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七章 故人相候

燕食记 葛亮 13731 2024-01-12 12:55:25

春堂四面蒹葭水,吹作秋霜一鬓丝。识透江湖风味恶,更从何处着相思。

君情一往深如水,惯听秋风忆故人。满纸潇湘云水气,不缘风露已销魂。

——黄景棠《蒹葭水》

阿响在广州,再未见过云重。

数年后,当他们再次相遇。他想问她的,并不是她去了哪里,而是是否等到了那个人。

那天,阿响究竟有些不放心,辗转到了午后,禁不住还是走出门去。沿着漱珠涌往南走,看着河水,不见了往年艇仔聚散的景致。广州河南没有车水马龙,这艇便是车与马,承载日常生计。如今没了,河水依然流淌,倒是显出了消沉来。

好在街面上,还有人,但也不多。经过漱珠桥往环珠桥的一段,阿响便一路打听着,往南走。他记得阿云说,一过环珠桥,转右百来米,就是益顺隆的彩瓷作坊。经过了这些年,如今河南的地形究竟变了些。他一时走岔了,错过了庄巷,出了陈家厅,才看出南辕北辙。他问一个卖烟的阿伯。阿伯说,庄巷,快别去了,那里都是日本人的岗哨。

待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他,后生仔,外地来的,有良民证吗?

阿响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广府话,已有了粤西口音。想一想,时间不早了,究竟要赶回客栈去。

回到了玉泰记,却看有一辆人力车已经等在了门口。车夫和他对视一眼。他认出来,竟然是在火车站接他的那个。他让车夫稍等,说上楼去拿一些东西。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好,你快啲。

阿响上楼,带上准备好的荷叶包。到门口,车夫也不言语,歪一歪脑袋。待他上车,埋下头就拉起车开动,健步如飞。可阿响见他并不走大路,却专拣横街窄巷走。七拐八绕的,又仿佛驾轻就熟。到了一处巷口,远远看见了几个日本兵,跟前有个人跪着,身旁东西散了一地。好像是个货郎,不知怎么就冲撞了。那日本人抬起腿,将马靴蹬在那人脸上,嘴里叽里呱啦的。车夫左右张望了一下,到底还是望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掉转了车头,又重往巷子深处疾走去。

就这样,阿响觉得这车夫,将广州的巷陌走成了迷宫。他想,当年他年纪尚小,记得的广州,到处都是大路朝天。其实原来竟有这么多曲曲折折,又彼此相通的小巷。细密得,好像当年吉叔教给他的人体经络,无处不在,流淌奔流着人的血与元气。

不知过了多久,车夫步子慢下来。在一处巷子里,有清寒的草木气味。景物也慢下来,阿响来得及看见,竟有一枚路牌,上面写着“枣子巷”。

车在一棵细叶榕下,停了。阿响听见车夫站定,轻声说,落车。他下了车,这男人没有看他,接着说,往前走,七号。

他便往前走,走了几步,究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见人力车已然不见了。

枣子巷七号,是一座红砖建筑,有个清真寺的圆顶。

陆续有戴了白帽的男子鱼贯而出,望见阿响,用诧异的眼神看一眼。但并未声张,反而垂下了眼睛。这时有个裹着阔大头巾的女人走出来,裹得很严,只能看见一对青黑的瞳。她走到他跟前,摘下头巾,竟是音姑姑。

他刚要问什么,她却只是示意他进去。他便从一道小门走进。里面竟然是阔大的,但却分外地空。四壁徒然,只在地上铺着地毯,放着一只盛满清水的铜盆。

音姑姑一如往常,温婉地看他。头轻轻扬一下,说,上去吧。

他走上楼梯,夕阳的光,原本是暗淡的。但在楼梯拐角,因为一扇窗上珐琅玻璃的折射。一线光蓝莹莹的,锐利的一道,落在了梯阶上,幽冷而曲折。光的尽头指向了一扇漆黑的门。

他站定,敲了敲那扇门。里面的人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推开门,先是闻到了一阵湿霉的气味。然后,看到一个人的剪影。这人慢慢站起来。此时,他的视线也适应了房间里头的光线。微弱的灯光里,他还是看清了这人的面目。心里猛然动一下。

他说,少奶奶。

是颂瑛。即使装扮得极为朴素,阿响仍然一眼认出。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睛里是木然的。

阿响上前一步,我是阿响啊。

在辨认中,她仿佛受了惊吓,说,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阿响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说,我是响仔。慧姑的仔。

颂瑛慢慢说,响仔。

他后退,转过身,轻轻撩起了自己的上衣,给她看。在靠近了尾龙位置,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形如屈身酣睡的猫仔。

他听到身后的人,呼吸渐渐急促了。他这才又转过来。颂瑛上前,一把把住了他的胳膊,说,响仔,你是响仔。

颂瑛的手,捏得他有些发疼。她甚至摸他的头和脸,仿佛不愿意错过一处细节。这动作是粗鲁的,不复他印象中那个温和的人。因为近,他看见颂瑛的眼睛,终于有了一点活气。然而也因为近,他看出面前的人,其实有些苍老了,脸颊深陷下去。而手也因为干瘦,指节尖锐地硌着他的皮肤。

终于,她抽开了手,端详着阿响,问道,你也是吗?

阿响问,我是什么?

她似乎在辨认阿响的神情,一边慢慢地说,他们。

这时,他听到她更为热烈的声音,还是说,阿允有消息了?

她在阿响的无措间,搜寻着些微痕迹。她的眼神,终于一点点地黯淡下来。看一看窗子外头,暮色已经暗沉了。她说,他们说,家里人来看我。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家里人”。

阿响说,少奶奶,我娘,让我接你回家去。

颂瑛犹疑了一下,理了理落到了额前的鬓发,说,慧姑,也被保护起来了吗?

阿响看着她眼中游离的光,不禁又唤她,少奶奶。

颂瑛坐回到那暗影子里,轻轻笑一下,说,离开太史第这么些年,我不是什么少奶奶了。

阿响想一想,将手里的荷叶包打开。里头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只月饼,每一只上面都有个大红点。

颂瑛执起来,对着灯光看一看,良久,这才咬了一口。唇齿开阖间,眼睛却渐渐亮了,她看着阿响,用微颤的声音,说,得月?

