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八章 月满西楼

燕食记 葛亮 20141 2024-01-12 12:55:25

广州光孝寺有大甑,六祖时,饭僧之用者也。大径丈,深五六尺,韶州南华寺亦有之,大与相若。当饭僧时,城中人争持香粳投之。或有诗云:“万户饭香诸佛下。”

——屈大均《广东新语》

当阿响再次踏进得月阁的大门,是半个月后了。

他终未实现慧生的嘱咐,将颂瑛“带回来”。

因为有负使命,他经历了长时间的焦灼。他想,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准备让他完成使命。然而,他竟然不放弃。他给慧生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要在广州多待一段时间,叫母亲保重身体。

他终于将客栈的房间退了,搬去了太史第。一来自然是盘缠已经花销完了。二来他很清楚,去太史第给锡堃递信的人,不会找不到他。

在爆炸事件平息后,广州城呈现出了异样的平静。报纸甚至未说明具体的伤亡情况,是某种暧昧的欲言又止。锡堃因而坚信,允哥没有死。这一种信念,甚至比与颂瑛见面继而失踪所带来的怅然,更为强大地支配了他。他在房间里看那枚勋章,上面镌着一只鼎,在灯光底下焕发着幽明的光彩。他朝那勋章哈了口气,用块绒布反复轻轻地擦拭。他抬起头,对阿响说,我一定会收到信的。

然而,阿响没有他乐观。此刻他只是想,再也未见到过音姑姑。十天后,她没有兑现她的承诺。他想,我要找到音姑姑。

他究竟是年轻的。这个想法烧灼着,让本性温和的他,也不禁寝食难安。他追本溯源,音姑姑夫妇,来自师父叶七。而叶七与广州唯一的联络,只是得月阁了。

当他再走进得月阁,是在后晌。午市已经结束。

因为世道不济,广州许多的茶楼,也纷纷做起了晚市。这分明是要和一众酒楼抢起营生。而像“得月”这样的老号,到底有自己的底气尊严,谨守着做午不做晚的行规。

这时,客已散了,一片热闹也就云流雾散。而整个厅堂,因为大和空,呈现出了一派寥落与静虚。阿响这才看出来,原来周遭的陈设,都已很陈旧了。

几个企堂在那里埋头擦洗,收拾桌椅,其中一个头也不抬道,我哋收工啦。

下意识地,他不禁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供台。灯火明灭间,关公依然飞髯怒目。

这时却听到一个声音,说,后生仔,你可来了。

他抬起头,认出原来是上回见到的知客。先前的轻慢样子不见了,竟然笑容可掬,满脸殷勤。

他说,韩师傅话,你还会来,我们都不信。

他不禁有些惊奇,道,韩师傅知道我要来?

知客说,是盼着你来,我可是被怪罪了。他说,亏这后生醒目,留在供台上的那块饼,是留着后话呢。

知客引了阿响到三楼,曲径通幽,最深处有一间房。知客敲敲门道,韩师傅在里面等你,我就不进去了。

阿响推开门,见里头别有洞天。原来是一个厨房,正中是张半人高的大案,上面放着白案的各色家什。灶上坐了一口大铁锅。墙上则挂了从大到小的两排蒸笼,井然有序。可是,另一边呢,却搁了一只矮榻,两边挂着一副竹制的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阿响知道,这是教光绪皇帝的师傅写的句,因为太史书房里也挂了一副,七少爷讲给他听过。那个是行楷,这是隶书。看起来,倒是和这满室的烟火气,并无半点突兀。

那案板上,搁着一把擀面杖,还有个揉了一半的面团。

你师父的腿还好吗?忽然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阿响一惊,四周望一望,并未看到人影。这声音便似天外来的。

待他未回过神来,看大案旁走出来一人。这人身材极矮小,不仅是五短,而是未曾发育的孩童身形。但是,却有成人的头脸,且面相成熟,甚至很见沧桑。他并不等阿响回答,自顾自走到矮榻前,很灵活翻身上去,盘腿坐好。拿出一只烟斗,填上烟丝,给自己点上,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这烟味并不冲鼻,相反有一种很清凉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怎么,吓着了?他这才对还在愣神的阿响,开了声。

阿响终于嗫嚅,说,您,是韩世江师傅?

那人将烟斗放在一边,冲他扬一扬头,说,坐过来。

阿响便绕过大案,坐到他身边的长凳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大案后有一把精致的木梯,连着一只树桩。树桩是很宽大的,上面密密层层的年轮。但却有两个深深凹陷的脚印,将部分的年轮遮没,看不清晰了。

阿响坐定,这才问,您刚才问我,师父?

韩世江嗤笑一声,说,后生仔,你留了块月饼在供台上,不就是想告诉我,这叶七阴魂不散吗?

没待阿响解释。他接着说,我偷了关老爷的嘴,尝过,是他的手势。

他打量着阿响,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阿响心里想的是,怎么和他开这个口。

他却说,那天,你拿了封袁什么的信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提你师父。这叶七,就没半个字给我吗?

阿响于是将叶七的信掏出来,递给他。韩师傅打开信,抽出来,左看右看,又翻过来,渐渐皱起眉头,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把信递给阿响,说,你也看看。

阿响接过来,看这信,竟然没有一个字。对着阳光再看,还是一张白纸,反面也是。

丢佢老母!这下没错了,像是那个叶七干的。装神弄鬼,谁也猜不透。送个细路哥来,俾我自己执生。

阿响一时间有些茫然。那张白纸在手里头,太轻薄,有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哗哗响。

韩师傅坐得直一些。他对阿响说,既如此,你就留下吧。我这近来人手不够,你兼做小按,包食宿。

阿响想一想,终于说,韩师傅,你认识音姑姑吗?

韩师傅笑一笑,什么阴姑姑、阳姑姑,我唔知。

阿响说,这人和我师父认识,经常往来广州和南洋,做瓷器生意的。我想找她。

韩师傅收起了笑容,沉默了。许久后,他开口道,一个手艺人,有自己的本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也别问。你师父就是看得问得太多,累了自己,走火入魔了。

他“噌”地一下,利落地跳到了地上。在大案旁的铜盆净了手,顺着那木梯登到了树桩上,两只脚便稳稳地站在了两个凹陷下去的脚印里。可见他踩在这年轮上,已经许多年了。

阿响见他拎起那只面团,重重地甩在了案板上。几经摔打,面团下落的声音更为沉钝。其中的力道,甚至让阿响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

韩师傅说,你先走吧。

阿响对他鞠了个躬,转身往外头走。然而,他忽然回过身,对韩师傅说,那块月饼,是我整的。

韩师傅头也没抬,又是面团落在案板上“砰”的一声响。他说,我知道,这块饼里少了一味,叶七可不是个粗心的人。

其实,阿响在得月阁,很快便也驾轻就熟。

对这里,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这熟悉又是他所不自知的。自然不是因于人,而是来自周遭的环境、陈设和器物。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发现师父叶七,是将安铺自家的厨房,复制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得月阁后厨。灶台的方向,大案摆放的位置,乃至挂墙蒸笼的样式与模具的雕花,竟然都如出一辙。

在劳动的间隙,阿响看着墙上一道自天花板蜿蜒而下的裂痕,有经年潮湿的沁润,而显出淡青色的翕张。他分不清,这潮湿,是来自西关的雨季,还是每日氤氲在后厨的蒸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温暖而湿润的、麦粉在发酵后的丰熟的气息,霎时充盈了他的鼻腔,继而流向了全身。那气息是浓郁的,因为混合众人的汗水,甚至有些重浊。但在这阔大的后厨中,瞬息便也弥散开来。这与他在南天居的排场,更是不同。阿响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在他体内悄然滋长、膨胀,甚而渐渐让他贪恋。而这正是他师父叶七曾极力回避的。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想,师父怎么舍得离开这里呢。

韩师傅很少出现在大厨房。有时他过来,在某个灶台前站定,便有人自觉地搬来一只小凳。扶他站上去。他凝神片刻,会一皱眉,突如其来地揭开蒸笼。将笼盖扔在一边。没有人再敢将笼盖盖上,这笼点心就算是废了。有时,他紧皱的眉头,会慢慢舒展开。那上笼的师傅,便松了一口气。

当看着他那孩童般的背影,步伐庄重地走远了。人们才开声,有些快活地奚落那个被惩罚的师傅。而阿响却惊异于方才的安静。渐渐他知道了一种传说。韩师傅巡视厨房,赏罚的标准并非是用眼睛看,而是听。他凝神时,旁人亦屏息,他便从蒸笼水汽升腾的声响,来判断是否是恰当的火候。

