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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五举山伯

燕食记 葛亮 19949 2024-01-12 12:55:25

人爱艳阳,居锦绣万花之容;天开色界,聚楞严十种之仙。

卅五年前,塘西风月,豪情胜慨,盛极一时,楚馆秦楼,偎红倚翠,姬有明月,婿为微云,长住温柔乡,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

——罗澧铭《塘西花月痕》

山伯总说,他没赶上香港茶楼最鼎盛的时候。

他给我看他的手,掌心全是茧子。他说,我当年可是从茶壶仔做起。

我终于问,莫介意,荣师傅说你叛师门,是怎么回事。

山伯收敛笑容,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山伯其实不叫山伯,大名叫陈五举。可是这是哪“五举”,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他从小爹娘病殁了,阿公带大,十岁上也过了身。说起来,倒只应上了一个举目无亲。

邻居看他长相伶俐,便叫自家的女孩带他上茶楼。这茶楼叫“多男”,在西营盘的正街。女孩在茶楼做点心妹,捧了大蒸笼在楼面周围行,俗称“揸大巴”。他做茶壶仔,便是跟在茶博士的屁股后头煲水、做些下栏活。以往的茶楼,有许多学问,先“校茶”,再开茶。每客一钱八,是上等还是粗制的“发水”,全靠师傅手眼观色。所以茶博士各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帮相熟的客人留座。“要同啲客打牙骹,新闻时事,娱乐八卦,字花狗马,都要对答如流。客人来了一两次,就要记得人哋个名,下次就识叫人。”有了好茶,自然是要“水靓双滚”,在厨房先一滚,五举便协茶博士倾到大铜煲。然后提壶出厅,放在烧煤炭的座炉上。壶中水常沸,是为第二滚。这大水煲又重又大,俗称“死人头”。五举一个十岁的孩子,倒端得似模似样。间中,还不忘举起台下的黄铜痰罐,伺候客人“放飞箭”。一个姓赵的茶博士,便留心多看了他几眼。赵本德师傅是“多男”的茶头,就是楼面最老的茶博士,那时已经七十多岁。他看出这小子沉静,却是个做事有眼力的人。又看他身后无靠,便跟事头说情,将五举留在了茶楼住,省下了住宿饭钱,一个月还给一百五十块的工资。五举心里感激,便格外勤奋。每日天发白,就起身洗地,“省”炉头,抢着粗活干。赵师傅抽空也口传心授,将那斟茶的看家本领,有意在他跟前多过几招:“仙人过桥”是来个远远手起茶落;“二龙戏珠”是左右手各揸水煲同冲一碗;“雪花盖顶”是从客人头上耍个险又滴水不漏;“海底捞月”是拇指一剔,茶盖稳固地盖在碗口。五举默默记下这些手势,心里与这个老人亲近了许多。往日的茶楼,有许多的行规。无人引领,单凭自己觉悟,云里雾里,尚不得要领。凡有老客点茶,只不说话,全在手指眼眉上。客指哪里,赵师傅便特登在五举跟前大声唱出来。他便也渐渐清楚,指指鼻即是要“香片”,意即清香扑鼻;指指嘴即是要“水仙”,水中升仙;指指耳即是要“普洱”,字有耳旁;至于指指眉当然就是要“寿眉”了。再往后,一天晚上,赵师傅将一个发黄陈旧的簿子,随意扔到他跟前,也不说话。簿子封面没字样,卷了边,是给人翻烂了的。他打开来,看到每页上一排大楷的数字,一排是横直间线与圆圈,密码一样。他不禁眼底一热。便知道,赵师傅是正式将他当“企堂”培养了。

这字码叫“花码”,是用在茶楼餐牌上,又名番仔码。追溯起来,是由南宋的“算筹”演变而来,在明代中叶开始流传,当时苏杭一带经济贸易蓬勃,商人云集,花码就用来为交易计数。花码好处是写法跟算珠类同,可配合算盘使用。苏杭一带市民通用花码,故也称“苏州码子”。简化易用的“苏州码子”比繁复的汉字方便,粤广的茶楼标识价目,便代代沿用。熟记花码,便是企堂新入行的门槛。

此时的茶楼,生意并无往日好做了。茶楼的全盛,除了“茶”,自然是靠“一盅两件”。一九五〇年代,内地移民涌港,人口膨胀。时人多在家进食早晚,其余时间则去饮茶,故有“三茶两饭”之说。早期的香港茶市,只有早市和午市,最早光顾茶楼的客是来往省港的运输工人和船员。每朝清晨出发,赶至港岛茶楼吃早点。接着的客人多是鲜鱼行、果菜栏、咸鱼厅的买手。早上九时左右,来茶楼品茗的多是公子和老板,同些手捧雀笼的“雀友”,午市时段更常有马票女郎如蝴蝶入丛穿梭席间。一九五〇年代末,酒楼与茶楼竞争加剧,茶楼也增设了下午茶和晚市。

到五举入行时,便更为难些。本港酒楼心思活络,大的节庆各出奇招。如中秋,热闹是各大酒楼外边的花牌。主题大都是传统的《嫦娥奔月》《八仙贺寿》《三英战吕布》。但花牌上登月的却是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面目。三英则坐在飞机大炮坦克车里,怒目吕布,引得市民纷纷围观。赵师傅与五举,感情已似祖孙。五举唤他阿爷。次年端午,午后生意淡了,阿爷便引这孩子去街上看花牌。这年世道不济,龙凤大酒楼别出心裁,就着股市低迷而制作出“大闸蟹”的讽刺花牌,外资大亨背着香港人的大袋银纸说“拜拜”,被股票套住的市民感同身受。它的对手“琼华”也做了个花牌,上面满是漫画图案的巨大“糉”字,蔚然壮观。赵师傅就问,五举,你看这是个什么字。五举老实回答是糉子的“糉”字。赵师傅便冷冷笑说,我看,倒像个“傻”字。五举一望,“米”字边是写成了近似“人”字。赵师傅说,旁门左道。如今的酒楼做生意,都将客当成了傻子。

