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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十八归行

燕食记 葛亮 20838 2024-01-12 12:55:25

饮必好水,饭必好米,蔬菜鱼肉,但取目前,常物务鲜,务洁,务熟,务烹饪合宜,不事珍奇,而有真味。

——朱彝尊《食宪鸿秘》

谁都没想到,五举一个和和气气,看似随遇而安的人,竟然重新撑起了“十八行”。

戴得说这话时,看一眼姐夫,遥遥地忙着。五举山伯,精瘦,老是老了,但还是身体笔直。

戴得记得“十八行”重新开张的情形。

在湾仔的柯布连道。天桥底下。谈不上什么市口,天桥上的人看不见。天桥下面的人,又不会打那里经过。但是,租金尚算便宜。

五举到了自己找铺,才知道湾仔的铺租原来这么贵。

当年因为了装修,借了一笔钱。还掉后,“十八行”历年的收益,竟所剩无几。

明义和素娥,心里有愧。因几个儿女,看他们折腾了一番,如今已经意兴阑珊。纷纷要两个老的,认命颐养天年,自然也就没有愿意伸手襄助的。

五举便将自己多年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算起来,从十岁起,也攒足了十几年,他又没有什么花销。加上两个老人的,勉强租了这个铺位。

便也就谈不上什么装修。买了墙纸糊上。原来那些桌椅是用不上了,太堂皇,运去了寄售店。却看到店铺墙角有几个大相框,里头镶嵌着画,是几个古装女子。他便拎起其中一个,是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姑娘,脚下蹲着一只羊。姑娘满脸的喜气,笑笑口,是个高兴的样子。五举便问老板,这是谁。老板看一眼。四大美人,王昭君。五举想,这画面目可喜,或者是个好兆头。便问老板卖不卖。老板说,便宜给你了。在这里放了好久,卖家都不知哪里去了。

五举亲手将画挂到了墙上。以后,这画便在这墙上挂了四十多年。戴得指着问我,你说,这会不会是个古董?姐夫拿来的时候说,看我今天执到宝了。

我看一看,这画上浸染了多年的烟火气,有些水迹干了之后,纸上漾起的褶皱。不知怎么,心里出现了“半老徐娘”四个字。

戴得说,我知道内地有个节目,叫《鉴宝》,我

也想拿去试一试。搞不好值钱得不得了,那我们就不用辛苦做了。

旁边便有一个女人走过来,说,我们忙得团团转,几时到你辛苦过?

女人倒是看不出年纪,敦实,皮肤黝黑。她的广东话不太纯正,我也可以听出来。她是戴得的太太。

新的“十八行”,就这么草草地开张了。重开后,客人是没有多少。以往许多客,都是邵公带来的。如今,虽不至于门可罗雀,但自然比不上往日光景。

铺便是开着,每一日都是钱。五举有点着急。明义便安慰说,我们的本帮菜,原本就不该是什么高级路线。如今开到了街坊里,倒是对的。

五舉看店里,尚保留了两只红色卡座。都是真皮的背面,漂亮得很。舍不得,便从原来的店搬来了。原来的店堂很大,并不显得有什么。现在摆着,扑面而来的红色,大而无当,其实是有些触目了。

五举便说,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做点事情。

明义叹一口气,在北角那会儿,是先有了好街坊,生意都是街坊带来的。如今就算再烧了红烧肉面,也得有人来吃。

这时,他们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说,办法也是有的。

这说话的人,是北方国语口音,声如洪钟。翁婿二人忙回过头,见是个中年人,赤红面色,宽脸膛,浓眉凤目。手里执一杯普洱,正在翻看报纸,施施然的神情。

五举愣住,想这关公神仙相的客人,刚才是将谈话都听进去了,便一横心问,先生有什么办法?

这客人哈哈一笑,说,您这店刚开了,我来了几次。菜味道真不错,可就是巷子深了些。

于是他就对五举说了句话。五举眼睛亮一亮,再看一看客人,说,先生这一餐,我请了。看先生一定是好文墨的,不知可能帮我这个忙?

客人还是朗声大笑,说,不在话下。

这姓司马的先生,便为“十八行”写了一份广告传单。五举捧在手里,只觉得字字硬朗秀劲,他不识是瘦金体,但看着心里真喜欢。他心想,这是遇到高人了。

传单上写,“沪上有佳肴,美味益街坊。”

底下是店里几个招牌的菜名。最末写着“妇孺皆爱,童叟无欺”。

司马先生又带了五举,去附近的印刷所,说将传单印了两百份。

印刷所在街市后面的唐楼里,前面是一个猪肉档。门脸儿给遮得严严实实。进去了才发现别有洞天。五举进门时,听到机器的运转声忽然停止了。里面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看着他。司马先生一抬头,朗声说,嗨,哥几个,停机掩活儿呢!这些人才好像骤然松弛了,手里又动作起来。一两个和他打招呼,开玩笑。

因为不用制版,传单印得很快,须臾便好了。到要付账的时候,司马先生嘴里对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这年轻人,可不容易,你给多打点儿折扣。

那人便道,好好,那您答应给莫总编的书稿,可不能再拖了。您不给他,害他心思思,结我们的钱也不爽利。

司马先生抽一口烟斗,吐出了一个大烟圈,哈哈大笑,就你算得精。这小哥儿以后少不得还要来叨扰你。你啊,见他如见我。

五举捧着这沓传单,还有余温,散发着油墨的香气。五举鼓起勇气,问,先生,您是写书的?

司马看看他,憋不住笑似的。

旁边的师傅,一边切纸条,横他一眼,靓仔,你不知道他的来头?这可是个大作家。

司马就使劲摇摇手,嗨,一个码字匠。挣点零钱花。

戴家一家人,便把这些传单分发出去。五举和戴得,站在路边发给路人。素娥熟悉街市,便一大早揣定了,拜托那鱼档果栏的,给来往买餸的街坊。明义带着提桶浆子,在附近的唐楼巷弄,往那人多的地方去,瞅着墙上有空,便贴上去。

来吃饭的人,渐渐多了。证明这法子是奏效的。因为菜的确是好,价钱也公道,便渐渐又有了回头客。五举说,爸,午市这么热闹,咱们也学学茶餐厅,做“碟头饭”吧。翻台也能快些。

所谓碟头饭,是一九七〇年代,在本港开始出现的菜饭。类似内地的盖浇饭,白饭上加上快餐餸料,奉送例汤一碗。

这时的香港,经济已经起飞。产业结构调整,工作机会比以往多了许多。湾仔一带渐渐也成了打工仔的天下。到了中午一点钟放工,他们便需在周围食肆吃饭。碟头饭胜在简洁,菜量丰富。做法也各有千秋。烧味店最经典的叉肉饭,厨房饭里的菜远排骨、豉椒鲜鱿,中式饭的单双

拼,西式的免治牛肉,倒是都能占个一席之地。

五举山伯,保留着一本地图册。这地图册可见经年的烟尘与油腻,是时时翻用的痕迹。翻到“灣仔”那一页,我看到以“十八行”为中心,用原子笔简洁地标注着一幢幢建筑以及它们的名称,那是当时湾仔附近的写字楼,也是五举派发传单的目标。然而,饶有意味的是,在这张六十年代出版的地图上,五举将某些楼宇的名称标注在用虚线所勾勒的范围内,下方是大片虚空的浅蓝。原来,这代表着湾仔彼时计划内填海的位置,是有关这座城市的憧憬。

在这本地图册出版十年后,湾仔已呈前所未有的盛大气象。一九六五年起至一九七二年,港府展开大型的填海计划。这项工程完成后,湾仔的范围随即伸展至今天会议道一带;港岛北岸的海岸线自此完全改观。一九六八年,行政局通过湾仔的旧区重建计划,皇后大道东两旁的旧厦,在其后的十多年间大量拆卸重建。这段时期,香港金融市场渐入佳境,社会对工商楼宇的需求增加,商业活动因中环区的写字楼供应饱和而渐渐出现向东扩展,湾仔大刀阔斧的变迁,正好回应这一趋势;往后十多年,一座座耀眼的商业大厦、政府办公大楼、酒店、运动场馆相继在湾仔海傍建成。这为此一港岛老区带来了生生不息的活力,也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当地居民的生活习惯与一成不变的饮食结构。

“十八行”推出的当家碟头饭,自然是“戴氏红烧肉”。鲜嫩软糯,肥而不腻,配搭时菜,最后在白饭上再浇上那浓郁的酱汁。真是不净了那碗碟,自己的舌头,头一个饶不了。

这一天,司马先生是夜里来的。快打烊了,店里人少。一进来就叫饿,要下了一个红烧肉饭。

五举忙迎过来,说先生好久不见了。司马一乐,说,你们家的饭,是一日不食,如隔三秋。

五举便说,盼是您天天来。

司马说,前几天去了澳门,见几个国外来的朋友。又陪着赌钱,输掉了半本书的稿费。这吃喝嫖赌,后两样真不能沾。说能怡情的,不是邓小闲,就是忘八蛋。让我大伤了元气。

五举不知道这姓邓的是什么来头,但听懂了忘八蛋,也哈哈笑起来,说,那我给您好好补补。

他和明义,就下厨烧了几个热菜,给司马端上来。明义想想,又从后厨拎出一瓶陈年花雕,叫五举一并拿过去。

五举就安心坐下来,陪司马先生喝酒。司马还真是好酒量,越喝越是兴起。原本是个红脸膛,几杯下肚,红上加红,就有点紫得发亮。喝多了,自然话也多了。

他说,知道我为啥喜欢在你们这儿吃饭?

