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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返美丽新世界 阿道司·赫胥黎 8378 2024-01-11 21:04:24

眼前矮笨强固的灰色楼体,高仅三十四层。大门处“伦敦孵化场及驯化中心”的标志醒目非常。墙上铭牌刻着万国邦的国训:“社群统一,身份共一,稳定第一”。

底层大厅庞大,门朝北开。相对来说虽是夏天,窗外却已有些凉意,但室内却设定为热带温度,忽而看见一道光线穿过窗户,很纤细,却着实刺目,令人心生寒意。那光是在寻觅一些披着袍子的傀儡般的人体模型,或是某些苍白的学者的身影——他们一身鸡皮疙瘩,最终却只发现些玻璃杯、镍制器皿,还有实验室所用的瓷器,瓷器阴郁地闪着光芒。

环境冷清,一切也就冷清。工人们的工装裤是白色的,手上戴着副苍白的橡胶手套,跟死人的颜色似的。室内的光线冷冰冰的,毫无生气,仿佛幽灵的世界。只有透过工作台上那一个个显微镜的黄色镜筒,才能窥见一抹生命,这生命仿佛一条条诱人的黄油,装在那些锃亮的导管里。

“这里,”孵化中心主管一边开门一边说,“是受精室。”

室内,三百名受精师正在仪器上忙碌,有的全神贯注,几乎只听见呼吸的声音,有的思想出神,不免喃喃自语,偶尔还吹个口哨。一群刚到达的实习生们,皆是年轻粉嫩之辈,惶然凄然,紧跟着主管的脚步。他们每人都手拿一个笔记本,面前这位大人物一开口,他们便龙飞凤舞地记录。一定要依样画葫芦。需知,像主管先生这等大人物,能郑重其事地带新人们转一转中心的各个部门,难道还不是新人们的运气?

他每每解释说:“这样转悠,只是让你们对这里有一个概念。”这还用说吗?新人们若无一些基本概念,他们又怎能机智地胜任这等工作?但这等机智还是少些为妙,因为要做社会的良善乐民,知道得越少才越好呢。

但正如世人皆知的:细节造就美德与幸福感,概念则导出必要的理性之恶,所以,哲学家本应遭社会鄙弃,拉大锯之辈和集邮者才是社会的脊梁。因此,他补充说,一面笑着,看来亲切,其实倒有些许恐吓的意思,“明天,你们将定下心来,从事伟大的事业,这些概念就再也没有用了。与此同时……”

当然,来此工作同时也是一项特权。男孩子们飞速抄录,这等金玉良言,的的确确是从这个大人物的嘴里流出来的呢。

主管先生一边说,一边进到屋内。此人又瘦又高,脊背挺拔,下巴很长,牙齿外露,倘不说话,他那丰满且线条曲折生动的双唇倒是能把牙齿勉强包住。他到底是年轻还是老朽?到底三十岁还是五十岁?也许都五十五了?这却看不出来。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关心他的年纪。因为当这太平盛世——时为福特纪元632年[1],世上已无人关心这等无聊的问题了。