然而,韩师傅却没有为难过阿响,也没有过夸赞。仿佛他是个已有多年默契的熟手师傅。人们在不解与抱怨中慢慢地默认了。因为这个粤西口音的小师傅,手势的确是好。至于他的来历,他们也不追究。阿响渐听到议论,说,能坐上“得月”头把交椅的,哪个是按牌理的人。韩师傅不是,他师兄又如何。

这师兄便是当年出走的叶七。人们不提名字,讳莫如深。阿响便不再指望能知道什么。但他却总有种期盼,是韩师傅会对他说起,哪怕只字片语。然而仅有一次,他走到阿响身旁,抬头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小按,你师父只有一项输我,就是造虾饺。不是输在快慢,是输在比我多包了两道褶。

阿响与众人一般,目望着韩师傅矮小的身形,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他回去了他的小厨房。那里是得月阁多数人的禁地,而对阿响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但是,和众人一样,他其实并未看过韩师傅的作品。每每韩师傅下厨,便有一位资深的跑堂,候在门口。刚刚出炉,便端去了二楼的包厢。

这时节的广州,已将入夏。茶楼的生意,往年将将淡下来。而此时市面上出现了一种虚浮的和平,是在战乱中囫囵而生的画皮。本地人或以吃来麻木自身,回归到了民生的基本。而有一些人,便也想进入民生,刺探这画皮下的血肉。他们穿着本地人的衣服,虽则与本地人面目相若。但是他们的神态里,过分烦冗的细节与矜持,暴露了异族的痕迹。因此他们的到来,被人察觉。往往窃窃私语,有人埋首默然,有人昂然离开,是一种行将打破的和平临界。

于是,那些为得月阁的盛名所吸引的,便走入了二楼的包厢。品尝这里出名的点心,并以另一种复杂的情绪,进行窥伺与交易。

河川守智推开了邻湖的满洲窗,看见窗外的荔枝湖上,已是一派绿意。微风吹过,湖上泛起层叠的浪。不是水,而是新生的荷叶,正是舒展的时候。茎叶相连,一叶推着一叶,向远处迭进去。他想,秋后底下生出的,又是枝枝好藕。

耳畔的话,他其实有些听不进了。他自然有他的少年任气,这任气大约也来自他曾经的志得意满。他并不是依靠祖荫的人。说起来,河川家族在幕府中的地位,因与足利义满将军的渊源,以及长袖善舞的斡旋手段,似乎世代都未有颠仆。他们太会审时度势。一如河川守智的长兄,作为早年首批加入樱会的年轻军官,义无反顾地参与十月政变。然而,政变失败后,他又摇身一变,成为最为坚定忠诚的统制派。河川守智并未赶上效忠帝国的最好时候。其生也晚,这是他的托词。另外,他经常会举起手,给人看他天生外翻的手掌,叹上一口气,是哀己不幸的神情。

其实,他在内心是有些看不上长兄的。当然,这一点他掩藏得很好。他觉得长兄更像是一个傀儡。意志坚决,有一种来自家族的游刃时代的本能,而实则缺乏智力。他的证据之一,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兄以最为严苛的武士道精神历练自身。看似合理,却违反了人性最为原始的欲求。而他则不一样,食色两样,他对后者只是敷衍。而对于食物,他有一种天性中的追逐。而且这种追逐是如此不拘一格,带着一种贪婪的秉性。尽管河川府上有最好的江户前料理师傅。但他却执迷于在民间寻找朵颐之快。这自然养刁了他的一条口味庞杂的舌头,让它变得包容、挑剔与敏感。比如,不同季节的丁字麸,土佐酱油中木鱼花的产地,似乎成为他味蕾测验的游戏。在来到中国的第一个月,他做了一枚新的藏书章。是一只饕餮。他欣慰地想,在这个被征服的国家,竟有一只和自己同样贪婪的神兽。

在这个国家,他宣称自己姓赵,赵守智。一个出奇本分的名字,他很满意。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之前,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在“谷机关”更是如鱼得水。他觉得这是他可以施展智力的地方。他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更倾向暗潮涌动的博弈。但是,这场爆炸案挫伤了他与同僚的锐气。他的上司,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遇刺。尽管他与谷池私下并不亲睦,但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智。

他是缜密的人,长于抽丝剥茧。由他亲自处理的瓷庄军火案,牵扯出了不少人,仍难免疏漏。据闻司徒太太有一个堂妹,负责益顺隆的外销,与海外金山庄打交道,却一时不知所踪。这堂妹夫妇说是长年去南洋跑单,还不曾回穗。然而,却有线报,有对商人夫妇,与这堂妹两口子形容极像,近期曾出入西关得月阁。

他在心里冷笑一笑,想,盛传得月阁是华南著名的情报集散地。“谷机关”亦有安插,对这双风流人物却浑然不觉,岂不是灯下黑了。

他于是便将自己钉在了得月阁。守株待兔向为聪明人所不屑。但他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大巧若拙。此刻日本人最不该在的地方,他偏就驻扎下来,坚若磐石地等着。

大半个月过去,他没有什么收获。亦不可谓完全没有,就是他将“得月”的各色点心品尝了一个遍。这倒是未让他失望过,还真是不负盛名。可有一天,他执起一只叉烧包,咬了一口,忽而愣住。他于是又咬一啖,闭上眼细细咀嚼。这时,他睁开眼睛,恰有企堂过来为他斟茶。他便信口问,厨房里来了新师傅?企堂不禁忖一下,他对这北方口音的赵先生素有好感。虽非老客,可近排来得勤,亦出手阔绰。这一问,不知是否发难的意思。

河川便指指桌上的叉烧包,笑笑说,这个不错。

企堂松下一口气来,不无逢迎道,是啊,新来了一个师傅。人年轻些,可手势一等一的好。

河川道,我说呢,口味和我吃过的不同些。

企堂便道,是啊,听说也是粤西出名的茶楼来的。做法总归和广府比,有些新鲜意思。

“粤西。”河川在心里默读,然后笑笑点头,给了企堂比平日丰厚的打赏,说道,那我可更要时时来了。

阿响,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为人注目,更想不到,会有人和他一样来到得月阁,为了找到音姑姑。

虽然在寻找这件事上,他是徒劳的。然而,在这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渐与这座茶楼产生了某种休戚相关的联系。这感觉在南天居不曾有过,惘惘间,仿佛他天生便属于这里。

但他并未接受韩师傅的建议,住在茶楼。而是,每天收工后回到太史第,给堃少爷做晚饭。

这天黄昏,他刚走到龙溪首约,远远地,依旧见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锡堃声名在外,自从他回到广州,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有好事的,也有拥趸,便会在同德里的正门外逡巡盘桓。是为见一见杜七郎。然而大门紧锁,多半是失望而归。久了,便重又清静了。

然而,这青年从第一天起,就站在首约的边门口,可见对锡堃很熟悉。阿响看出他与自己岁数相仿,眉目倒很成熟笃定。他却并未穿着时下青年的西装,倒是一袭长衫,稳稳地立着,像是一尊塑像。

小哥。阿响唤他。青年望他一眼,只抿抿嘴巴,也不回话。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凛凛地看他。

到了饭点了,你都攰,不如听日再来过?

青年不再理他,硬着颈子,将头昂起来,身形倒是站得更直了。

阿响便敲开门。旻伯开门,让阿响进,不禁往外头张望一下,看见青年,悄声说,呦,还站着呢。

说罢阖上了门,才叹一口气。阿响问,这是第几天了。

旻伯想一想,说,人家刘玄德是三顾茅庐。这孩子满打满算,已经站了一个礼拜了。

阿响说,少爷还不肯出来?