五举知道,阿爷心里,是顶看不起酒楼新式的做派,觉得他们势利张扬,轻薄无根基。说起赵师傅,是光绪年间生人。原是当地水上的疍家孩子,因为家里穷苦,才跟人上岸寻生计。那时他做企堂的,是香港开埠来的第一间中式茶楼“杏花楼”,在水坑口。

听阿爷说起这间茶楼,五举总觉他有些自雄。

开埠之初,香港的风月场集中于水坑口一带,依循上海、广州传来的“开筵坐花”惯例,酒楼茶楼选址于此,为方便大商家叫阿姑来陪席。除了杏花楼,随后新建的茶楼也依附于这一带,包括兰桂坊的杨兰记、威灵顿街的云来,还有邻近的得云、三元、得名、三多、琼香等。那年代,南北行华人逐渐富裕,上茶楼倾生意少不了摆花酒,就使茶楼杂役携花笺往临近的寨厅叫红牌阿姑,就是今天说的“出局”。出局一般都是一元,才有了“一蚊鸡”的粤俚说法。至于后来,港督要求水坑口的妓寨迁往新开发的石塘咀,方成就香港历史上绮丽的塘西风月。

但阿爷并不把其他茶楼放在眼里,另有其因。他曾拿了张照片给五举看。相片泛黄,却清晰。他说是往年常去杏花楼的一个英国领事,回国前送他的。看照片上杏花楼,的确是气派得很。阿爷说,你瞧这门板、窗花与栏杆,哪一处不是精雕细琢,站在三楼阳台上能张见整条皇后大道。阿爷说,当年李鸿章来香港办外交,英国人就在杏花楼摆酒设宴,那叫一个排场。五举便问,阿爷那是见过李大人了?赵师傅一怔,却不以为忤。他说,我那时小,没赶上见着他。可我给孙文先生亲手斟过茶。

山伯如今跟我说起这位阿爷,仍满是钦羡之色。我问他,孙中山在杏花楼做什么?山伯说,阿爷讲是闹革命的事。我一惊,又问,为什么要在茶楼上谈。山伯说,我当年也这样问阿爷。他说,茶楼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走私水货等勾当都在这里,富户商家则在楼上包娼庇赌、抽鸦片,故楼下耳目线眼众多,方便掩护及躲藏,一有洋人巡警出现,立即由底下通风报信,逃之夭夭。

我心里仍有疑虑,就去问了一个研究香港地方史的朋友。他少时便传来资料给我。话说一八九五年,孙中山与杨衢云、何启、《德臣西报》记者黎德,就是在杏花楼草拟广州进攻方略及对外宣言。当时的香港首富、立法局议员何启也在此次会议上发言,谈论起义成功后如何建立“临时政府”的政策大纲。后来,革命党人最高层会议在杏花楼包间里举行,研讨新政权建设问题。第一步决定国体,第二步选出新政府的临时大总统。会议最后确认在广州成立共和国政府,并一致推举孙中山为临时大总统。

朋友怕我不信,还带我去了永利街,看一座唐楼外墙的孙中山雕像。如此说来,阿爷赵师傅,见孙文,也就是十岁左右的年纪,与山伯做企堂一般大小。但对五举而言,阿爷“话当年”,都是别人的“当年勇”。他眼里的茶楼,今不如昔是真。阿爷记忆中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多茶楼为了生意,也曾各出奇招,但身段多是好的。小茶楼搏午市,楼头一角开设讲古,有茶水供应。说书的上台先寒暄几句,拿起惊堂木朝桌子一拍,讲的都是民间传奇、章回小说;《西游记》《济公传》之类,有时也穿插点时事新闻,是要讨观众欢喜的。后来,五举倒与阿爷在丽新茶楼听过一回书,说书的粤南生,据说是当年的名角儿,已上了年纪。那回讲的是《七侠五义》,一段入话,临了仍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老套。其间小歇,看粤南生佝偻了身子,还要亲自挨桌售卖凉果、花生,约莫也是为了多赚点小费。大茶楼看重的是晚市,设下歌坛,晚上七点到十一点,入场每位两毫。茶厅架起高台,有现场的乐师伴奏。请了当红的女伶演唱粤曲,多是南音、板眼与二黄等。阿爷说,像徐柳仙这样的大明星,一晚上要跑许多场,忙得很,就雇了黄包车代步。我一边服侍她,一边周围给客派歌纸,也忙得很。五举就问,后来呢。赵师傅说,后来香港有了影戏,谁还坐得住听歌?

五举又问,那“多男”也设过歌坛?阿爷眼睛亮一亮,何止?“多男”可是设过大局的。

就在那里。山伯向远处指一指。此时我坐在这间已被政府纳入了市区重建计划的老旧茶楼里,闻见空气中漫溢着奇异的青涩气。山伯说,这是陈年的普洱茶砖的味道。身处半个世纪前见证自己成长的地方,他脸上尚有一些茫然神情。

他指的方向是一面影壁。下头是这间酒楼独有的圆形卡座,深棕的皮靠背上有修补痕迹。影壁上是一只赤褐色的凤凰,不知是本色还是颜色已经斑驳剥落了。凤凰昂首回望,可以看到一个红色突起的圆形灯罩。如果在夜间,这灯亮起来,还是十分堂皇的。山伯告诉我,这只“凤凰追日”的木雕是“多男”的标识,待这酒楼结业后会被香港历史博物馆收藏。

山伯告诉我,听阿爷说那影壁的位置,曾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多男”在此举行过棋王争霸赛,引来城中热议。那段时间,一到晚间,座无虚席。多少棋迷,都在期待着他们请来的围棋高手对决,现场推盘。

山伯说,后来啊,到了那会儿商业电台《月老之音》节目主持人周聪,还邀请了当年的香港棋王苏天雄,一同做了回顾棋坛的连续广播。阿爷一期不落地听,我陪着他听。他一边听一边给我讲。末了叹口气,说苏棋王也老了,好多地方记得不对路喽。

