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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般若素筵

燕食记 葛亮 16430 2024-01-12 12:55:25

漱珠桥当珠海之南,酒幔茶樯,往来不绝,桥旁楼二,烹鲜买醉,韵人妙伎,镇日勾留……半夜渡江齐打桨,一船明月一船人。

——梁九图《十二石山斋丛录》

说起来,我和荣师傅去过一次广州得月阁。

是在“得月”一百二十周年庆典。这间老店,自千禧结业。当年的掌事、车头、大厨在各地开枝散叶,倒还都尊这间老号。水源木本,除了香港的“同钦”、澳门的“颐和”,还有上海的“瑞香”、杭州的“嘉裕”等,这天纷纷到场。人头涌涌,共襄盛举。又来了不少的媒体,也算是十分热闹。“瑞香”是有名的粤菜点心连锁店,我尚不知与“得月”的渊源。这天来的是总经理,与我年纪相若,一个意气风发的人。接受采访,也是挥斥方遒的神气。见了荣师傅,毕恭毕敬。荣师傅对他倒是淡淡的。事后跟我说,当家的少东,到最后,将“得月”的名号卖给了这后生仔开了所谓加盟店,也是晚节不保。

待人都散去了,荣师傅与我坐在这间已成了“茶艺博物馆”的建筑里。如今业权给政府购下,已封了后厨,没了烟火,倒还都完整保留了昔日的模样。夕阳的光线,从一扇扇满洲窗穿射过来,赭红的“平地黄”玻璃,铺在墙面上就是一层暖。陈三赏雕的“醉八仙”,也笼在这暖光里头,一帧一帧,那神态行止,也都是百多年前的模样。

“像,真像。”我回过神来,见荣师傅正定定地看着我。

当年你爷爷,就坐在这张桌子上。他敲敲桌面,紫檀质厚,钝钝作响。荣师傅说,那天啊,我在厨房正忙,企堂唤,说有个客想见我。我问,熟客生客?回说,是个生客,江南口音。

我擦一擦手,便出去了。

远远见位先生,挨窗坐着。穿一身青布长衫,是个斯文人,面目有些冷清。企堂引我过去,对他说,这就是做莲蓉包的师傅。

这先生看我一眼,竟站了起来,笑了。我现在还记得那笑,笑得像个孩子似的。他对我拱一拱手,说,毛某抵广多时,未吃过如此好吃的莲蓉包,没想到师傅这么年轻。

企堂插言,别看我们荣师傅后生,胜在辈分高。

我也对他回了礼,说,毛生中意,就常来帮衬。

以后,你爷爷便真的常来。有时自己饮茶,有时带了朋友。渐渐熟悉了。知道他从杭州来,在漱珠桥新开的美术学校教书。后来说起这一面之缘,他就笑说自己是这个脾气,见到了好东西,便总想知道个出处。跟做学问一样,为求甚解。现在想想,他的性情,还是让人很喜欢。

我说,爷爷留下的笔记里,记过和您见的第一面,还在文章前写了个题目,叫“食状元”。

荣师傅便乐了,这一笑就显出了弥勒相,是极满足的,说,那天他一个读书人,对我行礼,可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把我抬举成状元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沉默了,目光落在了一幅草书中堂上,是“至味”两个字。这是祖父临去香港前,题给荣师傅的。这中堂笔触颇为豪放,不似平日楷书的工谨端肃,很有几分少年狂的味道。荣师傅忽然开口,喃喃道,早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个“状元”,我就厚着脸皮,再多讨一幅了。

那天晚上,荣师傅带我在小北路上的柏园酒家吃饭。这酒家的粤菜算很有些名头。内里也别有洞天,据说设计是出自名家之手,邻着湖,楼台水榭,飞檐翘角。一晚上,荣师傅好像有心事。在我,倒很想听听他品鉴同行的手艺。虾蟹粉丝煲的味道,是不错的。可是,他草草吃上几口,情形很是敷衍。倒是中途,自己先匆匆地出去了。我见他多时没有回来,就跟了出去。看到他一个人,呆呆地站在中庭里,面对着一扇巨大的红木屏风,那屏风大概也看得见年岁,金漆已有些发暗。我于是走过去,上面镌刻了四时的花鸟鱼虫,工艺十分细致。荣师傅看我来了,笑一笑。那笑容却是有些怅然似的。我说,难得这儿也还有些老东西,可跟“得月”有得一拼。他也不说话,只拍拍我的肩膀,做了个回去的手势。

离开“柏园”的时候,刚跨出门槛,荣师傅忽然回过身,在那扇乌黑的铁木大门上使劲拍了拍,又抬头上下看看,说了句话,我当时不是很懂。他说的是,也算是个好去处了。

这几年前的一幕,在我印象中十分深刻。后来,我问起山伯。五举山伯笑一笑,说,他是对那门说话呢。

五举说,前几年,师父腿脚好时,每年我都陪他来广州,去“柏园”吃饭。那十二幅金漆屏风,他曾经想办法买下来。可如今都是公产,再多钱也买不回了。天大的太史第,一共只余下来这些。

我心里纳闷,但隐隐地觉得可能与荣师傅那怅然的神情相关。其实对五举忽然邀我上广州,我也并无思想准备。但他电话里说,恰好明日有事要办,师父既嘱他陪我走走,不如同去。

接下来几日,我便先跟着山伯,接连走了广州的几间食肆和酒家,除了“柏园”,还有“楠园”“珠溪”和“陶然居”,一一见了他们掌事的大按师傅。一番行走,我也算是明白了大概。离开了“同钦”,荣师傅想要编写一本食典,关于粤式点心。因为当年的老师傅们,各擅胜场,每一道的做法和掌故自然都有个出处。山伯要办的事情,就是为他搜集当年的照片和师傅们手书的食谱,以茂图文。可惜的是,年代久远,许多老师傅已经故去了。好在如今掌事的,多是他们的传人,可谓薪火仍在。陶然居的总厨,居然翻出了一张报纸,已经脆脆的发了黄,边缘还有烧焦的痕迹,不知是否因为炉火。他指着报纸上的照片对山伯说,这可有年头了,还是抗战期间拍的,我师父前年这一走,当初几个同业,恐怕只剩下荣师傅了。这报纸你带回去,给他老人家做个纪念吧。照片已经十分模糊了,我只有凑得很近,方能辨出大概的轮廓。在指点之下,我才看到中间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西装,依稀见有清朗的眉宇,笑得很好看。

这正是当年的荣师傅。

我仔细地看一看,说,山伯,原来荣师傅人瘦的时候,和你眉眼有些像呢。

山伯似乎并不想接我的话。我在心里做自我检讨。因为来陶然居的路上,我忍不住再次问起他,当年离开同钦楼的事情。

第二日清晨,山伯早早叫醒了我。我们搭车到了越秀区的一处古刹。门前有一只巨大的香炉,不知为何漆成了通体血红,上面镌着“无着庵”三个字。迎面的大雄宝殿,十分气派。门头是“万佛楼”,汉白玉的栏杆上,挂着一道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广州市佛教协会成立六十周年”。