旻伯摇摇头,说,唉,我们少爷那古怪脾气,我都替这后生委屈。

两个人边说,一边往里走。这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起里一个音,唱起了曲。“怎不教我暮想朝思。”

头句“乙反二王”。这曲,阿响可很熟悉,《独钓江雪》。是锡堃为薛先生写的第一出戏,他自己心心念念,得空了便不由哼出来。久了,便是阿响都唱上几句。门外的人,唱得中规中矩,像是唱给自己听。渐渐声音大些了,也自如起来。底下是一段“不如归”:

忧忆渐成痴,

相思倩谁知,

曲终梦断尚有何词,

虽则爱丝化恨丝,

痴心一颗永无二,

怅念前尘旧事,

伤心怕忆花落时。

旻伯凝神听,不禁“咂”一声道,你别说,这后生的嗓儿,倒和咱少爷有几分似呢。

阿响也点一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下头一段“合尺花”,音陡然一高,变了假嗓。

好似挂住离人珠泪;

只奈何人去后,

封侯夫婿,今日有恨不知。

孤舟里自伤离。

渐渐唱得声嘶力竭起来。因为尾音的夸张,荒腔走板。阿响可是听出了恶作剧的意味。他和旻伯对视一下,心里不禁捏一把汗。这时,就听到远处“噔噔”传来脚步声,慌里慌张,疾走得像是在跑。锡堃提着长衫,面带愠色,大步流星地走到门跟前,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

那青年看见他一脸的杀气,喘吁吁,却笑了。他只顿一顿,便恢复到了方才平心静气的风度,对着锡堃,稳稳地给自己的演唱结了个尾:

雪影迷迷,照住愁人失意;

提不尽鸳鸯两字,

因为鸳侣分飞。

锡堃斜了他一眼,到底收敛了怒容,一扭头便回身往里走。旻伯对青年说,后生仔,我们少爷请您进去呢。

青年到底犹豫一下,说,七先生没开声啊。

锡堃回过头,狠狠地瞪他,大声道,你唱我的东西,唱错板眼。留在外头丢人,我岂能忍得下!

不知为什么,阿响心下松一口气,说,来了就是客。少爷我做饭去。

锡堃说,慢着,我说要留他饭了吗?

阿响定定,却听出他口气里软一下,就说,饭总是要做,少爷自己也要吃。

锡堃扶一扶眼镜,看看青年,那青年也似笑非笑回看他。他便道,你从香港跟到广州,就为了蹭我屋企一顿饭?

青年正色,说,我是真心拜你为师。

锡堃皱一皱眉头,道,你问问省港的梨园行,我杜七郎是不是真心不收徒弟。

青年咬咬唇,不甘地回说,那你又收了鹿准。

锡堃愣愣,口气也粗了,他不是我徒弟,我只是缺个人抄曲。

青年说,那我就帮你抄曲。抄得比他快,比他好。

锡堃冷笑,说,好,你这大话放出来。要是跟不上我,我就当你是白撞,即刻躝!

时至今日,有关向锡堃与宋子游的师承,仍是粤剧历史上的一桩公案。扑朔之处,大约因为二人各具过人才华,声名均一时显赫。而其曲词风格迥异,前者华美典丽,后者质朴庄重。但共有傲骨,杜七郎之痴世人皆知。宋子游则遗下名言:“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钱财,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剧本,过了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作文章有价。”

二说,坊间从未有人听到宋子游叫过向锡堃一声师父,他在粤剧界公认的师父,是冯志芬。但是,盛传宋子游确曾恳求薛觉先夫妇和薛氏徒弟陈锦棠,向杜七郎传达愿拜为师的意愿,向锡堃“耍手拧头”,数次均拒。最后由“觉先声”班司理黄不废、苏永年联合薛觉先夫妇向他说项:“老七,你终有一天退出编剧行列乐享晚年,何不造就一新人才,多个编剧接班人也。”

在一个夏夜,我和荣师傅师徒看了五十周年纪念版的《帝女花》。我们在北角的一间糖水铺消夜。感慨间,我问他老人家,荣师傅,你说,一个师父真的会容忍他的徒弟,拥有和他同样的才华吗?

荣师傅哈哈大笑,说,才华,只有你们文化人才会这么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问陈五举,他要是不改行做上海菜,凭他整得一手好莲蓉,我做师父的仲可以揾到食?

五举山伯,正在细心地将一些黄糖,撒进豆腐花。这时抬起头,憨厚地笑笑。

我便又以向宋二人问他。他眯起眼睛,好像望着远方,目光却落在糖水铺的标价牌上。他说,那时候,我爱看七少爷度曲,好像剧本早在心里头,一边唱,还有做手,一边走来走去。他要写曲,不是念出来,而是唱,好像在台上演大戏一样。唱着做着,一晚上就是一个本子。要是找人抄曲,没人能跟得上,都给少爷骂出了门。可那天晚上,阿宋来了,少爷唱一句,他便记一句,嘴里跟着数板。不忘音韵身段,倒好像与少爷是一个人。一个人分成两人身,就这一唱一和,“查、笃、撑”“查、笃、撑”,一折戏就记下来了。什么也没耽误。

我说,那还有呢?

荣师傅说,还有啊,就是我做的饭喽。阿宋最爱吃的,是腊味煲仔饭。

那个夜晚,太史第响起了久违的笑声。在这初夏的夜风中,飘荡不去。阿响看着少爷在笑,不禁心里有些酸楚。自从与颂瑛仓促而别,音讯杳然。他似乎就不曾笑过。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度他的曲。他有时会托付阿响将写好的本子送到固定的地方。阿响固然知道,这曲词的铿锵之音,是全然将自己置身度外的。这是个天真而勇敢的人,乱世的悲喜于他,太过复杂而沉重,他唯有唱出来,写出来。却再也无法为之一笑。

此刻,锡堃朗声大笑,笑得如此由衷。阿响看着被少爷称为阿宋的年轻人,只是微笑,眼灿如星。听七少爷微醺后,说着些“痴人疯话”。

待到后半夜,阿宋起身告辞。锡堃已酩酊,踉跄着起身,却又坐了下去。远远对阿宋说,你方才那段“扬州二流”,我总觉得末句还缺了力道。待来日……来日……说完这句,他便坐下去,歪着脑袋睡过去了。

旻伯便道,唉,又喝成这样。响,我扶少爷进去,你送一送宋先生吧。

在苍黑的夜里头,两个人默然地走,走到龙溪首约的路口。阿宋开口道,今天真要谢一谢你。

阿响说,谢我做什么。

阿宋笑一笑,不是你对我说,听日再来过,我可能狠不下心来,唱一出破釜沉舟。

阿响也笑,说,我是好心怕你累,倒成了激将了。我书读得不多,可知道一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瞒你说,当年我拜师父,也是用了和你一样的法子。

阿宋说,哦?那我们倒有缘分了。你方才做的腊肉煲仔饭,很好吃,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味道。

阿响就挠一挠头,说,那真是歪打正着。其实是冬天剩下的腊肉,我是不想糟蹋东西。你老家是哪里?

阿宋望一望远处,说,香山。我很小就出来了,去了上海读书,可舌头都记得呢。我们家不富裕,这煲仔饭要年节,阿妈才会做给我吃。

阿响喃喃说,香山。

阿宋说,是啊,也是孙先生的老家。你知道,我有个心愿,就是有生之年,能为孙先生写一出剧,演给天下人看。

阿响说,一辈子才刚刚开始,说什么有生之年。

阿宋笑笑,这也不打紧。是我小时候,有个看相的,给我算过一卦,那卦辞我还记得呢……罢了,我能和七哥学上戏,还说什么往后呢。

阿响说,我们家少爷,嘴上恶声恶气,心里是极善的。

阿宋过了一个数板,轻轻唱道,女儿香,断人肠,莫道催花人太痴,痴心赢得是凄凉……谁说不是,心里不善,哪里写得出这样的曲子来。

阿响顿一顿,便说,如今少爷写的,倒不是这些了。他是个不管不顾的人,你跟了他,不要怕。

阿宋低下头,又抬起来,看着阿响,眼里是灼亮的。他说,其实我想拜他,倒是因为在香港时,他作了一个演讲。我还记得其中一句,“曲有百工,兴邦惟人。”

他便站定,对阿响说,就到这吧。这太史第可真大,我们绕了整条街,还没走到正门呢。我慢慢走回去。

阿响便也站定,看这青年人渐渐走进夜色中。因为时值十五,天又晴。月亮澄明,还有满天的星斗,夜并不黑。他走了很远,身影也仍能清晰地看见。

安铺的信迟迟而来。是慧生的口气,说是家里一切都好,叫他勿挂念。日本人的飞机比往日来得少了些,他们商量着去广州湾暂避,叫他在得月阁多留些时日。阿响读下来,眼前却浮现出叶七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信里只字未提,要他在广州找的人。亦未提到秀明,催他回来完婚。只说,有些手艺要留着,待天凉下来,从长计议。

转眼到了端午。“得月”收得早,过午即打烊。

照例端阳这日,珠江上有扒龙舟的风俗,上午是趁景。起龙、拜神、采青、划船、吃龙船饭、入窦,忙了一程子,午后才是“斗标”的正印。穗上的好男儿们,摩拳擦掌,一展身手。这也是整个广州城里的热闹,万人空巷。商铺食肆,便也偷得半日闲。

阿响虽非爱热闹的脾性,可想起上次看扒龙舟,还是七八岁时,便也随茶楼里的年轻伙计们,去热闹了一程。回来“得月”,天竟已薄暮。伙计们一边议论,一边摇头说,到底还是时势不济,连这龙舟都不及以往好看了,强打精神似的。

拾掇一番,伙计们打了烊。阿响想着,世道再不济,怎么也是回到广州来的第一个节日。心里挂着,便拎着一挂长粽,往太史第回。

刚从边门出来,迎脸便遇上一个人,朝茶楼里望。

他见这人面善,便说,先生,我们收工啦。

那人“哎呀”一声,说,紧赶慢赶,还是迟了。

阿响听他的粤白里,有浓重的北方口音,也不禁停住了步,问,有乜帮到你?

