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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铺有镇

燕食记 葛亮 20804 2024-01-12 12:55:25

家在桃源里,龙溪是假名。蕉衫溪女窄,木屐市郎轻。

生酒鲟鱼脍,边垆蚬子羹。行窝堪处处,只少邵先生。

——陈白沙《南归寄乡旧》

我和五举山伯,从广州,坐了八个小时的巴士,到了湛江。碰巧最近播了一出很红的推理剧,在这个粤地最西端的城市取景。网络经济实在有令人瞠目的威力。这个网剧的取景地,如名胜一般,成为游客的网红打卡点。我们经过了一个士多店,山伯说,等我一下,我去买包香烟。但当他出来时,这个巴掌大的店铺门口,竟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举着香烟,和两瓶矿泉水,挤了出来。他看到一些少年男女,摆出各种甫士在拍照,录视频。他们挽着胳膊,在唱一首儿歌。这首歌我在小学里学过,没有想到因为这出剧而再次翻红。

五举山伯没有看过这个剧,因此他匪夷所思地望着这一切。我举起相机,在赤崁老街附近拍了一些照片。带给了荣师傅看。这些模样败落的街巷和建筑,在我看来大同小异。每个城市的改造规划中,大约都有一些黯淡的印记。但令我吃惊的是,荣师傅看到每一张照片,都能够准确地说出它的地理位置和周边景物。

山伯向我提及师父对当时湛江的描述。十岁的荣师傅,身处这座城市,眼神里曾充满了迷惑。因为到处都是外国人。金发碧眼的水手,或者是眼窝深陷的南亚人。他不知道,这座城市当时叫作广州湾,又叫白瓦特城,是法国人在中国的殖民地。

阿响与母亲,终于栖身于叫作安铺的小镇。

慧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了一盆水,将行李箧里的衣服拿出来。看看阿响,趴在骑楼的露台上,往外望。对面的楼下,一色是商铺。此时暮色浓重了,有一些便关了门。另一些正在打烊,一间接一间地黑了下去,造就日落而息的景观。倒是楼上,是万家灯火的样子。

这一排居家的窗户,连成一片。阿响就想,来的时候,他们坐的船,坐了很久。现在望过去,这些窗户,仍像是船,便像是整齐地漂浮在了黑暗上面。这底下的黑暗,为上头的光托住了底。就像是海面,一望无际的。而在远处,他竟然也能看到真正的海,有一两点渔火的。

巨大的月亮,从海里升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身下,好像也摇晃起来,如同这几日在海面上了。

慧生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阿响在想什么。这孩子有时太静,让她担心。这年纪的孩子,总应该多一些吵闹和宣泄,才让人放心。尤其是这样的时候,经过如此长途的旅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的目光,倒都在暗处。她想,暗些好。

此时,她已经不慌了。她想,一切不过回到了原点。想到这里,她越发感恩这十年安定的日子,仿佛都是赚来的。这十年在广州的日子,让她产生了错觉。她不懂什么是“大隐于市”,但她以为可以藏身于喧嚣。这是错觉。如今,她终于回到黑暗中了。

过了多些时候,安铺人便看到有个敦实的妇人,坐在“十八级”上,身旁是一根扁担。每当货船靠岸,她便起身。其他的担工,都蜂拥而至,抢活的抢活,卸货的卸货。她却不动,遥遥地望,待看清楚了,才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逐级而下。

当地人叫“十八级”,其实是九洲江畔的古码头。安铺坐落在出海口,西邻北部湾。九洲江是粤西繁忙的水运航线,这码头大约就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因为要落到江边,必先下过十八级的青石板台阶,故而得名。当地又有“七上八下”的说法,是说缘江望去,这台阶左高而右低,右边的石级被磨得圆滑低陷,往往还崩裂了。原来这忙碌的码头,也有自己严格的秩序,是左落右上。那从船只上卸货的挑工,是要将货物依次沿着右边的石级慢慢担上去。石级经过多年岁月的踩踏,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妇人便从左边轻快地走下来,专拣那面色黧黑、眼窝深陷的人。这些人在这小镇上并不鲜见,毕竟当地是惯做了与南洋的生意。这些南洋人携带家眷的,往往会在码头上犹豫一下。大约是因为东西多,挈妇将雏,总不得周转。妇人便迎上去,主动表示要帮手。一根扁担,一头一个行李箧,她担上,稳稳便站起来,大手大脚地,便沿着那右边的石阶走上去。

这样来去,大约耽误大半个时辰。回来了,她便又在“十八级”上等。她近旁,有时会有个男孩子,十来岁的样子。不同于妇人生得粗枝大叶,眉目是很细致排场的,人也是安安静静的。拎一个竹篮子来,搁下,里面有一些粥菜。两个人就挨着,慢慢地吃。船来了,她也顾不上似的,搁下碗,执了扁担就跑下去。

这孩子就远远看着,拾掇了一下,回转了身向镇里走去。时不时也要回头,往码头的方向看一看。

多数时候,还是妇人一个。到晌午,她就将扁担挨墙放着,不埋堆,独自大剌剌地坐下,大口大口吃一碗菜头籺。只看肩背,竟有些男人的形容。时间久了,人们也便瞧出她有些古怪。一是她担东西,不计较价钱,轻重同价;二是不计较路途,先担上再说。碰上孩子多的,她便从女眷怀里抱过婴孩,拉开一根宽布带,背上,再担上行李,望上头走。看出来有些吃力,但脚下还是稳稳的。

按说,她这样不计较,其实有些坏规矩。但人们看始终是个女人,又带个半大的孩子,耐劳擅作,便也由她。这镇上临海,虽早有“万铺之乡”的商贾传统,却还保持着淳朴的民风。虽不知底里,挑夫们便也有意无意地照应她,见有南洋人来了,便往后退退,慢几步,让她赶得及过来。但是,每每她担货回来,人们还是能看得出她脸上浅浅的失望。

荣慧生每从码头回来,已近薄暮。她总是强撑了身体,至多是在骑楼上坐一坐,腰酸背痛,却不敢躺下来。她知道这一躺下来,怕是就起不来了。

这时候,阿响便会走过来,给她捶一捶,松松筋骨。母子二人就说些话,虽不说其乐融融,但慧生心里却很安慰。她看阿响在无形间,似乎已开始抽条。这孩子长大了。她伸出手,想要在他头上摸一下,却终于落在了他肩膀上,按一按。两个人,便在油灯底下吃饭。有时是一碗蚝豉粥,有时是一碗簸箕炊,这算是硬饱。孩子在长身体。这用米粉蒸出来的,毕竟饱肚子。用豆豉油、蒜蓉调成的酱汁蘸了吃。口味是不计算的。阿响大约知道她想什么,大口地吃,是叫人放心的意思。慧生就很感怀。觉得这孩子,虽是食下栏长大,却始终是见惯了太史第的锦衣玉食。如今,跟了自己的生活,还是顺顺妥妥地,像是生来如此,无一丝勉强。她心里有些发空,想孩子不声不响间,是比大人还能认命吗。

她环顾这房间里,清锅冷灶,倒是没有半点家的痕迹。连行李都没收拾清楚,是随时要开拔的样子。最堂皇的,倒是神台上的关公像,红通通的脸色,眼里炯炯地看着她。行李箧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那是临走时颂瑛让她带上的。她焦灼间,不想带。颂瑛把一下她的手,说,你记着我的话。你这孩子,是比老七还能读得进书的。

这一日,到了下晌午,天无端下起了暴雨。挑夫们便都猫在西街缎子庄的屋檐底下。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闲话。江上的风夹着雨水簌簌地吹过,渐渐烈了,迎面打过来,风也有些硬。吹得慧生有些瑟缩,不禁抱住了胳膊。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男人,举着个酒葫芦,对她扬一下,说,饮一啖,暖啲。她笑一下,摆摆手,说,唔该。这微笑大概鼓励了男人,竟走近了一步,问,广府来的?慧生便将身体抱得更紧了,然后偏到了一边去。男人轻叹声,摇摇头,走开了。

待雨终于停了,天已经黑下去。码头上并没有船,大约是都聚到了海湾附近的避风港过夜。挑夫们就散去了。

慧生悒悒地望东大街走,看到骑楼底下,铺面都在往外头扫水。手勤快伶俐些的,整理停当了。便有人搬了小板凳,依门劳作。大人在廊下削竹篾,卷炮筒,拧麻绳;小孩子则绕膝玩耍奔跑。镇上的人多半是上居下铺,因此开门做生意,也并不影响乐享天伦。不知谁家里传来了争吵声,然后是孩子响亮的哭声,倒将慧生的心打开了。

路过苏杭街,她看到一个走鬼档,在卖牛杂。孩子们蜂拥地围着,在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涮着,一面吃,脸上都是酣畅的满足表情。她心里动了一下,便也走进去,挑了几串,渌熟了。看那牛肚慢慢变了颜色,卷曲起来。心头莫名有了一丝快意。

她举着竹扦子,风风火火地望家里走。忽然觉得有些盼望,脚下也竟轻快了。

她上楼,呼吸到了烹炊的气息,在这清寒的空气里,是一股暖热。辣椒味刺激了她的鼻腔,让她打了个喷嚏。这味道让她陌生而熟悉。这不是房东周师娘在准备晚饭,因为没有那离不开的热烈而馥郁的虾酱味道。

她一边疑惑,一边往上走。当她确认这味道是从自己的小屋里传出来时,她想,他们母子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对面的“吉佬”粉粥档。她包了伙。在她放工时,阿响会拎一只锅,将晚饭端上来。他们的屋,靠着一间小厨房。但从未用过。这么长时间,她没有开过伙。

她不禁走进厨房,摸一摸灶头。还有余温。她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

她推开门。

阿响照样坐在骑楼上看书,就着外头的光。她不回来,家里是不点灯的。她的鼻翼,像猎狗一样翕动了一下,竹扦子掉到了地上。她点亮了油灯,看见桌上摆着四个菜。一碟莜麦菜,一条蒸大眼鸡,一盅蒸鸡蛋。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用辣椒酱炒过的簸箕炊。

她不甘心地问,周师娘送来的?