年少的五举,没有亲眼见识过歌坛与棋坛盛况。他在“多男”做企堂的那几年,茶楼仍算热闹。间或可听到有人在听“丽的呼声”的天空小说,有人在茶客中穿梭卖马票。可他也觉得,茶客们的面目,正在老下去。

茶楼外的香港,正在十年间翻天覆地发生着变化。经历了本地社会跌宕,而后股灾、长期干旱后的持续“制水”与接连的台风,经济却在动荡与困顿中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中华煤气上市,启德机场建成并投入使用,葵涌和荃湾的卫星城市发展完成。中国内地在一九六〇年代初汹涌的移民,上个世代婴儿潮带来人口的年轻化。制造业空前地发展与扩张,其中纺织业渐成为香港的支柱产业。那个将五举带入行的邻家女孩,早已离开茶楼,成了一名纺织女工。

然而“多男”,还总有一些不变的风景。三楼的雅座,清早时,照样啁啾声一片。这些叹茶捻雀的老客,五举也渐熟悉了他们的面目。赵师傅教他,要服侍好这些提笼的客人。流水的散兵,铁打的雀友。事实上,他们风雨无阻,八号风球也挡不住。五举着意记得他们的习惯。爱穿青绸长衫的十六少,曾是德辅道潮风南北行的太子爷,家里有大哥执事,自己乐得逍遥。兄弟相阋,家道落了,架势不倒。喜欢喝的是“敬昌圆茶”。这茶饼是用老挝边境的曼撒山上最好的茶菁制成。野樟茶香,水性细滑,入口即化。提了鎏金的笼,里头是一对鲜绿的相思。那总是行色匆匆、裹了马经的张经理,原是观塘开塑胶玩具厂的厂主,“六七”过后厂子关了张,人便清闲松弛下来,脚步也慢了,他总爱坐楼梯口的六号台。喝上好水仙,点上两客流沙包,坐个上午。人懒洋洋的,养的却是勇猛的打雀“吱喳”。至于靠窗的三号台,倒并无常客。可有时订下了,阿爷便格外郑重地叫五举招呼好。

这天又是周五的清晨,三号台的客人又来了。五举看,是穿了哔叽呢的西装,身形壮硕的中年人。眉目很淡,脸上笑着,却并没有和任何人寒暄的意思。他坐下,要了“一盅两件”,又点了一客蜜汁叉烧肠粉,便头也不抬地看报纸。五举见他并没有随身的雀笼,却坐在这雅座,要多付一半的茶钱。但究竟也不想问,便又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这时刚过了八点,老客们,人和鸟都神归其位。捻雀客也有说法,有谓亦文亦武,楚河汉界。靠南边那一字排开的,满目琳琅,赏心悦目,倒颇像个粤剧大戏台。蓝黄色的黄肚、鲜绿的相思、眼眉入鬓俏过美花旦的石燕,它们较量的是啼声唱功、毛色与身形。这番“文斗”,行话叫“柴”。宣战靠的是各自主人,目不转睛地打量对手的雀鸟,先壮了声势,广东话里头“打雀咁眼”,便是典出此处。这一番唱斗,大约得半个时辰。唱到其中一方的雀鸟无精打采,成个礼拜都不再开口。靠北边呢,雀笼都被白布蒙着,里头是画眉、吱喳之类的打雀。这布盖的讲究是要“储火”,“到时好打啲”。要激起鸟的斗心,各施各法。两雀入笼,自然是死战。主人亦赌上彼此的茶钱。这天恰见张经理的吱喳应战。挑战的客倒是个毛头小子。这叫“赛张飞”的雀,是个常胜将军,观者甚众,却不知怎的,三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依着笼子瑟缩成一团。张经理叹口气,说声,老了。一抬手,便打开笼子门放飞了它。

众人一惊,熟人都知道“赛张飞”当年可是花了张经理两条黄鱼买来的。说放便放了?

张经理提着空笼子,扶着楼梯下去了。这时候,五举听到身后有人轻轻说,英雄末路,留有甚用。

五举回头,看正是在三号台饮茶的中年人。中年人重坐下来,理一理手上报纸,依然埋下头看。五举将他的茶续了水。中年人点点头,是致谢的意思。五举壮起胆问,客没带了雀来?

中年人半晌,方闷声道,看看别人的就好。我这人,输赢不起。

五举又问,先生刚才说“英雄末路”,是个什么意思。

中年人将脸从报纸上扬起来,望望他,说,人知道退隐江湖,却不懂雀鸟也有颜面。

五举想一想,说,人都只管这雀鸟的价钱。这么说,张经理是懂的。

中年人放下了报纸,饶有兴趣地笑了,道,细路,那你说说,这斗雀,你喜欢“文的”还是“武的”?

五举这回想也不想,说,文斗。

中年人正色,问他,嗯,为什么呢?

五举回头望一眼,答他,文斗的鸟,多半是自己要唱,是天性,是自愿,输了也心服口服。武斗,不是鸟自己要拼要打。是捻雀的按照它们的品种和脾性,硬要激将它们。画眉呢,就争女。隔篱笼摆只乸,咁佢就打。吱喳呢,就争地盘。说到底,这番打斗,都是人设计好了的。全是人自己要争,要看它们打。

中年人沉吟,眼里慢慢有光,又细细打量五举。待那光沉了,他从西装胸袋里掏出张卡片,用自来水笔写了几个字,说,交给你阿爷,我和他有话谈。

五举远远望中年人和阿爷谈话。阿爷和他说几句,点点头,再回头看看五举,眼里头有喜气。

晚上,阿爷和五举收拾后厨。赵师傅说,五举,阿爷问你,你可想学做点心?

五举说,我好好地跟阿爷学做企堂,不想旁的。

阿爷便又问,要是有人想教你做呢?