五举看他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就安静地等他往下说。

司马一拍他肩膀,你知道我是哪的人。白山黑水,老东北那旮瘩来的。我爱吃什么,“棒打獐子瓢舀鱼,野鸡落到饭锅里”,啥好东西不是一锅烩。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来香港这么多年,吃啥都觉得淡了吧唧的,荤菜没个荤味儿。可到你这,不道咋的,味儿老厚了。你要说是上海菜,我还真不信!

你这个红烧肉啊,带劲!咋说?叫个“人间至味”。杭州的东坡肉我吃过,跟这比,俺不稀罕。你这个肉,不道咋整的,好吃得敞亮。在香港,要说好吃的红烧肉,我倒还真吃过一回。在北角。不是碟头饭,是面条儿。

五举听到,心里一动,说,那店叫什么名。

司马想一想说,叫“虹口”。好多年前了,我就去过两次,都是夜里头。巴掌大的小店,门口老坐着个小姑娘,在那洗碗。再去,店就关了。这都多久了。可那味儿,老香了,这辈子都忘不了。

五举心里,浅浅地动一下,然后慢慢涌上了一股热流。他想,那是凤行啊。这家面馆,他从未去过。但从店里的陈设、桌椅,到锅灶的位置,佐料的摆放。他都一清二楚。凤行,给他讲过一遍又一遍。

他于是问,这店里头,是不是挂了张照片?照片上,有个消防员?

司马愣一愣,可不咋的!你也去过?你那会儿,该是个孩子吧。

五举一激动,叫一声“爸”。明义应声来了,在围裙上擦一擦手,微笑问司马吃得可好。

五举说,先生,我爸就是那照片上的人啊。

三个人,于是定定看着明义找出的照片,各怀心事,各有各的回忆。自从“十八行”在卢押道上关了张,明义便将这张照片收起来了。这是他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了,可现在挂起来,怎么看怎么像在笑话自己。

司马说,竟然是你们家开的。我以前,在北角继园那里住过。有个老邻居,跟我夸你们,我总觉得他在跑火车。我这个人,屁股沉,不喜欢走动。待我真去了,觉得好吃,又关门了。后来啊,有人跟我说,这上海老邻居,把这家店的厨子

给包下来了。我还奇了怪了。我也许久不见这老头儿了。一把年纪,爱哭,没尿性。我和他唠不到一起去。哎,对了,那老在门口洗碗的小姑娘呢?也长大了吧。

明义沉默了。五举还愣愣地望着那照片上的人,眉目间能看到另一人的影子。

明义给司马斟满了一杯花雕,用干哑的声音说,先生,喝酒。

这天,司马先生喝高了。

喝高了,舌头就不听使唤了。可他兴致却也很高,捋着舌头,给明义爷儿俩唱家乡的小调。“老北风,项青山,还有红局和南边;东兴好把盐滩,久战驾掌寺就是蔡宝山;还有得好和靠天,野龙大龙有一千。”唱得激昂了,脖子间的青筋都暴了出来。然而唱着,唱着,气息却又弱了下去,嘴里还是囫囵地说着话。说的,依稀是什么“主义”那些,五举都听不懂。说着,说着,又没声音了。

明义便道,这下我作孽了,好好请一顿酒,把先生喝倒了。也不知他住哪里,可怎么送。

五举说,不然就送咱们家里去吧。

明义想想说,也好。

两个人就想将司马架起来。可是司马,也十足是个关公的身架。高大壮硕。两个人费了半天的力气,都挪动不得,徒飙出了一身汗来。

五举说,爸,不如我在这看着。先生醒了,我就送他回去。你快先去歇着吧。

明义走了。五举待在店里,打烊,收拾桌椅,将门口的闸放下来。

司马先生还睡着。

过了一会儿,轻声打起了呼噜。

五举便到耳房里,取出值夜的毯子。给他披上。

这时,忽然觉得蚀心地饿,才想起从中午起就忙得没吃上饭。于是走到后廚,他给自己下了碗面,慢慢吃。

吃完了,他起身,将碗刷洗了。便坐在司马先生的对面。司马的嘴微微张着,呼噜的声音渐大了,酣畅起来。脸上的酒色倒渐渐退去,但依然是赤红。额上有薄薄的汗,原有些卷曲的头发,纷乱地贴在额头上。五举便想,这是个命力多旺盛的人啊。

他靠着那大红的皮卡座,也睡不着。便从抽屉里,寻出一副扑克牌。以往在同钦楼时,工友教他用这个算卦,说是以前一个洋先生传的。他算了一卦未来,不通。再算,又顺了。觉得不踏实,便再算,手中的牌乱了。心里却如期而至地痛起来。他把牌放下,木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才叹一口气,阖上眼睛,只由那痛一点点地蔓延。自从凤行走后,日日如此。原来是尖锐的疼痛,就是在心尖上疼,痛不欲生。现在这疼渐渐地钝了。他便也不再抗拒,由着它去。也就成了日常,朝夕与他问候。

待他觉得好些了,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却看见司马先生已坐起了身,直愣愣地盯着他,是个惺忪的模样。见他手里的牌,司马说,你说这做人,要不要信命?

五举便问,先生信不信?

司马想想说,以前我认识一个师傅,擅铁版神数、周易。那时我潦倒得很,去见他。他给我算出来是“鲲命”。《象》曰:或跃在渊,进无咎也。我问他啥意思。他说,我得去近水的地方,如今是困住了。我说,东北白山黑水,咋个没水。他说,这是困水,困心衡虑。要去大水之地,鲲化为鹏,去程万里。

我问,哪里是大水。

他说,南方。

我就来了香港,一住便是十几年。可你看,我也没化成鹏,倒是困在个岛上了。这师傅啊,也教了我些皮毛,测字什么的。你想不想我给你测一卦,全当打发时间。

五举想一想,看看那卡座四四方方的高背,便说,那劳先生测一个吧。我测个“方”字。

司马想了想,在手里比画了一番,道:方字最宜防,逢女便成妨,求名却不利,久病得良方。

五举问,好不好呢?

司马皱皱眉头,说,要是困病在身,是好的。但你想要成事,女人是碍事的。你成过家?

五举点点头。

司马说,你唔好怪我说话没遮拦。你是命硬的人,那女人怕是不在了吧?

五举低低头,说,你见过的。

司马回忆了一下,恍然,说,当年见那小姑娘,就觉得她脸上看得出硬脾气。就算没有这些说道,这世上,哪经得起硬碰硬呢?

五举看看他,没有说话。以为自己会难过,然而也没有。只是觉得自己忽然很疲倦,周身发冷。

司马说,看你是撑不住了。我这一醉,耗了你大半夜。走走,我们各回各家了。

司马站起身,狠狠摇晃了一下,跟座要倒下的山似的。他撑住了桌子,揉揉眼睛。五举又说要送。他兀自拉起铁闸,跌撞着走进了如墨夜色里,使劲一摆手。

嗨,这点小酒。他回头对五举一笑,用不着四六的广东话说,湿湿水喇。

以后,司马先生便经常来了。先是来吃饭,后来到了下午工闲的时候,他便自己找了卡位坐下。有时是看书,有时是带了稿纸来,趴在桌上写作。久了,那红色卡座,便成了他专属的座位。写累了,他便走到门口,抽烟斗。五举隔着窗户,能看到他目光在遥遥的地方。仍不说话,手里的烟斗,袅袅地冒出了青烟。

这时的司马先生,是格外沉静的人。即使开口了,与他们打招呼、闲谈,是标准的国语,并没有很多东北的乡音。五举回想起那个大开大阖的夜晚,便也看清,他除了爽朗,性格却其实是温文的。

司马先生写作时,五举从不打扰他。甚至于,他专门做了一个牌子,午后放在红色的卡座上,给司马先生留座。有时候,司马不来了。他看着那个“预留”的牌子,会愣愣地发怔。

如今的生意,渐渐又好了。他觉得庆幸,自己把这红色的卡座,费了很多气力从老店里搬过来。如今像是一个小包间,将厨房的忙碌与店堂的喧嚣,都隔绝了,为司马先生留下了一方天地。那发黄的原稿纸上,奋笔疾书下的文字,便似乎也与他有关。虽然他并不知道,那纸上写下的是什么。

有天黄昏,他将一些买来的各色卡纸,小心裁切好。准备了纸墨,叫来岳父。明义对着菜单,试写了几张,很不满意。摇摇头,长叹一声说,拳不离手,以前在消防局拿笔的手,拿惯了大勺,再也捡不起来了。

司马远远瞧见了,放下了烟斗,说,这是写什么?