“我从头再说一遍。”主管先生说。那些更加积极的新人们于是立刻在笔记上记录主管先生的名言:从头再说一遍。

主管先生伸手一指,“这些就是培养器。”并推开一道隔热门,好解释得更清楚些。“务必保持正常体温,以使雄性配子存活;”(他又打开一道门)“它们需保存在35度环境下,并不是正常的37度,保持正常体温将毁掉它们的生殖力。”自然,裹在保温箱里的公羊自己是不会生出羊羔来的。斜靠着培养器,主管先生又简要描述了现代化的受精过程(新人们的铅笔依然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般工作呢),无疑,他首先从外科手术开始,手术过程自然以社会福祉为目标,更不必说自愿手术还能带来丰厚的奖金,总额等于六个月的薪水呢;接着谈到如何保存割下的卵巢,并保持其活性;又提及最佳温度、盐分、黏性,以及分离出来并成熟的卵子浸透其中的溶液;(他领着他们走到工作台,立刻指给新人们看,这种溶液是如何从试管中提取出来,并一滴滴地滴在显微镜的玻片上,这玻片还是特制的,有适当的温度)又叙述如何严格筛选出畸形的卵子,计量健康的卵子,将之转移入一个有气孔的容器中;又带他们看操作过程,告诉新人们这个容器是如何浸泡在一片温暖的营养液中,在这营养液中,精子们正欢快地畅游呢,密度达到每立方厘米最低十万个精子(主管先生格外强调了这一点);十分钟之后,提出容器,再次检查容器中的物质,倘有任何卵子未能成功受精,便被再一次浸泡,如有必要,这一过程可以反复进行;最后,受精卵被送回培养器中,经过分类,α族、β族受精卵终被小心翼翼地装瓶,而γ族、δ族、ε族[2]三种受精卵则再次取出来,需要历时三十六个小时的“波氏程序”[3]。

“波氏程序。”主管重复一遍这名词,新人们便在笔记上的这个词下面画了着重线。

一个卵子,一个胚胎,最终是一个健全的成人。不过,经过波氏程序,一个卵子会“发芽”,会繁殖,会分裂。一个卵子,最少能长出八个、最多能长出九十六个分体,每个分体则会长成完美无缺的成型胚胎,每个胚胎也都将顺利发育为完全的成人。若在过去,一个卵子只能成就一个人,但今日,却能成就多达九十六个人。这就是进化的伟大!

“本质上,”主管总结陈词,“波氏程序本是设计为让一系列的发育停滞,以确保健全部分正常发育,不料,卵子却以发芽来应对,这真是出人意料。”

“发芽应对。”铅笔驰骋纸上。

主管先生又指着一条缓慢移动的传送带,正将一个塞满了试管的架子传送到一个很大的金属容器之中。此时,传送带另一头,又一个同样的试管架子出现了。这套传送的机器咕噜咕噜叫唤,声音很是微弱。他告诉新人们,所有试管传送完毕,约花去八分钟时间,在这八分钟之内,卵子将接受X射线的强烈照射——其强度乃是卵子可以接受的极限。少量卵子在这过程中死去。剩余的卵子中,敏感性最差的,只能分裂出两个分体;大部分则分裂出四个分体;有一些可以分裂出八个分体来。所有这些分体都将被送进培养器,并在其中成长,两天之后,培养器内温度骤降,工作人员再度检查这些分体。那时,“发芽”的过程再度开始,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如此这般重复,这些新的分体将被浸泡于酒精——几乎要令它们丧失活性;但它们会存活下来,且又一次“发芽”,从此诞生的更新的分体,而后就不再折腾,任其发育了——因为再进行一次“发芽”对这些分体来说通常是致命的。这样算起来,那原始的卵子自然很有希望培育出八个到九十六个分体胚胎,这实在是自然界无与伦比的进化,谁敢否认?这些分体胚胎可以说是孪生子,但又与旧时代里胎生的那些双胞胎、三胞胎截然不同,因为后者的诞生,都是因为一个卵子偶然的分裂,但如今分裂的次数是好几十次。“几十次,”主管重复了这个词,他张开双臂,似乎在慷慨布施,“几十次啊。”

不料一个愚蠢至极的男孩却冒出句话,问人工分裂卵子的优势到底在哪。

“我的乖乖!”主管转身对着这男孩,“这你都看不出来?这你都看不出来?”他竖起一只手,显出庄严的神情。“记住:波氏程序乃是保证社会稳定最主要的工具之一啊!”

如此记下:社会稳定最主要的工具。

想想吧:标准化的男人和女人,统一着装,一组一组的;一个小型工厂所有的工人,甚至单单源自一个——是一个啊——经过波氏程序处理的卵子!

“九十六个完全一样的胞胎,在九十六个完全一样的机器上工作!”主管先生充满了激情,以至于说这句话时声音都在颤抖。“你们现在知道身在何处了!这可是人类历史新的一页!”接着,他引用了可堪为宇宙真理的那段国训:“社群统一,身份共一,稳定第一。”

这华美的词章!