阿响轻声说,我整的。

慧生回过头,看着这孩子,说,你整的?

阿响点点头。

慧生说,你整的?你怎么会整?

阿响说,看阿妈整,看利先叔整。

慧生说,你为什么要整?

阿响停了一停,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慢慢坐下来。她说,我说过家里不开伙。你唔听?

阿响的声音大了一些。他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看着孩子,眼神少有的,灼灼看着她。她说,阿妈给人整嘢食,整到我们两母子冇咗屋企!你知唔知?你唔读书,开伙入厨房,要招祸来,你知唔知?

她望着外面通黑的天,云霭里的一星亮,忽然间也暗了。她眼底一酸,觉得内心间一阵虚弱,两行泪就流了下来。她拖着腿,走到了阿响跟前,抬起手掌就打下去,打到孩子的背上、臀上,和腿上。她的手脚也麻木了,没了轻重,打下去,孩子的身体就是一凛。腿弯一折,就跪了下去。但他却立时站了起来,站得更直些,由着母亲打。

慧生一边哭,一边更凶狠地打。她喊道,响仔,你哭,你哭出来!也让我这个做阿妈的安心。狗也嫌的年纪,不怕你上房揭瓦,总要有点声响,我心里才有个底,有个着落。你这个样子,不声不响入厨房,会害死我哋!

阿响不哭,身体有点发抖,但仍站着。闭着眼睛,由阿妈打。

慧生打累了,也哭累了。她眼里发空,跌坐下来。神台上的关二爷看她。灯光落在阿响身上,又落在墙上,一片昏黄。墙上的影,这孩子站得挺挺的,巨人似的。却有些发虚,在灯影里晃动。

这时候,才听外头有敲门声。慧生连忙收拾了自己,顺一顺额前的头发,平息了一下,才打开门。

敲门的是周师娘。手里是一挂月饼,微笑望她,道,响仔阿母,今日系中秋,团团圆圆。

慧生愣住,动动嘴角,牵起一丝笑,说,周师娘,下个月房租,我后日就给您送过来。

周师娘道,不着急。

她往屋里望一望说,响仔好生性,辣椒酱是我借给他的。家里要开一开火头,才有屋企的样子。

慧生不作声。

周师娘顿一顿,压低声音说,我听讲,你在南洋人家里找佣工做?

慧生眼皮跳一下,眼睛想躲闪,却终于抬起来,坦荡荡望着周师娘,说,嗯。

周师娘犹豫一下,还是说,南洋人待人孤寒。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若要去南洋讨生计,怕是很不容易。

这番话,让荣慧生心里骤然软弱了一下。她倏忽想起也是个雨夜,来时在船上,睡得蒙眬间,听有人在身旁闲谈说起,举家正要望广州湾去,但那里不是终点,他们最后往星马落脚。但若说起捷径,倒是先要往广州湾以北廉江上的小镇,然后由防城东兴转往安南,再过老挝,从泰国南下是最快的。

她本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却记住了小镇的名字。到了广州湾,在何家人的安排下住在客栈。她却带了阿响,连夜便逃了。她想,这一回,要逃得干干净净,逃到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逃得太仓促,丢了一只行李箧。里头是她的积蓄和何家给的银票。还好随身有些细软,她在廉江找地方当了,咬一咬牙,还是把那只玉镯留了下来。她想,这是那个人,与阿响最后的牵连了,要等孩子长大的。

响仔阿母,周师娘说。

慧生一个激灵。面前的女人,是关切模样,却有分寸。她说,响仔阿母,我不问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难。最难的时候,却也未欠过我的房租,你是个体面人。说到底,谁都有难,既到了这里,你总得信一个人。

慧生终于抬起头来。

周师娘临走前,又回转了身来,说,既然开了伙,孤儿寡母,也算是一头家了。你仔仔的手势,要尝尝的。

慧生与阿响面对面。孩子不说话,低着头。

今日是中秋,她竟忘了。慧生将那鱼分开,夹了半条到儿子碗里。自己夹了一筷炒簸箕炊,放入口中,眼睛却渐渐亮了。她不禁多嚼了几口。这翻炒的东西,按理没什么。但她却吃出了火候和分寸。这孩子从未下过厨,手底下的轻重绝非出自经验。她一时间百感交集,泪又流了下来。抬起头,看见孩子忧心忡忡地看她。她擦了擦眼角,抑止住。那泪便往心里流下去,一点点地,身上竟有些暖和了。

我和五举山伯,到了安铺,已是黄昏时分。镇口看到了立了一块石碑,“广东省四大古镇”,我就问山伯,是哪四大名镇,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碑是新立的。镇子里头倒全是旧的气象。两侧的骑楼,和我之前所见不太一样。轮廓建制上颇有异域风情,听说因为和东南亚的往来频密,风物互渐。罗马柱头,屋檐上是业已斑驳的砖雕和彩画,但究竟也看不周详,因为街道都不甚宽阔,骑楼间又没有缝隙,光线便被挡在外头。抬起头,错落的电线,将狭窄的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几何的形状。此时街上是很幽暗的。山伯说,那就对了。听师父说,这里以往叫“暗铺”,本地人嫌不好听,才改了名。

我打开电子地图,并没有发现这家叫作“仙芝林”的中药铺。最近的能找到的建筑是“文笔塔”,附近显示出了几个酒吧和咖啡店的位置,还有一家麦当劳。九洲江边的文笔塔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它依然是这个镇上最高的建筑。我点了一下简介,说是同治年一个叫陈恭秀的监生督修的,上祀魁星经。“文革”期间作为“四旧”被拆掉了,如今看到的是后来新造。荣师傅说,沿着它一直走到安铺西街,就能找到“仙芝林”。

我们走过了整条西街,我很着意地看着路牌与街招。依次经过“欣妮为你理发室”“关帝庙糯米鸡”和“青霞钟表行”,然而并没有看到:“仙芝林”,甚至没有一家中药铺。

我们走到了街尾,又折回来。当我终于意兴阑珊、心不在焉时,看到山伯在一个洗头房跟前站定了。像中国所有的洗头房一样,窗口的纱帘透出了艳异而暧昧的粉光。我正犹豫要不要揶揄他一下。此时见这洗头房和相邻的骑楼间,墙上镶嵌着一块斑驳的花岗岩,上面镌着两行字:“仙芝林,廉江‘三点会’领袖刘芝草故居”。

在周师娘的介绍下,慧生入了镇西南新开的缫丝厂做工。佛山、顺德一带本是“桑基鱼塘”之乡,自小离家,虽谈不上耳濡目染,但手眼有数,慧生很快驾轻就熟。同厂的女工,有不少是镇上姑婆屋“漱玉堂”的自梳女,不论是什么缘故,总算是打定了终生不靠男人的主意。个个是独当一面的样子,又彼此友爱。知道慧生一人寡居带着孩子,也很照顾。并不问她的前缘,得空便教她廉江本地话。相处起来,皆十分利落。慧生虽未放下十分戒备,却也觉得神清气爽。

其他大半时间,她便待在“仙芝林”里,帮周师娘看铺。这中药堂是周师娘家的祖业,却也是一间医馆。馆里有个坐馆的中医师,花号叫吉三,只道是周师娘的本家叔叔。大名不知道,能看出是一把年纪。擅治疥疮和眼科,也能看跌打,所以周身是一股子药油味。“十八级”的挑夫,因为镇日负重,腰骨劳损,去看他的人很多,生意算是十分好的。

慧生在旁瞧了个把月有余,又看看身边的阿响,渐有了一个主意。她问周师娘,医馆里可收学徒。周师娘听懂了,说,你们以往经过的人家我不知道。响仔难得这么好读书,镇上的同礼书院,改了新式小学,你不想让孩子试试?