五举说,餐牌。预备贴到墙上。忙起来的时候,菜单不够用啊。

司马便道,我来帮帮忙吧。

明义忙说,先生快忙自己的正事。劳您写这个,是大炮打蚊子啊。

司马人已经起了身,伸一下腰,说,嗨,写了这半日,也累了。正好来松松筋骨。

两人便由他。因这桌子低矮,便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司马也不要,开了马步,悬腕便写。

写得竟是又快又好。明义见他写了一手好瘦金。心想,这壮大的人,竟是这样秀拔硬挺的字,便道,先生是练家子啊。

司马哈哈大笑,说,这倒不是童子功。我以往写的是欧阳询,一向嫌赵佶的楷书单薄。后来帮人刻雕版,才练瘦金。人家都说我这写起来,是张飞拿了绣花针。不过呢,好处是,写起来,又快又工整。

五举就问,赵佶是什么人?

司马说,宋徽宗。画画得好,字也过得去。就是不会当皇帝,差点亡了国。五举再看“干烧黄鱼”“四喜烤麸”“红烧鱼”,因为这字,都好像不同了似的。

明义说,街坊上,说想我们加几个家常菜。先生方便一并写了?

司马边听他说,边落笔写。到中间,明义突然“哎呀”一声。原来是将“葱爆羊肉”的“葱”写成了“冲”。

明义就怪自己,一口南方国语不地道。司马说,小事。便要揉了重写。

五举却说,先生,不改了。我看啊,这个菜名,倒有不明就里的好。谁看见了,都想尝尝这“冲爆羊肉”是个什么做法。

三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司马说,好好,年轻人有生意头脑。

原也是有些玩笑的意思。谁承想,这“冲爆羊肉”,却还真有所成就,成了有的客人必点的菜式。

这一夜,到了凌晨快打烊的时候,忽然门被推开,“扑啦啦”地带起了一阵风。五举定睛一看,进来了几个年轻的女人。一边说笑着,一边只管坐下来。她们穿的尽是时髦的旗袍,头发也吹得老高,满身珠翠。几个人,坐下后,便东张西望。其中一个女孩忽然眼睛一亮,对同伴们说,瞧,在那儿呢。

说罢,便是遥遥地一指。其他几个便是“哧哧”地笑。五举回头一看,见戴得在身边。如今的戴得已经长大,继承了明义的高瘦个头,可脸还是孩子的。此时,脸庞烧得赤红。那女孩倒是高抬了手,招呼他,嘴里喊,小老板,点菜。

戴得斜眼望一眼五举。五举将菜单递给他,示意他过去。

那个领头的女孩,便看看墙上,说,我就点这个,“冲爆羊肉”。其他几个姑娘,一起看那菜单,窃窃私语。时间久了,她便很不耐烦,说,还要看多久,吃饱了要回去翻工的。

到了落单时,也仍然是她,一个一个报菜名,

声音洪钟似的。戴得就在跟前,整個店堂里都回响了她的声音。

七七八八,要了一堆菜。还要了酒。

五举锅都洗过了,这便重新起火开了灶,给她们将菜炒出来。

吃着吃着,女孩依然是最活泼的一个。吃得热了,便将身上的披肩扯下来,放在一旁。整件洒金的旗袍,在日光灯下就晃了眼睛。这旗袍可体,可因为她身形比其他人丰腴,便裹在了身上。凸凹起伏间,像一只金灿灿的大元宝。

戴得上一个菜,她便对女伴们飘过眼风。继而哈哈大笑,也不知笑什么。五举听她的广东话,十分流利,但其实带了浓重的外乡口音,却又听不出是来自哪里。兴高采烈间,额上出了很多汗。旁边的同伴就说,露露,你的妆又花了。

这个“又”字,由同伴的嘴里说出来,多少有些讪笑与鄙弃。但这露露,似乎不以为意,反倒掏出手绢,在眼底和两颊上使劲擦了擦。那脸上的粉与胭脂,先前混在一起,是不干净的。这时剥落了,露出皮肤的本色,原来是有些黧黑的。加上微醺,整个人便露出了粗相来。然而,却还是欢天喜地的。

到吃尽兴了,又是她“呼啦”一声站起,说,走了。便将身边女孩拉起来。女孩们吐吐舌头,纷纷地掏出银包,是要分账的意思。

露露大喊一声,这一餐,我的。便将一张大钞拍在台上,说,唔使找了。言语间是豪气干云的架势。

待她们走了,店堂倏然安静下来。

五举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阿得,说,这些都是什么人,你认识?

不待戴得回答。司马先生遥遥地笑一声,从红卡座里探出头,说,这还用问,多半是夜总会的舞小姐。

五举皱起了眉头。戴得说,我派传单,派到了骆克道,恰好碰到她们。

司马哈哈大笑,对五举说,阿得大个仔了,无非是男女的那点儿事。人家爹娘不管。不聋不哑,不做翁姑,何况你一个做姐夫的。

五举看看妻弟。这孩子不知何时,身体抽了条,竟是比自己还高些了。好像是一夜之间长起来了。嘴唇上是短短的青髭,分明是个大小伙子了。

他便将心里的火咽下去,憋着声音说,学不上了,由得你。那就好好在店里帮手,别到外头去瞎混。

五举山伯,私下与我说起这些,掩饰不住地光火,全不管戴得现在也是个半老的人。怒其不争的口气,倒好像在教训一个毛头小子。

现在湾仔北会展一带,相当摩登,商厦林立。白天热闹,入夜,便没有什么人气;从湾仔北折向南,经过了告士打道,是谢斐道与骆克道。骆克道前段,自分域街、卢押道伸延至柯布连道地段,是著名的酒吧一条街。

如今再看,其实萧条了不少。但听老辈的香港人聊起来,仍是津津乐道的口气。说完也唏嘘,盛景不再。

我回忆起博士时修读比较文学课程,说起“东方主义”,教授们言必称一部小说《苏丝黄的世界》,背景恰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湾仔。这部小说,被好莱坞改编成电影和舞台剧,红遍整个西方,剧情俗套,无非是一个香港舞女和落魄画家的救赎故事。但里头可以看到香港最早的风化区的风貌与滥觞。我记忆中的影像,背景一样的,是无所不在的、穿着设计怪异的军服的美国大兵。这一切,与彼时的世界局势相关。朝鲜战争时期,香港成为联合国军的休假区。军人大都是从分域街尽头处的小艇码头登岸,自然经常流连附近的酒吧及夜总会。作家美臣在朝鲜战争结束后泡在酒吧数月后写成这本小说,令湾仔蜚声国际。

但在“十八行”重整旗鼓时的湾仔,朝鲜战争已是往事,连越战也已趋尘埃落定,却见得这十数年,将这一区的歌舞流连推向了高峰。除酒吧夜总会外,数量众多的休假军人造就了周边行业如裁缝、洗熨、文身、饮食及电影院等的兴旺。仅只电影一项,在湾仔可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东方、国泰、东成、香港、国民、环球及丽都等,如前所述,有如节点,联结了戴得这一代青年人的漫游地图。

但是,当自己店里出现了大鼻子的美国兵,还是让戴明义心里有一丝别扭。他记忆中,尚残存著他年轻时,上海租界那些外国人的做派。这时候,露露们已经有规律地光顾这家上海菜馆。多半在凌晨两点左右,她们有时结队,有时独行。当然,所谓独行,是手里挽着在夜总会结识的客人。彼此脸上都带着狂欢后的疲惫,但依然意犹未尽地调笑。翁婿二人虽然心里不愿,但她们频繁地光顾,的确为“十八行”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当熟悉了这些舞小姐,五举渐渐看出,虽是逢场作戏,她们有各自喜好的某一类客人。有的是亚洲人,有的只钟情上年纪的先生,有的则

惯与洋人卿卿我我。但露露却总是带来不同的男人,她的“海纳百川”,如同她大开大阖的性情。这些男人有一个共性,就是出手阔绰。这让露露在一众姐妹中,始终脸上泛光。这一天,她带来的这个大兵,不知什么来历,竟然可以说很不错的国语。

他们点了一桌菜,要了一瓶花雕。大兵喝不惯黄酒,就又叫了啤酒。

五举在后厨热火朝天地炒菜。每端上一样,他会礼貌地说“谢谢”。

五举炒完了最后一个菜,端上了桌。擦一擦手。大兵邀他一起喝一杯。五举想起明义教他的话,就说,你慢慢吃。厨不同席。

大兵说,你做的菜很好吃。

五举见他拿筷子,有模有样,便有些好奇,道,你中国话讲得几好。

大兵就说,我在老家,有个中国女朋友。她爸爸也是个厨子,在中国城开餐厅。不过是川菜,辣得像团火。

五举又问,你老家哪里?