阿响点点头,道,这月饼,是我打的。

颂瑛低下头,大口地咀嚼着。嚼得太狠,以至于噎着了,禁不住连声咳嗽起来。阿响走上前,关切地看她。却看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阿响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可是颂瑛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肘,眼里是灼灼的光,她说,孩子,你真的带我走吗?

此刻,门被推开了。音姑姑站在门口,用温存的口气说,我们走吧。她该歇着了。

阿响在这平静的口气中,听出了不容置疑。他想一想,将手轻轻放在颂瑛的肩头,说,少奶奶,我再来看你。

这时,颂瑛却瑟缩地靠在椅子上,连同头都深深地埋到了肩膀里去。她有些轻微地发抖。这颤抖,顺着阿响的指尖一点点地传上来,让他一阵心悸。

走到楼底下,阿响见音姑姑站住了。

远处的那棵细叶榕,被近旁的煤气路灯照着。灯光从榕树叶子里筛过,星星点点洒了一地。风吹过来,忽闪不定地跳跃着。阿响一时间,竟看得出神。

两个人先都没有说话,直到一只野猫,从墙头上跳下来,跳到他们脚的近旁,又匆匆地逃走,逃进漆黑的夜色中去了。

这时听见音姑姑的声音,很轻,你问吧。

阿响只望她一眼。音姑姑说,她今天见你,人算是很清醒了。被日本人扣了一个星期,上个月才救出来。

阿响轻轻“哦”了一声,说,被你们的人,救出来?

音姑姑听出“你们”二字的重音,于是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阿响说,他们又是谁?

音姑姑垂下眼睛。

阿响说,那,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音姑姑摇摇头,说,还不行。还有事情没办完。

阿响心里,蓦然揪了一下。他向四处张望了,轻声问,所以,允少爷还活着吗?

音姑姑没有再回答他。

她望向远方,终于说,再过十日。你师父……什么也没对你说过?

阿响想起了叶七临行时交给他的信,但究竟没有说。他摇摇头,道,从我阿妈平白有了个新抱开始,我只看到家里的亲戚,越来越多。

音姑姑听出这看似性情柔软的青年,一时间变得硬颈,话头里有铿锵之音。

这声音或许让她动容。她说,你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好。她有他们照看着,让你阿妈放心。

阿响闭了一下眼睛,说,这么久,少奶奶没说过,想见什么人吗?

音姑姑想一想,说,有一个,向锡堃。

阿响抬起头,说,七少爷?太史第不是全家都搬去了香港吗。

音姑姑点点头,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他在港大读了一半,没毕业,在当地参加了一个剧团。这几年做编剧,在粤港名头很大,叫杜七郎。你没听说过吗。

阿响摇一摇头。

音姑姑说,他给向锡允的宅子写过信。我们在日本人前头截到了,算是为他挡过了一劫。

阿响觉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冷。他问,这怎么说?

音姑姑道,何颂瑛当年净身离了太史第,跟了向锡允,同向家人形同陌路。唯有一个人还有联络,就是这七少爷。他从香港回来前,寄了这封信,里头夹了一册剧本,说是遵允兄嘱写的《李香君守楼》。

阿响说,不过是一册剧本罢了,少爷自小就喜欢。

“国破家何在,情爱复奚存。”音姑姑一笑,这样的本子,落到日本人手里,就不好说了。

阿响默默地站着,觉出音姑姑在看自己。脑海里,却掠过临走时颂瑛近乎哀求的眼神。这时他听见音姑姑说,我听说你小时,和这个七少爷很要好,想不想见一见他?

瞬间,阿响竟激动了一下。他让自己平复下来,说,我一个下人的孩子,谈不上什么要好。是少爷人厚道。

这时,渐渐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响,在这暗夜里十分清晰。远远地,一辆人力车过来了。

阿响这时候,终于回过身,问音姑姑,阿云可还好?

音姑姑沉吟一下,说,她已经离开广州了。

阿响沉默了片刻,才咬一咬唇,问,她去了哪里?

音姑姑一边招呼车过来,一边轻轻说,唔好为难我,我只收钱做事。

阿响上车的瞬间,她却加了一句,秀明这孩子,我知根知底。好好待她。

夜里头,阿响将那两封信拿出来。

一封是袁师父的,开着口。袁师父说,响仔,这韩世江若看得上我几分薄面,你在广州就站得住脚。他若不看,就回来,南天居留着你的位。

叶七的信,封得死死的。信封上无一个字。

阿响是在中午时到达西关的。纵是市井寥落,荔湾湖的风光依旧。

他看眼前的建筑,三层,虽称不上巍峨,却有洋派大厦难当的气势。门口悬着牌匾,上面是草书的“得月”二字。

他走进去,没承想,这里却是人声鼎沸。仿佛街面上的人,都聚了齐全,俨然一个小世界。企堂与茶博士穿梭其间,与茶客一般,神色都是怡然的。

茶楼是广府人的面子,时移势易,哪怕是回光返照,都要撑起一个排场。这排场又是阿响未见过的。一连十几扇海黄的满洲窗,将近午的阳光滤过的,笼在人身上,整室便都是一层暖。

阿响的眼睛,正落在那窗花的醉八仙上。骑着毛驴的张果老,影子投在身旁大只佬厚实的背脊上,盈盈地动,仿佛活了起来。

这时,一个知客走进来,问,后生仔,几位?

未等他回答,知客一边迎着其他客人,边招呼他说,一位过来搭个台。

阿响忙说,我不饮茶,我找韩世江韩师傅。

知客停下步子,你揾佢有乜事?