慧生说,人各有命。我们这样的人,读得再好,也还是下九流。何必费这个折腾。

周师娘叹口气说,现在毕竟是民国了。我们家老太爷当年……

她终于没有说完,看慧生直愣愣看她,便说,行,我代你问一问吧。

慧生心里头,对医师郎中,总有些好感。她不懂什么悬壶济世的大道理。自己的身体粗枝大叶,也少去医馆。可是,她记得当年祖庙街的那个老中医,是将阿响的黄疸看好了的,捡回了孩子的半条命。她还记得,那个老中医指着孩子尾龙骨上的胎记,说这个孩子命里本富贵。她当时心里一惊,冲这句话,倒觉得做郎中的都神乎其神。这就是个缘分。

周师娘回话,吉叔说,他原本一个游医,没收过徒弟。本事有限,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想学便跟着他吧。

周师娘一同带来的,是吉医师给的几本医书,都不怎么齐整。不知给多少人翻过,书页焦黄卷曲,书脊开了线,是《汤头歌诀》《金匮要略》,还有本《备急千金要方》。慧生便找了根纳鞋底的大针,一针一线地重新订订。她原本不擅长针线活,针脚格外地大,但总算是囫囵有了完整样子。

以后看柜时,周师娘便顺手教阿响辨认药材、称斤两和分类入柜。她对慧生说,响仔真是灵的,教他什么,过目不忘。

可眼见着,这孩子却并不很爱看那几本医书。像《汤头歌诀》这样算开蒙的。吉医师随便翻开一页,让他背,便都是朗朗的。“升阳益胃汤,东垣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苓泻防风羌独活,柴胡白芍枣姜随。”可再往深里问,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吉医师便道,这当了歌唱,先前学的,都忘到了爪哇国去了。

他这么说,心里却又喜欢这个细路。安安静静的,手脚倒也很勤快,有个眼力见儿。将医馆里头,上下擦得干干净净的。有人来看跌打,正骨时候趴着,给吉医师一使劲,疼得嗷嗷叫。阿响就从罐子里头,拿出山楂条,或是一块蜜渍的陈皮,塞到那人嘴里头。那人嘴里甜着,再看个青靓白净的细路,心平气和地望着他。自己一个大男人,便也不好意思再叫了。

不明就里的新客,还以为阿响是吉叔的孙子,说,医师,好福气啊。

吉叔也不辩白,笑吟吟地看那人,说,这个药油,每天擦三次,偷不得懒。

闲下来了,他便问阿响,响仔,你大了后想做什么。

阿响道,我跟你学医。

吉叔摇摇头,说,我看你是“陈显南卖吿白——得把口”哦。阿妈不在,就话给阿伯听啦。

阿响说,其实,阿妈煮餸好叻。我想学,她不让,说没有出息。

他想一想,将那本《备急千金要方》拿过来,翻开指着上头的“食治”部说,阿伯,你能教我这个吗?

吉叔哈哈笑说,这是药膳,不同家常煮餸,里头有好多医理。我看你识好多字,是跟谁学的。

阿响心里动一动,涌起了冲动,想和他说说自己的朋友堃少爷的事。但立即警醒,阿妈说过以往在广州的任何事情,都不可以说。阿妈厉言厉色,现在不可以,以后也不可以,就当烂在肚子里头。

他便沉默了。吉叔倒也不追问,说,你想学,阿伯便教你,以后教埋你读书罢。我的书你随便看。

医馆里头有个鸡翅木的大书橱。以往阿响掸扫,也能看见里头的书。最上层摆着《文选》《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中间是医典和养生书,《太平圣惠方》《奉亲养老书》《遵生八笺》,倒还有一本《饮膳正要》。吉叔就从书架上拿下来,对阿响说,这本你可看看,我得空就讲给你听。以往给皇帝治病用得着,就靠个“吃”。

但其实呢,吉叔确实没什么传道授业的经验。自己天性又很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致来了,就说上几句。有时候呢,他在里头看跌打,便让阿响在外头柜上念。念到一段,他便讲一讲。因为他耳朵有些背,就要阿响念得格外大声。虽是童音,阿响的中气倒很足,铿铿锵锵的。久而久之,成了医馆里的一道景。正骨的人原本叫得杀猪一样,阿响念得嘹亮,倒将那声音给盖了下去。吉叔就哈哈大笑,说,响仔,你这个名倒真没取错。

这一天后晌,他趴在柜上念书。忽然听到一阵大笑声,声音虽尖厉,却爽朗豪气得很。阿响不禁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一个宽身汉子走进来。人本是高的,走路没有气势,一是身形扁薄,二是拄着一支拐。这人进来了,笑声却没有断。阿响一看,原来汉子肩膀上栖了黑毛红嘴的鸟,是只鹩哥,竟笑得如人一样。阿响书不念了。这鹩哥也便止住了笑,扑啦啦地飞到了柜台上,煞有介事地踱了几步,东张西望一番,忽然来了句,食咗未呀?

阿响目不转睛,没承想被它这么一问,倒呆住了。他这一愣,鹩哥却又大笑起来。阿响不禁问,你笑乜嘢?

黄脸汉子打了声呼哨,那鹩哥便飞回到他的肩膀上,似乎有些焦躁,使劲啄着自己的翅膀。汉子一边安抚它,一边说,能不笑吗?好好一句古文,给念了个稀碎,雀仔都听唔落去。

见阿响茫然,他便从柜上拿过那本《小苍山文集》,指着一句,问他,怎么念?阿响就念道:“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汉子摇摇头,说,这就错了。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通籍”。是说中了功名的,名字就给朝廷知道了。吃了公粮就可以买书。所以这句应该念:“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

这时候,吉叔送了客出来,看见黄脸汉子,面黑黑道,叶七,你叻仔喇!你这个鹩哥,跟你学舌,也不见得句句都对。

汉子说,鹩哥是只鸟,养得再坏也是只鸟。你教人细路,可叫个误人子弟。

吉叔不屑道,你这鸟给你教脏了口。我这细路,干干净净的!

鹩哥大概听懂是在败坏它,兴奋地扑扇一下,大声叫:丢你老母!

刚出门的客,听了竟又折反来,促狭对鹩哥道,雀仔,那你得先等吉叔老母翻生喇。

吉叔有些恼,便要赶那汉子和鹩哥出去。那汉子将拐一扔,捋起裤腿,大声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吉叔,你见死不救,是要遭天谴的。

阿响瞧见,汉子小腿近膝盖处,有个杯底大的伤口,边缘上是厚厚的陈年疤痕。那伤口上翻起了紫红的血肉,有些化脓了。

吉叔愣一愣,摇头道,这才半年,又溃成这样。唉,进来吧。

这以后,汉子便经常来了。他并不似其他病人愁眉苦面,脸上总带着笑,倒仿佛串门走亲戚。和柜上的慧生阿响娘俩也熟了。来了,手里捧了一只荷叶包,远远地就抛在柜台上。回过头,冲阿响眨眨眼。慧生便偏过头去,对阿响说,唔望佢。麻甩佬,桃花眼!

那荷叶包打开了,往往里头是一份小食。有时是半只糯米鸡,有时是几只虾饺,还有时只是安铺常见的菜头籺。可说来也怪,即使当地普通的吃食,他带来的,味道却格外地好。渗入了荷叶凛凛的气息,十分清爽开胃。有时好得,连慧生这个厨上客,也不禁瞠目。她只当这是个风流人,背地里骂归骂,却也从来不拒绝他的馈赠。因为除了这些,听阿响读书,他往往适时地从旁说上几句。做娘的虽听不懂,但能看出这点拨十分切中。因为她能看出儿子的佩服,是由衷的。

在阿响看来,这个男人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他常想,只那杯底大的伤口,总不收口,便是要疼死人,但从未见汉子哼过一声。吉叔那药膏,给敷在伤口上。他是知道厉害的,多少人疼得要作势打滚。可是汉子,至多皱一皱眉,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黄脸泛一泛白,便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模样。

眼见他和吉叔,是老熟人。插科打诨,言语间你来我往,像是前世冤家,没什么辈分。吉叔也不恼,有时候给说急了,就冲着鹩哥发发牢骚,无非指桑骂槐。旁人听了都很好笑。他在时,整个医馆里头,便洋溢着快活的空气。

阿响是个聪慧的孩子,很快地,已经学会了廉江话。他这才意识到,叶七和他初见时教他断句,大约怕他不懂,用的是广府口音。他的鹩哥,说的则是很正宗的广府话。而他的廉江话又很道地,甚至夹杂着一些土语,又是阿响所听不懂的。但阿响很快又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土语。比如他和别人都不同,称吉叔为“保舅”,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亲戚关系。还比如有个人的名字,他们会常常谈起。这个人叫“老披”。但谈到时,他们往往都会有短暂的沉默,和一丝怅然。这时叶七的脸上,会瞬间脱去那混不吝的表情,甚而是凝重而肃穆的。

有一次,叶七一进来,忽然冲着吉叔心口比一个手势,问道,你是谁?吉叔并没有犹豫,也比了个手势,答道:“我是无尾羊。”吉叔反问:“你是谁?”叶七答:“我是我!”