大约是太早了,庵内外还并未有什么人。

五举山伯打了一个电话,便有一位青年尼姑走出来,很客气地迎接我们,说,意静法师已经在等二位了。

于是我们见到了无着庵的住持,一个年老而和善的比丘尼。山伯从包里拿出一张支票,毕恭毕敬地递给法师,说,这是代师父荣贻生捐奉的香火。

法师听说了这个名字,立即站了起来,问我们荣施主可好。

山伯说,都还好。但师父脚里长了骨刺,做了个小手术,又怕耽误了日子,所以就派我来。

法师点点头,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们都是年纪大的人了。菩萨慈航济苦。檀越这些年,行善颇多,都在因果里。

青年尼姑为我们打开了偏殿的门。我才看到,里面的三面墙,错落地安放着许多的牌位。五举点上香,将带来的供品,都放在相邻的两个牌位前。上面镌着,“佛力超荐先妣荣氏慧生往生莲位”,另一只上中间的名字,只有“般若月傅”四个字。那牌位雕刻得十分精致,上首是一朵盛放的莲花。

下午,我和五举到了广州市图书馆。陶然居总厨说他师父说过,当年几场厨界会馔“庖影”,在《粤华报》上连登了五年有余,都是各大食肆、民间私房的饮食异闻,兴许能找到我们要的东西。

我们说明了来由,广图的馆员十分热情,说解放前的老报纸,如今都被扫描做成了微缩胶卷,现在保存在第二档案馆里,便引我们进去。

花去了许多时间调取胶卷。上机之后,五举山伯戴上老花镜,一帧一帧地看。边看边做着笔记,同时用刚学会的方法,有些笨拙地将需要的资料影印。每张A4纸从影印机中出来,一道白色冷光,便煞煞反射到他的镜片上。他捡起来,对着日光灯,认真地检查影印细节,像个老学究。

这样久了,未免沉闷。我便在另一台电脑上网,回了几封邮件。忽然头脑中闪过上午在无着庵中见到的名字。鬼使神差,便在搜索引擎打上了“般若月傅”四个字。然而搜索的结果,却让我愣了一愣。

出现在首页的,是一篇博客文章,叫《风月沉沉话流年》。打开看,是个叫“越秀俚叟”的作者,所写无非是当年广州的掌故旧事,文字颇为酸腐。可这篇文章,在“陈塘艳影”一节后,出现了“宝刹名庵”的标题。于是我在一个段落里,看到了“月傅”的名字。

清末民初,广州习俗遇有丧事,辄邀尼僧至治丧之家诵经。十年之间,尼庵蜂起。四处交接,招徕佛事。然其内艳影不让陈塘,后遭社会舆论所指,略有减少。民国九年,广东军北伐。因筹募军费,勒定城中寺庵堂必捐出所有产业,庵堂纷纷关闭。唯数庵近官得力,得权力者支持留存,愈见其盛。其名较著者如小北药师庵、都府街永胜庵、仰忠街莲花庵、丽水坊无着庵、应元路昭真庵、豪贤路白衣庵、大北直街的檀道庵等,并称“七大名庵”。所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庵不在大,有妙尼则名”。故坊间流传“广州五大伽持”之艳名,如药师庵大虾、细虾,永胜庵眉傅,莲花庵文傅,无着庵容傅,名噪一时。其与军政人物有染颇多。亦有以才名著称者,如般若庵月傅,丹青弈术,城中诸姝,无出其右。奈何其性清寒,风情不解,未有善舞长袖。唯知己,魂断于乱,后杳然于世间。无可考,足叹息。

到这儿忽然结尾,让我措手不及,隐隐觉得还有下文。这时两个管理员,推着一车档案路过,一边说着白话聊天。我于是问,在哪里可以找到般若庵的资料。两个人对望一眼,口中道,唔知哦。我问,那药师庵呢,大虾细虾什么的。

那年纪大些的,诧异地打量我,说,看你人后生,怎么会问起这个,当年“开师姑厅”的,多半都不在了。

我更茫然了,师姑厅?

他促狭地眨一下眼,说,对,都是你爷爷辈的风流事喽。我们这儿可没有,该去问那些“老羊牯”。

我想了一会儿,又打开了那篇博客文章,登录,给那个叫“越秀俚叟”的人留了言。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所谓“老羊牯”,但直觉告诉我,他可能会知道一些事。我的言辞极为客气。称他为前辈,说拜读了他的大作,自己在做一个研究项目,不知能否当面请教。谁知他竟很快回了留言,只三个字:“在哪见?”

我说,我在广图。

他又回了两个字,“等我。”

我不禁有些惊讶。大概是他文章太过咬文嚼字,忽然变得这么简洁,让人还真不习惯。我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只过了十分钟,我就接到了电话,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走到了图书馆门口,东张西望,只看到一个周身牛仔装的年轻姑娘。她正在咀嚼,忽然一鼓腮帮,慢慢吹出一个大泡。我看得入神,“啪”地炸了,吓了我一跳。她娴熟地将泡泡糖舔进了嘴巴,继续咀嚼。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她,问,你是“越秀俚叟”?

她看我一眼,点点头。

我轻轻皱了皱眉,问,这文章是你写的?

她回答说,不是,是我太爷爷写的。我帮他输入、上传。这么老了还要赶时髦,开博客,那时天天逼着我打没人看的流水账。

“太爷爷?”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起这篇发表于八年前的文章,点击数只有“35”。我说,我可不可以拜望下老人家。

她用很奇怪的眼光看我一眼,说,他老人家,早就下去“卖咸鸭蛋”啦。我就是好奇得很,点解他死了这么久,还有人会“拜读”。

我心里一阵黯然。这姑娘打开双肩包,从里头拿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着,这个可能对你有用。网上的文章,都是这里头的。

我接过来,是本印得很粗糙的书,上面影影绰绰是个“三羊开泰”的轮廓。书名是行书写的《羊城钩沉》,作者“钱其志”,应该就是“越秀俚叟”的真身。

我很认真地道谢,问姑娘怎么把书还给她。

她摆摆手说,不用不用,送你啦。这本自费书我妈一看见就来气。我们家还多着呢,用你们文人的话说,叫“汗牛充栋”。要多少有多少。

晚上,我在酒店里翻这书。五举山伯,用很钦佩的口气对我说,要不师父说,读书这事,是长在根上呢。我今天看那些报纸,头晕脑涨,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你倒还能读得进去。

我对他笑笑,却顾不上和他说话。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本印刷拙劣的自费书吸引。原来钱老先生,是用了章回体的方式,写掌故旧事。网上这篇文章,的确有下文,为第三十二话:花迹梦影皆无痕。

这一话里,提到了许多与“七大名庵”过往甚密的,都是民国军政大员。读来触目惊心,曰彼时风云诡异,自不待言。北伐前后,朝野更迭。下野官僚政客,隐居于广州尼庵,作避人耳目之所,一住便是一年半载,足未出户;伺机再起者,亦以“师姑庵”作为秘密活动的场所,不少政治密谋与交易,皆于庵内拍板成交。自民国三年,广西军阀龙济光治粤开始,简直堪称一部近代另类简史。龙大将军的部下官员大多是“开师姑厅”的爱好者。其中如统领王纯良、马存发等人,还娶了美尼为妾。及至粤军陈炯明逐龙,重占广州,其麾下也一样喜欢“开师姑厅”。黄慕松做广东省省长时,宋子良任财政厅厅长,与亲信唐海安索性就在师姑庵内办公,以便与名尼朝夕相处。说起尼庵艳闻,甚至惊动了时任行政院长的汪精卫,据说其心腹曾仲鸣长期将药师庵作休憩之所。二人闲话,谈及某粤上名媛姿色。汪问曾:“比得上药师庵的大虾和细虾吗?”