阿响说,我带了信,要当面交给他。

知客冷笑,好大的口气。我们“得月”的大按,可是什么人都见得的。

阿响说,唔该带个话,我是南天居袁仰三荐来的。

知客跟身边人耳语一番,自己先就上了楼。待回来了,说,我们大按说了,不认识什么袁仰三。

阿响看他鼻孔朝天的样子,还是静气说,那我这信怎么办。

知客迎来送往着,便朝近处的供台努努嘴,说,摆低,我得闲交给他。

这台上供了一尊关公像,灯火明灭间,是飞髯怒目的样子,十分威武。阿响愣愣地看,接着叹口气,心说,也罢。

他掏出怀里的信,搁在了供台上。怕给吹散了,一想,从怀里掏出块月饼,压在信封上。那原是他揣在身上,为了中午出来抵饥的。

走了几步,看那知客浮皮潦草的样子,终究不放心,又把信收起来。月饼,给放到了关公面前的供盘里,端端正正地。他阖上眼睛,恭敬拜一拜,这才走了。

回到客栈,已经是小后晌。

客栈的掌柜说,来了一位年轻先生,在这坐着,足等了你两个时辰。

阿响问,找我?

掌柜点头,说姓向。

阿响心里一动,急忙问,人呢?

掌柜说,等你等得困乏了,自己开了一间房,在楼上歇着。说睡到你回来。

阿响上了楼,敲敲门,没有人应。他便轻轻推门进去。见一个青年和衣半躺在榻上,看得出是高身量。睡得很熟,白皙的脸色晕起红,金丝眼镜滑到了鼻尖上。嘴巴微微张着,在梦里头,似乎还嘟囔了一下,就有了稚拙样子。

阿响不忍叫醒他,预备先回自己房里。见旁边有条毯子,就捡起来,轻轻盖在他身上。这一盖,青年身体一凛,倒醒了来。眼半睁着,茫然地看他,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便坐起身来了,大声地说,阿响!

阿响点点头,说,七少爷。

青年不相信似的,又揉揉眼睛,索性站到了地上。这一站,竟高出了阿响半头。阿响记忆中,少爷原是瘦弱的身形,如今这样壮健了。

青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抱住阿响,结结实实地,猛然一举,说,响仔,你长这么大啦。

阿响也笑了。这活泼样子,可不是就是当年的堃少爷嘛!

两个年轻人,都是不胜欢喜。谈笑间,锡堃忽然站定,后退几步,用戏白念道:君自一去无音信,教我挂肚又牵肠啊。

这念白,本是有些突兀滑稽的。可阿响听着,却笑不出来。他看着七少爷,想着八年前那个微寒的秋夜,两母子匆匆地离开了太史第,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这宅子最后一眼。

锡堃说,我问了又问,只说你阿妈娘家人得了重病,连夜走了。谁知一去不还,我就想,响仔怎么能就不跟我言一声呢。

看他怅然的样子,阿响一阵冲动,要将这些年的事,对堃少爷掏个肺腑。可到底想起了阿妈的话,微笑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锡堃狠狠地,一拳擂到他胸口,算你有良心,还知道给我留张字条。

字条?阿响一时呆住。

堃少爷说,也是你好彩,整个太史第,现在可只剩下我一个了!

两个人在漱珠桥附近走了许久,找到了一间小馆子。以往热闹的河南,如今刚入了夜,便纷纷阖门闭户。生意不当生意,只求个平安。

这个小馆子是卖羊肉的,进了门便有一股子膏腴的腥膻气。桌案上也是一片油腻。阿响举目望望,坐下的人都是粗粝打扮,或许这里近渡口,是附近的码头工人。堃少爷倒成了唯一的长衫客。可他仿佛对这里熟得很,将阿响按在凳子上,说,呢度最好的可不是羊肉,是金不换的玉冰烧。

他唤老板,端上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腩煲。将酒给阿响满上,说,今天见你实在欢喜,就想要个水浒吃法。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老板就笑说,七少爷,今晚喝好了,照例赏一曲俾我哋。

堃少爷摆手,不理他,对阿响说,回了广州后,我的曲儿,倒有大半是在这里写的。如今太史第里空荡荡,一个人都冇。这曲是写出来唱给人听的,没人怎么能写出来呢。

阿响本还为刚才的事疑虑,但一杯酒下了肚,对着热腾腾的汤锅,也为堃少爷的好兴致所感染。不知是因为热,还是酒力,堃少爷的白面皮,已经变得通红。他和阿响说着这些年的过往,说太史第中的人事变迁。说他阿爸如何老去,但仍然摆不平家中的一众娘亲,如今领着她们在妙高台吃斋念佛。说到自己,家里头逼迫习医,如何学业未竟,跑去了上海,又如何为人知遇,加入了剧团。辗转粤港,竟然也很多年过去了。

他说,阿响,自你走后,其实我并未在家里待许久。三娘说我的命硬,克父母,家里拿我年庚八字算过。我娘是为我难产死的。到我老窦,那年在东堤给人暗杀过,又险些堕了河。所以我长大些了,便索性不在家里待了,落得一个自在。如今家里走空了,缺个看家的人,我就回来了。

这时候,有个学生模样的人跑来桌边,拿着张照片,说要请堃少爷签名。堃少爷一看,边笑边说,你拿了薛老板的剧照让我签,这倒是打谁的脸。

学生就说,这剧是您写的嘛。

堃少爷拿过笔,龙飞凤舞地,便在照片上签了几个字。

阿响看学生走了,便问,这“杜七郎”是个什么来历?

堃少爷本来是春风满面的样子,说到这里,脸愣一下,低头说,杜是我娘的姓。

阿响便说,少爷,你仲记唔记得,那年你跟我说,要为你娘写一出剧。那时候,我就知道,你能写出来。

堃少爷听了,倒是笑了,说,怎会不记得,那天还得多亏你赏我一碗饭吃。后来我知道,你为请我吃这碗下栏饭,罚了跪。

阿响也笑笑说,你终究是个少爷。

堃少爷便问,如今你在做什么?

阿响沉默了一下,说,我现在,是个厨子了。

堃少爷眼睛亮一亮,说,这可好了。慧姑就是好手艺,都传给了你。你娘一走,再冇人做素扎蹄给我们吃了。

阿响说,家里的厨子们呢?