那人抬一抬头,说,唉,逢上端午,我们这些异乡客,不就图吃上一口得月阁的粽子吗?也算囫囵过个节。你说我好好的,去看什么扒龙舟。

阿响就笑了,说,我们上晌就关门了。您要是赶来买粽子,倒又耽误了看扒龙舟。

那汉子便袖起手,叹一声,说,小师傅,你们本地人,年年吃得看得,哪能一样呢。

听他这么说,阿响心里一动,便也喃喃道,您要这么说,我离了许多年,也算不得道地广州人呢。

见汉子看他,他便笑笑,现如今,我们“得月”的师傅伙计,都笑话我的口音。

汉子便恍然说,都说“得月”新来了个粤西小师傅,手势出奇好。我吃了几次,名不虚传,莫不就是你?

阿响愣一愣,想起店里的企堂议论起讲国语的客人,为了他制的点心,经常给了格外丰厚的打赏。他便脱口而出,您是那位北平来的先生?

汉子似乎也一愣,忽然意会,对他拱一拱手道,正是在下。

阿响心里不知怎么欢喜起来,他踌躇一下,便将手里的粽子,塞到了汉子手里,说,您拎回去过节吧。

汉子自然坚辞不受,说无功不受禄。终于,他只拿了一个粽子,说,赵某孤家寡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就尝个鲜吧。

说罢,转身便往前走了。阿响远远看他背影,也是孑然的。心里忽也一阵怅然,追上他说,赵先生,您等等。

其实,被这年轻后生邀请,去吃端午的夜饭,是在河川守智的计划之外的。他想,如果他的意图只是接近他,一切是否发展得太快。他转过身,见这青年,向他走来。青年腼腆而小心地表达,只为了让他不会感到这是来自一个陌生人,对孤身在外异乡客的同情与怜悯。他蓦然有一丝触动,虽然一瞬以后,他便恢复了理智。在短暂的推托后,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脸,因都闻到了一阵浓烈的檀香气味。虽无交流,他们敏锐的嗅觉,也都在气味氤氲中分辨出了八角、花椒、硫黄的混合。他们看到衣着鲜丽的妇人携着儿童,这气息来自他们身上挂的香包。香包缀着五色丝线,在广府一般由新过门的新抱所制。妇人手中拎着精美的漆盒,也是依广州“送节”的旧俗,盒里装着粽子、猪肉、生鸡、鸡蛋、水果,是为娘家的“全盒”。两人不禁看着这对母子离开,各怀心事。在这溽热的南国,市井苍凉,节日倒还如她的根系。根深而蒂固,皆自民间。

五举山伯,忽对我说起,在他记忆中,师父身体一生壮健,无病无疾,可患有一种罕见的哮喘,久治不愈。遍看过岭南广府的名医,并不见好。说是罕见,因平日无碍,但只要闻见两种气味,便立时发病。我问是什么。他答,一是檀香,一是艾草。

这病症,及至老年,毫无改善。所以,逢到端午,全城烧艾,气味数日不去。恰是荣师傅最难熬的时候。这是他们师徒之间长久的秘密。香港业界只是传闻,同钦楼的行政总厨,无论业忙,端午时必离港赴外埠,雷打不动。怕是与什么人有一期一会。

山伯说,他曾陪同师父,去江苏的无锡,参加一个食品博览会。荣师傅是评委之一。到了中午小休,有个附近江阴县乡镇企业的厂长,硬是把评委们拉到了一个什么大酒楼。在座的,还有当地的领导,可见是有默契。我笑笑说,考试前见主考,联络感情,这在唐朝叫行卷。山伯叹口气,说,吃到一半,突如其来的,端上来一个盘子,里头是几只青团。原来就是这个企业的产品,什么纯天然绿色食品。那厂长殷勤得很,给师父夹了一只。未到嘴边,师父登时喘了起来,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吓得整桌的人都呆住了。原来那青团里,是掺了艾叶汁的。

这年端午,太史第里,弥漫着浓重的熏艾气味,几乎有些呛鼻。旻伯烧得特别狠。他说,这里许久没人走动,不知滋生了多少蛇虫鼠蚁。再不烧一烧,白娘子就快要成精了。

尽管早已摸清了底细,河川守智也想不到,会在此刻出现在太史第。还有一些意想不到。这大宅比他想象得还要阔落许多,九曲十回,走了许久。先不说河川自己的家,竟比他见过最有权势的大名宅邸还要大数倍。再想不到的,是它的败落,只剩下了一个大而无当。他很清楚,这与他的国家所带来的时势变局相关。

透过百二兰斋的月门,他看到了一块上好的太湖石,在暮色中,竟还是百般旖旎的。不知为何,让他联想到昔日的热闹。这里曾是多少权贵巨子流连之地。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而今在这初夏黄昏,如此空与冷,竟然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想,若自己是这宅子的主人,要好好修缮一番。

现在一方斗室之中,竟已经坐了宅子里所有的人。那个老迈的管家,先去睡了。阿响准备了酒菜。酒是上好的绍酒,并一小瓶雄黄。桌上另两人,也都是青年。一个似乎并不顾他,正和另一个说话;另一个并不接话,沉吟一下,在一个本子上奋笔疾书。却没忘抬眼望他一眼,那眼里有内容,并牵动了嘴角。

阿响抱歉地轻声对他说,我们少爷在度戏。

“查笃撑、查笃撑”,堃少爷倏然一停,方才微阖的双眼睁开。旁边的宋子游搁下笔,将那本子也就猛然一阖。

锡堃道,脑汁都吸干了,我可真是饿了。

他看了看河川守智,竟也不问来历,说,来的都是客。阿响今天做的菜,得要吃干净。

倒是宋子游,掂起了酒壶,给大家斟上了酒。河川忙用两指,在桌上磕一磕,道一声,唔该。

锡堃听罢,扑哧一声笑了,说,这又是跟我们上六府的人学坏了。喝茶便罢,能一起上了酒桌的,哪来的这许多规矩。

河川便道,初来乍到,礼多人不怪。

听他一口粤语说得磕绊,锡堃便笑得更厉害了,用国语说,这位大哥,快别讲白话了。你说得吃力,我耳朵都辛苦晒。

他一皱眉头,用手指掏掏耳,戏白道,你是对牛弹琴,弦断无人听啊!

桌上的人,便都大笑。酒过一巡,心里都松快不少。宋子游便道,还未请教尊姓。

河川点点头,敝姓赵,赵守智。

宋子游便说,听阁下口音,是北方人?

阿响说,赵大哥是北平来的。我们得月阁的老客了。

河川便道,论籍上是河北乐亭,这不是在皇城根儿混口饭吃嘛。

锡堃正色说,都民国多少年了,还说什么皇城根儿。

河川笑眯眯,轻声道,我可听说,这太史第是光绪帝的太史呢。

锡堃一时语塞。宋子游给两个人都满上酒,说,罢了,反正不是“满洲国”小宣统的太史。听说北平的局势近来好些了,您怎么到了广州来。

河川说,商贾之人,也是没办法。我老板在这有间厂子,原是和英国人合开的。如今英国人颠了,叫我来拾掇。你们广东人怎么说,执手尾。

锡堃心里还堵着,这时说,如今广州的厂子,给日本人占了一半。按说燕赵多侠士。赵大哥的气性,莫不也要低头拿张贸易许可证?

河川依然笑笑,我们不营业,只盘货。

这时阿响进来,又端上了一盘热菜。是盘煎得香喷喷的糟白咸鱼。锡堃见了只顾拍巴掌,说,这个下酒好!我和阿响细个时的结缘菜。

河川说,哦,阿响师傅的厨艺,是小时在这太史第练就的?