五举摇摇头,说,阿爷莫要笑话五举了。五举没爹娘,交不上咱“多男”那份拜师傅的“茶水钱”。

五举在“多男”做了一年半,眼见耳闻,渐渐知道了茶楼里的许多规矩。有明的,也有暗的。大小按的行当,虽不至成龙成凤,因是茶楼口碑的根基,有这一技傍身,将来旱涝保收。所以有意入行学徒的,家里的父母先想着要孝敬,渐渐惯坏了师傅们。尤其行里有些名望的,也自觉矜贵起来。这拜师,先得摆上一桌宴,再当面奉上一封利是,作茶水钱。三五节庆,家里都少不了打点,直至满师。

阿爷说,孩子,阿爷愿为你交上一份茶水钱,可这人不要啊。

五举一惊,这才听出阿爷刚才一番话,不是没来由。

阿爷慢慢说,你以为刚才招呼的客是谁,那是同钦楼的荣师傅啊。

五举茫然道,荣师傅?

阿爷说,嗐,要不说你还是个孩子。这荣贻生师傅,咱们茶楼行,谁不知道。别看他样子后生,从广州的得月阁到中环同钦楼,省港两朝的元老。二十出头,已经做到了“车头”。这行里熬年资,可没拴住他。同钦楼大按的头把交椅,做了许多年。人就怕有本事,“同钦”最出名的是什么?莲蓉!这“三蓉”月饼,每年上市就疯抢,靠的是什么?就是他这一双手啊。

五举想起来了,活了十几岁,“三蓉”月饼就吃了一回。是有年中秋,隔壁邻居家里口逻肚攒,排队买了一块儿。小姐姐分了他一小口。那软糯的香,入了口,在舌头上化开。没等他品出味道,化没了。

五举搔搔脑袋,说,他是茶楼的大师傅,干吗还要到我们这儿来?

阿爷说,他每礼拜五,是休工日,周围饮茶也是常理。都传说,他是琢磨着在行里挖人了。谁又知道呢?前阵子,疯传他要收徒弟,可究竟没有收。

阿爷看五举一眼,长叹一声,说,你这小子,不知是撞了什么大运,竟让他给看上了。

五举看阿爷眼里一闪,两行老泪,无知觉流了下来。五举便半跪在阿爷膝前,急急说,阿爷,我不要做什么点心。我跟着您做企堂。您拿手的“仙人过桥”,学会了,学好了,也够我受用一世了。

阿爷袖手擦一下眼,摸摸他的脑袋,说,傻仔,阿爷是替你高兴啊。福分这东西,是命里终须有。阿爷留你,就是罪过。这茶博士,做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我没看错,你是个有大天地的孩子。你要是条过江龙,阿爷就是你条江。你游过化得龙,也不枉咱爷孙一场了。

五举瞧瞧镜子里的自己,多少有点陌生。

厨师服在他身上,是有些大了。昨天下午去领衣服,管布草的阿姐看看他,说,孩子,大点儿好,看你这身量,将来个头儿且能蹿呢。

五举正一正帽子,让眉毛眼睛都露出来。他的眼神清亮,鼻梁也挺。但鼻翼却宽大,鼻头厚实,是典型的粤广人的“发财鼻”。邻居的小姐姐讲过,五举,你这个鼻子,今后要享福的。

这时候,天还蒙蒙亮。阿爷告诫,到了同钦楼,要起得更早。“五更三点皇登殿”,是赶早朝的皇帝。下半句是“一世夫妻半世床”,说的便是茶楼的点心师傅,早早起身,不可贪恋床榻家眷。要收拾好一天的家什,备足料,上好笼,等着开门迎第一批客。

大厅里还没什么人。五举环顾,空荡荡的同钦楼,似乎比白天时更排场阔大了。不像“多男”的格局曲折,将客都安置在自己舒服的角落。同钦楼要的就是一望无垠的气势,上了楼来,数千呎的店堂,迎面的大镜,看不到头。人多了,这里就是人海;人没了,便是空上又叠上一个空,继而是无数个,寥落得让人胆怯。彼时的香港,因为移民繁盛,已有寸土寸金之势。缺的不是物,也不是人,而是空。五举想,敢这样用空的,是要有多少底气。

桌椅都还叠着。不觉间,五举将椅子从桌上放下来。他手里一沉,有些吃力,知道这椅子是上好的木料。阿爷说,同钦楼,连满洲窗的窗棂都是花梨制的。字画装裱的镜框,都用的紫檀。他又搬起了第二把,这时,听到一个声音唤他,说,别愣着,快进来。

他脸一红,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企堂了。

唤他的人,正靠着后厨的门,似笑非笑地看他。这人身量高瘦,但看出年纪并不大,因脸上还有稚气,嘴角上冒出了茸茸的短髭。他眉头略皱一下,又催促,快点,师父等你呢。

五举就这么和自己的师兄见了面。谢醒,十五岁,是荣师傅门下唯一的徒弟,自小在茶楼长大,父亲谢蓝田是铜锣湾义顺茶居的“车头”,阿母是行内有名的“肠粉娘娘”。他在学校读到了中二,便读不下去。想要子承父业。谢蓝田托了许多人,让他在同钦楼“见世面”。又不知什么缘故,便拜在了荣师傅门下。

进了后厨,五举看着缭绕的蒸汽间,师傅们各归其位,穿梭忙碌。并未有任何人,因这个新人的到来,而放下手边的工作。大小有序的蒸笼堆叠着,山一样。空气中洋溢着醇香的肉味、蔬菜味。也有清凛的酸气,那是“面种”的味道。有人看他一眼,嘴角上扬算是打了个招呼。

谢醒带着他,穿过了整个后厨,停在一扇小门前。敲敲门,开了。

五举睁大了眼睛。里面竟然是另一个厨房。规模不大,但是灶具和炊具齐备,而且更为精致。

荣师傅问,你知道在这,跟我学什么?

五举答,莲蓉月饼。

荣师傅笑一笑,说,这月饼做得好,靠的是什么?

五举想想说,莲蓉。

谢醒在旁边哧哧地笑。荣师傅正色一喝,笑什么,他答得有错?