堃少爷叹口气,说,他们几时将小孩子当回事过。你知道,利先专庖蛇羹的,阿爸丢了烟草专卖的差事。三娘就常把他借出去,借来借去,就成人家的了。来婶到底跟他一起走了,都说一物降一物。可家里的素斋也就没人做。莫大厨辞了,如今在一个英国银行俱乐部。只留了一个冯瑞,跟去了香港,忙活一大家子。

阿响叹一口气,你这一回来,也没人给你做饭了。

堃少爷哈哈大笑,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不老来这羊肉馆子呢。

两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转眼两个多时辰竟然也就过去了。直喝到了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汤锅也冷了,汤面上积了一层厚白的羊脂。堃少爷说话大起了舌头。店老板说,少爷,我们要打烊啦。

锡堃抬起手,整个人却忽然趴到了桌上去。阿响要跟老板结账。老板摆摆手,说,不打紧,堃少爷跟我们,都是一月一结。呢位客,只是我今天腾不开手,要劳您送他回去了。

阿响就将锡堃搀扶起来,麻烦老板叫人力车。这时,堃少爷却推开他,说要走回去。

老板说,我可是送过。从咱们这走到太史第,道不近啊。

阿响说,没事。他想走,就走回去吧。车依家怕都冇了。

老板说,好,您记着,要走龙溪首约的边门进去,有人应。如今同德里的正门和大门,都不开了。

他们两个出了门,老板遥遥地喊,七少爷,您今日曲儿可没唱上一句,我也给您记上账啊。

两个人走在路上,锡堃的高大身量,压得阿响有些气喘。其实路是有些看不清的,身旁全是密实的黑,能闻见河涌里传来湿漉漉的泥腥味。阿响只管撑着力气,往前走。

这时,忽然有阵夜风吹过来,凉得阿响顿时一个激灵。堃少爷嘴里嘟囔了一下,竟然摇摇晃晃地也站直了,一个过门儿,张口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先是唱得很含混,怕是夜风击打得人也清醒了,声音竟激越,字正腔圆。底子是沉厚的,已非阿响印象中的童音了。

伤心泪,洒不了前尘影事;

心头嗰种滋味,

唯有自己知。

一弯新月,

未许人有团圆意;

音沉信杳,独乱情志。

阿响抬起头,看天上只是一片霾,隐隐地透着一丝光。也太静了,在这暗夜里头,堃少爷的声音,无端地凄厉起来,将这安静碎成了七零八落。

终于走到了巷口,有了路灯。阿响见锡堃回过头来,已经唱得满眼是泪。人却是微笑的,嘴角上扬,由衷而天真的笑。这时他一个踉跄,阿响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阿响敲开了太史第的边门。

应门的是个老人,忙将锡堃接了过来,一面说,唉,又喝成这样。后生仔,唔该你送佢反来啊。

阿响望一望老人,脱口道,旻伯。

老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他,只茫然。

阿响说,旻伯,我是响仔啊。

老人迟钝了一下,眼睛却渐渐亮了,恍然道,响仔!慧姑嘅仔。

老管家旻伯,将阿响迎进来。

他在前头提着灯笼,边走边说,正院和前厅都封上了,只空了后厢。依家我这“老而不”,就和七少爷做伴儿喽。

阿响四望,周遭漆黑的,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轮廓。却依然能感受到,偌大的太史第,如今是处处发着空,一片冷寂。

往日,仲春正是草木繁盛的好季节。此时宅里却洋溢着一种不新鲜的微酸味道。像是去年秋落的树叶和根蔓,无人收拾,混在泥土中,渐渐腐败。

两个人,将锡堃扶到了房里安顿下来。可刚躺下来,他翻身便开始吐。吐得厉害,酒菜都吐干净了,还不住往外冒酸水。旻伯拎着只痰盂,一边抚弄他的背,说,唉,我们这少爷喝酒,三分量,七分胆。真怕给喝坏了。

阿响站起身,说,我去给他做个醒酒汤吧。

旻伯抬起头,看他,问,你会?

阿响点点头。

旻伯说,好。大厨房好久没人用了。旁边小厨里还有些家伙,你都记得地方吧?

阿响走到后厨,果然清锅冷灶。用手指在灶台上划一下,积了很厚的一层灰。

依稀记得那年秋风新凉,太史第厨房却是格外热闹,做“三蛇会”。一群小孩子们簇拥在天井里,看连春堂的蛇王劏蛇。年幼的阿响,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柄小刷子,细细地洗柠檬叶。利先叔在熬蛇汤,远年陈皮与竹蔗味,和蛇汤的馥郁膏香,混在空气中漫渗开来。还有一丝清苦,那是“鹤舞云霄”的味道。

阿响端着一碗汤,叫堃少爷喝。锡堃先闻了一下,便用手挡开,说受不了一股子中药味儿,反胃。旻伯说,少爷,这可由不得你。响仔熬了好一会儿呢。

就迫他喝了一小口。谁知他抬头看阿响一眼,就咕嘟咕嘟地灌下去,连说好喝。

阿响看着,心里也熨帖,想这道“八珍汤”,还是当年吉叔教的药膳,没想到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喝了这一碗,堃少爷好像平复了许多,竟然沉沉地就睡过去了

旻伯替他掖实了被子。两个人才坐下来,灯光恰照在管家的脸上,深深浅浅的,布满了老年斑。

这老人笑一笑,看着阿响,目光是极慈爱的。他说,细路,没想到,你这是真正好手势。

阿响笑笑,我现在就学这个,差得远呢。

旻伯细细端详他,说,昨天少爷出门前,说要见个朋友,欢喜得跟什么一样,没想到是你。去时才到我腰眼高,如今也长成人了。你和阿妈,走有七八年了吧。

阿响说,嗯,阿妈常念叨,在太史第旻伯给我哋两母子的照应。

旻伯却叹一口气,唉,这……当年的事,我也知道些底里。可我们这号人,哪里说得上什么呢。

他定一定神,又说,好在你回来了。你刚才说,在学厨?