这一幕,对趴在柜上的阿响而言,不明就里,近乎一种返老还童式的游戏。但他看到两个人,继而大笑起来。在吉叔混浊的眼睛里头,忽然闪现出了他未曾见过的光芒。那光芒,是属于一个青年人的。

终于有一次,阿响问了周师娘。周师娘脸上笑容,慢慢收敛。她默然片刻,说,响仔,你看看,“羊”字底下一个“我”,是个什么字。

阿响在心里头描了一下,说,是个“义”字。

周师娘摸一摸他的头,说道,对。安铺地方小,可出的都是真男人。你长大了,也一定不会差。

七月流火,转眼又至天凉时候。

到了中秋这天,缫丝厂提前给女工们放了假。慧生便到“仙芝林”看柜,让周师娘早些回去操持一大家子的晚饭。她想想,说话间竟然又一年过去了。娘俩已经囫囵有了过日子的样子。想到这里,不禁转头去看阿响,却正迎上儿子的目光。原来响仔也正在看她。她笑了,心头一热,这真就叫个相依为命。

渐渐有了暮色。她正准备打烊,远远看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扁薄身形。只见叶七走进来,将一只盒子搁在柜上,说一句,花好月圆。

慧生便说,医馆收工了,吉叔同人饮酒去喇。

叶七说,不关他事,这是给响仔的。我手打的月饼。

慧生便将盒子一推,说道,我们阿响读过书,知道什么叫“无功不受禄”。

叶七将盒子又推回来,冲阿响笑笑,响仔也听我讲过《儿女英雄传》,知道什么叫作“恭敬不如从命”。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阿响见他一瘸一拐地,跨过了门槛。刻意将身体挺得直一些,似乎走得也比平时快了。他望望自己的母亲,看慧生的目光也竟落在了远处,跟那背影走出了很远去。

母子两个回到家里,就着灯光将那盒子打开。一股丰熟的甜香荡漾出来,是焦糖、蛋黄和面粉混合的香味。拿起来,这月饼竟然还保留着温热。并不似店里所卖的,大概没有精致的模具,饼上没有繁复的雕花,仅用刀刻出了一个“吉”字。那口是半圆的,像是在畅然地笑。大约也是因为太过朴素,中心便点了一个红色的点。

阿响小心地捧在手里。慧生说,仔,愣着干吗。吃啊,他敢下药不成?

阿响这才咬了一口,这一咬,他的眼神渐渐亮了。他又吃了一口,细细咀嚼,终于抬起头,对慧生说,阿妈,得月……

慧生不明所以,便也拿起一只来,咬下去。忽然,她停住了。她说,响仔,你刚才说什么,得月?

阿响点点头。

慧生呼吸不禁有些急促。她说,你可听实了,他说这月饼,是他手打的?

阿响犹豫了一下,肯定地点点头。

慧生慢慢地将月饼放下了。

我向荣师傅求证过这件事。他说,每年自他熬出莲蓉,第一口,必由他亲自尝试。与其说信任自己,不如说是信任已经因年老正在退化中的味觉。

我相信,一个好厨师的味蕾,必然会有着独特的记忆。哪怕凡人亦如是。我记得若干年前,第一次离开南京。思乡心切,母亲便托付一个朋友给我带了一盒“六贤居”盐水鸭。但我吃下第一口,纵然美味,便觉得不是老张师傅的手艺。或许只是火候导致肉质的劲道,或许只是胡椒的分量,或许只是一点难以言传的细微差别。我打了电话给母亲。她说,就在我离开的那个冬天,老张师傅忽然中风,再也无法掌勺。这盒盐水鸭,是他手把手,指点他儿子小张师傅制的。人人都说得他真传。母亲说,你的舌头太刁了。我们所有人,都没吃出差别。我想一想,或许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当味觉留下了记忆后,如烙印一般,会在乡情炽燃间愈见清晰、强烈。一切只是源于一条饥饿的舌头。

我又问五举山伯,他最深刻的食物记忆,是否是荣师傅的月饼。他想想,摇一摇头。他说他的童年自贫瘠的岁月中来,造就了味觉的迟钝。他对厨艺的分寸,多半来自经验。但是,也许一部分也来自敏锐的嗅觉,这是因当年他跟在阿爷后头做茶壶仔,终日在“多男”氤氲满室的茶香中练就的。

那晚,月光底下,这盒月饼齐整整地摆着。慧生望出去,看墨蓝天上,一轮月亮格外白亮,边缘泛起了一圈绒毛。她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中秋,颂瑛夜半敲开他们的耳房。那是颂瑛嫁来太史第的第一年。慧生起身迎她,诚惶诚恐,说,小姐,我的少奶奶,你怎么好到下人房里来?给三太太知道可怎么好。

颂瑛将一只食盒放在台上,说,由他们热闹去。我们娘仨在一起,才算团圆过了一个中秋节。

盘里摆着三只月饼。两只盖了玉兔丹桂,一只鱼戏莲叶。那一只上头,点了一个大红点。颂瑛说,这只要给响仔吃。吃一只,长一岁。

阿响咬下一口去,便再也没忘去那味道。如此软糯的莲蓉与枣泥,并不十分甜,但却和舌头交缠在一起,渗入味蕾深处。他太幼小,并不懂得什么是朵颐之快。但是,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阵细小的战栗。

慧生看到自己的儿子,脸上露出了孩童由衷的微笑。比起许多孩子,他还未学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欲求,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性情木讷,物欲淡漠。但这一剎间,他眼睛里泛起的光,却将慧生与颂瑛都感动了。

颂瑛说,这“得月阁”的双蓉月饼,名不虚传啊。

与洛阳纸贵同理,作为广州最负盛名的茶楼,得月阁每年推出月饼,都有着严格的数量控制。而其中以莲蓉馅料最为矜贵,因为那是由他们的大按当家车头叶凤池亲自手制,从选料、制馅到压花、烘焙,除了一个最亲近的伙计,从未假手于人。而据说制馅这道工序,因为涉及秘方,更是在他如密室般的小厨房里完成。双蓉月饼,每年只制一千只,多年雷打不动,无关世道丰歉。并且叶师傅立下了规矩,这款月饼只在得月阁的点心铺“信芳斋”发售,绝不流入市场。每人只供两盒。因其性情硬颈,豪门大户也无奈何,无非是雇人排队购买。也渐有逐利之徒化零为整,奇货可居。据说有次给叶师傅发现了,便索性封了“信芳斋”。当年的双蓉月饼,在市面上迹近于无。而也正是这一年,阿响第一次吃到了这块月饼。

慧生让他记住,这块月饼,是少奶奶颂瑛为他省下来的。

以后的三年,他便总能在中秋吃到一块。作为一个仆从的孩子,这份奢侈的口福近乎不可思议。慧生谨小慎微,从般若庵到太史第,皆谙于不可逾矩之道。但是,这块双蓉月饼,却成了每年一次的例外。她想,这或许就是骨血的传递。曾经那个人,也如此地喜欢吃得月阁的双蓉月饼。只一口,神情清淡的脸上,便霎时绽开了不可抑制的笑意。慧生多么喜欢看她吃月饼,看她一边吃,一边掩上口,却挡不住由衷的愉悦。后来她们甚至很认真地钻研,想要仿制,但从未成功过。

而今,这孩子也吃到这月饼,竟与她有一模一样的笑容。

这个发现,竟然让她感恩与庆幸。她在心里暗暗决定,以后每一年,都要想办法让这孩子吃上得月阁的月饼。其后三年,得偿所愿。然而到了第四年,阿响没有吃上。因为这一年的得月阁,竟然没有再售卖这款月饼,一块也没有。广州的讲究人们失魂落魄,像是过了一个不完整的中秋。后来慢慢传出了消息,说是因为车头叶师傅离开了得月阁,甚至离开了广州,不知何踪。知道内情的便说,他能去哪里呢,腿脚也不好,应该走不远吧。但此后,广州城里,确实没有人再看到他。事实上,鲜有人知道叶师傅的模样。慢慢地,也就有谈论起叶师傅的来历的,却和他的模样同样模糊。依稀听说,他似乎是个潦倒的世家子弟,至于怎么流落,又怎样进入了得月阁,又如何练就了大按上的绝技,就都是众说纷纭的传奇了。

广州人是不甘心让这月饼绝迹的,不愿它成为中秋佳节的留白。第二年,各大茶楼与饼家便各显神通,都推出了各自的莲蓉月饼。而“得月”自然不甘人后,静观有时,重又推出了“月满双蓉”,这犹如为这波风潮一锤定音。人们奔走相告,趋之若鹜。晚上,慧生将一块月饼放在阿响手中,看儿子双手捧过,像是进行某种郑重仪式。阿响难掩欣喜,轻轻咬上了一口。她看着这孩子的眼神,在咀嚼间,一点一点地黯然了下去。