“假如可以的话,我们早就无限制地采用波氏程序,然后,世界上所有的难题将迎刃而解。”主管先生充满自信地说。标准的γ族,恒久稳定的δ族,均衡如一的ε族,这三种受精卵将解决所有的困难。于是要有成千上万个完全一样的胞胎!生物终于可以批量生产了!

“只是,哎,”说到这里,主管先生居然叹了口气,还摇摇头,“我们却不能无限制地采用波氏程序。”九十六个孪生子似乎就是批量生产的极限,平均起来最多也就七十二个。而且,他们目前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次好的办法),也只是让同一个卵巢和同一个男性配子结合,产生尽可能多的孪生子,甚至连这个办法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完成。

“因为,如果顺其自然,女性体内的二百个卵子,需要三十年的时间才能达到真正的成熟,但我们的生意要求我们必须在此时此地就保证人口数量的稳定。要等待四分之一个世纪,才能把卵子一个个挤出母体,这样的等待有何意义?”

很明显,没有意义!幸亏波茨纳普技术[4]极大地加速了成熟的过程。他们可以确保在两年时间之内,让一个女性体内的至少一百五十个卵子成熟,令其受精,经过波氏程序,换句话说,就是把一个卵子乘以七十二,然后,在两年时间内,可以同时产出平均数量高达一万一千个的兄弟姐妹,他们来自同一个母亲,却分属于一百五十组孪生子。

“运气好,我们甚至可能让一个卵巢产出一万五千个成体呢!”

此时,一个金发、脸色红润的年轻人恰恰走过,主管招呼他,“福斯特先生!”这位脸色红润的年轻人于是便走过来。“福斯特先生,告诉我们,单一的卵巢最多产出过多少成体?”

福斯特一口报出了结果:“在本中心里,纪录是一万六千一十二个。”

福斯特说话非常快,他有一双活力四射的蓝眼睛,当引用数据的时候,明显看出他很享受这个过程。“一百八十九组孪生子,一万六千一十二个成体,可是有人做得更棒,”他喋喋不休地说,“那是在一些热带地区的孵化场。比如,新加坡孵化中心经常产出超过一万六千五百个成体;蒙巴萨的孵化中心居然创造了一万七千个成体的最高纪录——可是他们赢得并不光彩,想想看,这些黑种的卵巢对她们那脑垂体分泌物的反应是多么厉害!假如你习惯于研究欧洲人种,你难免会对两个人种之间的区别大感惊讶。即使如此,”他话锋一转,微微一笑(可是他眼中那股争强好胜的神气未散,而他的下巴上扬,一副挑衅的意思),“我们仍有可能击败黑种人的记录。现在,我正在研究一个副δ族卵巢,才十八个月,已经产出一万两千七百个幼体,或者已经倒瓶,或者已成胚胎,他们日日都在变得更强壮。我们终将击败这些黑种人。”

主管大喜,“我欣赏的就是这种不服输的劲儿!”他拍了拍福斯特的肩膀,“你就跟我们一起走,把你擅长的拿手绝活告诉这些男孩,让他们不虚此行。”

福斯特谦恭地笑了:“乐意之至。”

他们继续前行。

于是到了装瓶间,那里一片喧嚣,却井井有条。新鲜的母猪腹膜被切割为一条一条,尺寸合适,从半地下室的器官商店,用小型载货电梯迅疾地传送进来。只听到嗖嗖的声音,然后咔哒一声,电梯舱口洞开,装瓶工只需伸出一只手,取出腹膜条,塞进瓶中,按平,即告完工。工人们速度奇快,循环不息的输送带上的每一个瓶子,都不会空空而去。这个瓶子刚装好,又听见嗖嗖的声音,然后咔哒一声,又一条腹膜从电梯弹出,等待着被塞进下一个瓶子。于是,在这条输送带上,装瓶工们完成着这虽然缓慢,却永无止境的工序。