书中对所谓“五大伽持”之生平,算是津津乐道,盛时风光,身后萧条,殁时惨淡,所述颇为翔实。但是,我翻来翻去,唯独“般若庵”的月傅,再未着一字,确确实实“无可考”。

正当我也要掩卷“足叹息”,随手将书一掷,书里却掉出一张纸。对折的,打开竟是一张信笺,宣纸洒金,已黯淡成了点点灰污。上面密密地写着小楷。抬头是“敬启者:般若素筵”,跟着一列列的,读下来,竟是道道菜名。

末尾的落款是:慧生拟,月傅书。

一九二二年夏天的广州,格外溽热。

其实不过六月。傍晚时,下了几程小雨,暑气才微微降了下来。石板路上,还有未褪净的水汽,便有赤脚小童忙不迭地玩耍奔跑。撞了一个卖花的阿婆,将开未开的栀子,落了一地,又被踏上一脚。儿童回身做了个鬼脸,只管继续往前跑。婆婆用拐杖使劲顿一顿地,冲那背影就要骂过去。身边却有人扶她起来,将路面上的花也都捡回篮子里。婆婆看一眼她,说,小师父,这花卖不得了,你好心施舍点,带回去供菩萨吧。

热是外头的。般若庵,结庐人境,自有它的清爽。街面上大小声响,车马喧嚣,进不来,连同许多情势,也都一并挡在了外头。

庵室三进两侧。正面佛堂供奉金身观音,清肃庄严。有灯火香烟,红鱼青磬,几个善男信女礼佛诵经。转过侧边,弯曲几折,另是若干静室。“莲座通幽处,还须绕回栏。”有人寻了来,也不着要领。坊间传说洞天福地,内有花冠妙人,轻纱软衲,全在一念一时。

慧生拎了一篮花,往里走。越走越静,静到外头的香火味都涤干净了。她走得快了,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才放慢了步子。

轻轻推开门,轻轻阖上。她捧了一只钵,出去接了清水,将花一一倒在了里头。

这时候,才听到身后叹一口气。

窸窸窣窣的声音。她一回头,见案上又是一团揉皱的宣纸。她走过去,展开来看,见上面是几个通红的石榴。开了口的,粉嘟嘟的籽,一只小雀正在啄食。旁边还画了荸荠与莲雾,都是应时蔬果。题的是,“一暑接一凉,未见何其多。”

底下钤的是“茶丘”。慧生就说,真是喜欢这枚印,盖了又盖。

月傅呆呆地,这才开口,说,谈溶一还俗,又少了个能说话的人。

慧生想想,说,嫁了个蔡哲夫,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对了,檀道庵差人送了套清装过来,还算是个念想。

你看这画的,知道的说的是石榴。不知道的,又估摸着你发了什么牢骚。好好的一张画,怎么又揉了。

月傅这才低下头,轻轻说,佛手画坏了。

慧生又仔细看了看,说,我是真没瞧出来。放眼望,这广州城里的妙尼,如今还有谁画得过你。药师庵的细虾,请了高剑父做老师,又如何。你可记得冯十二少怎么说她,“还是一股子陈塘的胭脂味儿”。

慧生捏着嗓子,倒是将那个娘娘腔的军务处长,学到了八九分。月傅这才被她逗笑了。

慧生将那画展展平,说,以后啊,画得不好,就交我烧了。你可是不知道,前日画的那幅山水,给你扔进了纸篓。洒扫的扎脚尼捡了,执拾起来找人装裱成轴。到外头去,可给卖了个好价钱!

月傅倒笑了,说,还有这等事,也算物尽其用。

想想,她又眉头一皱,说,可画得次了,流出去,也是毁人清誉。

慧生也笑,你啊,一时聪明,一时又糊涂。他们得了好处,还笑你是个招财观音。

月傅叹一口气,说,罢了,那些小孩子,也是过得清苦。就当是帮一帮她们吧。

慧生正色道,想当年,我也是个扎脚尼,怎么没个人心疼我。举凡庵内扫地、添香、种菜、挑水、托钵化缘募米,一桩桩一件件,落手落脚……

说着说着,她看见月傅望她,又是忧心忡忡的表情,便没说下去。

她也望着眼前的人,在灯里头,眉目镀了毛茸茸的一层影,美得如画。别房的妙尼,庵主要训她们一颦一笑。可是月傅,自小不爱笑,冷着脸色,却生就了传情的模样,也合该是造化。

慧生还记得那年,她九岁。月傅也九岁,刚刚买了来,琵琶仔的年纪。这么小,一头丰盛的好头发,散开来,黑云一样。慧生躲在庵堂后头,看她剃度。剃完了,她却屏住了呼吸。庵里的小妙尼,见过得多。可没了头发,还这么美,美得无法挑剔,她未见过。那天边剃头发,月傅一边在哭。慧生的印象中,哭得如此美的女仔,这是第一个。

这美,让她心悦诚服。她知道自己生得不靓,口鼻硬朗,干活的相,只能做下等的扎脚尼。在这师姑庵里,相貌即是等级,决定了地位与境遇。美对她而言,从不是值得欣赏的东西。仰视之余,让她顺理成章地畏惧而妒忌。但她记得那个瞬间,哭泣的月傅,让她心里倏然一软。

十岁那年的冬至,换香的时候,她打碎了庵主的琉璃香炉。监院的老尼,把她摁在冰凉的井台上打。她一声不吭,咬了牙任她打。因为她不吭声,老尼打得更狠。渐渐打出血,僧袍底下,渗出殷紫。她觉得自己的牙关松了,就要失去知觉。蒙眬中,觉得有人抱住她。

是月傅,就这样紧紧抱着她。也不说话,也不求情,就是一边哭,一边紧紧抱住她,护住她。

这一刻,她知觉一点点地恢复,伤口有些疼,疼得发暖。月傅仍是不说话,只是哭。她身上熏衣的檀香味道唤醒了慧生。她觉得鼻腔里猛然一酸,竟然有滚烫的水,从眼里流出来。她惊奇地想,自从剃度后,从来没哭过。她竟然哭了。

第二天,她被调到了月傅一房侍奉。

老尼说,你是什么锅盖运气。平日不声不响的小妙尼,跪在庵主跟前不肯起,非要你。我都怕她哭出个好歹。

她搬了铺盖进来,看见月傅。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子,目光竟然比她要怯得多。躲闪了她一下,好像对着陌生人。

慧生不说话,默默躺下。心里想,这个人护了我一次,我从此都要护着她。

如今九年过去,她们都长大了。

月傅还是爱哭。但,只对她一个人哭。两年前,有个顺德开钱庄的“老羊牯”,花了三千大洋梳拢她。她硬着眼神应下来,回到房里,伏在慧生肩膀上,哭了两个时辰。哭完了,擦干了眼泪,收拾了衣裳、身子,硬着眼神便去了。