阿响点点头。旻伯眯起眼睛,好啊,说起来,当年你阿妈做了一席素膳,太史第的人都忘不掉。那道“璧藏珍”,连云禅都心心念念。

这时,只见锡堃翻了一个身,身体抖动了一下,忽然绷紧了,神色也紧张起来,虽然没有醒,嘴里却含混地说着什么。听起来,仿佛反复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旻伯说,唉,夜夜这样,长了要给魇住了。

阿响问,要不要叫醒他。

旻伯说,唔要,醒来才是一个苦。你当好好的,少爷为什么放着书不读,去上海,上北平。一路跟着,跟到最后,唉。要我说,这向家从上到下,都是情种。老爷呢,雨露均匀。我们这七少爷啊,平日嘻嘻哈哈,可心里装了谁,怕是一世都走唔甩喽。

这刹那间,阿响头脑中,倏然出现了一张面庞。竟然是个女孩站在虞山顶上猎猎的风中。那风吹得硬,他的脸此刻竟然有些发疼。看他出着神,旻伯问,后生仔,你定亲了没?

他一愣,胡乱点点头。旻伯说,好,先成家后立业,人就有了个退路。

阿响望望外头,窗一扇半开着,一扇关着。天是墨蓝的,云层中有了薄薄的光,将树影子,投到窗户上。影子又叠到影子上,乌黝黝的一片。他便问,太史几时能回来呢?

旻伯说,不知这仗打到什么时候。走得也匆忙,日本人成日来叫老爷做“维持会”的会长,不得安生。老爷硬颈扛着。也是没法子,家里人分了两路,一路避回了南海乡下,老爷带着太太们去了香港。留了我一个守着宅子。不承想,如今七少爷却回来了。我说啊,整个向家,就数这堃少爷的胆性,像年轻时的老爷,天不怕地不怕的。要说还有一个,就是允少爷……

说到这里,旻伯忽然停住了,说,瞧我这多口舌。也是一支公待久了,憋了满肚子的废话。唔该你陪我吹咗半日水。你都攰,早啲唞啦。我给你抱床被子去。

辗转了一夜,阿响都没有睡着,天蒙蒙亮便起了身。

走到宅院里,果然落英枯叶委地。一丛竹子不知几时给风刮倒了,露出了黑漆漆的根。上头大抱的枝叶搭在凉亭上,沾了夜露,一滴聚在叶尖上,正落在他领子里。他不由打了个寒战。

走到了一处月门,看见了两旁镌着云石的联对:“地分一角双松圃,诗学三家独漉堂”。忆起是百二兰斋。这月门,印象中原本是极阔大堂皇的,怎么如今却低矮了不少。呆立半晌,才顿悟是自己长大了。

他走进去,见已经站定个人,一袭白衫,背对着他。

园子里原先遍植兰草,奇珍异卉,如今也已一片荒芜。满目萧瑟,春意弗见。

背影长身玉立,被晨风吹得衣袂翩然,在这荒芜背景上,莫名有了萧条的好看。

这人回过头来,是堃少爷,大约醒了酒,身形竟格外挺拔了。不同昨日,没戴眼镜,脸上竟有清肃之气。他对阿响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见他口中念念,却无声。先是俯首、沉吟,继而回顾,一手抚衣襟,似风拂过,两步而前,如凭栏张望,足步略浮略定。许久后,举扇低眉。

他这才停下,开口问,阿响,你说,我方才是在做什么?

这一番,自然是戏台功架。阿响想一想,说,我看是在,等人?

锡堃脸上一喜,拍巴掌道,有你这句话,戏算成了。我和薛先生说,这出戏,一半是意会,一半才靠言传。你看着。

锡堃这才唱道:正低徊一阵风惊竹,疑是故人相候,你怎知我倚栏杆,长为你望眼悠悠……

一边仍是方才作科,行云流水。真如竹影拂动,人临其境。看他声情并茂,阿响也被感染。这时,确有风吹过来,吹得满地的枯叶簌簌作响。园里的苍凉景致,一时间恰如其分。

锡堃望那叶子被席卷着,在地上滚动,直滚到了他的脚背上,不由停住。他说,当年,梅博士就是在这院子里,唱了《刺虎》。唱完了,宛姐又票了一出《游园》,那时候这兰斋,真是姹紫嫣红开遍。如今她又回了法兰西。倒我一个人,对着断瓦残垣了。

阿响便问,五小姐走了,那农场呢?

堃少爷说,荒了吧。只留下了两个管工。去年的荔枝没有采收,养的意大利蜂,给日本人打散了。香橙、夏茅也不挂果。阿爸去香港前,用牙牌算了一卦,我还记得卦辞:“松柏经霜雪,岁寒凛冽生。月明风正高,农田可问耕。”

说完这句,堃少爷眼神直愣愣地,忽然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大声道,我说怎么无精打采,我可真饿了,昨天酒肉穿肠,吐了一个干净!

这突如其来的孩子气,可把阿响给逗笑了。他说,你等着,我下厨给你做顿好的。

说是要做顿好的。可一到了后厨,阿响才醒觉,并无许多可施展的余地。

先前看厨房里的物什,已知平日里这爷俩如何将就。他看到灶台上已皱了皮的萝卜,墙角里有颗不知何时用剩的冬笋。屋檐底下,吊着旧年的腊肠和两条风鱼。放得久了,经过了湿霉天,长了一层的白毛。他叹一口气,心里也已有了主意。

看着桌上新煎出的萝卜糕,旻伯和锡堃都有些惊奇。尝一口,堃少爷这才说,哪来这么香的鲮鱼味道?阿响说,可不就是檐子上的。拾掇干净,煎了半日,拣骨留茸,耽误了些工夫,才掺米粉上笼蒸。

旻伯也说,啧啧,这赶上当年老爷的“私伙”糕了。

喝了一口粥,锡堃眼睛亮了,又品一品道,真甜。用勺子舀一舀,看到里面的冬笋片。想一想,却慢慢搁下碗,说,上次给我煮这暖粥的,还是大嫂。

旻伯在旁看一眼,轻轻说,少爷……

堃少爷索性将筷子一掷,恨恨道,千不提万不提!这么好的人,就算离了太史第,说没有,就当没有了吗?