装瓶工旁边站着检录员。工序到了这一步,只见一个个卵子从试管转移到更大的容器内,于是检录员们灵巧地将卵子的腹膜撕下,于是桑葚胚[5]应声落下,检录员们接着将盐水注入卵子……最终卵子被置放进瓶中,这时轮到标签员忙碌了,他们记录下卵子的遗传情况、受精日期、波氏胚胎组编号,这些信息原来贴在试管上,现在转移到瓶子上。这些卵子不再是匿名状态,它们被命名、被标识。

工序缓慢地继续下去,装有卵子的瓶子通过墙上的一个洞,缓慢地送进命运规划局。

“这里的卡片索引装满了八十八立方米的柜子!”当他们走进命运规划局时,福斯特得意地说。

“索引中包含了所有的相关信息。”主管补充说。

“而且每天早晨就更新。”

“而且每天下午就调整完毕。”

“以这些索引为基础,规划员们对胚胎们的命运予以设计。”

“天啊,这么多个体被制造出来,质量是如此出色!”福斯特说。

“又如此大规模地被分配到社会上去!”

“无论何时,这里的倒瓶率都是最佳。”

“任何偶然的损耗都迅速得以补偿。”

“绝对迅速,”福斯特强调说,“比如上次日本大地震,人员损失惨重,你们可不知道,当时我们加班加点了多长时间来弥补这个损失啊。”他居然和气地笑起来,一边摇着头。

“先是规划员将社会需求的数据传递给受精师们。”

“受精师则将相应数量的胚胎交给命运规划员。”

“因此相应数量的卵子被装瓶,并详细规划其未来用途。”

“此后,瓶装卵子就被送到胚胎仓库了。”

“我们现在正向胚胎仓库走去。”

福斯特打开一道门,他领着众人走下一段楼梯,到了地下室。此处的温度仍然宛如热带。他们又往下走,光线转淡,暗色加重。只见两道大门、一条长廊,长廊有两个转弯,以保证这地下室可以挡住日光的渗透。

“胚胎就像是摄像胶卷,”福斯特俏皮地说,一边推开第二道门,“它们只能承受红色光。”

其实,跟随福斯特进入仓库的新人们,却感到在这暧昧的暗色环境中,事物仍是可见的,而且皆镀上深红色。这种黑暗感,极似人们夏日午后闭目时所感到的那种。在仓库里,一排排延伸下去的货架和一层层堆着的瓶子,鼓鼓囊囊地排列在过道两边,一切皆闪耀,如无数红宝石般绚烂;男男女女暗红的身影穿行在这些红宝石的阵列中,如幽灵一般,他们皆有一双紫色的眼眸,浑身皆显出红斑狼疮的症状。在这环境中,唯有机器的轰鸣,或许能略微搅动这沉闷的空气。

“福斯特先生,告诉来客一些数据。”主管说,他已然倦于多谈。福斯特则再高兴不过了,他喜欢列出数据。他说,这里长有220米,宽有200米;又指着天花板说,高则达到10米。如小鸡啜饮时旁观周边的那股劲头,新人们顺着福斯特手指的方向去看那远处的天花板。这里一共有三层货架:地面长廊、一阶长廊、二阶长廊。

蜘蛛网一般的钢铁架构,连接着错综交叉的走廊,却都在远处的黑暗中隐没。就在他们旁边,有三个红色的人影正忙碌着,沿着一架自动扶梯,卸载一个又一个坛子。

这架自动扶梯,往上通向之地,正是命运规划局。

装瓶的卵子可以放在十五个带轨道的货架上,每个这样的货架,均以每小时三十三又三分之一厘米的速度缓慢传动(慢到常人都感觉不到),也就是一天移动八米,每年移动二百六十七天,这样全部加起来,所有货架每年要移动的距离是两千一百三十六米。这样的货架轨道,一条在地下一层,一条在一阶长廊,还有半条在二阶长廊。就这样历经二百六十六天,直到那第二百六十七天清晨的到来,倒瓶室里终于洒满了阳光,人们称这一天为卵子的独立日。