大兵就说,匹兹堡。但再往上辈数,广东人叫“乡下”吧,是德国巴伐利亚,我爷爷辈才来美国。出名的是咸猪脚,最好用来下酒。

他一把捉住五举的手,握一握,说,我叫史蒂夫。

五举下意识地将手抽出来,觉得大兵的手心有厚厚的茧,砂纸一样,在他皮肤上摩擦了一下。

大兵笑了,说,握了手就是朋友。你该陪我喝一杯。

这时候,司马走过来,扯过一张凳子坐下。他将一只空杯子狠狠蹾在桌上,说,我陪你喝。

五举看这金头发的美国人,宽大的鼻翼翕张了,眼神里有点恐惧。大概是因为司马横眉怒目的关公脸。

司马叫明义,把他存在店里的一瓶二锅头拿来。自己满上,一仰脖子喝下去,亮一亮杯底。给大兵斟满,说,喝!

大兵瞪一瞪眼睛,好像给自己壮壮胆,也是一仰脖。喉头弹动一下,脸色忽然白了,辣得直伸舌头,用英文说,So strong!

司马“嘿嘿”一乐。照样一杯一仰脖。又给大兵斟上。

大兵是个好胜的性情,司马喝一杯,他便跟一杯。这高粱制的烈酒,于他是陌生的,但似乎带来莫名的亢奋。他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甚至酒刺都微微发红。

酒过三巡。露露开始没话找话,她剔开一只醉虾,对五举说,你们啊,这么夜了,还要前后忙活着炒菜。不如以后留些冷盘给我们。潮州菜不是有“打冷”吗?

五举想一想说,对,那我以后白天做了卤水存着。

露露又要说什么。司马粗声一句,抢白过去,小娘们儿,收声!

一边又灌下了一杯。

五举见他整个脸膛,又涨得黑紫的。便知道司马先生又喝高了。

对面的大兵,自然好不到哪里去。眼里都是泛红的血丝,面颊上的肌肉抖动着,神情却是个喜庆的模样。他大着舌头,想说话,说,好酒量。

司马不屑地说,东北人,当然好酒量。

大兵说,东北人,我们是老乡。

司马乐了,说,娘的,你个番鬼,怎么和我是老乡?

大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指自己,说,我们都是东北人。你是中国东北人,我是美国东北人。你不信?不信,我还会唱你们的歌。

司马说,扯你娘的。

大兵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起了个调门儿,唱:四大红,杀猪的盆,庙上的门,大姑娘裤裆,火烧云;四大娇,木匠斧子,瓦匠刀,跑腿子行李,大姑娘腰;四大白,天上雪,地下鹅,大姑娘屁股,亮粉坨;四大嫩,黄瓜扭儿,嫩豆角,大姑娘妈妈,小孩鸟……

大兵唱得陶醉,竟然双手向露露的胸口摸过去。露露躲闪了一下,嘴里却也“哧哧”地笑。

司马听着,愣一愣,眼睛渐渐红了。忽然间,他狠狠一掀桌子,吼道,中国人就叫这些狗日的给埋汰了。

刚才喧腾的空气,忽然凝滞了。大兵还张着口,阖不上了。露露尖叫一声,却好像把在场的众人都叫醒了。五举才看到司马攥紧了拳头,正举起来要朝大兵挥过去,忙抱住他。

露露搀扶起身边的男人。大兵摇晃着,依靠在她略敦实的肩膀上,像依着一支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五举这才发现,这个叫史蒂夫的大兵,原来左腿的裤管空荡荡的,是一只义肢。

接下来的数日,司马先生没有再来。露露也没有。“翡翠城”其他的姑娘,倒是夜夜照样帮衬。戴得忍不住,向她们打听露露,都摇摇头。

五舉却记得露露的话,在店里开了一个卤水冷档。每天清晨,便做好一些菜搁着,熏鱼、毛豆烤麸、干炸凤尾鱼、醉鸡醉腰花。客人来了,即见

即点。晚市忙时,人手周转,倒是省去了不少时间。到了凌晨,舞小姐带来寻芳客,又可作下酒的菜。觥筹之间,也并不影响他们准备打烊。

每天最受欢迎的卤水,是五举自制的一道“兰花豆腐干”。白豆腐干买回来,放入锅中焯烫,捞出凉水浸冷。然后开花刀,当断不断。葱切段,姜拍破。坐炒锅,温油炸成金黄,捞出控油。加一大碗水或黄豆芽汤,放入生姜、糖、老抽、桂皮、八角,最后倒上店里存的陈年花雕。大火烧开,小火煨透,收干汤汁,淋上香油,出锅便成。五举每每做好了,看盘里似兰花盛放。他擦一擦额上的汗,心里也有一点暖。做这道菜,原不想生疏了“蓑衣刀法”,那是凤行教的。

夜总会的姑娘们,都很喜欢吃,说秋天里降浊润燥。也不顾矜持,拈到手里吃。跷着指头,笑说是“兰花指里开兰花”。吃完了,还要打包回去,带给店里的姐妹。

有次打包多了。五举好心劝说,这哪里吃得完,回去嘥咗喇。一个姑娘哈哈大笑,说,就露露那个无底洞,这些都未见够。

说完,觉得自己失言,连忙掩一下口。匆匆离去了。

到有一夜,一个年轻的舞小姐,独身进来。郁郁地坐下,也不点菜,时不时地往门外望去。过了一会儿,门响了,这才进来了一个男人。戴着礼帽,一身青灰的洋装,是很成熟的装扮。怀里却拥着另一个女人,行止有些轻薄,似有醉态。他径直朝那等待的小姐走过去,坐下。那女孩此时正襟危坐,是在闹脾气。男人便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女孩转过头来,瞋他一眼,嘴里却忍不住笑起来。

那男人便将礼帽取下,打了一个响指,说,点菜。

五举走过去,男人回过头。两人四目相对,都愣住了。

待认出了彼此,男人站起来,使劲拍了拍五举的肩膀,说,师弟。

果然是谢醒。他的样貌没有怎么变,除了眼角些许的细纹,微微发胖,还是那个马上轻裘的少年人。倒是五举,经过了这些年的历练,整个人苍青了许多。

不知为何,五举有些向后躲闪,是下意识的。但谢醒,却一把将他拥在了怀里,紧紧地。紧得他可以听见这人的心跳,耳边是有些发热的鼻息,还有酒气。五举愣愣地,也抬起胳膊。手在空中却停了停,这才放在了谢醒的肩头。

半晌,谢醒放开他,端详了一阵儿,说,举啊,你见年纪了,人长扎实了。咱们哥俩儿,有小十年没见了吧。

五举心里算了算,点点头。

谢醒说,那得喝一杯。五举转身说,我去炒几个菜。

谢醒拦住他,说,炒的什么菜,耽误工夫。丽娜说你这儿的卤水最好吃。

他一转身,边搂住了身边女孩的腰,说,宝贝儿,和辛迪旁边坐去。男人说话,怕闷死你们。

这叫丽娜的姑娘扁扁嘴,抱怨道,和一个厨子,哪那么多话说。

谢醒伸出手指,顷刻堵在她的唇上。变戏法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两张大钞,作势要顺着衣领塞进丽娜的胸口里去。女孩抽出他的手,一把打掉。将钱放进手袋里,边拉起旁边的女孩,恨恨地说,整日消遣我们。明晚八点场,郑经理计埋呢条数先。

谢醒和五举对面坐着。酒在手边,谢醒并没有喝,取出一支雪茄,用剪刀慢慢地剪。剪好了,点上。一口烟,在口中盘桓许久,才浓浓地吐出来。人也就朦胧了。可看得出他笑笑眼,望着五举,望得五举有些局促,垂下脸。

谢醒便说,你啊,这么多年,还是个老实头。真想不出天大的事情,是你干的。

看出五举疑惑。他接着说,我后来,又回过同钦楼。老的自然是不肯见我。我便问,小的呢?企堂老冀说,小的厉害,为个上海女人叛师门,现在都叫他“五举山伯”。

五举不作声。

谢醒说,我一听,心里那个松快。这可杀了那人的气焰。当年他把我踢出去,最后落得一个孤家寡人。叫他寸,叫他“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可知道,他叫你给整怕了。你走后,他一连收了好几个徒弟,失心疯似的。个个不成器。算尽机关,到头来,他那一手莲蓉,怕是要失传喽。

阿举,这些年,要说咱俩没见过面呢,也不确当。你未见过我,我可见过你。

五举抬起头,茫然看他。

谢醒叹一口气,我呢,就是个拧脾气,做事就要寻个究竟。你我都是茶楼里养大的孩子,知心知底。你先在“多男”,又在“同钦”。“大按”“小按”都做过,也都做得好。赶上了姓荣的一支单传,怎么说走就走,这是要多大的舍得。我想不明白,想不通。想不通我就要寻个究竟。你前面这间“十八行”做得风生水起。我就去看,伙了一群人躲在包厢的角落里。临了请客的主人家,要见大厨。你走出来,你老婆也走出来。两个人笑盈盈的,很般配,看得我眼底一酸。

我认出来,你老婆,就是当年和你一起上《家家煮》节目的女仔。是啊,那电视节目,我也看过。就为看一个你。我离开了“同钦”,不为看那老的,就为看个你。看你一路,怎么少年得意,看你要混成“大按”的车头。有你在,我就有个盼头。终有一天,河东河西,做那笑到后面的人。

可“十八行”,莫名就关了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我心里一下子就空了。空了,凉了,许多念头都没了。也好吧,就“今朝有酒今朝醉”。

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听丽娜说她们帮衬的“十八行”,我还以为是个拾牙慧的小馆子,没想到真是你。五举,你老婆呢,没在店里?