这黯然,大概也出现在了这一年许多广州人的饭桌上。人们很清楚,得月阁的双蓉月饼,自此成为绝响。

此刻,多年以后,在这个偏远的粤西小镇,也是一个中秋夜,慧生看着阿响,吃着一块月饼,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容。

慧生惊奇地看见孩子眼里的光,听见他说,得月。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张有些风流气的脸,晃晃荡荡的扁薄的身形。她摇摇头,似乎想要将一个念头驱散。她分明听见那男人说,这是我手打的月饼。

手中的月饼,带着温热。她也咬上一口,那沁人的香,在她口中氤氲、流淌。她闭上眼睛,想,真的是它。

其实叶七很早就发现这孩子在跟着他。他只由他跟着。他甚至有意让自己走得慢一些。他的不良于行,为他随意地调整步伐,提供了便利。

不用眼睛看,他感到了这孩子跟得执着。并未躲闪,或有一丝延宕。

阿响走入了那间外墙黯淡的骑楼,墙根上生着厚厚的苔藓,由最下层的黑往上退晕为青绿色。地上也有,青石板因此黏腻而湿滑。他险些摔了一跤。他抬起头,看见安铺镇上本就稀薄的阳光,在这里似乎更为吝啬。一道光影,落在谁家阳台伸出的竹竿上,竹竿晾晒着有些发灰的衣物,还滴着水。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地方,熟悉而陌生。他并没想到,就此选择了自己以后的人生。

他脚踏上楼梯。木制的楼梯吱呀作响。昏暗的光线中,有经年的灰尘在飞舞。楼梯的拐弯处,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陶罐,发出沉闷的钝声,瞬间便被黑暗吞噬了。他舒了一口气。

那门打开着。

他走进去,发现比外面还要更阴暗些。他嗅到了空气中有中药的气味,但和医馆里的味道不一样,因为混合着成人的汗液挥发的味道,会更为恣肆,也不新鲜。还有另一种香味,令他似曾相识,冲击着他的鼻腔。当他的视线开始适应黑暗,正努力地辨认着房间的轮廓。忽然,他听到了扑扇翅膀的响动,有个怪异的声音,大声叫道,人客来,人客来!

这声音划破了黑暗。同时出现了一星火,房间骤然亮了。

这里,比他预想的要宽敞得多,甚至可以用排场来形容。亮起来的一刹那,他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那画上的老寿星捧着仙桃,正对他慈祥地笑。他听到了一声咳嗽,看到画底下的男人。

叶七蜷在一把太师椅上。阿响看他光裸着腿,因为用力,这腿上青筋虬然,盘踞在肌肉间。这男人正将一块很大的膏药,贴在那杯底大的伤口上。膏药贴上去的刹那,男人不禁“嘶”了一声。他面上没有了惯常的笑意,有种阴郁和坚硬的神情,脸颊抽搐了一下。这让他更像是一头在暗处舔舐伤口的野兽。

做完了这些,他并没有穿上裤子,反而将腿抬起来,好像在欣赏那膏药边缘的疤痕。他甚至没有抬头,对阿响说,那个,给我拿过来。

阿响这才回过神,意识到他是在跟自己说话。顺着他指的方向,他看到八仙桌上,有一柄烟枪。

阿响顿时明白了让他似曾相识的气味。他进过太史的书房,同样暗淡的室内,总是弥漫着膏腴的异香。他拎了这把烟枪,很沉重。他不知道这烟杆是用象牙制成,烟嘴和葫芦以鎏金接口,镶嵌翡翠。

慢着点,这可是件好东西。我老窦的东西,我还能接着用。叶七接过来,填上烟膏,点上。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吸一口,将烟吐了出去。阿响看他的神情松弛了,有一种怪异的笑意,慢慢地浮现起来。他软软地靠在太师椅上,眼神迷离,看着阿响,问,细路,你来干什么?

阿响往后退了半步,站定了。说,我要跟你学。

叶七问,哦?跟我学什么?

阿响看到了这眼神中的挑衅。他迎着叶七的目光说,学打月饼。

叶七倒愣了一下,他搁下了烟枪,定定看着这个细路,说,你看清楚了我这副模样,还要跟我学?

阿响没有犹豫,使劲一点头。

他未觉察到这男人神色细微的变化。但他看到叶七默默地捡起近旁的裤子,穿上了。他系上裤子,站起身。他站起来,忽而踉跄了一下,扶住了桌子,这才站稳了。他望着阿响,你当真想学?

阿响说,嗯。

他笑一笑,笑得有些虚弱了。他说,你知道我是谁?

阿响想一想,说,你是无尾羊。

这男人愣一下,却即刻朗声大笑起来。这笑让他顿时焕发了神采,好像变了一个人。他问,那你呢,你是谁?

阿响这回没有犹豫,他说,我是我!

我是我。叶七口中喃喃重复,眼神却也一点点黯然下来。他慢慢说,我知道你跟周师娘打听过我。一个废人,倒还有人打听。

阿响说,我要跟你学。我吃的第一块月饼,是你打的。

叶七不禁冷笑,说,你才能吃上几年,我离开广州可有年头了。

阿响说,我吃过三年。三块月饼,够记一辈子。

这时,叶七的笑凝固在脸上,是一个分外难看的表情。他说,一辈子。细路哥,你可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他重新坐了下来,说,一辈子,一世人。我这活了,都只可说是半辈子。这半辈子,人帮我,我帮人;人负我,我负人。就这么过来了。吃上一口,随便说,就能记一辈子?

阿响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记得。

叶七一笑道,也对,子非鱼。我不是你,怎么知道你不记得。

他环顾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最后终于还是落在了阿响身上。他说,如今的人挂住我,是因为一块月饼。

阿响说,不,还因为你是无尾羊。周师娘说,“无尾羊”底下一个“我”,就是真男人。

叶七听到这里,放在桌上的手,无知觉地颤抖了一下。他沉默住。半晌,他拎起拐杖,使劲将自己撑持起来。他说,细路,你跟我来。

阿响跟着他走进了另一个房间。他把灯放下,将身上一把钥匙解下来,递给阿响,指指墙角一口木箱,说,打开。

阿响便照着他的话,打开了锁。他屈身将箱盖掀起来,里头是些杂物与瓷器。他一件件地取出来。最底下是个包袱,他让阿响抱出来。包袱有浓重的樟木的味道,有些呛鼻,看着应是在箱底压了许久。

叶七解开了包袱,大约当初系得紧,很花了些气力。里头有一只黄色的帽子,式样颇为奇怪。在阿响看来,像是戏台上用的。叶七捧起帽子,看了又看,忽然贴到了自己面上。埋下了头,良久,抬起脸。又抖开了包袱里的一件衣裳,是绸缎质地,上面有刺绣。胸前绣了一个鲜红的“洪”字。叶七眼里有光,如见故人。他说,细路,你可知道,当年我们老披穿了这件,带我们过洪门关,何其威风。他坐在台前,问我,你敢不敢杀皇帝?我脆生生答一个“敢”。

如今皇帝没了,老披也没了。老披死了,我苟活,还瞒下了这副衣冠,放在箱子里头。你说这日子,我们这些个人,还怎么活这下半辈子。

他失神,忽而将衣服使劲一抖,便将自己的底衫脱去。在灯光底下,阿响见他背上,是纵横的伤痕。有一道蜿蜒到股,像是血红的蚯蚓。叶七便当着他的面,戴上了这顶帽子,穿上了衣裳。

待他转过身来,阿响不禁一惊。这眼前的人,竟像神将一样,忽而有轩昂气宇,再不是个现世中的人。他将手中木杖顿地,仰天道:“孔子成仁,孟子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说罢,却将拐杖一掷,身体却也一点点地矮下去,最后颓然坐在木箱上。阿响看他捂住脸,久没有发声。面前的油灯,忽然火苗亮一下,却渐渐暗下去。他再抬起头来时,阿响见到这男人脸上有两道泪痕。叶七苦笑一声,对阿响说,细路,没吓着你吧,你就权当看了一出大戏罢。

慧生看着自己的儿子跪在面前,身板却挺直的。不知为何,她预感到了这一幕。

她说,你跪我,是知道我不会许你学厨。

阿响说,阿妈,他不肯收我。

慧生愣一愣,说,这就笑话了。他不肯收你,你倒来跪我?