“其实在此过程中,”福斯特总结说,“我们已经做了无数工作,真的可说是倾尽全力了。”他笑起来,这是见证者的笑容,也是成就者的笑容。

“我欣赏的就是这股劲头!”主管再一次表示了赞赏,“让我们继续转转,福斯特先生,你可以告诉他们所有的事情。”

遵循指示,福斯特确实讲了许多。既告诉他们胚胎如何在腹膜制成的胎床上成长,又让他们舔了舔胚胎们的营养品——数量极其庞大的血液替代品,还解释了为什么胚胎需要胎盘素和甲状腺素的刺激;接着又谈及如何提取黄体[6];又指示给新人们看喷嘴,在货架移动过程中,从开始移动算起,移动到两千零四十米,其中每移动十二米的距离,都要通过喷嘴自动往瓶子中注射相关物质;在第一百一十二米行程抵达时,在每个瓶子中人工设置母体环境;在最后的九十六米行程,往瓶子里注入的脑垂体溶剂逐日增量。然后指给新人们看红色的“蓄水池”——里面是血液替代品;以及离心泵——它保证了血液替代品在胎盘中的运转,并实现人工肺部的血液循环;以及人体废物过滤器。此外还提及胚胎有贫血的危险倾向,指责胚胎那猪一样贪婪的营养摄取量,为此,他们不得不为胚胎提供小马驹的肝脏。

复又描述道,在货架移动的过程中,每经过一个八米的距离,其中最后两米的距离,都要同时抖动所有胚胎,以使其习惯运动性;又暗示胚胎会感受到“倒瓶创伤”(其实乃是重力作用的结果),为此需提前采取措施,通过对瓶中胚胎的适度训练,使这种受惊感降到最低;在移动到二百米左右,会对胚胎进行性别检测。还解释了标签含义,“T”表示胚胎为男性,一个圆圈表示女性,一个黑色的问号(写在白底纸上)则表明该胚胎为自由马丁[7]。

福斯特说:“当然,在绝大部分情况下,繁殖力太盛也令人烦恼,其实一千二百个卵巢中只保留一个就足够我们使用的了,但我们也希望所做的决定更聪明、更有回旋余地,所以,肯定总是要保持更高的安全系数,于是,在性别检测环节,我们保留百分之三十的女性胚胎,允许它们正常发育;剩余的女性胚胎,在余下的行程中,每过二十四米距离,则要被注射男性荷尔蒙,结果,它们倒瓶之后,成为特殊的胚胎——结构正常却没有生育功能,这是务必要保证的。当然,这些胚胎未来难免偶尔会长出几根小胡子。”他继续说,“如此一来,人类终于不再像奴隶一般遵循自然,而是自行创造生命,想想看,这样的世界将会多么有趣!”

说到这里,他高兴地搓起手来。可见,福斯特先生和他的同仁们可不是因为能孵化胚胎而大感得意的——这种成就,就是一头母牛都做得到。

“我们决定胚胎的命运,我们也为他们的发展提供条件。我们塑造我们的胚胎成为各种各样的人,比如α族、ε族,比如未来成为污水工人或……”他本来是准备说“世界的统治者们”,却立刻改口为“孵化场的主管先生”。

主管微微一笑,很是受用这段奉承。

一行人经过了第十一货架,它的行程目前是三百二十米,一个年轻的副β机械工正拿着螺丝刀和扳手,忙于通过血液输送泵把血液替代品输入一只胚胎瓶中。当他拧着螺母旋转时,发出时断时续的声音,与泵体的马达声合并一处。往下拧!往下拧!……还有最后那一拧,看看转速计,终于大功告成。他沿着轨道又走了两步,在下一个离心泵处开始相同的工作。

“这是为了降低转速,”福斯特解释说,“血液替代品因此可以旋转得慢些,如此一来进入肺部循环时流速较慢,胚胎因此获得的氧气也更少。要知道,只有缺氧才能确保一个胚胎活性降低呢!”说到这里,他又一次兴奋地搓起了手。

此时一个新人很幼稚地问道:“可是为什么你们要让胚胎的活性低于正常水平?”