五举抬起头,说,过身了。

他这才发现,说这些,没有了预想的痛感。说出便说出了,像是说一个故人。

谢醒愣一愣,说,抱歉……什么时候的事?

五举说,老店关张那年。

谢醒倒上一杯酒,对五举抬抬手,喝了。又斟满一杯,慢慢洒在地上。

两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谢醒说,五举,我心里从未怪过你,你人厚道。出了同钦楼的门,咱们还是师兄弟。你要难,跟我说。

五举摇摇头,也倒上一杯酒,饮下。他说,还能对付的。倒是你,后来去了哪里。

谢醒笑一笑,我能去哪里?还不是回我爸的茶楼。可隔两年,我爸得病死了。我妈呢,改嫁给了茶楼的东家,一个老鳏夫。我日子便不那么好过了。我就又走了,火爆脾性,也是受不了旁人的闲话。

后来,就满世界地瞎混呗。你知道我玩股票,在“同钦”挣的那点钱,全都投进去了。跟着一帮朋友,也是狗屎运,竟没怎么赔过。五年前股灾,恒生指数一年去了九成,股票跌到㶶。我放手一搏,趁低买进,如今已经翻了六倍。虾蟹各有路。咱师兄弟,你有你的风光。我啊,闷声不响大发财。你猜我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那老东西死了,我把我爸妈辛苦过的茶楼,从他不肖子那里给买过来了。如今,茶楼不如以前景气了。我呢,改了个酒楼,做晚市。对了,你大概也听说了,香港明年要通地铁了。我朋友说,周边的楼价必涨。我那铺在市口上,少不了再赚上一笔。

最近,我把酒楼给装修了。如今时兴“中式夜总会”,做午夜生意,有吃有玩。舞小姐们喜欢得很。说起来,你还抢了我不少生意。我问她们,一个鸡毛店,中意什么。她们说,中意吃你这儿的豆腐干。冇阴功!

这时,门响了。戴得走进来,大声说,爸让我来帮忙打烊。他也不看五举,径直收拾起桌椅板凳。

谢醒望一望他,鬼鬼笑道,我说呢,什么豆腐干。这些小骚娘,是贪图吃这儿的鸡仔嫩豆腐。

五举遥遥道,阿得,过来叫人。

一边对谢醒说,凤行的弟弟,惯坏了,没什么规矩。

谢醒恍然道,说上海话的?

五举说,香港土生土长的孩子,老家话都不怎么会说。

谢醒哈哈道,这会儿打烊,可是来逐客的。我先不留了。

他站起身,从西装里掏出名片来,给五举一张。另一张塞给阿得,拍拍他肩膀,扭头跟五举说,你老婆的弟弟,那就是我弟弟。改日醒哥带去白相,年轻人,要好好开开眼界。

这个月末的中午,司马先生来了。不过半个月未见,人憔悴了许多。头发长了,在头顶堆叠着,也没有理。原是个大脸盘,因为身上瘦了,走路一摇三晃,禁不住似的。人倒还是笑嘻嘻的,照例在大红的卡座坐下,要一个红烧肉的碟头饭。

五举关切问他。他说,嗨,写完了一本书,病一场。

五举赶紧另外给他端了一碗螺头汤来,说,我不懂这写书的事,但费脑子就要伤身,得好好补补。

司马笑道,有劳有劳。这道理,就跟生孩子差不多。怀胎十月,生出来了。做老娘的,可不得虚上个一年半载。我啊,就当是坐了小月子喇。

接下来,司马先生就又天天来了。气色也渐

渐好起来。到了晚市后,他仍是坐在后排卡座上。脸上红润,是个饱满的关公相,镇店的神似的。不写东西了,就着灯光看书,砖头般老厚。五举瞥到书名,方正的烫金字。他不知道说什么的,只觉得深奥。

五举就将后面的灯泡,换成了高瓦数的。方便司马看书,不累眼睛。

又到后来,凌晨时,司马身边多了一些年轻人,学生模样。仍是围着那红色的卡座。司马坐在中间,抽着烟斗,不怎么说话,听那些年轻人说。有时候颔首笑一笑,有时候眉头紧蹙。那些后生仔,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放大声量和同伴不知争论什么。有时冲着司马,青白的面庞有些发红。司马仍旧不说话,捡起手边的报纸看。待争论结束了,他便用极短的话说上两句。年轻人们就都很信服,继而用崇拜的目光看他。

这些聚会的末梢,每每司马会开一瓶酒,叫上几个卤水小菜,与这些年轻人消夜。这时他便也活泼起来。他甚至教会了他们划拳,是北方酒桌的游戲。青年人都很尽兴,吃得也开怀。

五举便也高兴,觉得自己为聚会作出了贡献。他想,这卤水,看来真是很好吃的。舞小姐们喜欢,司马和这些年轻人也喜欢。

有一夜,有学生带来了一架相机。青年们便簇拥着要和司马拍照。他们便要五举帮忙拍。五举摆摆手,说这样高级的相机,怕摆弄坏了。司马便说,不怕,这种德国相机,结实得很。上手也快,一教就会。

五举便用这台莱卡,给他们拍了照片。他小心翼翼地,每张都看了又看,才按下快门。

青年们终于有点不耐烦,说,老板老板,快点啊。人都笑僵了。

终于拍完了。司马说,你们啊,也给我和老板拍一张。

五举又摆手,说一身的油腻,不好拍。司马说,好得很,这才是本色,又不是拍结婚照。

他们,便以那张“昭君出塞”的画做了背景,拍下了一张合影。拍的时候,大约是光线不够,忽然打开了闪光。“咔嚓咔”一声,将五举吓了一跳。

原本店里的生意,还算是清静。五举这个人,循规蹈矩惯了。

店里丢钱的事,是管账的翠姐发现的。

翠姐说心里怕,怕好好地没了一份工,更怕人说她监守自盗,传出去辱了声名。五举让她不要声张。

接连地丢,数目不很大,可也不小。翠姐说,她中午去食饭,顶班的都是少东家。

近日戴得很少在店里。人在,也是心不在焉的。五举叫他送个外单,一出去了人就不见了踪影。因是家里的“孻仔”,较明义与素娥的岁数像隔了代。老两口年纪大了,没力气管,渐渐也就惯着。五举身为姐夫,也不便多插手。

前些天,阿得说是新识的朋友结婚,要去饮宴。素娥便陪着他,在“观奇洋服”做了身西装。穿上了身,又去北角的上海美发厅做了个时髦的发型。家里人才都发现,这孩子实在长大了。因为继承了明义的身形样貌。高大清朗,在香港同辈的孩子里,是十分出挑的。素娥很高兴似的,说,我儿长成个明星了。

倒是明义,看一看,粗声道,打扮得小开一样,又不能当饭吃。

这一年来,明义的性子多少也有些改变。自从凤行走后,大约身体就不很好,总是干咳。渐渐地,也不便常到店里去,怕客人们瞧见会责难。在家里,却又常常坐不住。久了,便也没有了好声气,多有些抱怨。说是不管,他们还是将希望都放在了阿得身上。这是五举知道的。

素娥就做起和事佬,说,怎么没有用。我儿站在店里,那便是一块生招牌。

阿得鼻子里哼一声,并不理会他们。对着镜子,很认真地,将上了发蜡的头发,用梳子朝后抿一抿,昂然地出门去了。

后来,阿得便常夜不归宿。到了大中午,才来店里转一转。午后在柜台上看一会儿,一面打着呵欠。到了午市刚过,其他人还在忙着,他晃晃荡荡地,便离开了。

这天晚上,来了几个客人。都是年纪大的,五举只觉得面善。几个人也望望他,只是笑。看那领头的,许久,五举终于辨认出来,原是以前老店的客人,绰号叫“老克腊”的。以往洋派得很,三件套的西装不离身。如今,却是很随意的打扮,只一件宽大的衬衫,头发也理成了陆军装。与昔日大相径庭,认不出了。再看,后面便是常与他斗嘴的“麻甩佬”,自然是没什么变化,还是逛菜市场的邋遢阿公形容。看五举怔怔的,“麻甩佬”先笑说,许久未帮衬“十八行”,“老克腊”变成了“麻甩佬”;“麻甩佬”还是万年青山水长流。

“老克腊”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年纪大了,去年又小中风,想开了。没那么多穷讲究啰。

“麻甩佬”便起哄,莫听他讲大话。嘴巴还是一样地刁!