桌上的人,便沉默了。半晌,旻伯终于开口说,人各有命,你找了这么久,也是对得起允少爷了。

吃完了,阿响正收拾着,堃少爷说,响,你别住客栈了,搬过来吧。太史第如今别的没有,就是屋多。咱们也好做个伴。

旻伯微笑,是啊。响仔,我们少爷有私心,想吃你做的饭。

阿响在心里头动一动,说,我先住外头吧。少爷想吃,我每天来做。

阿响回到玉泰记,问掌柜的可有人找。回说没有。只是有人将半个月的房钱都结了。

他想,这音姑姑,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说的事情,到底几时能办好呢。

这样想着,心里忽然不踏实,就叫了人力车,自己去了枣子巷。他特意在那棵大榕树下,提前下了车,慢慢走到七号。红砖楼房,院门是紧闭着,许久也并没有人出入。他揣摩了一下朝向,就转到楼房的西边去,看那扇大窗户。窗帘依旧是拉着,但里头能看见,盈盈地透出些灯光。有些许人影浮动。他望了一会儿,就稍稍安下了心来。

从西关回来的路上,看见一个菜农,湖边摆了一副担子,在卖时蔬。

间中有那水淋淋的茭白,还裹着绿色叶衣,在阳光底下,很是青爽喜人。

菜农见他端详,便说,后生仔,正宗泮塘茭白,行市不好,今年难得采收。你识货,买少见少喽。

那时年纪小,阿响仍记得,太史第举家上下对泮塘菜蔬的钟情。

广府的老人,历来讲究吃“泮塘五秀”。泮塘是南汉末帝刘花坞“刘王花坞”故址,“主城西六里,自浮丘以至西场,自龙津桥以至蚬涌,周回廿里,多是池塘,故其名曰半塘。”如今五约闸门尚存刻有“半塘”二字的石牌坊。至于为何改成了“泮塘”,据说是为风雅的缘故。旧时科举考取生员谓之“入泮”,所以当时的学宫亦称“泮宫”。恩洲直街上“仁威庙”楹联中有“龙津连泮水”之句,被太史照录了来,就挂在书房里头。

而“五秀”指的是泮塘所产的五种菜蔬,即指莲藕、马蹄、菱角、茭笋、慈姑。传言是龟峰西禅寺的老僧植在池塘里头,取其出于清冽,作为四时供奉佛前的蔬果,故而又号“五仙果”。稀罕就在于因一蔬一时令,这“五秀”是难在桌上聚齐的。非要个博彩众秀的名,也不过晒干、磨粉,煮成汤羹、糖水,或用来蒸糕。但太史第每年的素斋,有道“五秀酿”,却当真令其共冶一炉,不知是什么缘故。而“五秀”之首,便是独可入馔的茭白。

因为这菜农的价格实在便宜,阿响就将担里的都买了下来。菜农是感激的模样,说,如今市不成市,摆上一阵儿就要到别处去,还得避过岗哨。其实都是往常辛苦,眼下倒像是做贼一样。这下好了,可以提前收工,回去吃顿安稳饭。

阿响就说,你要愿意,三两天给我送上一回菜。就是地方远些,行脚我一起给你。

菜农喜不自胜,说,有生意做就好,还要什么行脚。细路哥,你唔系呃我啩?阿响说,我呃你做乜?就送到河南太史第。

菜农狐疑看看他,说,那大宅子,依家还住着人吗?我可听说里头闹鬼,太史九姨太的游魂儿回来了。

阿响好气又好笑,说,闹什么鬼。这年月,就算有鬼,也和人一样瘦成骨。你只管送,记得走龙溪首约的边门进去。

往后一些天,阿响的手艺,算有了用武之地。就在太史第里给锡堃和旻伯做饭。那菜农倒很有信用,隔天便来了。可菜送多了,要赶着新鲜,就叫上帮忙拾掇宅子的管工一起吃。阿响说,旻伯,请个花王来打理下兰斋吧。少爷晨练开嗓,也图个神清气爽。

旻伯就请了花王来,竟是七八年前的老花王阿赵,手把手教过阿响摘柠檬叶。赵花王虽然身体佝偻了,可还是眼明心亮,声如洪钟道,好好的园子,可给糟蹋得不成样了,看我来收拾!

人多了,阿响就琢磨着,怎么合着法,做出个以一当十。

吃饭时,人便都在后厨。望着满桌的蚝油茭笋、虾子茭笋、豉油王茭笋、鱼青酿茭笋、牛柳炒茭笋丝。花王惊道,这这……食食到饱,贱年倒碰上了皇帝命。

他已认不出阿响,只连说这小师傅好手势。兵荒马乱的,还有这口味也是造化。

旻伯就说,不兵荒马乱,又几时到我们尝这好手势呢。

锡堃头也不抬,只管大口吃菜,说响仔这一招叫,“万变不离其宗”。赵花王看一眼他的吃相,说,也是,如今主仆都同了桌。不知是坏了规矩呢,还是立上了新规矩。

以后几天,阿响来太史第前,总是先去枣子巷看一眼。看那窗帘后头的灯光还在,人就安心下来。他便一天天数着,音姑姑说的日子,就快到了。

这天他再去,远远地已见了几个日本兵,站在门外头。领头的那个,正往大门上贴封条。阿响心里头“咯噔”一下。还是大着胆子窥了一会儿,见并未有什么骚动,像是已经人去楼空。先前的惊惶,刚平复了些。可再往深里想一下,血又一热,不觉人都好像顿时给抽空了。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终于有了一个决心,便叫了人力车,急急往太史第去。

才进了门,便看到一团热闹。遥遥就听见锡堃唤他,阿响,你看我在路上,捉到了谁。

因为有心事,他敷衍笑笑,就想拉锡堃到屋里商量。可见当院儿里搁着一副担子,担子一头烧着火,便有袅袅的炊烟飘上来。一个老汉正对火忙碌着。阿响认出他来,不禁道,池记!