阿响说,他不肯收,我就要天天去求他,但我不跪。我跪阿妈,是因为不孝。

慧生俯身,想扶他起来,却将手收了回去。她说,孩子,你可知道这条路,可能是会要命的。

阿响说,以前阿妈说,我信。现在阿响长大了,想的是安身立命。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才是没有命。

慧生吃了一惊,发觉这么多年,母子两个是第一次对话。这孩子以往顺从,原来心里早就一板一眼,铿铿锵锵。

阿响便天天去。

叶七看这孩子,来了,也并没有求人拜师的样子。大清早的便来,挺挺地站在堂屋里头,咬着嘴唇,也不说话。他便装作看不见,衣食起居,该做什么做什么。

这样过去了半个月。一天早晨他站在骑楼上,喝了茶漱口,看着这孩子又来了,依然不说话。

一站又是一个时辰。阿响忽然脚底下一软,险些没站住。他身子晃了一下,眼前一斜,目光恰落到了墙上的几幅画像上。那画像上的人,眼神阴郁。嘴角不知为何,倒些微上翘,似笑非笑。有一个就散着眼光,或许是洇潮,半边脸泛黄,有些扭曲了。阿响就想起,他小时,过年在太史第扫神楼,看过去,是向家的列祖列宗,一色有宽阔的额和尖削的下巴。而这墙上的这么些人,面目倒并不相像。

这时他听到“哗”的一声响,见是叶七脚下一蹬,将一只小杌子支到他身后,是让他坐下的意思。他不动,站得更直些。叶七咳嗽一声,清一清嗓,戏文念白道,傻仔……

那鹩哥便从露台的架上飞起来,在室内盘桓了一圈。大约是与阿响熟识了,竟落到了他的肩头。一边啄他的耳垂,一边叫道:傻仔,傻仔。

叶七到了后晌午,照例要煲一锅糖水。煲好了,自己靠着八仙桌慢慢饮。秋深了,多煲的是南北杏甜汤。这一煲便是一个时辰,南杏生津;北杏平喘,但因有微毒,须要长煲解毒。这一日煲出,他盛了一碗,先搁到阿响脚边的小杌子上。

他也不说话,背转过身去给自己盛。却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说,少了一味。

他回过身,见阿响并没有动那糖水,甚至看也未曾看一眼。他笑笑,因为龙脷叶用完了,是未放。这一减料,倒给这孩子瞧见了。

他刚走回厨房里头,又听见阿响说,今天的北杏多了。

叶七这才在心里一惊,回过身,见那碗糖水,仍然是分毫未动。不禁问阿响,你如何看出来的?

通常这道糖水,南北杏成数为三一之比。因为今日微咳,他不过多加了两颗北杏,且用枇杷叶去毒。其中不过是毫微之别。

阿响说,我不是看出来的,是闻出来的。

叶七不言语,暗地留了意。第二日做桂花糕。做好了,仍摆在阿响身后的杌子上。

阿响不动声色,叶七却看见了他鼻翼的翕动。片刻,少年说,今天用的不是金桂,是银桂。

他想,细路整日在中药铺子里头,倒熏出了一只好鼻子。他自然不甘心,下一天煲了陈皮红豆沙,有意煲到了极烂。且不论红豆都开了花,只那刮瓤的陈皮竟至也软糯化于其中,不辨踪影。

这一回,他盛好了,有意先凉上一凉。自己点上一筒大烟,慢慢抽。抽完了,才将这碗红豆沙放在阿响身边。

或许要先发制人,他索性问道,细路,你倒说一说,这里头用的,是几年的陈皮。

这时间,满室内是氤氲未去的大烟味。红豆沙也已经被凉气封上了。

叶七见阿响闭上眼睛。良久,他才睁开了,说,十五年。

叶七笑一笑,刚要开口,阿响说,等一等。他仔细地吸了吸鼻子,然后说,这里头,还掺了一种,不超过十年。

叶七不作声了。他的确用了两种陈皮,一种是新会十五年的名品茶枝柑。可还有一种,是古兜山河谷产的野生青皮柑,将将好的十年品。

他皱一皱眉头道,明天,你别来了。

从此后,阿响未再去找叶七。叶七竟然也不再到“仙芝堂”的柜上来。许久不见他一走一拐的扁薄身形。吉叔或许也感到寂寞了。有时正在诊病,听到外头有鸟叫的声音,便立时站了起来,脸上摆出促狭的神情,要出得门去。但那并不是叶七的鹩哥,他便失望地折回医馆,摇摇头道,死仔,他那条腿,迟早要烂掉。

后来,他究竟待不住,为叶七出了一回诊。回来后,骂骂咧咧,说,好啲啲有手有脚,唔出来见人。你话系唔系黐咗线?我在他家里半日,七魂冇了六魄,对住我成个死人咁。

说罢,将一个荷叶包放到柜台上,说,同我冇半句话倾,临走倒记得给你们两母子带副点心。

慧生便打开荷叶包,看是几块光酥饼,好像刚出炉还热乎的。她推到阿响跟前,说,仔,食一啖,都几香口。

阿响像是没听见,依然埋着头,在柜台上誊抄医书。慧生在心里叹一口气,每每从丝厂收工,看这孩子如今安心跟吉叔习医,与周师娘学药理,都是踏实本分的。还是那个她熟悉的响仔。或许是先前碰了钉子,吃了荒唐,总归是收心生性了。可是,她却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待到关铺打烊时,慧生将那趟栊门阖上。外头照进店里的光线,渐渐地微弱了,只在柜台上留下了昏黄的一线。慧生回过身,恰见到响仔手里执着一块光酥饼,愣愣地看。眼神里头的内容,却让她这个当阿妈的,感到十分陌生。但忽然她又觉得似曾相识。她回忆起了陈将军离开的那个下午,有个人坐在桌前,也用一种这样的眼神,对着面前已成残羹的一道菜。

那道菜,叫作“待鹤鸣”。

许久,阿响才发现母亲看着他。他埋下头,匆促地将那块饼搁下,包进了荷叶包,推到了一边去。

叶七没有发现荣慧生的到来。这女人走进来时,甚至鹩哥也没叫一声。

慧生经过了瑞南街整条街的热闹,转过了石角会馆。只一拐,这热闹忽然就静止了下来。她望着拐角处的骑楼,想,这还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不同于阿响,当走进了叶七的屋子,她并没有分辨出各种气味的来源。但是,不禁掩了一下鼻子。她只闻到了一种气味,一种不洁净的男人气味。这让她有些作呕。他,还是一个瘾君子。

这一天,太阳架势,房间里居然有饱满的光线。这也让室内无所遁形。他看到叶七正靠着八仙桌,眼神迷离,有轻微的鼾声。桌上摆着烟枪,还有一壶酒以及两三只颜色并不新鲜的小菜。鹩哥在他肩头打着盹,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抬起眼皮,看见她,想要振动一下翅膀,却只是无声地颤抖了一下。

慧生环顾这屋子,有种错觉,好像回到了太史第。她有些哑然,在这南洋风的骑楼里,为什么还会有这样恍若隔世的所在。

家具一律是厚重砥实的广作,她是见过世面的人,看出质地上好。酸枝的博古架,上面摆着各色文玩,紫檀和花梨的书柜,镌镶着繁复的雕花。然而,这些家具间并未有应有的错落,而是在房间里摆得满满当当,彼此间几乎没有留下缝隙。每一件上,都积满了灰尘。如果不是那幅寿星图和草书中堂,以及墙上悬挂着位置并不周正的画像,这里局促得,更像是个无人问津的古董铺。而骑楼上摆着一些盆景和花草,长得七支八棱,居多已经衰败了,泛着枯黄颜色。

她看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想,这么些好的东西,怎么没有人爱惜。她不禁卷起了袖子。见门外有一只水桶,便到楼下的水井打了一桶水。拎上来便开始擦洗。像所有在大宅里训练有素的仆从,她皱着眉头,不声不响地开始工作。这些家具,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底色。如意云头、花开富贵,似不停歇地在她的手中一一盛放。她感到了一种满足,劳作后的满足。这是久未有过的。在这劳作中,她有些忘记了此行的来意。将地板拖得一尘不染后,她甚至发现了一柄剪刀,就在骑楼上开始修剪花草。她回忆着百二兰斋花王的手势,投入了创作的意趣。当她全神贯注,将一株龙爪槐,修成了“仙芝林”门口那棵古树的形状,听到身后响起了咳嗽声。

她回过头,看见叶七已坐起身,不再是迷离眼神,而是鹰隼般的警惕与疑虑。

她不动声色,将地上的枝叶扫成一堆,用一只簸箕装起来。

你哋两母子轮班来,到底有什么蛊惑?男人的声音,是冷冷的。

慧生不理他,将扔在各处的脏衣服拾到桶里,叹一声道,好好个屋企,这么缺人打理。

叶七说,你摆低,洗衣妇明天下午来。

慧生没有停手,她将桶拎起来,便往外头走去。走到了门口,她听到有手杖顿地的急促声响。她刚想转过身,却感到有双胳膊忽然将她从身后抱住了。是男人结实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后背,两只手箍着她胸前。她有些愣住了,待她感到了一阵窒息,这才想起了挣扎。她是有把子力气的人,可这男人的胳膊却挣脱不开。而她的耳际,是粗重的呼吸带来的气息,滚热的,沿着她的皮肤蔓延过来。这是她未有经历过的,她觉得心里一软。手一松,桶掉到了地上,砸了她的脚,也砸醒了她。她用手臂一顶,低下头,在男人胳膊上使劲咬了一口。这才松开了。她想也不想,沿着楼梯就往楼下奔去。

她刚刚跑到楼下,听到有声音从楼上传过来:唔好扮嘢喇,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她听到男人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荡,以一种恶作剧的怪腔调。然而尾音却喊劈了,听来竟然有些凄凉。

周师娘是隔一天来的。

这是个有分寸的人,可再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事情都在眼睛里。慧生看见她手中的荷叶包,先就有数了。倒是周师娘说到前头,响仔,一阵曲龙有“白戏仔”听,阿鹿弟系楼下等你,一起去。等下人多就看不到了。快去。我同你阿妈有啲嘢倾。

阿响便去了,走到门口,回头望一望。慧生对他点点头。

待阿响走远了,周师娘把门关上了,说,响仔阿妈,前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慧生冷笑一声,说,他倒是不知丑。

周师娘顿一顿,这才说,你知道我是个爽快人。我们就把事情一桩桩拆开来讲。响仔想和他学打饼,是不是?