“老克腊”并没有回嘴,说,是啊,想戴老板的“糟香汤卷”“红烧鱼”,还有阿举你的“水晶生煎”呀。想想,馋虫都要爬出来。

五举心里也十分高兴,仿佛他乡遇故知。他说,现今是个小馆子,这几道大菜,是很少做了。我跟爸说,下次你们来,先给备好料。

老先生面面相觑,叹口气说,也怪我们,以往都要先电话订好的。

五举说,不妨事,到底许久不来了。怪只怪我们现在店小偏僻,太难找。

“老克腊”想一想,便道,其实,我们是听说了你们开到了这里来。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原是邵公带来的。你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和邵公再不来往。我们于情于理,都不敢再帮衬了。怕你们两下都不好看啊。如今邵公人不在了。想想,我们还能活几年,就没这么多忌讳,该来的便来了。

五举问,邵公不在了。莫不是回了上海?

“麻甩佬”便抢说,回什么上海,是去下面“卖咸鸭蛋”啰。

五举一惊,忙道,邵公过身了?几时的事?

“麻甩佬”说,有小半年了吧。唉,其实,邵公很疼凤行的。临走前几个月,我们去看他。他还说自己心里有愧,一时贪嘴贪排场,毁了一个家。

众人就很唏嘘。五举头脑里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想起招呼几个老客人,说,丈人今天不在,我先做几个小菜,还叔伯们不忘之情。

阿得过来落单。五举介绍说,这是凤行的幺弟。

老客人们就很敷衍地说,都长这么大了。样子也标致,眉眼像姐姐。

唯独“老克腊”,却定睛看着阿得,想了一想,再看看,摇摇头。

临到吃完了饭,他一拍脑袋,说,我想起来了。便将五举拉过来,低声说,你这个小舅子,我前几天见过,在骆克道上,搂着个女仔。那女仔矮胖身形,才到他肩头。人倒是很风骚的样子,像个舞小姐。

“麻甩佬”就听见了,说,好嘛,你个老东西,人老心不老。又去夜总会风流,总有日要死在马上风啊。

“老克腊”忙喝住他道,侬个杠头!我都糖尿病了,有心也无力。真的是路过,路过……

五举回家,便把老客来店里的事情说了。

明义与素娥,好久没回过神来。半晌才说,邵公走了,我们竟不知道。

素娥想一想说,邵公的年纪,其实和阿举的阿爷差不多。阿爷都走了两年了啊。

明义袖着手,轻声道,是啊。再过几年,就该轮到我们啦。

素娥啐他一口,手在桌子腿上使劲敲一敲,说,大吉利是。

但抬起头来,脸上却是不胜哀凉的神色。她说,举啊,邵公怎么说,也是帮过我们的人。这往日的恩怨,一码归一码。咱们关一天店,悼他一悼吧。

五举口中应着,心里却想着“老克腊”的话。

这天,阿得午市后,又早早地走了。

五举等到夜里的十点钟,收铺打了烊。他找出一件略整齐的衣服换上,便出门去。

他沿着柯布连道一直走,拐进了骆克道。

有夺目霓虹,在夜色中眨着眼睛。他慢慢地走,辨认着每一处的店名。璀璨的灯光,成片地闪烁,打击着他的眼睛。有一阵夜风吹过,他不禁在心中抖了一下。这一切,全在他的日常之外。

他毫无知觉,与“十八行”近在咫尺,其实是另一个世界。是这城市灯红酒绿的销金窟,也是香港经濟兴衰的寒暑表。在本地夜生活辉煌的七八十年代,湾仔风化业兴盛,先声夺人。各种娱乐场所如林而立。灯影幽暗的“鱼蛋档”“黑厅仔”,有说不尽的暧昧缠绵。每逢周末,“墟冚”盛况更形如嘉年华,光猛、人头涌动的日式夜总会、民歌舞厅,有明星献艺,燕瘦环肥穿梭其间。而各色酒吧,更是聚集着本地与外籍的酒女郎,她们刻意地性感妖冶,目光在街面的人群中睃巡,如同暗夜中的猎手。甫一上岸时饥馑的水兵,或者是心思游离的游客,有的是上好的猎物。她们目光如炬。但一旦与某个男人的眼神撞击、呼应,那眼风便立刻绵软下来,带着一些委屈与柔弱,却如同鱼钩,一点点地收线。让对方终于欲念炽烈,见他们如圈中羔羊,一切便功德圆满。

或许是五举的茫然,与寻觅的眼神,让人心生误会。他忽然被一个高大的东南亚女郎拦住,用口音重浊的粤语与他调情,为促成一单交易。五举有些慌张,女郎丰硕的前胸几乎抵住了他的肩膀。他奋力地想推开她,但不知觉间却问出了一句话,“翡翠城”怎么走?

女郎放开他,仔细打量一下。夹着烟的手指向南遥遥一指,末了说,那里很贵,不是你去的地方。

似乎在期待他的回心转意,追了一句说,我哋梗系平靓正。

五举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了“翡翠城”夜总会。其实他已在心神不宁间经过,不知为何却未有发现。作为湾仔高级的娱乐厅,它的门面似乎过于朴素与低调了。

五举山伯,带我来到杜老志道上的旧址。这屹立于湾仔逾半个世纪的夜总会,挨过了“八七”股灾、九七年的金融风暴后,在回归五周年的前夕,未逃过结业的命运。

一切尽成陈迹。这幢叫作“丰华”的大厦,洗尽铅华,露出了灰白色的老朽墙体。它被业主分租给了不同的公司做写字楼。我看到其中有几间已然被打通了,下面用巨大白底红字写着“广西荔浦同乡会”。字体张扬,在灰暗的建筑上,喜庆莫名。

似乎为了覆盖我溢于言表的失望,山伯向我描述当年这里的盛况。高三层,每层面积约二万呎,如何装潢豪华;如何被形容为全港四大高档夜总会之一,与九龙的“大富豪”“中国城”及“富都”齐名;如何顾客非富则贵,城中富豪及权贵皆争相来此消遣。

听他的讲述,有着一种过来人的哀婉。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所以,很高级?

山伯十分郑重地点一点头,说,嗯,高级得我都不敢进去。

事实上,五举在“翡翠城”门口举步不前,是因为,难以预计接下来将面临的状况。这,更像是面对谜底的踌躇。

但他徘徊了一会儿,思忖许久,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在一个矮个儿西装男人的引领下,他走进去。穿过一条幽暗的甬道,豁然开朗。

这豁然,并非是暗夜与白昼的区别。而是满天的星斗,将暗夜生生地点亮。这些星斗的光辉,霸道地放射下来,游动着,在他身上盘桓,又迅速地游走。五举并不知道,这就是所谓“星光顶”。是镶嵌在天花上的几百盏星星状的小灯泡,光线似在黑洞洞夜幕间,璀璨而下。现在看来,这种装饰,谈不上豪华甚而些微简陋,但却惊骇了彼时五举的眼睛和心。他抬起头,愣愣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身处一个数千呎的舞池,流光溢彩。每个人脸上除了欣然之外,似都带有莫名的矜持与傲慢,自然掩饰不住欲望。舞池上方是身着黑色燕尾服、打着领结的乐队。吹单簧管的乐手,忽而昂起头,向着他的方向忘情地吹奏。舞客们有的翩然起舞,有的三三两两地坐在灯光昏暗些的舞场四周,倚红偎翠。

五举不知自己何时坐在一个巨大的圆形红沙发上。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与他之间隔了一个黑色大理石光面的桌几。女人盘着头发,脸庞青白,高颧骨。眼睛却十分大和黑,看着五举,好像要将他吸进去。她是凯莉姐,这间夜总会的妈妈桑之一。

她很耐心地,对五举介绍有关这间夜总会的种种,设施、规矩以及收费。她将他作新客,脸上是得宜而寬容的笑,以表自己一视同仁。

五举让自己,尽量以见过世面的形容应对,但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徒劳。因为他忽有所悟,那个吧女对自己说“不是你去的地方”,其实已很委婉。

我问五举山伯,所以,的确很贵?

山伯说,贵得很。

我不禁有些好奇,问,都有些什么项目?

五举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一碟花生米,都要六七十蚊。

于是,我请一个研究本地风月史的朋友,找到一九七〇年代本港夜总会的一张价单。大致包括以下几项:A.最低消费:约110~1200元。B.酒、水果碟:啤酒约40~60元/杯,果碟约50元一碟,个别免费。其他酒因开酒费约高于市价两三成至几成。C.室钟:舞小姐伴舞坐室费用,按茶舞、晚舞之计算制度而异。大抵茶舞70~200元/时,晚舞100~200元/时。D.街钟:带舞小姐出外的费用,按茶舞、晚舞及计算单位而异,大抵150~200元/时,但可以最低2小时或算全钟。最贵的全钟为1400元。

如此这般,一晚消费,两三千元不在话下。这个数目,等同当时小市民两三个月的薪金。七十年代中,香港的经济已走向腾飞。据记载,一九七五年,五百呎左右的市区新楼才四五万元。美孚当初开卖五百呎楼由三万元起,而在长沙湾的工业大厦新楼就要百多元一呎,住家和工业楼价值相类。如此看来,当年在“翡翠城”一掷千金的意义,非当今可同日而语。

五举未等妈妈桑拿出坐台舞小姐的“群芳谱”,已缴械说明,自己是来找人。妈妈桑露出恍

然的神情,她关切地问五举,是找哪一位相熟的小姐。

五举说,我来找朋友。

妈妈桑收敛了笑容,又问他找哪位朋友。

他刚刚想说“戴得”,但是一转念,脱口而出,谢醒。

妈妈桑嘴角露出嘲意,觉得这个名字不过是“白撞”的借口。她站起身,准备叫保安。

但她身边,有个舞娘小心地俯身在她耳边说,是不是Raymond,谢生?