荣师傅翻开一个抽斗,拿出一粒莲子。在手里搓一搓,壳剥落了,放在桌上,雪白的一颗。

荣师傅说,带他去“小按”吧。

那年代,点心部分“大按”和“小按”两类。大按主要做月饼、龙凤饼、核桃酥、皮蛋酥等礼饼,每到年节,便是展身手的好时候。大按的主管,便叫作“大按板”。而小按则做虾饺、烧卖、叉烧包、糯米鸡等日常的包点。

大按是一间茶楼的门面,在人心中是堂皇些的。五举听到自己的去处,心里一丝凉,知道自己可能与月饼无缘了。

小按学徒,在厨房里叫“细路”。厨房里的师傅,都并不想带细路。因为早茶,是生意最繁忙的时候,讲个争分夺秒,并不像大按从容。若没有合适的人“帮熟笼”,非但帮不上忙,没有眼力的还会添乱。所以在很多茶楼,细路便等同于杂工。只能在角落里头,帮师傅磨刀、洗围裙,或者出外采买。点心师傅,也没空教你包点心的手艺。细路上心了,就在师傅旁边“偷师”。慢慢也就学得一招半式。

带五举的师傅,姓聂,诨名“三只耳”。这师傅是个大舌头,粤语叫“黐脷筋”,说话不利索。人问他姓什么,他说“聂”,可任谁听都是“叶”。他急了,便说自己是“三只耳”的“叶”。人就听懂了,日后也就很欢乐地叫他“三只耳”。因为大舌头,聂师傅的话很少。说起来,一句是一句,掷地有声。

再一层,聂师傅包虾饺是一绝。晶莹剔透,入口香滑多汁。一笼虾饺,恰好三只,又像极了耳朵,这诨名便又成了雅号。一只小小的虾饺看似简单,其实从发面、擀皮、调馅、揉团都暗含着许多门道。所以历来,被称为茶楼点心的“四大天王”之首。如此可知,“三只耳”在小按是很有地位的。

这一连一个星期,他和五举名为师徒,但彼此仿佛也没什么相干。五举照例是一大早三点出现在后厨,拖地、洗菜、刷蒸笼。刷好了聂师傅的,也刷别的师傅的。都刷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的。一连数日,别的师傅心里过意不去了。就故意对聂师傅说,“三只耳”,这么勤力的细路,你不宝贝,我可要收过来了。这话呢,一是致谢的意思,二则也是告诉聂师傅,这孩子厚道帮人是出于自愿,可不是自己有心占便宜。

久了,聂师傅思量这孩子实诚得未免戆居。别的学徒,“双偷”成性。第一是干活偷懒;第二呢,是瞅空跟师父偷师。可这孩子,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师父不叫,竟然都不斜眼看师父一眼。有时,聂师傅故意在他跟前,将包虾饺的速度放慢,五举依然故我。“三只耳”怎么说,也算是“同钦”有名的“小按板”,心里忽而莫名失落。有一日便说,细路,你不想跟我学?

五举站起来,恭敬道,想。

聂师傅便说,想?咱这行偷师是俗例,你不知道?

五举说,我知道。

聂师傅说,那你不偷,难道想刷一辈子蒸笼?

五举便说,师父若看得上五举,便会教我本事。我若是偷来的,自己用着也不踏实。

聂师傅听了,大为罕异。他想想,说,你且看着。

说完,他当着五举的面,包了六只虾饺,动作飞快利落。他将虾饺都摆到了五举面前,说,有个不对路的,挑出来。

五举略打量了一下,挑出了一只。

聂师傅问,这只怎个不对路。

五举说,另外五只,师父都包了十二道褶。唯独这只,师父只包了十道。偷工了。

聂师傅当下便知,这孩子非但不戆居,聪敏远胜于常人。他心下一阵感动,说,好孩子,记住了。咱们这虾饺,必须包上十二道褶,才算成了。这是师父给你上的第一课。

陈五举,是同钦楼历史上最快升到“大细路”的学徒。只用了两个月的工夫。

但没有人不服气。毕竟段经理那刁钻的舌头,二十年来,都是“同钦”上下厨艺的试金石。这种考验,有点类似于现在的“盲测”。三笼虾饺,段经理一一品尝,随即选出了他认为最好的一笼。这一笼,是五举包的。

其他两笼,是店里两个资深小按的作品。这二位师傅嘴里说着后生可畏,心里一万个不自在。

虾饺之难,难在由表及里。外面的饺皮,水晶虾饺的造型、配料要求严苛,面皮也很讲究。虾饺皮讲求烟韧,须以澄面和水晶粉混合,最关键的是热水撞落澄面时,撞得好和水温够,全靠经验所致。配料规定严格,虾三只,肥肉四粒,笋五粒,每粒大小均匀,如此配料口感丰富饱满。肥肉里面有水分、笋和香油里也有水分,足以让虾饺汤汁充盈。另一要诀,虾要用碱、盐腌制。遇上碱,虾肉纤维便慢慢收缩,紧致非常。再用水冲至虾体硬爽,脱水后起了胶。这才算大成了。

两年后,五举已经升至小按的“中工”。早午茶各种点心,早已不在话下。

他与他师父“三只耳”,仍然是后厨话最少的两个。做早茶点心贪黑起早。各位师傅埋镬开炉,要抖擞精神,免不了靠打打嘴仗。在浸荷叶、炸蛋散、炸芋头、腐皮过油的同时,言谈互嘲,嬉笑怒骂一番。

五举与师父,也笑,却没声响。这师徒二人,有自己的乐趣。他们沉默间,众人并不知道,烧卖笼前是一场无硝烟的竞赛。两人面前,一案的烧卖是花樽形,里面的馅料是鱼茸虾仁;一案是马蹄形,里头是牛肉鹌鹑蛋。师徒各自凝神,手眼并用,快而不乱。一捧一捏,仿佛在指尖绽放开花朵。远处管蒸笼的何师傅一声响,喊道:得喇!二人便以此为号,停下手来。

聂师傅仔细清点了数目,长叹道:衰仔,又胜了师父两只!

五举便说,花樽耗神。徒弟看着险胜,其实还是逊了师父一筹。

聂师傅便哈哈大笑,说,口花花。总之老辈说得没错,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这时候,荣师傅带着几个大按的师傅经过。看到这一幕,问道,五举,在小按做了多久了?