一时众人愣住了。

“蠢材!”总管叫道,总算打破这过长的沉默,“难道你就想不到,ε族胚胎必须有ε族基因并且必须生存于ε族的环境吗?”

这个愣小子自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依然是一头雾水。

“种姓越低,摄氧越少。”福斯特解释了,氧气少了,头一个受影响的就是大脑,其次是骨骼,如果只能摄取百分之七十的标准氧气量,人就会变成侏儒;如果低于百分之七十,就会变成一个瞎子,同时变成一个怪胎。“这样的人当然毫无用处。”福斯特总结道。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自信而热切,“然而,倘若有人能发明一项技术,可以缩短胚胎的成熟期,对于社会来讲,那将是多么巨大的成功,多么伟大的贡献啊!”

“想象一匹马。”

新人们便去想象。

一匹马在六岁的时候成熟,一头大象的成熟是在十岁。而人呢,到了十三岁,还没有性成熟,只有到了二十岁,才算彻底成熟。这不是生生耽误了人类的发展与智力的进化吗?

“但是,对于ε族人,”福斯特大义凛然地说,“我们可不需要他们的智力。”既不需要,也从不曾索取。可是,即使ε族人的大脑十岁即成熟,他们的身体却只有到了十八岁才适合工作,这么长的成熟期完全是多余的,实在是浪费严重。假如能加快身体的发育速度,可以让ε族人像头牛一样发育迅速,想一想,这将节约多少资源,对社群又是何等伟大的贡献啊!

“确实太巨大了!”新人们喃喃自语,深表赞同。福斯特的激情是富有传染力的,但他也能快速转换成一个专家的角色。他又提到,由于内分泌系统不正常,男性发育过于迟缓,他假设原因在于生殖的突变。那么,有没有可能扼杀这种突变呢?能否通过适当的技术处理,使任何ε族胚胎回复到狗或者牛的正常状态呢?这就是问题所在,而这个问题甚至差一点点就解决了。

蒙巴萨的专家皮尔金顿,曾经创造出一些个体,四岁性成熟,六岁半身体发育完成。这实在是科学的巨大成就,可是却无法推广。因为六岁的男人和女人,实在太蠢笨,甚至连ε族人的工作都完成不了。这种实验其实是孤注一掷的,要么彻底失败,要么一步成功,彻底改变人类的发育模式。专家们仍在耗费精力寻求完美的方案,使六岁的成年人与二十岁的成年人没有本质的差距,迄今尚未成功。说到这里,福斯特叹口气,摇了摇头。

在深红色的微光中,他们继续前行,此时到了第九个货架所在的一百七十米的节点附近,从此节点往前,第九货架被封闭起来,其中的瓶子像是在隧道中走完剩余的路程,只是常被一些两三米宽的开口阻断路途。“在这些开口,要对货架加热。”福斯特解释说。

其实,温度的调节是冷热交错进行的。在X光的强照射下,凉爽的温度变化也只是给胚胎带来痛苦,当胚胎一旦被取出,它们对低温就会很恐惧,因此,它们就命定为在热带地区工作,做一个矿工,或者醋酸丝纺织者,或者钢铁工人。此后,还要对它们进行思想灌输,使其完全认可身体的特性——虽然这其实是别人下的结论。

“我们设定环境,使它们在热带气候中成长,”福斯特说,“我那些楼上的同仁们也会教育它们,去热爱热带的生活。”

主管简练地插了一句话:“对你不得不做的一切,必须去热爱——这就是幸福与美德的奥秘所在。所有的环境训练目的同样如此:让人们热爱自身被限定的命运,无人可以逃脱。”