慧生想,这样好。只哭给我一个人,外面便没有人能欺负她。

月傅人聪慧。

住持的来历,庵中无人不知。本是巨富妾室,豪门因案破产,如鸟兽散。她携带私蓄,在般若庵落发。因见过世面,又懂男人,她调教妙尼,是往大气一路走的。教她们读佛经道典,诸家诗词。琴棋书画,更请名家相授。一众妙尼中,月傅的靓,人尽皆知。可聪慧,却是后来脱颖而出。读书,过目成诵;学画,她只见过二居笔墨,便已成竹在胸。自己画来,竟是神形兼备;学棋,庵中偶有国手莅临,庵主求他点拨一二。月傅闭门几日打谱。再有客上门,自诩棋艺了得,纷纷落败于月傅,输了棋金。久而久之,这声名便传开了去。

月傅聪慧,但不懂人情。男人来了,是要身心舒泰。见妙尼,是要讨自己欢喜。与月傅对弈,输一次,是掉以轻心;再输,是自己骄纵;输个没完没了,就心生恼怒了。月傅不懂,下得一板一眼,每每将求见者杀得大败。庵主笑着让她放水。月傅冷面道,我不会,那就不下罢了。

客来求见者以资,资厚者接一弈,酬一画,更厚者酬以诗;薄者留一茶,谈笑片刻而已。资由庵主统收统筹,对见客尼酌予分润。见与不见,都是庵主说的算。庵主心生不悦,白养出了一个愣头青。

眼看房中冷落,慧生想,这庵里人人看人脸色,月傅却不看。她不看,只有我来看。

慧生七岁进来,庵中世故,各房门道,摸得一清二楚。月傅是不懂争。而她是不屑争。可到了如今,便是厚积薄发之时。

她早看清,除了妙尼酬唱,庵中收入,最大一项,其实是摆筵。

所谓“开琼筵以坐花”,是陈塘风气,如今已蔓延师姑厅。达官显贵、王孙贵介们,早吃腻了“留觞”“宴春台”,非要一尝这洞中风月。尼庵素筵,蔚然成风。比之花筵酒家的荤宴,取值更为不菲。一席素筵,通常要五六十银圆,上等素筵则非数百至上千不办。如若延揽名厨整治酒席,收费则比市上的酒楼更为昂贵。

这一项,便成为师姑厅之间的比试。药师庵的鲍燕素斋,声名在外,令无数英雄竞折腰,千金一掷。他人眼红,却奈何不得。庵主咬牙道,她们那燕翅羹,说是素燕,也不过是用母鸡、猪骨熬的高汤来入味。什么佛法真味,哄骗肉眼凡胎,也是阿弥陀佛了。

般若庵的厨房,三个厨师,一个还是从莲花庵挖角过来。用尽百般心力,却总是发挥平平,追不上那风头。

慧生便找到庵主,说,我有办法。

庵主见慧生,愣一愣,想起是月傅房里的。平常不多话,颊上有颗痣,依稀记得是多年前那个打碎了琉璃香炉的扎脚尼。神情骨相,仍是硬朗朗的。看她眼神不躲闪,是不卑不亢的样子。

她想,不声不响,倒是初生牛犊不畏虎,便问,你有什么办法?

慧生就说,我平日在后厨里帮厨。看多了,久了,还是口味迎合,无非是落了外头花筵的俗套。像药师庵和白衣庵,都是在用料上下足了功夫。我们追不上,也无须追。倒是在做法上,多想想办法。

庵主说,谁说不是这个道理。按说佛门地,仿荤的路数本不合适,可那些酒肉穿肠过的主,做得要不像,他们就不再来了。

慧生说,我看倒未必。吃刁了的舌头,口味上跟不得,倒是该给它醒一醒。

庵主听出些味道,笑问,那你想怎么醒?

慧生说,给我三天,做一桌素筵。好了庵主点个头,不好罚我降去做洒扫尼。

庵主心里一怔,想,这好大口气。让她去折腾,撞了南墙,给自己一个好看。

晚上,月傅蒙眬间,看慧生轻手轻脚出去,便问,去哪里?

慧生答,起夜。

可出去了就没了影。到了凌晨,才回来。

月傅便坐起身。正待问,却见慧生揉一揉眼道,睡觉睡觉,可困死我。

到了第二夜,又见她出去。月傅想想,终于悄悄跟上她出去,拐过侧院、花池,看到她快步走到厨房里,掌了灯。

门是虚掩的。炉子生着火,坐着一口锅,锅里的水将开了,冒着雾白的热气。月傅见慧生坐在小杌子上,弓着腰,在用力刮着一只硕大的青葫芦,专心致志的。许久,月傅想想,心里疑惑着,却没有扰她。

又是凌晨才回来,脸虚白的,肿着眼睛。眼睑底下,是青青的痕。见了月傅倒先展颜,嘻嘻笑着说,我们就快要翻身了。

月傅佯怒,道,你啊,三更半夜的,给庵主捉住。酱油醋、醋酱油,说不清楚。

慧生往床上一躺,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还给你说准了,就是跟酱油醋打交道。

说完又骨碌一下爬起身来,说,快快,我来笔墨伺候,你写个东西。

月傅蘸饱了墨,倒问她写什么。

慧生想一想,正色道,就写:“般若素筵”。

三天后,便真的开了一席。除了庵主,还有三位平日掌宴的厨尼。慧生叫她们师父,看她们倒都淡淡的,大约准备好了要挑眼。

见慧生端上了几道菜。上一道,便吃一道,然后才问起名堂。

先就上了一个蒸笼,打开了。里头是整齐的五分厚、一寸长的肉块,外皮陈黄。入口倒很有咬劲儿,吃到里面是软糯的。并不腻,反而有一股鲜甜。慧生说,这是素烧鹅,淮山外头包了豆腐皮,打了面浆裹上。用秋油炸了发泡,再上笼蒸,这鹅皮的样子就出来了。火候不可久,蒸垮了,皮肉就到一块去。

庵主说,说人家药师庵吊了高汤,你倒是有样学样,还说不迁就人的舌头。

慧生嘻嘻一笑,说,这可不是高汤,是用老黄豆和绿豆芽熬了两个时辰。

说着端上第二道。看上去倒像是油汪汪的五花肉,层层分明。一个老师父便说,这可腻煞了我。慧生说,尝尝再说。

她们吃到嘴里,竟是很清爽的。那肉皮更是入口即化。

问慧生,说是瓠瓜和麸皮薄薄切过,一做肉,一做皮。用大茴、花椒、丁香炸油,一一煎了。然后加红糖、瓜姜共炒。最后浇上一层豉酱。

庵主点头道,这倒新奇,仿肉总是有豆腐。这瓠瓜看着像,吃起来倒还真是用了个障眼法。

慧生说,这还不算像,看看我的八宝素鸭。

说着端上了一只大盘,里头真是一整只鸭子,折颈而卧,赤酱颜色,好不诱人。慧生执刀将鸭身切开,却还有厚切的鸭肉,热腾腾的,带了血似的。

庵主说,阿弥陀佛,这可怎么好。罪过了。

慧生说,又不犯戒,何罪之有。

起身搛到了庵主的盘里,庵主这才尝了一口,便道,这个好!十足的咬劲。到底是什么,还真是醒了我的舌头。

慧生不动声色道,既说是八宝,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鸭肉是用真粉、油饼、芝麻、松子、核桃去皮,加上莳萝,白糖红曲,碾末拌匀了,在甑里蒸熟了,晾干,大切成块,浇上一层芥末辣汁。