妈妈桑不相信似的,又望了五举一眼。终于还是捺住性子,抱着人不可貌相的原则,含笑道,请随我来。

在舞厅西南的角落,有一处假山,甚而可听到潺潺的水声,渐涤清了舞池的喧嚣。假山背面,一条弯折的水榭,造就曲径通幽的幻象。当五举经过那水榭的时候,忽然水中发出“扑啦啦”的声响。有硕大的锦鲤,腾空而起,又落在水中。水花荡漾间,顷刻便不见了踪迹。

水榭尽头,有一些亮光。走近才发现是几扇门。妈妈桑先进去,向里面通报了一声。半晌,才将五举带入。

在这门里,别有洞天。五举迎面看见了谢醒。他半阖着眼睛,似笑非笑,手捧一杯酒,身边躺着身形暴露的,着兽皮的女人。而他的右首,坐着戴得,同样双目迷离,搂着一个舞小姐。是露露。五举的鼻腔受到了某种击打,一种丰熟的异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一个箭步冲到戴得面前,抓起他的领子。戴得似乎并不在意他,辨认了一下,将头偏过去。

他轻慢的神情激怒了五举,一拳打过去。戴得的脸抽动了一下,鼻子开始流血。

妈妈桑惊叫一声。有人要拉开五举。这声音叫醒了所有的人。谢醒呼啦站起来,说,陈五举,你疯了。

五举说,我教训自家细佬,旁人莫插手。

谢醒说,他犯了什么王法,要你教训。

五举冷冷看他,他偷了家里的钱,跟衰人上道,要不要教训?

谢醒哈哈大笑,说,我在这里,有他花钱的份儿?

戴得抬起袖子,抹了一把流到嘴唇上的血,夺门而出。

露露跟着要跑出去,被谢醒拦住,喝道,死女胞,有蛊惑!我还喂不饱你吗?

露露镇定下来,说,他背着我,买我的舞票。一钟插双。这么大的人,我还能管住他的手腳?

她回过头来,看着五举,用很轻蔑的眼神,说,自己一个入赘姑爷,当人大佬,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戴得整一个星期,没有回家。尽管谢醒差人带话给五举,说戴得在他那里,是好吃好喝供起来,叫他放心。

但是,家里始终是起了风波。先是翠姐,终于将阿得偷钱的事情,说了出来。明义觉得脸上无光,在家里大骂,骂自己教子无方。祖宗八代,从来没出过手脚不干净的混账东西。又骂素娥,说棍棒底下出孝子。男孩要穷养的规矩,连大富之家都知道。何况小门小户,娇惯成了这个鬼样子,早晚要去做黑社会。

全家人都不敢言声。明义自从得病后,反了常态,性情乖戾了许多。在家里头,一个话不投机,便有脾气。与往日的温和判若两人,有次居然和店里的客起了纷争。家里人晓得,自从凤行过身后,他便积郁在心。所以大小事情,都让着他。

可这一回,他怒火中烧,如着火的老房子,灭不下去。火星四溅,遍地燎原。戴得不肯回家,这火终于烧到了五举身上。先是抱怨五举,发现戴得偷钱,没有告诉他,不懂得防微杜渐的道理。再骂五举交的都是什么狐朋狗友。以往上海混舞厅的,不是拆白党就是青皮,哪有一个正经玩意儿。看五举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到底还是个不知根底的外人。他要是不把戴得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自己就不要进戴家的门!

这话说重了。素娥看一直闷着脑袋的五举,忽然抬起脸,眼底噙了泪。她连连使眼色,让明义不要说下去。自己忙起身,拥着明义回屋,说气大伤身。都是我当妈的不是,何苦为难孩子。

她出来,见五举愣在那里,便长叹一口气,半晌说,举啊,你多担待。我上个星期陪老头子看了医生。他怕是不久长了。

五举惊讶,慢慢回过身。

素娥说,没办法。你想,你爸年轻时候,这么多年的消防员,风里火里,被那黑烟呛得喘不过气。他大概也猜到了几分,说自己一根烟也没抽过,人却坏在了肺上。

素娥说,我没跟他们说。孩子们嘴杂,一个说漏了,他便要胡思乱想。这日子还得往下过啊。

五举看母亲,虽然神色戚然,却是十分镇静的。素娥说完这些,甚至还虚弱地笑了笑。

他不禁上前,执住素娥的手,说,妈……我把阿得带回来。

素娥握住他的手,在他手背上,轻轻地拍一拍。

五举坐在“明珠”酒楼夜总会里。他左右张望,看不出半点痕迹,是当年的“义顺”茶居。这茶楼他并不陌生,当年学“大按”时,谢醒带他来玩过许多次,还吃过谢妈妈亲手整的“牛肉茜香”肠粉。

如今的“明珠”,店面比以往大了一倍。原来谢醒已将隔壁的楼面也盘了过来,打通了。虽然一半还是酒楼格局,但另一半却今非昔比。辟出一个舞池,甚至还有一处演歌台。这时灯光次第亮起,也是满目的耀升琳琅。

谢醒问他如何。五举说,你是要同“翡翠城”抢生意。

谢醒摇摇头,说,我可不会这样没出息。我要做的生意,他们做不了。我这里阳春白雪,不养舞小姐。可靓女美人儿一个都不会少。

五举说,戴得呢,我要接他回去。

谢醒叫了一桌子菜,开了一支洋酒,说,急什么。难得来一趟。你小舅子这会儿,还在睡晚觉,我差人去叫了。咱们兄弟先喝一杯。

五举山伯,今天对我谈起谢醒,仍感叹他是那个时代的先行者。“明珠”作为独具特色的“中式夜总会”,在彼时,虽然规模上不及同区的“东兴楼”“翠谷”和湾仔的“喜万年”,但却是始终屹立不倒的一个。或许是因酒楼业权在谢醒自己手中,没有受到日后香港楼价与铺租急升的威胁。一直到他举家移民,才将经营画上了句号。

当年的风光,此后数十年中韶华不再。在山伯看来,多半也是时势造英雄。香港的经济经历波折,正当锐气。工业与进出口商贸相得益彰。谈生意的酬酢亦日趋频繁。已具规模的老式酒楼,觉察经济起飞带来的社会变化,体会原有经营模式不再适合公司企业的社交消费,遂打破酒楼固有格局,增设夜总会,与酒楼一并经营。白天饮茶,晚上设宴歌舞,将饮食、娱乐合为一体。

一九七八年三月七日,“碧丽宫”酒楼夜总会刊广告于报章,文字如是:“在亚洲最负盛名的碧丽宫,欣赏世界一流精彩节目;在最出色的乐队演奏美妙的音乐下尽情跳舞;享受名厨精心烹调的美馔佳肴,只收$100!”当时其中一个表演项目为:“由伦敦专程来港的碧丽宫幻彩歌舞团演出最新节目《幻彩星辉》”。

报章指“占地一万六千呎,楼高廿四呎,全无墙柱阻隔……剧院、餐厅、酒楼兼备,地板分成三级,即使在任何一级就座,面对舞台表演节目,皆可以一览无遗……中式喜宴可连开百席,酒会式可容一千六百人,剧院式座位可容一千二百(人),舞会式及夜总会式各可容九百四十人”。

我在大学图书馆,翻看旧报,发现了这么一帧广告。微缩胶卷保留的版本颇不济,照片中人物乌黑一团,面目模糊。但仍看到一群艺人落力演出,隐隐然透着一股嘉年华式的热闹缤纷。

在“明珠”的那一晚,让五举感受到了某种比在“翡翠城”更为剧烈的撞击。“翡翠城”的璀璨,本与他的日常无关,是在他经验之外彻底的“新”。但是“明珠”的“新”,却是从“旧”里生长出来的。在他所熟悉的那些,从少年时做“茶壶仔”开始,与他的成长同奏共跫。一步一跬,像是经年的老蔓,枝繁叶茂后渐渐颓败,却在一夜雨露后,忽然开出一枝色彩艳异的花朵。

晚上十一点,晚市结束。五举看到,酒楼大厅里忽然灿若云荼。华灯亮,人潮至,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大多数是附近舞厅“翡翠城”“新加美”“富士”“金凤池”的舞客。陪伴在侧的,是妖娆婀娜的舞娘。衣香鬓影,樽前美酒,台上佳肴。

有几个舞小姐,倩步而来,嬉笑着与谢醒打招呼。谢醒说,看到没有?我这里不设小姐,可也不缺小姐。公子王孙肚子饿了,自然会被她们带了来。这几个都是“翡翠城”的。你以为我是去那里逍遥?说白了,是去偷师兼带客。露露可帮了我不少忙。