那时候他刚记事,到了傍晚,听着外头有人敲竹片,叫卖云吞。堃少爷先雀跃起来,慧生便拿着钱荷包,带着太史第上的孩子们去门口。云吞担子便停下来,熙熙攘攘地。池记姓麦,大名冠池,那时候还是个精壮汉子,手脚利落。手眼不停,嘴巴也不停。孩子们喜欢他,是他的云吞味道格外好,还会讲古仔。一边煮云吞,一边讲七侠五义。讲那锦毛鼠飞檐走壁,盛云吞的竹挑子,便在孩子们头上飞过一圈。那快得,都说好像方世玉的无影手。阿响记得池记给他盛上一碗,不忘再添上一两个,摸摸他的头,说,食多啲,快高长大。

关于池记,有不少传说,说他是个怪人,给自己约法三章:“和老婆吵架不开档,刮风下雨不开档,赌输了钱不开档。”他的生意,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可这无损于他的声名。都说陈济棠太太莫秀英特别喜欢池记云吞,有次意犹未尽,用货车将他的担子运到东山陈公馆,重金包了一夜。大家都说这下可发达了,不用再走街串巷。可是隔天,就又看见他打着竹板出现在三圣社。

那担子里架着锅,锅里头的滚汤“咕嘟咕嘟”响。旻伯说,池记,你到底算进了太史第,以前看你硬颈!

老汉嘻嘻一笑说,以前可不敢,太史第一片柳绿花红,怕我看花了眼。

有个管工说,池记,都说你去了香港。点解又反来,系唔系借大耳窿,赌输咗钱?

池记也不恼,说,你话系就系,人穷志气短。

锡堃就说,池记,好耐未听你讲古仔,讲来听下。

池记说,少爷,我有乜古仔讲?又要俾你写入戏文。要说有都有,前几日差点被捉进法政路的汪公馆,到底俾我走甩。叔齐不食周粟,我池记也不给日本人煮云吞。你要写俾天下知。

雾气缭绕间,云吞也熟了。盛出一碗又一碗。一个管工拿起便吃,吃得烫嘴,吸溜吸溜,却停不下,连称好味,说,池记,手势不减当年!

说完了,大大口将一碗汤喝个精光。池记咧嘴大笑,说,周街都话我系用老鼠肉熬汤,唔怪得之你上咗瘾!

大伙的笑闹间,太史第许久没有如此快活的空气。锡堃走到了阿响跟前,拍一下他肩膀道,响仔,看你怎么七魂没了六魄。

阿响心不在焉笑一下,正想着如何跟堃少爷开口。

锡堃却兴奋地说,我讲件事给你开心下,大嫂来信了!

阿响听到,抬起头,同时觉得心里猛然一跳,却停在了嗓子眼儿。他定定看着锡堃,说,大少奶奶?

锡堃说,是啊。

阿响犹豫了一下,半晌,终于问锡堃,少爷,你可看清楚了,那信,是少奶奶亲笔写的?

锡堃望他凝重神情,听闻此言,忽而如释重负,说道,自小是大嫂教我习字。那笔欧体,我是再认识不过。

颂瑛信里头,要见锡堃,约在一个西餐厅。

阿响说,我和你同去。阿妈是少奶奶的近身,我要替她见一见。

这西餐厅设在慕众大厦顶楼,是个旋转餐厅。两人先沿着批荡楼梯上到二楼,才乘了电梯上去。刚出门口,就看见几个日本军官,拥着女眷往里走。那些女人脸上都涂着厚厚的粉,却难掩烟媚之色。左拥右抱间,两人便看出,大约是几个艺伎。

再往里走,看见几个兵士驻守,阿响让自己镇定些。这时,看见靠窗的位置,坐着颂瑛。

锡堃刚一坐下来,便轻声对颂瑛说,阿嫂,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到处是日本人。

颂瑛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叫来侍者,点了餐。

侍者走了,她才轻轻说,嗯,这餐厅是个新加坡华侨开的,最近被日本人买了台。

锡堃望一望四周,说,嫂嫂。

颂瑛只微微一笑,老七,你该听过一个道理,叫“灯下黑”。

锡堃叹一口气道,嫂嫂,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这些天真是急得……他有消息了?

颂瑛看一眼阿响,说,堃,你的朋友,不同我介绍下?

锡堃这才恍然,说,哦,这是阿响啊,你可记得,慧姑的仔。

颂瑛似乎愣了一下,继而眼睛亮了,说,响仔,长这么大了。

阿响便也恭敬回礼,少奶奶。

阿响端详,颂瑛微笑与他的寒暄。话里话外,是久别重逢的恳切,无一处不得体。但是这个颂瑛,他甚至依稀有些恍惚,又确非一周前他所见过的。或者说,眼前这个女人,更为接近于多年前的、他印象中的颂瑛。梳着饱满而紧实的发髻,略施粉黛,一袭靛青的丝绒旗袍,雍容合体,水静风停。

这时牛扒上来。阿响并未吃过西餐,不知规矩。锡堃就在一旁,教他使餐具,一样样地教。颂瑛在对面看着,说,西人吃饭也像是行军,饭桌上是十八般兵器,刀光剑影。

待阿响看懂了,自己使刀叉。一刀下去,牛肉微微地往外渗出了血。

他便有些尴尬,说,少爷,这么生,要不要回锅。

锡堃就笑,说,五成熟的牛扒就是这样。要不说西人茹毛饮血呢。

阿响便自嘲,我嘅名取错了。应该叫阿土。

锡堃给他打圆场,说,阿嫂,阿响现在可是大厨了,如今在太史第做饭。慧姑好手势,后继有人。

响仔,你阿妈可好?颂瑛问。

阿响答,都好,就是好挂住少奶奶。您不嫌弃,就跟我回乡下住几日。

阿响将“回乡下”三字咬重了些。他看见,颂瑛眼中掠过一丝黯然,稍纵即逝。她说,你阿妈有心,我有什么好挂住呢。

锡堃忙说,阿嫂,你还是跟我回太史第去。

颂瑛放下手中刀叉,用餐巾按一按嘴角,看着锡堃,说,七弟,你知道,太史这么多太太,我为什么最敬你阿母?