旁边老师父说,那这鸭身呢。

慧生说,鸭是凉补,这是一整个葫芦,我可是在菜栏挑了许久,才有个像了回事的。

最后一道,是摆得整齐的一盘鱼片,雪白的。上了一个铜锅,水沸了,便丢进去。烫成一个卷儿,搛起来。旁有酱料,蘸了入口,绵韧竟与一般鱼肉无异。兼有一股辛香,从舌头上泛起,留于齿颊,久久未去。吃下去,整个人似乎都松爽了许多。

庵主同三个老尼,不知不觉,竟将一盘鱼片吃完了。她们额头冒了薄薄的汗,腮上也泛起了红润,似乎也没有了刚才的矜持与挑剔。眼神中锐利退去,似乎还有一些盼望。

慧生看着她们,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她们甚至没有追问这道鱼片的做法,便用近乎失态的语气,宣布了她的成就。

这道仿鱼片,成了“般若素筵”的当家菜,被命名为“鹤舞白川”。

说来也奇,自从般若庵的素筵由慧生掌勺,城中显贵,竟至络绎。有自己来的,有呼朋唤友的,更有一些回头再来的。一夜最多,竟开到了三席。

鹤舞白川,每每作为宴席的压轴。铜锅端上来,赴宴的人,眼睛都会亮一亮,似乎等待着一个酣畅淋漓的收束。

月傅房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这自然是慧生与庵主的默契。慧生会准备一些糕点,放在房中,作为盛宴真正的端点。它们往往有着风雅的名字,比如“牡丹菊脯”“雪意连天”。虽然简素,其高昂的价格,与弈资相得。

月傅的棋艺比以往精进,客人们多半还是铩羽而归。但他们似乎比以往更为甘心,是一种快乐的甘心。他们体态慵懒,眼神迷醉。在某一个瞬间,却又说不出的兴奋。他们下棋,已经没有了棋路,也没有了所谓好胜心,下得信马由缰,对胜负结果,皆十分坦然。他们的目光,有时逗留于月傅,总有些迷离,但仿佛并非因为她的美,而是被某种凝滞的物象所吸引。但更多的时候,则流连于室内某些细节。有时是一扇满洲窗,有时是青锦屏风、乌木瓶簪,是一种近乎痴迷的端详。

他们似乎形成了某种惯性,宴后必与月傅对弈,乐不思蜀。

城中开始出现传闻,般若庵的月傅,冷若冰霜,其实擅长巫蛊,足以迷惑男人的心智。这个谣言,当然是始于其他的师姑厅。“般若素筵”后来居上,使得她们大为受挫。她们百思不解,为何堂堂皇皇的鲍燕素斋,会输给看似日常的菜肴。那些不算名贵的食材,做法尽管繁复精致,但仍然经不起推敲。她们好奇与不平,进而央求靠得住的熟客,去般若庵一探究竟。这个客人信誓旦旦,去了后,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流言如水,渐渐进入了般若庵的内里。尽管每个妙尼,都懂得水涨船高的道理。但是终究在别人的风头中,受到泽被,有些落寞与不忿。这无疑助长了流言,因为离得近些,便增添了许多的资料。有说在月傅的房中,曾闻见某种异香;甚而见过有青蓝色的烟雾,在夜半时候,从窗户中流淌出来。

有好事的扎脚尼,借洒扫之名,在月傅房里搜寻,但什么都没有搜到。

这些传言,渐渐传到了月傅耳中。她有些厌恶,也感到了荒谬。但清者自清,她自然不屑去澄清什么。只是她也开始疲倦于应付客人。

她也在想,慧生在厨房里的好手势,才是一切变化的底里。

每次到了晚上,她见到慧生疲倦地归来,总有些内疚。她不事庖厨,分担不了什么,却是那个站在前台的人,坐享了所有的风光。

慧生,才是托住她的底。

慧生在厨房里大刀阔斧,但有一道菜,总是带回来做,就是“鹤舞白川”。她看到慧生用魔芋磨粉垫在缸底,用细纱滤出白色的汁液。然后倾出,在一只小锅中煮沸,洒淡醋收聚,压成小块,铺在甑内,再滤一次白汁,洒上红曲,蒸熟。切片上盘。

月傅并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奥秘。慧生的娴熟,使得这一切的过程,更为简化。

她也无从细想,这一道菜有怎样的魔力,可以颠倒众生。因为慧生并不给她试吃经手的菜肴,而她的食欲清淡,对于“仿荤”有着天然的抗拒,认为不洁净。

有时,月傅想帮她洗刷蒸笼。蒸笼里尚有残余的渣滓,散发着不知名的气息。但慧生很迅速抢过来,说,这些菜,都是喂饱那些“听收”的,不要碰。那口吻中的轻慢,如同提及牲畜。

在某个雨天的午后,月傅百无聊赖,便起身在房间里拾掇。这本是慧生的活儿。临近佛诞,各房的扎脚尼,都被庵主唤去。她取下了帐幔、窗帘,又将房中酸枝家私,尽数擦洗。慧生床头的观音龛,擦得格外细致。擦着擦着,发现一块板壁松动,就落了下来。她正想安上去,竟发现,里面有一个油纸包。

她想一想,并不知这纸包隐蔽的意图,于是打了开来。

包得很仔细,一层又一层。最里面是几颗枯黄的果实。这些卵形的果实,有些裂开了,可以看到乌黑的籽。这时,她闻到了一阵丰熟的异香,撞击了她的嗅觉。她觉得这味道分外熟悉,甚至与她朝夕相处。忽然,她回忆起来了。

慧生是深夜回来的。

她看到了桌上的那包罂粟。

月傅看着她,并没有说话,只是愣愣看着她。

慧生将那包果实包起来。月傅冲过去,一把抓起来,掷在地上。

慧生冷眼,俯下身,要捡起来。月傅一脚踩下去,实在而有力,那果实崩裂开来。乌黑的籽,还有一些雪白的粉末。那馥郁的、莫可名状的气息,在空气中散布开来。慧生打了一个喷嚏。

她想,她一直谨小慎微,每次磨粉,都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她将那些粉加上木樨香,调制成乳液,然后慢慢地渗入魔芋,让每一个颗粒都渗入。那魔一样的味道,渗进去,可以让每一个男人都欲罢不能。

她想,她终于可以淋漓畅快地打一个喷嚏了。

月傅说,你这样,和眉傅房里那个大烟鬼,有什么分别。他倒是光明正大地抽,你却偷偷摸摸地喂。我们这样的人,还不够让人看轻?你做这些下作的事,想过我吗?

慧生愣住了。她看着满地的齑粉,抬一抬脚,似乎小心地想躲过什么。她往后退了几步,这才抬起头来,眼神是散了。她努力将目光聚拢了,落到了月傅的脸上,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说,我做这些,不全是为了你?