慧生沉默了。

周师娘有了底,便道,你不找我议这个事,倒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广州得月阁的叶凤池,还是怕我问你们娘俩的来历?我说过不问前事,你还是信不过。

慧生说,我们两仔乸,几时求过人。拜他学个手艺,这么难。

周师娘笑笑,拜叶七不难,难的是叶凤池。拜叶凤池其实也不难,他说,他愿意收响仔。

慧生抬头,看周师娘的眼睛,问道,真的?

周师娘点点头,说,他是说了,也想求你一桩事。

慧生说,什么事?

周师娘便轻声说了。慧生道,呸!我可怜他屋企似个猪栏。孤儿寡母,他倒想乘人之危。

周师娘等她平息了,便说,他这么个人,说话行事都荒唐该打。可你是聪明人,先前能看不出来?

她指指手上的荷叶包,说,意思都在这里头呢。你自己忖一忖。你也说是孤儿寡母,如今在安铺安下身,多少算是个依靠。

慧生愣一愣,喃喃说,他收阿响,怕是个借口。

周师娘叹口气,若是借口,还用三番五次考这孩子?他不是不愿收徒弟。你以为他当年何解离开“得月”?还不是因为一个徒弟。千挑万选一个细路,教到了半路,叛了师门跟了“得月”的对头去。他是伤了心了。

慧生望望外头,晌午还亮堂堂的天,无端地阴沉了些。她沉吟一下,对周师娘说,师娘,你当我自己人,我也明人不说暗话。这个叶七,怕是不止个大按师傅这么简单吧。我看他挂在墙上的画像,有一张和你挂在咱铺子里头的一模一样,是“仙芝林”的老掌柜。

说到这里,周师娘方才还泰然的脸色,慢慢收敛了笑容。有一瞬间,似乎忽而读到了疼痛。但是,她终于执起慧生的手,说,响仔阿妈,你坐下来,我说给你听。

关于叶七这个人物,为了还原他的音容,我查了许多的资料。然而,在这资料的瀚海中,他的面目反而更为扑朔。甚至关于他的名姓,也众说纷纭。有写他做叶凤池的,亦有叶风迟,在《广粤庖曲》里,则载为叶风驰。不知是化名,还是为了避讳。然而他既不是皇族,亦非贵胄,便不知是避的什么名讳。我问过荣师傅,他开始自然一口咬定是叶凤池。但被我一问,倒也疑虑,变得不肯定起来。他仔细想一想说,师父的书读得不少,可我竟没有看他写过自己的名字。

终于,我在《石城县志》上找到了有关他较为确凿的记载。光绪三年生,安铺下三墩村人。世居苏杭街,为当地丝绸贾商。其祖叶绍荃出资设“同礼书院”,誉“揽英接秀,廉江之文运开于此”,出贡生黄龙章、崖州守备丘国荣、海安营把总陈明义、雷州把总胡汉高等人。叶凤池行七,少敏于学,然无心功名,志亦不在陶朱事业。勤武艺,并好庖厨。弱冠之年,入三点会,职“流徏”。光绪二十四年,随老披刘芝草,啸聚塘蓬、石岭、青平、车板、龙湾、石角等地三府八县会众万余人,于安铺誓师,先后攻横山团局及靖江炮台,围当地团勇首黄锦灿、毛其勉等,捕而剿之。然廉江知县王寿培,增调高雷廉镇台兵勇并琼州水师,搜捕三点会众。起义事败,叶凤池与吉思顾等人,护会首刘芝草潜往广西,至博白县境,遭清兵突袭。俘叶等数人,施吊头、火烙、钳脚酷刑。为救会众,周氏毅然投案,于安铺玉枢宫前,以十字架钉手足示众,凌迟就义。

叶氏秉周之遗志,将三点会化聚为散,兴行会之名,以抗清廷。其以穗上名肆得月阁大按之身,于岭南各处结社,声震庖业。辛亥以降,洪门因时分崩。叶氏以道不同,淡出江湖,匿迹于粤广,后其踪鲜为人知。

周师娘说完了,眼睛里的光,随夜幕一并熄暗。慧生体内,却还滚热地奔涌着一些东西,未及冷却。她问道,当年,他们就是在仙芝林“开总台”?

周师娘理一下鬓发,点点头。

慧生又问,那吉叔也是?

吉叔是他的保舅,就是当年入会的担保。周师娘默然片刻,接着说,话时话,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你知他腿上那块伤,是为护我阿爹给王寿培的人用火枪打的。弹片嵌进了骨头,长死在了里头。如今不知怎么,隔一阵就化脓,总不收口。洋大夫看过了,说取不出来,要根治,得截肢。他不愿意,说好歹一块铁,留在骨头里,算是老披留下的念想。

慧生便也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太静了,影影绰绰听得见远处的锣鼓声。是那唱大戏的人。周师娘便又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在上面按了一按。师娘人长得细巧清秀。手心却是糙的,生了厚厚的茧。这一按,按得慧生的心里,蓦然疼了一下。

半晌,慧生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周师娘的眼睛,问道,他,能把大烟戒了吗?

隔年的正月二十八,荣慧生领着阿响,进了叶七家的门。

自然没有喜仪,也没有天地高堂可拜,只摆了一桌酒。请了两个客,周师娘和吉叔。

周师娘带了一块喜绸,一副自己绣的鸳鸯枕。吉三带了阿响读过的《资治通鉴》给他。叶七笑道,你个吉老倌,我办喜事,你白来吃酒就罢了。带书来送,是想我“执输”吗?

吉三说,我是贺你。书中自有黄金屋,你死鬼老爹给你留下的。如今桃花运得了颜如玉,求莲得子,你倒说该贺不该贺。

这时候,外头响起了“六国大封相”,震耳喧阗。一时光猛,将那黑沉沉的天映得透亮。叶七便拍手道,好了好了,合该全世界都贺我,替我省下摆酒钱。

他这样说,众人便都欢喜起来。这一日逢上安铺的“雷王诞”,是大节庆。白天游神,晚上游灯。

白天从玉枢宫一路过来。雷神作主,各街境神伴游,神轿十多乘,香烛焚于轿前,神童、道公随于轿旁。三角彩旗引路,香案台摆满香烛宝帛,拜神平台摆置烧猪牲仪,有数十台。还有锣鼓花架、狮子班、舞龙,队伍长数里,热闹异常。可更好看的是晚上,那才正正不夜天,便又是一个白昼。

几个人听到声响,便走到骑楼上望。看下头明晃晃的一片,除了人,便是灯,分不清人和灯。看清爽了,前头的是锣鼓乐手,吹吹打打走过来,八音座前,高擎各色引灯,后面跟着有走马灯、盘转灯、长灯、短灯、方灯、圆灯、扁灯、梭灯等,五光十色。再后头的是十来岁孩童,每队三五十人,身穿长衫、马褂,都骑在大人肩头,手举龙灯、凤灯、马灯、鲤鱼灯、鲳鱼灯、龙虾灯、螃蟹灯、桃子灯、柑子灯等,学的是飞禽走兽,求的是五谷丰登。远处看得见人头涌涌,张灯结彩立着大花牌,是文笔塔下请的三班庆诞,不唱个三五天不罢休的。

底下的灯火,映在楼上人的脸庞,也映在眼睛里头。周师娘看叶七和慧生,眼里便都是两朵小火苗,灼灼地闪。周师娘便说,这下好,比什么八抬大轿不强?往后你们要是记不住,我替你们记下这一天。