谢醒不断让酒。听到悦耳音乐响起,五举见歌台上款款走上一个女人。玄色珠光的缎面旗袍,衬得身形分外娇小。手执一柄香扇,粲齿一笑,目若流星。谢醒附在五举耳边道,看好了,这是我的杀手锏。

那女人一开喉,竟然是浑厚的中音。带着几分绵软慵懒,行云流水,仿佛将人挟裹了一般。这歌声,入耳欲醉。舞池里跳舞的人们,也不禁驻足。谢醒闭着眼睛,口中跟着哼唱:“欢乐年,不夜天,笙歌处处,天上人间;舞步翩翩,如醉如狂,温柔缠绵……”

一曲歌罢。他说,我这里请不来小凤姐、甄妮。一个林露,也算可以独当一面。你瞧这身段,看不出有四十开外罢。说起来,她是你老丈人的家乡人。以前在上海很红,跟姚莉、吴莺音

齐名。五〇年南下香港定居。认识的人少,身价减了几成。我花了大价钱从“丽都”挖过来当台柱子,也算占了个便宜。

他看看五举,说,举,还记得在“同钦”,你跟我说,阿爷跟你讲当年茶楼设歌坛。那个风头,可比得过我谢醒的夜总会?徐柳仙再红,可赛过如今林露的劲头?我也算重现了咱茶楼的盛况。我说,无论是茶楼酒楼,现下要重新好起来,不动点脑筋是不成了。我知你心里,还总记挂着“大按”的手艺。兄弟,不如跟着我干。白天顾你老丈人的铺头,只要你来晚市。咱们就把那莲蓉包,打成“明珠”夜宴的当家点心!

此时的五举,已微醺,醉眼迷离间,听到了“莲蓉”二字。忽然一个激灵,正色道,这不成!我离开“同钦”时,可立过誓,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我这后半世,一分也不会用。

哈哈哈。谢醒一阵大笑。在他的笑声里,五举只觉得满目的流光,在他眼前错综颤动。谢醒道,如今的香港,杀人放火金腰带,扶伤救死无骨埋。一个誓,可有个屁的分量。

说罢了,又给他倒酒。五举使劲地摆摆手,却感到一阵晕眩。大片的黑向他笼罩过来了。

五举是在窗外“叮叮当当”的电车声响中醒来的。他慢慢睁开眼睛,天已然大亮。这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蒙眬间,看见对面坐着一个女人。他揉一揉眼睛,发现是露露。露露正在修指甲。修一修,就迎着阳光看一看。

五举一阵惊惶,连忙坐起身,问道:这是哪里?

露露将指甲钳折好,放进一只精致的化妆包,又取出蛋圆的小镜,开始涂口红,一面说,“明珠”楼上也做旅馆生意。

五举轻轻掀开身上的被子,自己和衣,外套挂在床头的衣架上,心里暗舒一口气。

露露仿佛看穿他的小动作,笑一笑,朗声道,醉得像泥一样,我可没心思占你的便宜。就算我想赖上你,你家“二哥仔”也不会听话。哈哈。

这笑声里,暴露了一丝职业性的淫猥。露露好像也感觉到了,收住了笑,装作正色,修补唇上的轮廓。一面轻轻说,不过实在的,谢醒大半夜的,把我叫过来,扶你上旅馆,恐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这时,她已经收拾停当。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鬓发,满意地左右看一看。

五举嗫嚅了一下,问,你一直在这里?

露露回过头,认真地看看他,说,傻佬,我不用翻工吗?我可是“翡翠城”的红人儿。你这床上不是大老板,又没有着数。

她停一停,道,再说了,我成晚长在这里,谁给你做早饭?

五举愣愣地看她,打开了桌上的保温桶。露露说,对醉鬼,我很有经验。

露露将两只食盒端出来,摆在了桌上,说,椰汁西米露,养胃;还有这个,肉骨茶,醒酒。

肉骨茶?五举喃喃道,你会做肉骨茶。

露露说,嗯,在我老家,人人都会做。

五举问,你是南洋人?

露露没有应他。露露拿出筷子和匙羹,细致地擦一擦,摆在食盒上。做完这些,她站起来,将自己的旗袍抻一抻,说,我要走了。回去加个班。你吃完放在这里就行。

这时的露露,眼神明亮,蛾眉朱唇。她挺挺地立着,又是个整装待发的战士了。

五举坐起身来,说,戴得呢,我要带他回去。

露露低一下头,说,他已经回家去了。

她走到了门口,又回转了身来,道,你莫太责怪他。人年轻,总要做些荒唐事,才能长大。我是真喜欢他,喜欢他心性单纯。男人的本事,可以熬,可以捧。熬着捧着,本事也就长出来了。可是心性要坏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说完这些,她打开了门,又追一句,趁热吃。肉骨茶凉了,有腥气。

露露走后,五举又呆呆地躺了一会儿。这才觉出宿醉的头痛。他将窗户打开,有一股子混着阳光的空气,扑面而来。外面的电车声也忽然响亮了。此时的轩尼诗道,已开始热闹。香港在这些声音里,渐渐醒过来了。

他坐到桌前,喝了一口肉骨茶,嘴里一阵发苦。昨日被酒麻醉的舌头,似乎也被这苦意叫醒了。还有数种浓重的中药味道,击打了他的鼻腔。同时间,觉得一股暖流,沿着食道,流淌到胃里,慢慢厚厚地积聚。整个身体,也暖和起来了。

阿得回到家,被明义狠狠地打。他拧着颈子不吭声,让当爹的更加气,直打到明义自己咳了血,才罢手。明义大声喘息着,说,有钱人家玩戏子、捧舞女,把家敗掉。我们贫贱,你是要败掉你爷娘的老命,才甘心。

他把阿得锁起来,叫素娥看着。

戴得每每看五举,用了仇恨的眼神。

五举心里发苦,便也不想回家。有时到了打

烊时分,将栅栏门放下来。自己就留在店里睡,权当值夜。这天晚上,他收拾了家什,虽然疲累,却没有睡意。便想起,店里许久没有扫除,就开始拾掇。拾着拾着,出了薄薄的汗,竟觉得身上有些舒泰了。

他打开临着财神龛位的柜子,发现里面有一些客人存的酒。就将这些酒一一拿出来,淘洗了抹布,细细地擦那些酒瓶。擦好了,再一一放回去。忽然,他停住了手,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就去后厨,取了一个酒杯。拿起一瓶酒,看一看分量,就倒一小口,喝下去。又打开另一瓶,也倒上一小口,喝下去。以此类推,做着浅酌即止的游戏。在他看来,这已是人生中少有的以身犯险。这浅浅的恶作剧,让他感到一种难言的兴奋,脸上也发起烫来。有些许久未打开的酒,他需要回忆他的主人。他阖上眼睛,想他是谁,上次来是何时,并猜测他没有再来的原因。当他口中饮下了一杯烈酒,味蕾忽然被烧灼了一下。他张开眼,看到手里的“二锅头”,只剩下小半瓶。迅速地想起,这是司马先生留下的。

在那夜,司马先生被青年们簇拥着拍了照片,并且与五举合了一个影。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来过。

五举隐隐地有些不放心。他想起最近电视上的一些新闻。看似升平的市景下,仍有一些暗潮,与升斗小民,且近且远。你不关心,它似乎便不存在,至多影影绰绰。

临近端午,素娥包了一些江南的糯米粽子。素的放红枣和桂圆,荤的里面包了红烧肉。她似乎也悟到,说司马先生最喜欢红烧肉,他是好久没来了。

想一想,又说,老客半个亲,何况帮过咱们。年节了,给他送点粽子去。

五举说好,但想想,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回忆起司马带他去印传单的事。他便用食盒装了粽子,下厨做了一碗红烧肉,带了一瓶花雕。拎着便去石水渠街的湾仔街市。找到了那个猪肉档,但后面是一个杂货铺,却不见了那个印刷所。他疑心走错了地方,便在杂货铺门口看了又看。本来生意平平,老板娘坐在门口拍乌蝇。见他张望却不进去,就不耐烦地要赶他。五举便问,原先这里是不是个印刷所?老板娘说,什么印刷所,唔知!

五举不死心,说,就是印书的地方。

老板娘听了更为恼怒,说,印书!无怪之得我顶咗档生意咁差,原来是成日执输(书)!

五举还想追问。开肉档的阿叔走过来,对他招一下手,哄了老板娘两句。他对五举说,快点走啦。印刷所一早执笠了。

见五举愣愣的,他叹一口气,压低声音说,畀差人封咗。唔知发生咗乜嘢。来了好多英国人,老板给打到满面血,好得人惊!你快点走,免得惹是非。

⊙ 翻工:粤语,上班。

⊙ 计埋呢条数先:粤语,先把这笔账算上。

⊙ 寸:粤语,嚣张、张狂。

⊙ 㶶:粤语,煳、烧焦。喻在投机性股票交易中失败,股金遭受损失。

⊙ 孻仔:粤语,小儿子。

⊙ 细佬:粤语,弟弟。

⊙ 执笠:粤语,商铺倒闭、破产。

⊙ 差人:粤俚,警察。

⊙ 唔知发生咗乜嘢:粤语,不知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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