说完了这句话,她一转身,夺门而出。

夜半时,慧生没有回来。月傅盘桓了许久,才找到了厨房。她看到炉膛里烧着熊熊的火,炉上坐着一口大锅,水已烧开了,冒着氤氲的白汽。慧生抱着胳膊坐着,呆呆地望着那炉火,脸被火光烤得通红。忽然,她开始呜咽,将脸深深埋在胳膊里。肩膀也剧烈地抖动起来。她哭得这样伤心,终于放出了声响,不管不顾,以至于月傅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她并未察觉。

月傅抬起她的脸,擦去她颊上的泪痕,却又猛然揽入自己怀里,紧紧的。她不说话,任由她去哭了。

慧生并没有停止。她一边哭,一边记起了那个有月亮的夜晚。一个女孩,俯在了她的身上哭。当时,她感到身上累累的伤痕,很痛,也有些暖。

我在一本残旧的岭粤地方志上,看到了有关般若庵的零星资料。可一提的是,这庵虽湮没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战火,但却曾为一席“竹珍筵”闻名。据说,这席素宴为一个叫月傅的女尼所制。

因年代久远,字迹漫漶。但依稀仍辨得出,在这一节的开首,印着:“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才有小人,便坏君子。”

底下则是菜单,印有“海棠片”“素云泥”“增城笋脯”“灵芝笋”,可惜并未有制法。倒是一道“紫竹莲池”,跟了一些文字:此出于杭州灵隐,竹荪、莲子、雪簟,入盐汤焯熟,入碗即成,三者相得,各有清致。饮之,隐然有泉石之气。慧生采鲜蕨入之,俱能助鲜。

下面几行,印纸页被蠹虫蛀了,只字片语,无法成文。跳过若干行去,才看到这么一句话:“然熔金煮玉,以富贵之名,得至清之意。弦断听音者,几希。”

这道叫作“熔金煮玉”的菜上来时,陈赫明正对着面前的“傍林鲜”,发着呆。在似是而非的珍宴之后,他几乎失去了最初的兴味与好奇。曲径通幽,清斋冷第后,窗亦垂幔,到最后也不过是满室珠翠旖旎情形。他看着同袍们满面的醉翁之意,其中一两个,大约已是做惯了入幕之宾。

他忽而感到厌倦,打算找一个借口提前离开。但见这道“熔金煮玉”端上来,他却又坐下了。说实在的,这说不上是一道菜。它的名字,像是与这浮华盛宴有意的迎合,好似地水南音最后的打板。故弄玄虚,但其实只是一碗白粥。

他想,我正好想要喝一碗白粥。于是坐下来。

在满室喧嚣中,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年轻的军官喝了一口粥,忽而嘴角颤抖了一下。大约并未期待它的味道,然而,却这样好。

他用勺在碗里捞一下,才发现,并不是白粥。所谓的“煮玉”,原来是切得极薄的冬笋片。不知熬了多久,甘香与粥浑然一体。似乎已经无味,但又有说不出的一种味,从舌尖游到喉头。

广东人好粥,如他家乡海丰县白町,是盛产粥的地方。大约因为近海,有丰盛的水产。粥便也因此多了许多的成就。乡亲都是就近取材,生蚝、青口,退潮时,捞上来便丢到锅里。一条“大眼鸡”,斩掉鱼头,连鳞也不刮,也扔到咕咚咕咚烧开的粥里。乡俚的老辈人嘴刁,告诉他,不能等,要快,吃粥,就要吃一个“活气”!

来了广州后,满街的粥铺。状元及第、腰膶鱼片,他喝过一次,从此不再喝了。那粥中的食材,无论如何标榜鲜美,在他嘴里,只是吃出“陈”与“腥”。于是他只喝白粥。

但此刻,他又喝了一口,让这粥在舌头上留了一留,心里蓦然热了一下。这粥里,只有几片笋而已,为什么,却有他久违的“活气”。

于是他向庵主打听这煮粥的人。

庵主说出了月傅的名字,说陈司令倒是有格有调,问他想弈棋还是求画。

他摇摇头,说,想问问这粥是怎么煮的。

同袍们都笑,自然是笑他醉翁之意。庵主也笑,是心照不宣的模样。

月傅见一身戎装的人被引进来,说是司令,倒十分年轻。来人不是广东男人惯常的黑瘦样子,白面皮,高身量,竟称得上朗眉星目,不免好奇多看了一眼。

这天月傅穿一身清装。玄色丝罗,高衣衩,雪白的细绫长绔若隐若现。足登丝履,手持念珠,头戴一顶珠玉尼冠。神态平淡,不见矜喜。

陈赫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喃喃说,还以为见到了观音大士本尊。

月傅微蹙眉头,心想白高看了他。这行伍中人,一句话就露出了轻薄相。

但她不露声色,径直在棋桌前坐下,问陈赫明,敢问檀越,执黑执白?

陈赫明说,我不下棋,也不求画。有件事要问师父。

月傅不作声。他笑说,大士慈悲,救苦救难。腹中饥馑,也是一难。

月傅仍不作声。他便道,师父那道“熔金煮玉”,该怎么煮,可否赐教一二。

这倒让月傅意外。她只听说这人来头不小,是陈大帅的亲信,风华正茂。来找她,不谈风月,不论时事捭阖,倒来问一碗粥。

她想想,说,其实简单得很,无非就是舍得花功夫。米好水好。

陈赫明笑,说,怎么个好法。

月傅说,米是新收的竹溪贡米,周家磅的一亩四分“天水田”,稻熟可早七八天。入水浆如乳,不黏不糯,粒粒分明。煮粥的水,一为泉,次为溪,最次为井水。我这用的,是白云山上的日息泉,每日朝露而出,日升而息。赶那黎明的一个时辰打水,水质格外洁净甘洌。

陈赫明说,果然是有门道。那笋呢?

月傅说,是埔田的“岭南珍”。只用那重阳的头茬笋,蜜渍了用蜡封上,用的是“汤绽梅”的法子。一年几时取来用,都新鲜如初。

陈赫明赞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我在一碗白粥里喝出了“活气”。师父在这里头花的心思,够得上做流水的满汉全席了。

月傅说,都是些小手势,檀越见笑了。

陈赫明见桌上摆了一只碟,里头有些小食。就问月傅是什么。

月傅说,看了本古书,里头说了这一道,觉得有趣。就照着做了。施主不嫌弃,可以尝尝。

陈赫明就用筷子夹了,放进嘴里,仔细地嚼了嚼。

月傅问,味道如何?

陈赫明只觉得舌尖漾起一股清香,越嚼倒越是馥郁。他说,好像是腊月的梅花啊。

月傅竟笑了,说,好啊,这便对了。这道就叫“梅花脯”。

陈赫明说,难道真是用梅花腌的?

月傅看看他,语气终难掩兴奋,说,还真不是。做法容易之极,这是用薄切的山栗、橄榄,加上一点盐拌了。古人诚不我欺也。

陈赫明面露惊喜,道,这可真是奇了。倒让我想起了金圣叹那句“花生米与豆干同嚼,有火腿滋味”。真是异曲同工!