阿响挠一挠头,这可谈不上,我学的是白案。太史菜的学问多。这几样小菜,我是照猫画虎,还不如大哥见的世面多。

河川摆摆手,我一个北方人,哪吃过什么正宗的粤菜。要说精细些的,以往在北平,跟老板吃过谭家菜。名头算是大的,“戏界无腔不学谭,食界无口不夸谭”,一个谭鑫培,一个谭家菜,好像是京上风雅人的半壁江山了。

他看一眼堃少爷,说起来,创始谭宗浚,和太史一样出身南海,也曾点翰。这一南一北,都是渊源。

锡堃却不接他的话茬,他拣起一块广肚,说,好好的双冬火腩,以往用来炆压席山瑞的配菜,现在倒成了端午的主菜,也是难为阿响。话时话,我们家的太史菜,可不是用来谋生计的。

河川说,谭家菜虽设席经营,倒也不放外会。如今是三姨太赵荔凤主理,一个女人,勉力为之,撑持十分不易。

锡堃闷下一杯酒,脱口而出,女人如何?当年我们家最好的厨娘,就是响仔他阿妈。

河川放下筷子,侧脸微笑看阿响,令堂身在何处,赵某可有机会讨教?

阿响一愣,说,我阿妈身体不好,少下厨了,在老家将息呢。

锡堃这时,忽然将酒杯在桌上一顿,喝一声,阴功!

阿响便笑着起身,说,我该备个醒酒汤了。我们少爷今天心情不爽利,酒也喝得不尽兴。

宋子游便叹一声,说,可不是!整个后晌,度这一支曲,总觉得不在点上。

河川说,我是个粗浅人,可问问少爷度的是什么曲?

宋子游刚张了张口,锡堃用筷子敲了一下酒杯,摇摇晃晃站起来,开口便唱:

看花疑在武陵源,灿然枝头遍杜鹃。

梦醒眼中花忆鸟,魂断啼血倍惊喧。

唱完了,自己一愣,便又摇晃地坐下来。河川说,在下不才,对粤曲无研究,可是方才听七先生,安的好像倒是国语的腔。

锡堃眼神一散,眼里有噱然之气,只道,我要是用了当今的“平喉”,怕是有人更听不懂了。

河川也不恼,沉吟一下,说,那我也来斗胆和一个。便唱道:

生花妙笔入词篇,金缕歌残入管弦。

岂是知音人尽杳,更无新曲效龟年。

这唱罢了,室内一片静寂。半晌,宋子游先拍起巴掌,说,好啊,好一个“岂是知音人尽杳”!倚情入境。兄台的底子厚啊。

他转向锡堃道,七哥觉得如何。

锡堃正愣着,眼神落到远处的灯影里头,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说,你懂戏?

河川笑笑,拱一下手,哪敢说懂,年轻时候,有个师父教过几出,不论昆乱,就是自己唱着玩玩,上不得台面的。

锡堃喃喃,你这个师父,不一般。

宋子游说,我是好久未听昆曲了。上回还是杨云溪来海珠,那时小不懂事,一出《牧羊记》听了个皮毛。如今想来,是大憾。

河川便起身道,各位不嫌弃,那我票一折《告雁》吧。

他清一清嗓,开首便是“一翦梅”:

仗节羝羊北海隅,天困男儿,谁念男儿?绿云青鬓已成丝,辜负年时,虚度年时。

方才还是个有些英气的人,疏忽间,一抬手,老境已至。众人惊了一下。

这折“一场干”,是须生看家戏。告雁而不见雁,思我而忘我。雁却由意而行止,不留一痕,又无处不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雁于苏武,如心独白。“渴饮月窟水,饥餐天上雪”。一鞭在,羊在。一人在,雁在。叫雁数次,雁飞,起落,盘旋,由唱者手眼引导,于观者心中。无中生有,无胜于有。

待唱到“仗你一封达听,望天朝金阙,旺气腾腾。月冷权栖蓼花汀,天寒暂宿无人境”,阿响恰端了汤进来,那赵大哥的背影对着他,有蹒跚之意。他却见堃少爷定定坐在座位上,如石化了一般。眼里满泪盈盈,神情却是暖的。

这唱完了,河川正襟坐下,拱拱手道,冒昧了。

锡堃却站起来,走到他跟前,一个踉跄,阿响要扶住他。他却推开,稳稳地走到河川跟前,恭恭敬敬作了个揖,说,赵大哥,方才是我造次了。

河川也起身,这怎么说起。我只身南下,孤家寡人。今日叨扰,得君赏饭,才是造化了。

以后,河川便成了太史第的常客。阿响便也有心将菜做得精致些。还跟“漱石居”的人学了几个北方菜,想对漂泊的人,总是可以一慰乡情。

夜半时,每每看太史第的前庭,晕黄的光里头,有三个人酬唱。虽不见得热闹,却让这清冷的大宅里头,多了许多活气。他听旻伯说,一人肩上两盏灯,几个后生仔,就将这太史第点亮了。他看出来,少爷的形神,又好了一些。他知道少爷心里本是孤的,想做个伴儿。可自己这个伴儿,走不到少爷的心里去。如今,一个宋子游,一个赵大哥,都是可以往他心里头做伴的人。他便觉得安慰了许多,也充盈了许多。

少爷有等的人,他也有。等着等着。日子也就无知觉地过去了。有时他也恍惚,是否真有这个人,要他等。还是他本要用等待做个借口。每每他为这个念头所动摇。一封信就寄过来,说家里在广州湾都好,教他莫着急,在“得月”多历练些日子。口气是慧生的,笔迹却是叶七的。

他叹口气,也罢。如今他在“得月”,似慢慢站稳了脚跟。韩师傅依旧不管他。可是旁人能看出对他的关照。茶楼的生意,时好时坏。事头发话,流年不济,大小按各自遣走了一两个人。听说也都是韩师傅的意思。未到年尾,食“无情鸡”,这本不合常理。他被留下来,便招人怨言。阿响本是硬颈的人,想起了袁师父的话,便萌生了去意。可没等他和韩师傅说起,韩师傅倒先找了他,说《粤华报》的“庖影”,要举办一个大赛,给各大食肆的新厨。他说,这是什么局势,还要办比赛。韩师傅说,比赛事小,倒是让“得月”重整旗鼓的机会。阿响摇一摇头,韩师傅看他一眼,说,你师父的无字信,我读懂了。

阿响猛抬起头,问他读出了什么。他说,你先别管他说了什么。这个比赛,非得你去。

阿响说,“得月”资历在我之上的,至少四五个。我拿什么和人比。不瞒您说,我是想回家了。

韩师傅说,你会的他们没有。

阿响问,我有什么。

韩师傅说,“得月”往年最出名的是什么?你是带着你师父的手艺来的。

韩师傅将二楼的小厨房借给了阿响,晚上给他练手。到了夜晚,这里便成了他一个人的天地,就连韩师傅都不会进来。

他看着这厨房里的家什,都是叶七用过的。一口打莲蓉的大锅,也是叶七留下的。韩师傅说,他走了,无人再用。用了,打出的莲蓉不好,倒毁了镬气。不如放着,算是个念想。可阿响看,却并不见生锈,好像是有人隔上一阵儿,便擦拭打理。

他开火架灶。这半年下来,手其实有些生疏了。先打出了一炉,给韩师傅尝。

韩师傅说,馅料不够滑,皮不够酥。

隔天,再打一炉,韩世江说,火候欠了,没炒匀。

再打,韩师傅咬一口,忽然停住了,再咬,慢慢品,点头道,好了,果然,只差那一味。

阿响便问,哪一味。

韩世江看他,笑而不言。

阿响便试肉桂,舂到极细的白胡椒,都不对。

韩师傅摇摇头说,想想细过时吃过的,与现在你打的,差了什么?

阿响仔细想,许久,嗫嚅而出,小时候口味贪甜,和现在怎能一样呢。

韩师傅说,那就继续试,试出来为止。

阿响望着还热腾腾的月饼,说,这些怎么办,分给店里的伙计?

韩师傅说,不,你带回去,给七少爷吃。

阿响一抬头,七少爷?

韩师傅点点头,笑说,太史第练出的舌头,口味刁。兴许能帮上你。

看阿响犹豫,他终于说,记着,就说是我教你打的。

阿响提着一篮月饼,回到太史第,竟还带着余温。远远地听见有胡琴声,清越地从暗夜里穿过来,软软在他心上划了一道,是熨帖的。太史第许久没有琴音了,以往这声音,伴着无数个盛宴的。多半酒过三巡,太史兴之所至,会亲自司琴,他如痴如醉,宾客如醉如痴。

但此时,这琴声悠远,却是很清醒的。

他走过去,琴声恰停在一个余韵绵长的尾音。远远地,就看堃少爷唤他,说,响仔,你算赶上了趟。赵大哥这操了一手好琴。你倒问一问,他还有多少好东西,没有亮给我们!