在两条隧道的中间,有一个缺口,众人见到一个护士正细致认真地用一根长长的注射器戳进瓶子,瓶中乃是一团胶状的黏稠物。新人们和他们的向导沉默着,驻足观看这个护士,花了些时间。

护士终于忙完注射的事情,挺起身子,此时福斯特突然向她打了声招呼:“你好,列宁娜。”女孩吃一惊,转过身来。尽管光打在身上像是得了红斑狼疮,还有紫色眼睛,但她依然极其动人。

“是亨利!”女孩笑起来,牙齿闪着红光——她的牙齿是珊瑚色的。

“多迷人啊,多迷人啊!”主管嘀咕着,轻轻拍了几下这女孩,而这女孩则报之以恭恭敬敬的微笑。

“你在往瓶子里注射什么?”福斯特问道,装出一副专业性的样子。

“啊,那是常用的伤寒和嗜睡病菌。”

福斯特于是向新人们解释:“在一百五十米的节点,这些未来的热带工人们就被注射疫苗了,此时胚胎仍然有腮,我们就给这些鱼状的胚胎做好免疫,使其未来不怕人类的疾病。”说完又转向列宁娜,说:“今天下午四点五十五分,我们照例楼顶上见,不见不散。”

“太迷人了。”主管再一次说,在大家都离开之后,他还不忘最后拍了下列宁娜。

第十货架,装的是下一代化学工人,这些胚胎正受训练,以忍受铅、烧碱、柏油、氯气的侵害。第三货架,第一批二百五十个飞行器工兵的胚胎正经过一百一十米的节点,通过一套特别的机械程序,这批胚胎正在容器中经受持续的旋转。“这是为了让它们提升平衡感,要知道,在半空中为火箭进行维修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当它们位置处于正上时,我们就让其体内的血液循环放缓,使它们处于半饿的状态;但当它们位置颠倒时,我们就把血液替代品的流量增大一倍。如此,它们将会把颠倒状态视为幸福,老实说,只有倒立时,它们才会感到真正的快乐呢!”

“现在,我要让你们看看增α族胚胎,它们未来是知识分子,它们的成长环境非常有趣。看,它们就在地面长廊的第五货架上,有一大批呢。”福斯特先生说,他叫住了两个男孩,他们正准备从走廊下到第一层来。“这些知识分子如今约在九百米的节点,可是只有当它们的尾巴褪掉,我们才能做些有用的事情,设计出知识分子的胚胎环境。跟着我。”

此时,主管看了看手表,“已经两点五十分了,”他说,“恐怕没时间参观知识分子胚胎了,我们现在要到婴幼托管所去,赶在幼崽们午睡结束之前。”

福斯特甚是不快,“至少要去看一眼倒瓶室吧。”他恳求道。

主管对其很是溺爱,他笑了笑,“好吧,好吧,那就看一眼。”

* * *

[1]作者赫胥黎以美国汽车大王亨利·福特推出福特T型车并第一次在汽车工业中引入流水线作业的1908年,作为“新世界”的开元之年。故此,福特纪元632年等于公元2540年。

[2]α、β、γ、δ、ε都是希腊字母,系第一到第五个字母,在本书中指“新世界”里的克隆人等级。

[3]波氏程序,原文为Bokanovsky’s Process,是作者虚构的一种克隆人程序。历史上并无研究克隆术的所谓Bokanovsky其人。有观点称赫胥黎在书中用此名字,是影射一个名为Maurice Bokanovsky的法国官僚,此人极力鼓吹对社会进行高效率的管理。

[4]波茨纳普技术,波茨纳普是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的长篇小说《我们共同的朋友》中的反面角色。作者以他的名字命名加速卵子成熟的技术,有讽刺的性质。

[5]桑葚胚,指一个受精卵经过多次分裂,形成数十至数百个细胞组成的早期胚胎。

[6]黄体,排卵后由卵泡迅速转变成的富有血管的腺体样结构。

[7]自由马丁,本是兽医学用语,原指异性双胎雌性牛犊。90%以上的异性双胎雌性牛犊不育。此处指不育的女性克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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