月傅一听,也笑了。她未想到,自己会笑得如此开怀。

两个人笑过了,陈赫明看着她,认认真真说,月傅师父,那我以后要常来叨扰,讨你一口白粥喝。

关于陈赫明与月傅的交往,并没有太多的记载。哪怕说起他本人,最重要的身份,也是“阿烟”大帅的族中堂弟。从广东护国军第一军随营讲武堂毕业后,其追随陈炯明,援闽护法。民国九年十一月,陈炯明就任广东省省长。并邀孙中山回粤,整编粤军,陈赫明任粤军第一军第三独立旅旅长,次年改任第一军第一路司令。此时少壮的陈赫明,刚刚经历了春风得意,尚不知其人生正在走向终点。但他多少意识到了一些转折,在他所目见的国家酝酿生长。或许囿于时世风云,或许因有一个过于夺目的兄长,这短暂的戎马生平,身不由己,终于变得无足轻重。以至他在历史尚留下的一鳞半爪,只多与风月相关。

坊间传闻最盛的,是他对于广州某名庵妙尼的赏识与倾心。其中一桩,倒是很有世俗的烟火气。为祝贺这妙尼的生辰,他在庵内大宴宾客。当时尼庵还未安装电灯,陈赫明下令市电灯局即日替该庵接装电灯应急。一晚之间,全部办妥,全庵大放光明。当是时,无论衙门官邸,抑或巨宅豪门,这都是万难办到的事情。

月傅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夜晚见到陈赫明。

她知道,也看得清楚,这个男人,自有他的世界。他不说,她也不问。他肯说,她便也听着。

她知道,她能给他的,从那一碗叫作“熔金煮玉”的白粥开始,是一个又一个无味而有味的光景。

他已经半年不来了。慧生说,庵里甚嚣尘上,自然都是筵席上那些夸夸其谈的男人们的谈资。他的兄长陈大帅与孙先生,在“北伐”的事情上政见分歧,终于被罢黜下野。接连失去广东省省长、粤军总司令、内务部总长三职。兵权在握,陈大帅秘密策动粤部从广西回师,而李宗仁防守的玉林是交通中枢要地。为防李叵测之心,大帅下令,将李部调离,移防贵县。玉林五属之地,必交给其最信任者接防。

有时,她也会想,他在广西,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但是,她想象不到。

有一次,她看见他躺在榻上,在睡梦中剧烈地颤抖,咬紧了牙关,甚至含混地呐喊了一声。她害怕极了,拍他醒来。他只笑一笑,说自己是“铁马冰河入梦来”。她看着他,蹙着眉头,嘴唇紧阖。他知道,这是她表达担心的表情。他就说,给我煲碗粥吧,压压惊。

以后,每当他要来,知道了消息,她总是提前起身,将粥熬好,等着他。

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备好新鲜的料,她知道,他想吃的,是一口“活气”。

但这天,陈赫明忽然而至,她没有来得及熬粥。

六月的黄昏,暑气刚刚沉降。月傅和慧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陈赫明这时走了进来,手里却拎着一只竹篮,半篮子的栀子花。他挺拔的身形,拎着篮子,未免有些滑稽。

月傅一回转身,恰看见他,在原地定定地站住了。

慧生正拾掇手里的花,将那水钵刚刚摆好。不禁“咦”了一声,问他道,司令,你这篮花是哪里来的?

陈赫明说,在庵门口,一个阿婆被个细路仔碰倒了,撒了一地的花。阿婆坐在地上哭,看见我,扯着裤腿不让走,央我买下来,说是到了庵里,敬观音。

慧生提起手上一模一样的竹篮,说,这可好。我也刚买了一篮。这阿婆,这样一天,还不知卖出了多少篮去。整好了一个局啊。

陈赫明愣一愣,喃喃说,如今是什么世道,大的小的,处处是局。

月傅见他满脸的疲惫之色,说,好了,一篮花而已。倒也是个好意头。你平安回来了,这就是“踏花归来马蹄香”。

她这一说,真的也就满室馥郁。栀子浓郁的气味,饱满地绽开了,在空气中萦绕,将三个人都牢牢地包裹住了。

吃了饭,两个人在灯底下弈棋。

下不多久,陈赫明已经被重重围住。月傅说,司令,你的棋路乱了。

陈赫明笑一笑,故意道,你又知不是我苦心设了个珍珑局?

说到这里,自己倒先推了棋盘,说不下了。着月傅拿些点心来吃。

月傅站起身。他定定地看着,然后说,才看出,这身清装是新的。襟上的万寿结,倒是很别致。

月傅道,谈溶差人送来的。她还了俗,这清装给我,算是一个念想。

陈赫明沉吟了一下,说,想起了,是素与你交好的那个檀道庵的女尼,法号叫“悟定”。

月傅说,也没那么多的交好,只是又少了个说话的人。

陈赫明道,她也算嫁得其所。那个南社的蔡哲夫,算是个博古之士,配得起才女。他治过一枚印赠我,“柴溪”。

月傅说,谈溶送了我一颗,说也是他治的,叫“茶丘”,和你那个倒很工整。

她说完了,不知怎么犹豫了一下,接口道,还有另一枚,也留给了我,是她常用的“画梅尼”。

陈赫明看着她,眼神有些迷离,问道,月傅,你日后若是还俗,想跟个什么样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月傅不言,良久正色道,司令莫取笑我。入了空门,这些由得人去想吗?

月傅端了点心来,两个人慢慢地吃,都不再说话。

夜里头,陈赫明又惊醒了。月傅见他满头大汗,煞白脸色,大睁着双眼,使劲喘着气,像是溺水的人。待气喘匀了,他说,邓锵死了。他们说,是给大哥杀掉了。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眼神一硬,竟然哭了。他俯在月傅的身上,哭了。

月傅什么没做,静静地看这男人,将自己哭得像个孩子。这哭声击穿了她,让她在一瞬觉得,身体里有无数的空洞。然后在这哭声里,她一动不动,又默默地抱紧他,将这些空洞,一个一个地填补起来了。

陈赫明睡了很久很久,到第二日接近中午,才醒过来。

他又是谈笑风生的样子。看见桌上,已经为他备好了一席斋。最后有一道功夫菜,月傅说,是为他新制的。味道分外地好。

是一整只冬瓜,掏空了。里面填上鲜莲、松茸、云耳、榆耳、猴头等十味。用素上汤炖了两个时辰,末了将昨天买的栀子拆瓣撒在上面。传说,这十味素珍,都是南极仙翁用来饲他的坐骑白鹤的。

陈赫明吃完,匆匆地就走了。

这一走,他从此没有再回来。

因为走得太匆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问这道菜的名字。

他应该也不记得,有次闲谈时,他与月傅开过的一个玩笑。

他说,这么多的名菜,都是以人作名,好比“太守羹”“考亭蔊”“东坡豆腐”“元修菜”。他问月傅,什么时候,也用他的名字制上一道。

他不会知道,他在般若庵吃过的这最后一道菜,叫作“待鹤鸣”。

月傅是三个月后,发现有了身己。

庵中妙尼流传着“断赤龙”这种功法,可补足五漏之身,她并未习练过。当然是会吃一些中药,但终于,还是来了。

她告诉慧生。

慧生沉吟一下,问她,你想不想保这个孩子?