赵大哥谦谦一笑,说,哪里是我拉得好。是这琴好,上好的青海红鬃,不多见。太史第倒是还有多少好东西,我不知道。

锡堃叹道,唉,我爹啊,就舍得在这些东西上下本钱!若不是你来,一年半载,怕还要在书房里扑灰。

他看到阿响手中的篮子,说,这是什么,响仔给我们带了好消夜来。

不等阿响言声,他便走过去,大剌剌掀开了篮布,跟着大笑起来,这还未到中秋,怎么就有了月饼吃。

便取出来,捧在手里,说,呦,这好,新鲜热辣。

说着,一面也便分给了宋子游和赵大哥。自己先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眼睛忽然亮了,又嚼一嚼,这才问,响仔,这月饼哪来的?

阿响道,韩师傅教我打的。

锡堃目光黯然了下去,说,我还以为,是得月阁的大师傅回来了。你可记得我哋细过阵时,得月的双蓉月饼,好生排场,有价无市。可那大师傅忽然走了,再也吃不到。你这月饼呢,论口味倒与他有些像。也难怪,那韩师傅,罢了,到底还是欠了点什么。

阿响不禁问,欠了什么。

锡堃搔搔脑袋,忽然拉长了腔调,嬉笑地用戏白道:欠咗一味风花,又差咗一味雪月罢。

赵守智,或河川守智,在旁边微笑着,看锡堃与宋子游吃下了整只月饼,他才佯装收拾好了胡琴,开始小心品尝。

有一种味道在他的舌尖上打击了一下,齿颊间忽而流出了津液。他心里暗暗吃惊,他想,这种感觉,似乎在他的童年记忆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毫无疑问,这是一只非常好吃的月饼。来中国这些年,他吃过不少月饼。稻香村的京式自来白、自来红,知味观的苏式鲜肉酥皮,乃至潮式饼、清油饼、广式月饼,更是遍尝五仁、金腿、豆沙、蛋黄到枣泥。可是,第一次,他被一款看似普通的莲蓉月饼所震动。他想,七少爷说缺了一味,是缺了什么。

他想起了听过的那个传说,有关得月阁,也有关早已经失传的双蓉月饼。风驰电掣地,又想起那个不知何踪的大按师傅。他看了一眼阿响,默然想,这孩子,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等待。

事实上,河川守智已在太史第盘桓了许多时日,并无实质性收获。至此,他未看出任何蛛丝马迹,却开始习惯于这大宅里信马由缰的日常。

而在这日常中,他却被另一种东西所渗透,浸润,挟裹。

起初,他只当是一场游戏。和这些青年人相处,他甚至谈不上“使命”二字。一场游戏,他只是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享受赵守智这个角色。一个略潦倒的工厂襄理,孤身南下,有来处,有渊源。

有关赵守智,自然一切都是假的。但唯有一样,却和河川有了真实的嵌合。他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必然孤独的人。从他出生开始,家族、学校甚至他所在的组织,他都是孤独的。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智力上的优越或者骄傲,更重要的是,他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并不值得他信任,他们在暗处,曾嘲笑他的残缺。而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在或明或暗之处击败、消灭他们;或者蛰伏,等待他们被局势所淘汰。就如他的同事谷池的下场。然而,此后,他仍是一身孑然。

他扮演过许多人,可谓得心应手。出其不意的是,赵大哥这个身份,让他感受到了一些经验外的东西。在游戏的开始,他噱然于他们的天真。究竟还是些年轻人,如同新鲜的诱饵。他冷静地在他们背后的暗影里,寻找另一些人的轮廓。

可就在这寻找的过程中,或者旷日持久,他发现自己渐投入于赵大哥这个角色。甚至在这些青年亲热地唤他时,竟有些享受。就在刚才,他用天生外翻的右手,艰难而熟练地举着琴弓,奏罢一曲《鸟投林》。这些青年,看着他的手,没有嘲笑与同情,只有钦羡,甚至是一种可称为挚爱的神情。爱,这个字眼,离他非常遥远。即使在自己的家庭,在兄弟姐妹中,他只是一个庶出的残疾的孤儿。可在刚才,七少爷递给他一块月饼,微笑着,极其自然地,叫他一声,大哥。

刹那间,他的心蓦然松软下来。他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为什么不是真正的赵大哥。

赵大哥,一个落魄的中国北方人,一个工厂襄理,哪怕只是一个怀才不遇的琴师。

这个念头,猝不及防。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感到危险,甚而警惕。他想,如果一无所获,或许应该停止了。这只是个游戏。在这他越来越熟悉的大宅里,一种力量,潜移默化地在侵蚀他的游戏规则。他想,或许他的方向错了。或许是时候戛然而止,抽身而退,回他的“北方”了。

但是,刚才这块月饼告诉他,再等等。

他将月饼吃完,甚至将掉在膝盖上的饼渣捡起来,也吃下去。他微笑地接了堃少爷的话,这月饼太好吃了,还会欠什么呢。

阿响喃喃地说,系啊,差啲乜哦。

待客都散了,锡堃拉住阿响道,响仔,我有事情跟你说。

阿响见他是肃然的神气。望望外头,月朗星稀,是一丝夜风也没有。半晌,锡堃说,我恐怕是要走了。

阿响一时怔住。他说,你还记得,我曾对你说,省主席李汉魂,请我去做省府参议,我在韶关成立了一个粤剧改良所。可只做了半年,便解了职。所谓人浮于事,我并不恋栈。

最近听说,大武生段德兴从香港经过广州湾转南路道了粤北,正在义演《岳飞》。说起来,反广州前,我也动员过省港名伶回内地义演劳军。可老倌们恋于繁华,没几个愿意回来的。段德兴好本事,竟集合了卫明珠明心姐妹、黄少伯、陈发、陈江十余个人,组了个“粤剧宣传团”。上次寄去我新写的本子《燕歌行》,说是演得极好。当年允哥说,“未临战地者,非向家儿”,我打算随段德兴的劳军团做编剧,鼓舞士气。总比每写出来,都要一番辗转的好。在这大宅子里,久了,人养懒了,写出来的,总归都失了力道。

阿响说,少爷,这事你还对谁说过。

锡堃说,宋子游。他虽还未出师,可倒是很像我的气性,我打算让他回香港去,在伶界做些宣讲。抗战一事,水滴石穿。再说日本人虎视眈眈,香港如今,哪里又是桃花源。

他顿一顿,我唯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阿响想一想,良久道,少爷,你放心,我在这里帮你打听着。允少爷和大少奶奶,吉人有天相。

锡堃阖上眼,喃喃道,自我阿娘开始,吾所爱之人,必多舛,每为我向族不容。“屈子沧浪惊水浊,离骚咏赋隐忧时”,这是命。

阿响说,少爷,你什么时候动身。

锡堃说,中秋后吧。

阿响说,嗯,我要让少爷临走前吃上我哋细过时食过嘅月饼。

河川守智,是个长于抽丝剥茧的人,他将他所捕捉到的所有细节,建设一张事件的版图。和他在“谷机关”的同事们不同,他不爱与人讨论。他往往依赖独立的冥想完成这张版图,在冥想中真相渐渐丰盈,成形。积以跬步,柳暗花明。他甚至不愿留下建设的证据。他崇尚以思为笔,意念为纸。

阿响带来的月饼,为他打开了关节。他发现自己的失误在于,他将思考的焦点,放置于向锡允所在的组织。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中,他们发现了向锡允的尸体。他主张隐藏了这个事实,并且以之为诱饵,寻找他的同党。然而,经过缜密的调查,向家和益顺隆通共的揽头司徒,以及那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夫妇,并不存在交游与往来。这让他的逻辑,发生了困顿与断裂。他试图在得月阁与太史第之间建立某种联系,长久无果,直到他等到了这只月饼。

得月阁失传了数十年的双蓉月饼,随着当家大按师傅叶凤池失踪,在广府销声匿迹。河川调查出来,这叶师傅曾是三点会有声望的当家之一,在岭粤结社,兴行会之名,以抗清廷。辛亥后,洪门散了,他也便隐于江湖。可他的根脉触须,仍是形散而神聚。反日之声愈炽,便有人借之为号令,游刃集结民间各种力量。事来,则胶结凝聚,如万千蚍蜉共撼树;事毕,则如蚁而散,各归其巢。互助间,不囿于团体、政见,只以任务为要。因是短期联盟,人员组织、信息传达全以职业革命掮客为枢纽。这些人,被称为“音线”。其音希声,难觅踪迹。