夜深了。几个大人说话,吃菜喝着酒,眼看着就过了子时。吉三没酒力,竟然喝成了一摊烂泥。拖着拖不动,叫也叫不醒。周师娘拍他一巴掌,说,这成什么话。

叶七就说,罢了,响仔先睡了,让他也去小屋里过一宿吧。

周师娘倒很抱歉似的,说,真是越老越没成色了,明日我非说说他不可。

慧生送她到了楼底下,一边说着话,忽然站住不动了。低下头也没了言语,忽然说,周师娘,我还是跟你回去住吧。就当你陪陪我。

周师娘看她一眼,倒笑了,说,人讲一回生二回熟,事事如此。你要当我是娘家人,就更不能由着性子来了。明天早上你再来,算是回门儿,我好好陪你说话。

慧生上了楼,正看见叶七卷着一领铺盖,在堂屋铺开。看见她,说,里头铺好了,你去睡。

慧生愣一愣,倒站在原地不动。他说,我睡相不好,怕搅了你。

慧生不知是什么缘故,木手木脚地往那屋里走。走到门口,忽然听男人追过来一句,你信不信,我还是个童男子。

她没有回头,听见这声音里,藏着张嬉皮笑脸。她便将屋门猛然关上了,带了响。关上了却不甘心,将耳朵贴在上头听一听。窸窸窣窣,又“咯吱”一声,是男人躺下来,再没了声响。她心一横,索性将门闩上了。

第二天清早,她起身推开门,看见吉叔和阿响两个,一老一少围着堂屋的春凳。阿响看向她,眼神是惶惶的。

她这才看见叶七靠着春凳坐在地上,瑟瑟地发着抖。长大的一个人,身体蜷曲着,竟然缩成了一团。慧生见他脸色苍白着,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胳膊半撑在地上。慧生便赶忙屈下身,想扶他起来。谁知刚伸出手,就听见吉叔冷冷道,别碰。

慧生情急之下,脱口骂道,你只老嘢,白做个郎中,见死不救吗?

郎中?郎中顶个屁用!这瘾犯起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吉叔摇摇头,对她说,你打盆热水来吧。

这时,叶七的手,在空中胡乱抓一下,喘着气,像是个水中垂死的人。吉叔一跺脚道,罢了罢了。

回过身,就去那八仙桌上拿起烟枪,熟门熟路,装上烟膏在灯上点了。举起来,蹲下身放在叶七嘴边。慧生刚张一张口,看吉叔眼睛里头,也是绝望神色。他索性将叶七的裤腿一捋,轻声说,你以为骨头里留铁的伤,是活人能受的吗?这十几二十年,还不就靠这一口,才顶过来。

这时,叶七喘息着,忽然抬起胳膊,将吉叔一把推开。那烟枪也掉落在地上,“当”的一声响。鎏金葫芦上的一块翡翠,竟然跌落下来,给磕成了两片。他喘着气,抬起了脸来,艰难睁开眼,定定看着慧生,使劲迸出一句话。声音很轻,但慧生听得清楚。他说,牙齿当金使……我应承过你。

这话说完,似乎耗尽了力气。叶七便昏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一天,到晚上才醒过来。叶七看眼前的女人望着自己,见他醒了,便急急站起来走出去了。

回来时,手里端了一碗白粥。他坐起身便接过来,还是滚热的。看来是在暖锅里搁着,等他醒来。

他喝一口,竟一时间怔住。接着又舀了一大勺,细细地喝下去。竟然闭上了眼睛。这粥似无味,至喉头甘香里却又有千百种味。

他望着慧生,问,这是什么神仙白粥?

慧生说,这粥有个好名字,叫“熔金煮玉”。我看你厨房里头藏了颗冬笋,就用上了。

“熔金煮玉”。叶七放下碗,说,好名字,我现在是神清气爽。

他声音里还透着虚,却撑出了一个硬朗朗的精气神。站起身,望一望外头,天已经黑透了。一看柜上的座钟,竟然已经半夜了。他就将床上掸一掸,说,我是睡够了,你好生歇着吧。

慧生咬一咬嘴唇道,你别动了,我看着你。今天早上那样子,吓死个人。

叶七愣一愣,脸上的神色也静止住,忽而舒展开了,笑道,你不赶我,我又何必要走。

他便又躺下来。片刻,又将身体往里头挪一挪。这本是个无比宽大的宁式床,横躺着都能睡上好几个人。挪与不挪,离床沿都有一大块地方。慧生看懂了,脸热一热。背过身,只将外褂脱了,熄了灯,就也躺在了床上。

两个人便并排躺着,谁也不说话。屋里先是黑透了,慧生闻到一股子陈年的中药味,还有些带着湿霉气的木头味,外头放了通天炮仗的火药味和点了一宿游灯的灯油味。如今都冷下来了。倒是还有一种气味,先是若有若无,游丝一样,渐渐浓厚了,竟有了一个形状,暖暖地,将她碰触了一下。这是身边男人的气味。这味道是她陌生的,却也熟悉。毕竟是有儿子的人,如果也长成了少年,那是汗和皮肤翕张而来的气息。但到底不同,这气息要厚得多,也粗糙得多。

她听到了轻微的鼾声,不禁侧过头去。外面的月光洒进来,渐渐她看到了身边有一个黑幢幢的起伏的轮廓,是这男人的呼吸。渐渐看清晰了,这轮廓竟是海涯边的岩一样的。鼓突的眉骨,粤地人少见的挺秀的鼻梁,都是铿锵的。鼾声大了一些,有些微的停顿,然后接续。也是一起一伏,这声音渐让她安心,竟也沉沉睡去了。

她是在鸟的聒噪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睛,却看见那只鹩哥栖据在床架上,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黑洞洞的,竟有一些凌厉,忽然“嘎”地叫了一声。她听见身后的笑。回过头,看男人盘腿坐着,说,我睡了一天,没人给它喂食,是饿极了。

慧生心里抱怨着自己的疏忽,却脱口道,你醒了,干吗干坐着?

男人说,嗯,早醒了,怕起来吵醒你。就坐着。

慧生默然,也坐起了身。叶七说,没事,你睡你的。他便下了床来,刚站定,那鹩哥便飞到了他的肩膀上。男人抚弄一下它的羽毛,用英文跟它招呼,Good morning。

这鸟呼扇一下翅膀,一迭声地也叫“Good morning”,像个饶舌而兴奋的孩子。

慧生自然睡不着了,天还半黑着。她朝窗外望出去,东方的天,才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外头有浅浅的雾。倒是文笔塔,已能看见一个清晰的轮廓。她想,原来这里离九洲江口这样近的,难怪夜里能听见水响。

忽然,外面“当”的一声,她连忙走出去。看着叶七靠在八仙桌上,裸着腿。慧生就看见了那杯底大的殷紫的伤口。这男人虚白着脸,手里捉着一封膏药。那地上却是一只打碎的碗,里头是还冒着热气的药膏。男人伸手擦一擦额上的汗,不忘对她笑一下,说,我真系几论尽……

慧生蹲下身,先收拾了,然后说,我帮你吧。她就帮叶七将膏药贴上,这男人的呼吸变得气促,眼睛里不自控地淌出泪水,鼻涕也流了下来。他偏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可是慧生明白发生了什么。

慧生将他扶进了屋里。男人躺在床上,对她笑一下,却即刻便咬紧了牙关。男人浑身开始颤抖,筛糠一样,胳膊也渐渐抱紧。那只鹩哥飞了进来,停在他的近旁,竟然栖住,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慧生看见男人的面庞扭曲了,流出了口涎。她拿起一块毛巾,帮他把这口涎擦去了。可这时,她的手却被另一只手攥住。这只手是冰冷的,紧紧地攥住她。太紧,攥得她有些疼。这手一边颤抖着,她觉得手心中的寒意,在这颤抖间,顺着她的手指、胳膊,一点点地传入她的体内。她竟然也感到冷了,冷得彻骨。她不禁坐下来,依偎那具冰冷的身体。那身体便也靠紧了她。在依偎间,颤抖似乎渐渐和缓了些。她长长地舒一口气,索性将这身体放在自己臂弯,抱住了。她觉出一线浅浅的暖意,让自己不那么冷了。慢慢地,反而有一种热力,从她躯体的深处,向上升腾。这热力令她陌生,炙烤着她,东奔西突,忽而让她有了一丝醉。这时,方才冰冷的身体也热了,舒展了,不再颤抖了,与她更紧了一些,慢慢地,慢慢地,潮水一样卷裹和覆盖了她。迷醉间,她感受有种力量刀锋一样,划开了她的身体。她听到了自己最深处,有开裂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任由一滴泪流了下来,心说,罢了。

当这一切结束,天已经透彻地亮了。慧生和男人的眼睛碰撞了一下,回过身去,静静地穿衣服。叶七看着床上的一抹红,难以掩饰目光里的惊诧。这目光中,还有畏惧。此时,慧生已经穿好了衣服,站起来,静定地望着这男人,说,你若负我哋两母子,就天打雷劈了。

⊙ 走鬼档:粤俚,流动小贩。

⊙ 老窦:粤语,称父亲。

⊙ 蛊惑:粤俚,指狡猾耍小聪明。

⊙ 论尽:粤语,笨手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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