五举与他,其实已有些生分,但还是躬一躬身,答,荣师傅,我做了两年了。

荣师傅听到,便故意凑到聂师傅跟前,说,三只耳,听到未?两年喇。

聂师傅转过身,埋下头,只管将烧卖一只只放进蒸笼里,嘴上嘟囔说,使乜咁大声哦,怕我听不见吗。

后厨的人,都看出“大按板”荣师傅,来得勤了。

这天,聂师傅不在。五举一个人在那包叉烧包。师兄谢醒,便靠他坐下,说,五举,我帮你切叉烧。

五举点点头。谢醒切了一会儿,说,这批叉烧,咁多“黑鸡”。坚尼地的“烧味张”,自从给他儿子顶班,如今这叉烧质素,真是没眼睇。

所谓“黑鸡”,就是叉烧烧焦的边缘,包大包是用不得的。五举看一眼,说,师兄有劳,切掉吧。小张师傅不熟手,可叉烧的味道是不错的。

谢醒一边切,一边问,五举,你说这叉烧包,怎么叫个好?

五举满心专注包包子,顺口照本宣科:“高身雀笼,大肚收笃,包面含笑不露馅。”

谢醒笑笑,也不说话。过一会儿,他又问,五举,要让你回大按帮手,你来不来?

五举心里动了动,手里没停,轻轻给一只包子收了口,说,师兄莫消遣我。

晚上,五举带了几笼点心,回“多男”看阿爷。

阿爷到底年纪大了,这一年来,身体大不如前。开春染了一次风寒,许久不见好。店面上的活儿,渐渐力不从心。茶楼的经理体恤,就只让他上半天的班。好多些时间将息。

看到五举,阿爷高兴得很,精神也好了许多。

五举将点心热了,给阿爷吃。阿爷便吃,笑得嘴合不拢,说,我五举将这“四大天王”做得似模像样了。

五举想起什么,便问,阿爷,你说怎样的叉烧包,才叫“好”。

阿爷一乐,说,我孙包的叉烧包,就叫好。

五举也乐了,说,阿爷,我是问你正经的哪。

阿爷便正色,思忖了一会儿,说,我看,这好的叉烧包,是好在一个“爆”字。

五举也想一想,问,叉烧包个个爆开了口,不是个个都是好的?

阿爷说,是个个都爆开了口。可是爆得好不好,全看一个分寸。你瞧这叉烧包,像不像一尊弥勒佛。为什么人人都喜欢弥勒,是因为他爱笑。可是呢,这笑要连牙齿都不露出点,总让人觉得不实诚,收收埋埋。但要笑得太张扬,让人舌头根儿都看见,那又太狂妄无顾忌了。所以啊,好的叉烧包,就是要“爆”开了口,恰到好处。这香味出来了,可又没全出来。让人入口前,还有个想头,这才是真的好。

五举说,爆不爆得好,得面发得好,还得“蒸”得好。

阿爷哈哈一笑,对喽。发面是包子自己的事,“蒸”是别人的事。这蒸还更重要些。不然怎么说,“三分做,七分蒸”呢。所以啊,人一辈子,自己好还不够,还得环境时机好,才能成事。古语说“时势造英雄”,就是这个道理。

夜里头,五举躺在床上,睡不着。他想阿爷的话,却又想不透。他只觉得,自己是个没什么主张的人。没主张或许是因为没来历,把他放在哪里,他便落在了哪里,长在哪里。生了根,发了芽;若是把他拔起来,再落到其他地方。疼是疼一时。慢慢地,也就再生出新根,发了芽,渐渐长出枝叶了。

荣师傅与聂师傅,将五举叫到小房间里。

荣师傅说,五举,我和聂师傅说好了。让你回大按。你愿意回吗?

五举低下眼睛,说,我听师父的。

聂师傅面无表情道,这回不用听师父的,听自己的。

五举说,不回。

荣师傅说,嗯,那你说说,你不回的道理。

五举说,荣师傅把我带来了同钦楼,是伯乐的恩情。可是师父栽培了我,教我学手艺。我走了,师父两年的心血就白费了。

两位师傅都愣一愣。继而,荣师傅哈哈大笑,说,三只耳,你输咗。

五举茫然看着他们。

荣师傅说,我们方才打了一个赌,赌你愿不愿意回大按。

五举皱皱眉头,说,二位师父,五举人小,是把细路当玩笑看了。

荣师傅忙道,嗐,倒是我们两个老的不尊重。你可知这同钦楼,历来有秘不外宣的规矩。大按看上的学徒,需在小按先作历练,将这基本功夯打扎实了。我和你聂师父,有个君子协定,两年。两年后,你若成器了,他就要交还给我。可这个老家伙,竟然反悔想要留下你。我们呢,就打了一个赌。若你急于求成,想要回来,他便赢了。我就得再等个一年半载。

聂师傅摆摆手,说,罢了罢了,愿赌服输。你这徒弟,我可算给你教出来了、又试出来了。这天下的白脸我来唱,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荣师傅嘿嘿一笑,瞧你这话说得,多大的委屈,无非是惦记我许给你的“竹叶青”。跟我讨着数,尖牙利齿,一点都不“黐脷筋”。

大按的活儿,看着比小按从容,其实是跟着节庆走的。一到春节、端阳、中秋,便忙得不可开交。师傅们要日做夜做,才能跟得上供应。

要说对这唐饼,广东人可是历来讲究得很。像农历新年,各大茶楼的大按工场上下便忙着炸芋虾、“茶泡”,还有油角、肉松角;每逢清明节,便会有许多人来买煎堆、松糕拜山祭祖;农历五月忙着包粽;到了中秋更是一年一度最热闹的饼季。人们络绎而至,围聚在茶楼下的饼部买月饼。可让饼部忙的,还不只是中秋,而是过后所谓“小中秋”的嫁娶佳期。