当河川恍然,那对夫妇的音线身份,他不禁惊讶于这来自广东民间的松散联盟,竟是久未告破的几起反日事件的因由。

这是一个巨大而路径无序的蚁巢,在粤西对蚁王的追踪并无进展。叶凤池举家迁离了安铺。但是他的徒弟,或者养子,竟与自己朝夕相处。他有些兴奋,但并未声张。不假旁人之手,他要亲自揭开事情的隐秘。

阿响终于为了一件事情辗转反侧。这在他是未有过的。他想,为什么韩师傅一尝,就发现月饼少了一味料。他与叶七,究竟是怎么样的默契。为什么叶七肯教他,却独留下那一味。

他隐隐地有一种感觉,先前的家书,或许已石沉大海。也不再写信回安铺。他想,他是必要回去看看了。但所谓家里寄来的信,并无回邮地址。

关于比赛的事,韩师傅似乎也不催促他。只是例行地来检查他的成果,然后成竹在胸地摇摇头。

于是,他想到了那封无字信,便向韩师傅讨来看。韩师傅微笑了一下,从袖笼里取出,便递给了他。好像已预备好了他要来讨。韩师傅说,带回家,慢慢看。

他将灯调得明亮了些,慢慢看。对着光看,由不同的角度。翻来覆去,都是白纸一张。时日久了,中间的折痕深了。一处边角,有浅浅的污。他想,那是韩师傅留下的。他或许也不止一次地,如他一般反复地查看,揣摩。

可是,一张白纸,能看出什么呢。

他入神地看,没留神锡堃进来了。七少爷站在他身后,默默地,半晌,忽然开口说,雪地银驹。

阿响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锡堃眼里有温暖的灯影,目光却在远处。他问,少爷,你说什么?

锡堃这才回过神,说,你手里的这张白纸。让我想起师父来了。

阿响说,师父?

锡堃说,嗯,李凤公师父。小时候,阿爸请他教大嫂丹青,带上我们几个小的,一起学。第一课,李师父什么都没画。他在屋当中,挂了一幅水青绫子装好的卷轴。这卷轴上,只裱了一张雪白的纸。他问我们在这纸上看到什么。我们看了又看,都是一张纸,便回他说,什么都没看见。

半晌,只有大嫂一个人,慢慢站起来,说,师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有匹白色的小马驹,卧在雪地上。

师父捻一下胡子,微笑说,对。这画上看见的,就是你心里有的。人常说眼见为实,还是着了相。莫相信你们的眼睛,要相信自己的心。

雪地银驹,大象无形。

雪地银驹。阿响跟着他,喃喃道。

锡堃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说,慢慢看。我困了,你也早点歇着吧。

阿响竟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仍是盯着这张纸,嘴唇翕动。又过了许久,他举起了这张纸,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了。

第二天,阿响将信还给了韩师傅。他说,我知道少了哪一味了。

韩师傅微笑,等着他。

他说,盐。

韩世傅点点头,说,嗯。盐是百味之宗,又能调百味之鲜。莲蓉是甜的,我们便总想着,要将这甜,再往高处托上几分。却时常忘了万物有序,相左者亦能相生。好比是人,再锦上添花,不算是真的好。经过了对手,将你挡一挡,斗一斗,倒斗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来。盐就是这个对手,斗完了你,成全了你的好,将这好味道吊出来。它便藏了起来,隐而不见。

阿响对他拱一拱手,说,我这就去试试。

韩师傅又颔首,说,你师父这封无字信,为难我,却为成全你。你自己悟出来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中秋当日,阿响打出一炉月饼,给韩师傅尝。韩师傅只吃了一口,嘴角轻颤了一下,说,这就对了。我做不出的味道,可一吃便知,对了。

这金黄的月饼,齐整整的,在灯底下是灿然的光。韩师傅亲手盖上了得月阁的红印。小厨房里,原有一个暗门,韩世江打开来。原来藏了一座供台,是尊半人高的红檀木弥勒。阿响见他将三块月饼摆在一只碟子里,搁到供台上。他便唤阿响过来。

阿响过去,他便扯过两只蒲团,说,响仔,给师公磕头。

阿响这才看出,那雕像并不是个弥勒,而是眉眼绝类弥勒的胖大汉子,慈悲相貌。那身上也未穿袈裟,而是连身的围裙,青纽的护袖。

韩世江带阿响,磕了三个头,说,师父,您的手艺搁在师兄这没断根儿,算是有个传人了。这月饼,还是“得月”的味道。

阿响见他说着,竟然语带哽咽。待他将暗门阖上,阿响终于问,韩师傅,这打莲蓉的手艺,师公只教给了我师父一个人?

韩世江愣住了,许久,长长地吁一口气,说,响仔,你坐定了,陪我说会儿话。

阿响便坐定了。

韩师傅熄了灶,也坐下来,往烟斗里加了些烟叶,眼睛眯一下,说,我是你师父捡回来的。

对于这位师叔公,五举山伯倒在“庖影”中发现了不少的资料,一一复印了与我分享。说起对其印象,山伯由衷地说:“真是个人物。”因自辛亥以来,得月阁大半的历史,与他相关。这里头自然多的是江湖野史,可是足以见到其为人的圆圜。做这间老号的掌舵人,光是有厨艺,自然是不够的,还得有些定夺的心象。看到其中一则轶事,陈济棠主政广东期间,大兴百业,茂于市政。广州为南国首善之都之气势渐成。一日路过得月阁饮茶,见茶楼厅堂生意之盛,人声鼎沸,感于一己苦心,兴之所至,手书“得粤”二字。茶楼经理得之若宝,大为铭感。一番思忖后,又照会了股东,送去制了新的匾额,欲将门楣上“得月”二字代之。这韩师傅知道了,从身上摘下了围裙,扔在了经理面前,说,罢了,我们得月阁已经没有了月饼,如今连这“月”字也要没了吗?!

在其号令之下,整个大小按的师傅集体请辞,“得月”更名之事算是不了了之。“庖影”的文字,颇有些鸳蝴气,但关于这则轶事。标题却很铿锵,“一心护月,其气浩然”。当然,这专栏文章发表,是“南天王”下野之后的事了。可是作为当年曝光度很高的名厨,倒是鲜有文字说起他的来由。就连他的师承,也有些支吾其词。我便拿着报纸去找荣师傅。荣师傅愣一愣道,他说,他是被我师父捡来的。

光绪三十二年。

此时,年轻的叶凤池隐姓埋名,已拜在名厨任丰年门下四年有余。任师傅是得月阁开张后的第二任大按。

这一天,师徒二人从河南归来,回到西关。经过荔湾湖上挹翠桥,听到前面喧闹。只看到一头黑狗,龇牙咧嘴地,正对着个孩子。那狗淌着口涎,嘴里叼着半块灰扑扑的饼。它面前披头散发的孩子,竟然也叼了半块。两边僵持着,孩子忽然就扑了上去。一把擒住那狗头,将它嘴里的饼夺了过来。那动作行云流水,竟如闪电一般。旁边的看客们,忍不住叫好。孩子抬起头,竟然咧嘴笑一下,那牙雪白的。他就将那饼大口吃下去,朝桥下跑。那狗愣一下,疯一样去追他。一口咬在孩子小腿上。孩子一面挣脱,一面继续吞那饼。吃完了,看狗,脸上是痛苦而胜利的神情。狗怏怏地离开了。他倒是利落地从裤腿上撕下了半拉布片子,将那伤口扎上了。

叶凤池盯着脏兮兮的乞儿。人都散了,他还在看。倒是任师傅说,走吧。乱离人不如太平犬,各扫门前雪吧。

却见他一瘸一拐地,就往桥底下走过去。走到那孩子跟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是先前在漱珠东市买的光酥饼。

他们反身走了,叶凤池听到后头有声响。回过头,看是那孩子跟着。叶凤池腿脚不利索,便走得慢一些。孩子也走走停停。任师傅摇摇头,从口袋掏出几枚大钱,要塞给孩子,挥挥手说,走吧。

孩子并不接,也不走,只是远远跟着。叶凤池转过身,躬下身,和他对视。问他,你叫什么?

韩世江。孩子声音清亮,但有几分老成。

叶凤池有些吃惊,因这名字,和他的声音一样老成。他又问,你屋企呢?

这叫韩世江的孩子,声音低下去,说,没了。肇庆打了大风,我家屋塌了,就活了我一个。

叶凤池把手放在他肩上,硬得硌手。他回过头,说,师父,我带想他回去。

任师傅叹一口气,你还未成家,先养个细路仔?