月傅沉默。慧生说,保与不保,各有利弊。就是要赌一赌。你可记得白衣庵的薇傅,孤注一掷生下来。跟了盐运使,林先生虽年纪大些,因老来得子,也爱重她。可是咱们庵里的药傅,你是知道的,瞒到孩子大得打不下来。也是硬争一口气,拼了命地生了一个女仔。娘俩儿,一并都给发卖到老举寨去。庵主可是狠得下心来的。

月傅垂下头,半晌,将手放在自己腹上,说,这是一条命。

慧生愣一愣,明白了。她说,那我们就做生下来的主意。

月傅不知道,慧生和庵主之间的谈判,是如此卓绝。即使在现在来看,那仍然是斗智斗勇的一场博弈。

她旁敲侧击,让庵主意识到,这里面所暗含的利害。

白町陈家重子嗣。陈司令的两房太太,一房无子,一房只有两个女儿。如今司令少壮,又是大帅的嫡系,前途未可限量。若是月傅生下一男半子,饮水思源,这般若庵,就真正在广州站稳了脚跟。

庵主冷笑一声,说,上回司令前脚离开,大帅就围攻了总统府,炮轰了粤秀楼。如今支持孙先生的人,可不少。说起大帅,用的是“率部叛变”。陈家人,怕是都脱不了干系。

慧生便说,我只问一句,如今的广州,是谁的天下。若日后司令知道了,追问起来。天塌下来,庵里谁来担着。

庵主愣一愣,缓缓站起来,又坐下去,将手中的念珠数了数下,终于拍在了案上,说,罢了,让她好生养着吧。

孩子是第二年的腊月出生的,是个男孩。

虽然早产,身量小些,但并不虚弱。生下不久,便哭得分外嘹亮,惊天动地。慧生给他取了个乳名,叫“阿响”。

因为一路有庵主护航,月傅未受许多委屈。她是清冷性子,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庵里闲话不少,耳边吹风似的过了。

但孩子生下后,做娘的却神思忡怔,下不了奶水。阿响爱哭,实在无法,庵主请了一个乳娘来。要抱走,月傅不让。整天揽紧了孩子,是草木皆兵的样子。夜里睡得也不踏实,时常惊醒。

有天半夜醒了,大声唤慧生,说是梦见他索命来了。

慧生问是谁。她咬紧了嘴唇,不说,但是下了床来,到摇篮里找到孩子,抱起来,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脸。孩子给抱疼了,号啕大哭。她便也跟着哭。到了天亮,阿响睡过去了。她依在床头,呆呆地,一动不动。

陈赫明的死讯,是这一年的五月传来的。

至于怎么死的,知道的不敢说或不便说。渐渐就传出了各种版本。有说是陈大帅下野后,退守惠州,遭围攻。陈赫明援惠行军途中,暴病而亡,葬于河源;又有说,“六一六事变”后,其对军中事务意兴阑珊,萌生去意,并屡劝其兄长与孙中山讲和,渐为粤军中叶举等人所不容,故而除之;还有说,他秘密赴港,转道美国,遭遇海难。

这样众说纷纭了一个世纪过后,河源在兴建公园时,发现了一具尸骨和军刀。军刀上刻着陈赫明的字:麓存。

慧生结结实实地,瞒了月傅两个月。她一直在等一个转圜的机会。

庵主却听到了风声,来找她时,已经冷下了脸。说陈家的主母,要将这个孩子抱走。你也该告诉月傅,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已经算送佛到西。难道还要我养他一世。

慧生说,他们要带孩子走。那孩子的娘呢?

庵主冷笑,照例是发卖。她如今痴痴嗳嗳,不中用了,这里留不得。

慧生愣一愣,说,我看三房里,新来了一个小妙尼,白白净净。倒是紧着要人帮带伺候呢。

庵主看她一眼,心照似的,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倒是先寻好了退路。庵里上下,都像你似的这么见风使舵,我可就省心了。

慧生笑笑,说,可不是?这些年跟着您,眼观手做,再学不会,连菩萨都看不下去了。

慧生回到房里头,心急火燎地收拾。

一回身,看见月傅苍白的脸看她。月傅问,你要去哪里?

慧生望一望她,没忘了让自己的神情松弛下来。慧生说,司令有消息了,在惠州等着咱们。你也知道外头情势不好,可得小心着。说是夜里头,安排了人秘密接应。车都备好了,你也别愣着,帮我执下阿响的被褥。

月傅说,他死了。

慧生手指抖动了一下,手上正叠着的衣服,掉落在了地上。她默默地捡起来,不看月傅,继续叠。

月傅说,他们要来抢走我的孩子。

慧生说,你又犯糊涂了。老是这么糊糊涂涂,去了陈家,我怎么放心。就算母凭子贵,坐打江山,你也得放醒目些。得求求司令,让我跟了你去。

月傅又走近了些,说,你带孩子走吧。

慧生木在那里。看月傅走近了摇篮,将婴儿迅速包进了襁褓里,动作行云流水,是少有的利落。她抱着孩子,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慧生面前,一声不吭。

这时,外头响起了脚步声。是无数军靴顿地的声音,沉闷而响亮。月傅站起来,将孩子往慧生怀里猛然一塞,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前,将门关上,用肩膀死死抵住。她张开嘴巴,对慧生无声地喊,走!

慧生抱起孩子,打开窗户,便跨了出去。她一回头,恰看见月傅也在看她,眼里是护犊的母兽一般凶狠的光。

她不再迟疑,跳了下去,落在了后墙的草丛里。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枪响,将这夜的安静撕裂了。然后又是一声。

她猫在墙根,许久。夜里越来越冷,草丛里的露水,渗入她的衣服,让她不禁颤抖起来。她紧紧地抱着襁褓,让这抖动渐渐平缓了。襁褓里的婴孩,竟然一直都睡着。她在心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当夜更深的时候,她确信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这才小心地站起身。她辨别了一下方向,开始往西濠口的方向走去。但她忽然停住了,在黑夜里头,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身,低下头,开始往码头快步行走,越走越快,竟然像是跑了起来。她尽量让自己跑得更稳一些,将自己与孩子贴得更紧一些。

当她终于坐上了一艘渔船,刚刚驶到江心,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哭起来。哭声不止,响彻天际。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慧生一直在寻找月傅。这个过程漫长而辗转,一直到般若庵在广州消失,也没能找到。她们失散于那个夜晚,这么匆促,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告别。

想到这里,她会有些失神。她无数回地问自己,为什么月傅有那样的先知先觉,却没有对自己流露半分。她似乎准备好了一切,而自己竟毫无察觉。

在襁褓的内层,缝进了一对翡翠镯子,若干金器、银票,和一枚长命锁。另外还有一封书信,上面写着:

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慧生想,她甚至自己一个人,就把孩子的名字取了。

她阖上信,仔细地叠好。将婴孩抱起来,看孩子定定地望着她。她心中软了一下,用手轻轻抚摸了孩子丰盛的胎发,喃喃道:

贻生,贻生,你娘留了你这条命。往后怎么走,就要看天的造化了。

⊙ 卖咸鸭蛋:粤俚,指人去世。

⊙ 听收:粤地詈语,“听候收档”,比喻人死之意。

⊙ 身己:粤语,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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