地名,位于英国白金汉郡内。

[3]威斯敏斯特,又称西敏,是英国大伦敦下属的一个拥有城市地位的伦敦自治市。

[4]威斯敏斯特教堂,一座位于威斯敏斯特市区的大型哥特式建筑风格的教堂,这里一直是英国君主(从英格兰、不列颠到英联邦时期)安葬或加冕登基的地点。曾在1546年—1556年短暂成为主教座堂,现为王室胜迹。1987年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5]卡巴莱,是一种具有喜剧、歌曲、舞蹈及话剧等元素的娱乐表演,盛行于欧洲。表演场地主要为设有舞台的餐厅或夜总会,观众围绕着餐台进食并观看表演。此类表演场地本身也可称为卡巴莱。

[6]加尔文·斯特普,原文Calvin Stopes,加尔文这个名字在此处暗指两人。一个是十六世纪法国著名的宗教改革家、神学家、加尔文派的创始人约翰·加尔文(John Calvin);一个是美国第30任总统小约翰·卡尔文·柯立芝(John Calvin Coolidge,Jr.)。

[7]爱神宫,原文Aphroditzeum,赫胥黎在“新世界”中以阿佛洛狄忒(Aphrodite)名字命名的宫殿。阿佛洛狄忒在希腊神话中是代表爱情、美丽与性欲的女神,在罗马神话中与其相对应的是维纳斯。

[8]福特森,现实世界中是一款拖拉机的名字,福特公司出品。

[9]卡拉拉大理石,卡拉拉是位于意大利的一座小城,以盛产大理石闻名。文艺复兴时期的多数著名雕塑都使用卡拉拉大理石为原料。

[10]路德门山,位于伦敦,山上有圣保罗大教堂,是英国圣公会伦敦教区的主教座堂。

[11]大亨利钟,隐喻大本钟。此处的亨利指亨利·福特。

[12]摩甘娜·罗斯柴尔德,原文Morgana Rothschild,此处暗指两层意思。一个是指亚瑟王传说中的女巫摩根勒菲(Morgan le Fay,别名Fata Morgana);一个是指罗斯柴尔德家族(Rothschild Family)。英国的历史研究者认为,在十九世纪,罗斯柴尔德家族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家族。

[13]菲菲·布拉德劳,原文Fifi Bradlaugh,此处暗指十九世纪英国国会议员查尔斯·布拉德劳(Charles Bradlaugh)。查尔斯·布拉德劳是一名无神论者,曾拒绝以基督教的方式宣誓就职,并向议会提出用另外的方式宣誓,结果被拒绝并剥夺当选权利。此后,他又重新当选了两次,但都被拒绝就任。1886年,布拉德劳第四次当选,众议院终于允许他宣誓就任。上任后他提出《宣誓法案》并获得通过,使任职宣誓不再限于宗教方式。

[14]乔安娜·狄塞尔,原文Joanna Diesel,此处暗指德国工程师、柴油发动机的发明者鲁道夫·狄塞尔(Rudolf Diesel)。

[15]克拉拉·德特丁,原文Clara Deterding,此处暗指两人。一个是指亨利·福特的妻子克拉拉·简·布赖恩特(Clara Jane Bryant);一个是指亨利·德特丁(Henri Deterding),荷兰皇家壳牌集团成立初期的领军人物。

[16]汤姆·河口,原文Tom Kawaguchi,此处暗指的是河口慧海(Kawaguchi Ekai),日本僧侣、佛教学者、探险家,四次到过尼泊尔,两次到过西藏,是第一个到这两个地方旅行的日本人。

[17]沙拉金尼·恩格斯,原文Sarojini Engels,此处暗指两人。一个是指人称奈都夫人的沙拉金尼·奈都(Sarojini Naidu),印度政治家、女权运动者及诗人,是第一位任邦行政长官的女性;一个是指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之一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18]吉姆·波卡诺夫斯基,原文Jim Bokanovsky,与波氏程序一样,暗指名为Maurice Bokanovsky的法国官僚。

[19]赫伯特·巴枯宁,原文Herbert Bakunin,此处暗指两人。一个是指乔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十六世纪英国诗人、演讲家和牧师;一个是指十九世纪俄国革命家、无政府主义者米哈伊尔·巴枯宁(Mikhail Bakunin)。

[20]模仿耶稣的十二个门徒。

[21]爱杯,原文loving cup,宴会上递酒用的双柄大酒杯。

[22]富力否,原文Flivver,廉价的小汽车之意。

[23]咬兮炮兮,原文Orgy-porgy,大意为像鲷鱼一样放荡。Porgy,鲷科鱼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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