可那孩子抬起头来,朗朗地说,我不是细路,我十六了。

师父常说,我两个徒弟,一个瘸子,一个矮子。

韩师傅吸了一口烟,将烟圈袅袅地吐到了空中。他看一眼阿响,把烟斗摆在了矮榻上,起身,走到那大案后头。他摸摸那只树桩,说,当年啊,我个子小,还不到这大案高,旁人都笑话我。师兄就从白云山,给我弄来这只树墩子。他让我站上去,问我,现在咱俩谁高?我说,我高。

他说,你下来。

我不愿意下来。我说,下来了,是个人都比我高。

我师兄就一抬脚,把我从树墩子上给蹬了下来。我坐在地上哭。他说,江仔,你要想比人高。要么,就永远站在这树墩上别下来;要么,就得在心里头,高过所有的人。

我记着这句话,在这树墩子上,站了三十多年。站在上头,我比人高;下来了,我高过人。

我的手艺,有一大半,是师兄教出来的。他只输我一样,就是包虾饺。每次输了,他就说:“人小精,狗小灵啊!”他做了大按时,我在“得月”也站稳了根基。师父将打莲蓉的手艺传给他,不传我,我不怨。

那些年,我甘为他上下打点。我知道他和那些人的瓜葛,我也知道比起这得月阁,外头他有更大的天地。可我呢,我这辈子,就只能守着这座茶楼,还能去哪里。后来,我听说他收了外姓孩子做徒弟,要传他手艺。师徒两人在小厨房里,却瞒着我。我这心里头过不去。我恨,恨到了那孩子快出师。他教出的徒弟,暗度陈仓,我是早知道了,知道了却没有言声。我想,叶七,你也有今天。他对那孩子留了一手,心却凉透了。他走了,临走前说,你们要想有一天,双蓉月饼回到“得月”来,就好好留着江仔做大按。

韩师傅深深看一眼阿响,说,孩子,应承我。这一回,别让你师父又拣错了人。

他站起身,将那暗门打开,取出一个陶罐来。那罐子粗粝,表面却闪着晶莹的光。他说,这可是好东西,你师公留下的天山岩盐。你再打一炉月饼,带回太史第去。大中秋的,都等着呢。

河川守智坐在太史第里。堃少爷将南海厅的大吊灯打开了。这里是太史大宴宾客的地方。虽只有一桌,但那吊灯投下来莲花花瓣的影,盛大如佛诞梵景。河川便坐在这灯影中,水静风停,心里却终于有些焦灼。

他想,这些天,如结绳记事,终于到了求和的时候。“谷机关”截获了一封密电,电文为“姮娥遇天皓,谈笑照汗青”。文中所隐为“中秋太史第见面”。

当他收到来自锡堃的邀请,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

赏心乐事谁家院,菊黄蟹肥正当时。宴到兴时,他甚至串了一出《贵妃醉酒》。梅博士蓄了须,不给日本人唱戏。他未领教过那曼妙的身段,可是他听过唱片。里头是个幽咽而任性的贵妇人,唱出了繁花似锦,如水夜凉。

不知为何,唱着唱着,他想起的是这个女人在马嵬坡的终结。有人说她东渡流亡,隐于民间。若真如此,便有多少大和同胞身上,流淌着支那的血液。或自知,或不知。想到这里,他走了神,唱错了一个音。

此时,不约而同地,锡堃和阿响都想起了那个夜晚,在唱完这出戏后,一张生命静止的、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他们同时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荔枝的气味。

旻伯微笑着,将阿响打好的月饼,端了上来。

河川照例是最后一个吃。这晚霾重,看不到月亮。但他吃下去这月饼的时候,仿佛看到一轮满月,从富士山巅缓缓升起。蓝色的月亮,冷而大。

其他人,先是笑着,然后看到一滴血,从河川的嘴角流了出来。河川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他只看见这枚冷而大的蓝色月亮,升起来了。当他倒下的时候,看着阿响,外翻的手掌抖动了一下,僵直地向一个方向使了一下劲,便垂了下来。

旻伯蹲下身来,将手指放在他的颈动脉上,点点头。

他看着两个未及做出反应的青年,冷静地说,从大门走。

当他们坐上驶向码头的马车。锡堃握住了阿响的手,那手是冰凉的,有彻骨的寒意。这时,他们头上的霾竟散了,月光倏忽照在了珠江上。粼粼而泛蓝的水,浩浩汤汤。七少爷侧过身,阿响仍看到煞白的影,在他脸上掠过。阿响听到锡堃说,日本人……方才,他功架里有两个动作,是能剧里的。

河川向夫,河川守智的长子,是一位近代史学者。他在前年出版的调查报告中,用大量的篇幅言及二战在华特务机关。有一段文字,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段文字并未特指其父,而是揭露了日军对于特工培训的某些关节。其中一项,是为了防止作业中被敌方施毒。他们会有针对性地,预先为谍报人员施喂或注射各种毒剂,极其微量的,但旷日持久。待他们满师,人体已经适应了相当剂量的毒素,轻易不会中毒。通俗而言,这犹如西南地区传说中的种蛊,各种毒虫相互倾轧的结果,是产生毒中之毒。每个特工,便是一只百毒不侵的蛊。

然而所有的毒,总是有那么一些软肋。相对剧毒,这些元素多半是温柔的。或是解药,如普鲁士蓝与铊的关系。还有一些,会对已与剧毒融为一体的机体带来强烈的反噬。

河川,死于极其微量的天山岩盐。其中的矿物质,对普通人可能会被作为所谓营养而吸收。但在他的体内,遭遇蛰伏的毒素。星星之火,便成燎原之势。

这一回,深受其辱的日军没有低调处理,但还未及大肆搜捕,便有人以极戏剧化的方式投案,相关的新闻登在了《粤声报》上。在《东江纵队史志》里,记载仍健在的一位游击队员对战友的回忆片段,事关这起除寇行动的策划,也印证了新闻。

在那个中秋,市面上忽然出现了久违的得月阁的月饼。其中一些,上面点着很大的血红的圆点。人们咬开,发现里面藏着一张纸条,用小楷写着激烈的抗日标语。每一张纸条的背面,同样以极敦厚的小楷写着一个名字,韩世江。

当载着锡堃和阿响的车赶到珠鱼码头,他们看到已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向他们走过来,并将斗篷上的风帽取下来。就着月光,阿响看清楚了,是音姑姑。

音姑姑还像以往一样微笑看他,是慈爱的长辈的笑,仿佛昨日才刚刚见过面。她对阿响说,你们的行李,都在船上了。七哥嘱咐你,在外头别想家。手艺长在身上,行万里路。回来了也丢不掉。

看锡堃在旁边愣愣的,她温柔地说,少爷,放心。你大嫂很安全。

锡堃看着她,忽然醒过了神,问,我允哥呢?

音姑姑望一望江上,江水和入海口联结的地方,格外宽阔。月光在那里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波动着,将天际的深暗裁切开来。她说,快走吧。夜长梦多。

他们坐在船上,听到船桨摇动的声音。阿响才回过头,看岸上黑漆漆的,已经没有人了。这一刻,他恍惚了一下,觉得似曾相识。他究竟是想不起来,在他还是个婴儿时,也曾在一个暗夜,由这个码头启航,去往不知名的远方。

船入了海。四围静寂,阿响与锡堃,也都不说话。

听到船尾有轻微的声响。摇桨的船妇说,莫怕,是我养的鸡。

秋风的凉意,在海上渐起。船头有一只炉,坐着一口锅,正咕嘟作响。她停下,掀开锅盖。有很清澈的香味传出来。燃亮煤油灯,她盛了两碗粥,递给青年,说,喝吧,暖暖身。

阿响这才发觉,自己饿了。粥的味道很好,清香的肉味,不腻。船妇说,我们疍家水上人,没什么好吃。就这个鸡粥,可拿得出手。正月里的鸡仔,到中秋下栏。养在艇尾,不见阳光,只安心长肉。少了许多麻烦。我一年只上一次岸,就为了买鸡仔。

这时,扑通一声,是夜里的鱼跃起。落到水面上,击碎了平静。那亮白的月光,沿着涟漪一道道地扩散开来,又一点点地被浓黑的海面吞噬了。

⊙ 执生:粤语,相机行事。

⊙ 听日:粤语,明天。

⊙ 白撞:粤俚,入室撞骗,伺机行窃。

⊙ 食“无情鸡”:粤俚,旧时指被老板开除。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