锡堃慢慢抬起头,看她。颂瑛道,我敬她,就因她一辈子,未进太史第。

锡堃说,当年阿母若进了太史第,就救不了老窦。

颂瑛笑笑,我进不进太史第,能救下向锡寒?嫁给一个神主牌,十几年听够了他的故事。临走前,还有人告诉我他是革命党。以身殉道,是比和陈塘阿姑殉情,更体面些吗?

阿响感受到她提高声量,大约不全为激动。他不禁向周遭扫了一眼,看到近处有个男人,举着报纸,目光正望着他们。一时间,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睛分外眼熟。然而,待他再看去,男人已用报纸遮住了整张脸。

这时,颂瑛飞快地从随身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锡堃手里,说,替阿嫂收好。

阿响看见,是一枚勋章。

当那双眼睛,又从报纸上抬起时。方才还在冥思苦想,阿响不禁恍然,是音姑丈。

颂瑛轻轻搅拌咖啡,将勺子拿出,放在碟里。喝一口,举止之间,有万方仪态。这时,他们都听见了远远传来弦歌的声音,嘈嘈切切。颂瑛说,以前,我跟李凤公学画。画累了,李师父讲了个古仔给我听。

戊戌当年,阿爹中翰林院庶吉士,甲辰状元是夏同龢。同年赴科试的有朱汝珍、谭延闿和商衍鎏,论才情朱汝珍众望所向,以为状元人选,非他莫属。夏同龢年方二十八岁,会试名次过百,众人只道难入三甲。是科殿试,光绪皇帝钦点。夏同龢恰坐在前席,待他写完答卷,准备戴上卜帽出殿。这顶卜帽,却被太监踢中了,跌在了光绪脚边。夏同龢对皇帝行叩礼,取回卜帽。皇帝就问他姓甚名谁,从哪里来。答高枧夏同龢。光绪就取出他的答卷来看。看后击节。文章里以千年之邦,必励精图治,当能德服蛮夷,固无所惧异邦。那时光绪帝力进新政,这篇卷章正合圣怀。主考官将朱汝珍等人的试卷呈上,光绪就将夏同龢卷叠在上面,钦点为状元。朱汝珍只得了个探花。世人都说他非才不能,是命不及夏。夏生于甲戌年春节,大贵之象,世所罕有,注定大魁天下。

我就拿这个故事,问阿爹。你猜阿爹怎么说。他说,这个故事还有另一半。夏出生,是光绪元年,卒于光绪驾崩之年。其命虽贵,注定命殉天子之丧,以酬知遇。你们看,这世上有人为自己活,有人为别人活着。为别人活却不自知,才是可叹。

说完这句话,阿响看颂瑛沉默了一下,忽然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挂钟。她轻轻地说,就到了。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这轰然的声响,猝不及防,让整个楼都仿佛震动了一下。有气浪震动,窗户上的珐琅玻璃纷纷溅落。阿响不禁伸出胳膊,挡在了锡堃身上。当那震动停住了。他感到有滚热的东西,在耳边流下来。锡堃看着他,惶然地说,响,你流血了。

阿响此刻却顾不上,匆忙地望向对面,颂瑛的座位已经空了。

空气里弥漫烟尘,人们终于有了反应,有女人的尖叫声,还有桌椅跌落的声音。阿响拉着锡堃混着人群往楼下跑去。在楼梯口,有一摞报纸,于众人的踩踏下,散乱开,在污浊的空气里飘动。

当他们终于跑到楼下,听到救火车呼啸而至。这座高大的楼宇,正冒出滚滚浓厚的黑烟,被风席卷至空中,遮天蔽日。

我和五举山伯,站在慕众大厦楼下。坐落在长堤大马路上的新歌特建筑,水洗石米外墙虽颜色斑驳,经历了许多年,仍有卓尔不群的欧美范儿。而楼下却是岭南风味的骑楼,横跨在人行道上,如今成了底商,开着超市、地产中介铺和牙科诊所。

我仔细绕着大厦走了一圈,弧线形的楼体上,已经寻找不到那年轰动广府的爆炸案的一丝痕迹。

我们走进去,看到正廊的罗马柱上,挂着装裱“宾至如归”行草中堂,落款是李宗仁。其他几幅书法,保养得显然不如这一幅。一些已经被岭南的潮气侵蚀,一些深黄的水迹,在纸幅上蜿蜒,一些字迹也洇入这些水迹,但依稀可辨孙科、于右任、余汉谋等名字。

在正廊的左侧,有一个覆盖着玻璃的长栏,喷绘着规矩的美术字:“历史廊”。我看到最前面的一张照片,是一九四九年的慕众大厦,外墙上悬挂着巨大的画像,从塔楼一直挂到了骑楼上方。画像上是正在挥手的毛主席。上方写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有关大厦的历史沿革,未免巨细靡遗,当我稍不耐烦,看到了一张很小的黑白人像,这相片虽模糊,但能看出是个硬挺的军人,微笑,露出了整齐的牙齿。他的右胸袋上,别着一枚勋章。

相片下的名字:向锡允。名字旁边的括号里写着:爱国志士。接着是引自某报纸有关这起爆炸事件的介绍。向锡允,抗日战争七战区司令部中校咨议,兼前政爆破大队大队长。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以私立岭侨小学教师身份为职业掩护,与同队组员陈爱等里应外合,于慕众大厦十楼,精心策划并成功刺杀日本特务组织“谷机关”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由于身份暴露,向锡允提前引爆,不幸牺牲,壮烈殉国。

向锡允的名字旁边,写着他的生卒日期。

我想起了,荣师傅曾说过那个传奇状元的故事。抱着实证的精神,我查考了他的生平,不料与光绪元年和驾崩之年皆对不上,亦并非生于春节。

向锡允生日为一九〇六年一月二十五日。心血来潮,我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恰是那年农历正月初一。

⊙ 知客:茶楼的迎宾人员,也称为“知宾”。

⊙ 呢度:粤语,这里。

⊙ 你都攰,早啲唞啦:粤语,你也疲乏了,早点歇着吧。

⊙ 你唔系呃我啩:粤语,你不是骗我吧?

⊙ 批荡:粤语,指在建筑物面层涂上水泥石灰作粉饰。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