这时,那排场大的,依照传统习俗,男家做大礼,会用数个涂上红、金油漆的木匣,把嫁女饼、生鸡生猪山珍海味都放进去。时新些的家庭,还会放入白兰地酒。以担挑吊起来运送,另有帖盒,用来放利是、金器礼金。每个木匣几斤重,装满嫁女饼也有十多廿斤重。

嫁女饼,就是喜饼。行内人又称五色饼,雅些的就叫作“绫酥”,因为分别有红绫、黄绫、白绫、合桃酥及鸡蛋糕。绫,即绫罗绸缎中的“绫”,是其中最名贵的衣料。礼饼以绫酥为首选,寓意荣华。而不同颜色的绫酥各有寓意,红绫馅料为莲蓉,寓意喜庆、红运当头;黄绫以豆茸做馅,寓意大富金贵;白绫则是五仁馅,代表新娘白璧无瑕。合桃酥和鸡蛋糕则代表“夫妻和合”“步步高升”。有些绫酥中还可加入蛋黄,则为彰显高贵、旺丁满堂之意。

其中当以红绫最受欢迎,因为意头格外吉祥。一个圆形礼盒,大概可盛三十个红绫。

有一日荣师傅兴致好,给我看过一张他收藏的同钦楼的嫁喜订单,落的日期是一九六五年。单上写着:“合桃酥伍拾斤、鸡蛋糕伍拾斤、黄绫酥叁拾伍斤……”伍拾斤为半担。就算到了上世纪的七八十年代,西饼开始流行,可逢年过节,喜逢嫁娶,大茶楼的唐饼,一般人家仍会订上数十至一百担。届时,每日同钦楼门外的送货车至少两三部,不断忙于往反。

由此可见,仅一个喜饼,就够大按忙上一年。也是茶楼收益的大宗。像“同钦”这样的茶楼,饼部的买家更是络绎不绝。所以说,大按其实是一个茶楼的门面,是摆在外头的。同业之间竞争攀比的,也正是这大按的饼品。

不太难想见,大按师傅在业内的吃香。高薪挖角的事,其实常常有。最好的师傅,甚至有老板要留住人,送过一层楼去的。“同钦”呢,也不是没从其他茶楼撬过人,手笔也都不小。比如北角“坤记”的岳长偐师傅,拿手的是老婆饼。那饼味道好得,人都说他是拿饼当老婆来“锡”。“同钦”的段经理挖他过来,用的是出奇制胜的法子。本来是雷打不动的,据说是知道了他的小嗜好,爱搜集鼻烟壶。经理忍痛将自己一只嘉靖年的壶做了见面礼。

因此这“同钦”大按的师傅,各擅胜场,多少都有自己的一点绝活。可许多年没收过新人。只两个学徒,除了谢醒,便是五举了。

荣师傅便要他的班底,毕其功于一身。师傅们看了他手底下常年荒着,又经过了小按这一层,知道这是他寻来的宝,自然都不敢怠慢。可是荣师傅教训五举用的法子,多少让他们看不透。

这唐饼,以“唐”为名,可算是点心里集大成的。口味、制作源法各地,煮法涵盖蒸、焗、炸、炒。除了饼食之外,糕点、小食、酥饼及甜点各适其适。原料上,以面粉制成的占多数,最常见的唐饼无非两类。一是酥皮,二是饼皮。前者口感松化酥脆,后者实净而面味浓重。

酥皮最考功夫,考验的是手感与耐心。要焗出酥脆的酥皮依赖人手,得把面团从外向内折,慢慢裹起,然后再擀平、折叠,如是者重复数次,折出至少几十层,焗出来才酥脆。入行多年的师傅,哪怕工多手熟,这一折一叠,稍懈怠走神,便无法尽美。

荣师傅便以此训练五举。一块面,揉、擀、折,不停歇地,让他做上一天。成了形状了,狠狠地用擀面杖一压,酥皮便成了死面,回到起点。然后重新又是一轮揉、擀、折。这揉的是面,却也是心志。在这夜以继日的锻炼中,人沉稳了,也渐渐挫去了少年人的轻浮气。总而言之,要的是他一个“慢”。

再一层,又是要个“快”字。用的法子,是炸芋虾。所谓“芋虾”,叫虾却非虾。其实是农历新年贺年的斋品,讨个丰收吉利,“食完笑虾虾,银纸任你花”。料呢,要拣几斤重、纤维多的芋头,刨成幼丝才不易断。芋丝以糯米粉浆拌匀备料。然而,功夫其实在个“炸”字。油镬里倒入炸油,大火升温。丢进一根芋头丝,不停搅拌炸起,待起泡浮面,转小火即出。要的是眼明手快,动作慢了,油温降下来,无法炸脆,又油又腍。火若太大了,芋虾瞬间变硬变燶。后来市面上的芋虾,多绕成绣球状,便知是偷懒所致。芋虾的上品,全是心机和时间的结晶。酥、脆、咸、香,干爽轻身。出入油迅速得宜,体态弯曲,芋丝生动得全须全尾,栩栩如真。

一个大大的芋头,起码花一个小时才能炸毕,其间还要不时观察芋虾颜色调整火候。长时站在灶边面对烘热火炉,极考脚骨力,且酷热难当。平常人,炸完一个便要喝凉茶下火。荣师傅着五举,每天要炸上十个芋头,中间不可停歇。整一个月下来,五举小腿上,站到青筋暴出。人瘦得销骨脱形,便是每日焗汗出油,生生将人熬干了。

别的师傅,看在眼里,想自己也让学徒吃过苦头,可何曾有过如此十方阎罗的架势。但碍于情面,并不好置喙。便是谢醒,也觉得师父过分,有心替师弟求情。荣师傅眼睛都不抬,说,他不做可以。你顶上?

如此一年之后,临近八月。荣师傅对五举说,进来,跟我做月饼。

五举跟他进了那个小房间,心里莫名还是起了波澜。他想他上次进来,已经是三年前的事。

房间里还如他记忆中一样。码得整整齐齐的蒸笼,墙上挂着大小锅具、模具。右首摆着一个龛,里面供着关老爷。

荣师傅戴上围裙,用擀面杖点一点案板,说,醒仔,和面。

五举见谢醒先将面粉过筛,在中间位置画一个弧形,倒入生油、糖水和碱水。将面粉逐步拌入,搓成面团。先醒上,发酵。

荣师傅点一点头,自己开了炉子炒馅。五举看着,知道整的是“五仁”,核桃、榄仁、瓜子、芝麻和花生。荣师傅将馅料各取混合,手底下便是斤两,分毫不差。末了问五举,“甜肉”还是“咸肉”。

谢醒说,师父,他知道什么甜咸。来个“八仙赏月”吧。

荣师傅便说,好。便又加上糖冬瓜、杏仁和腩肉。

空气中,弥漫着丰熟的面粉的味道和馅料的焦香味。

谢醒将面皮料分成小份,行话叫“加头”,擀成面皮。荣师傅说,细路,看着。便将一块馅料滚圆,填入饼皮,手囫囵一转,将模具按压。便是一个饼,上面是个铁拐李的图案。荣师傅说,饼皮八钱,馅料四两二,皮薄馅靓。多了少了都不对,老祖宗的规矩。

荣师傅将月饼上了盘,入了炉。过了一阵拿出来,刷上层蛋液。再入炉。饼成了,澄黄如金。荣师傅夹一只放在五举手心里,说,尝尝。

五举小心翼翼地咬一口,五味馨香,在他齿颊漫溢开来。

荣师傅问他,好吃吗?

五举使劲点一点头,露出了孩子的天真相。荣师傅笑了。

五举不禁愣住,嘴里忘记了咀嚼。这是他这一年来,第一次看师父对他笑。这笑的内容他难以判断。但见这壮大的男人,因为笑,眼角里打了一点褶。褶里面藏了一点暖意。

这时候,荣师父忽然收敛了笑容,对五举说,照样给我打一炉。

于是,五举打了他人生中的第一炉月饼。从炉子里拿出的时候,和师父打的一样金黄诱人。他将忐忑咽下去。

荣师傅看一眼,仍夹起一块,放在他手心里,叫他尝尝。

然而这块月饼,他咬不动,像石头一样硬。

荣师傅说,这种月饼,老辈叫“掟死狗”。反生,成炉都废掉。想想看,你入炉前,都做了什么。

五举捧着月饼,茫然看他。觉得月饼的温度,在手心里一点点凉下去。

荣师傅说,你和面的时候,加了一次水,又加了一次糯米粉。这就是“五仁”月饼,料只能让你备一次,由不得你后悔,修修补补再来过。一次错,成炉废。

荣师傅冷冷地看他一眼,说,这一炉,你都给我吃下去,一块不许剩。

八月初五,同钦楼的大按部格外热闹。尽管已入秋,三千呎的工场里头温度逼人。头上数把大风扇,嗡嗡作响,也并不管用。十几个赤裸上身的师傅,汗流浃背,站在案板两边不断搓饼,个个手瓜起腱,功架十足。另一张案板,则堆放了如山的馅料,四名女工密密地将它们搓成球备用。每年临近中秋,对同钦楼来说,便有如盛大的聚会。本已退休的整饼师傅们,自行“埋班”回茶楼帮忙,马不停蹄地造月饼。轻快的笑声与倾谈声,响成一片。混合着汗水与甜香的气息。角落里的五举,望着他们,手中拿一柄木铲子,搅拌着馅料。在这类似节日的氛围中,他也感受到了某种热烈,但又觉得似乎与自己无关。这时,师兄谢醒,端着一只大盆走来,人群中响起了如潮的欢呼声。这是荣师傅调好的莲蓉馅料。它将成为同钦楼,在这一年的中秋,再次称雄全港的秘辛。

五举接近成年的时候,这个城市又有了一些变化。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每个人都急了一些。说话,做事,甚至走路。都比以前快了一些。茶楼里,有些老人来不了,或者不再来了。有些年轻的面孔,渐渐老去。

师父仍然体态雄健,但也看得到鬓上有霜。

五举抱着一摞摞已包装好的唐饼,送去楼下饼部的店面。店面上挂着“同钦楼”的金漆招牌,在黄昏下有灰蓝色的反光。到晚上,“楼”字是看不见的,因为霓虹坏掉了,几天了也没有修好。

五举将唐饼放到柜台上,卖饼的阿娘一边往柜上摆饼,望了五举一眼,恍然大悟似的,说,啊,五举大个仔啦,生得咁靓仔。过两年要娶老婆了。

五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看那唐饼盒子上的年轻女仔,也在对他笑。这两年,“同钦”的唐饼包装,也跟别的茶楼饼家一样,做了改革。从“龙凤呈祥”,换成花花绿绿的旗袍女郎了。

这时候,师兄谢醒经过,好像刚刚从外头回来。谢醒穿着花呢的西装,已是时髦青年的样子,头发梳得油亮。他正待上楼。五举说,师兄,刚才师父找你。谢醒便退了下来,急问他,你怎么说的?

五举说,照你教的,说去送货了。

谢醒便松一口气,说,好彩有你。刚刚认识了一个新的股票经纪,倾谈了几句,耽误了。

第二年正月,师徒三人,吃了一顿团年饭。

三个人回到茶楼,是掌灯时分。荣师傅说,我该教教打莲蓉了。

两个徒弟,随他走到了小厨房门口。

荣师傅回过身,对他们说,我只传给一个人。

三个人都沉默。

五举想想,退后一步。他说,师父,师兄,我干活去了。

荣师傅拦住他,说,你,跟我来。

谢醒愣住,人僵在那里。荣师傅看他一眼说,没听懂?我只传给一个人。

谢醒嘴动一动,肩膀颤抖,说,为什么?我帮你炒了六年的莲蓉。

小厨房的门,“砰”的一声,对他关上了。

五举扑通一声跪下来。

荣师傅一眼未看他,说,换衣服,系围裙。备料。

五举说,我这一跪,是替师兄的。他纵有错,跟了您八年。您教他。我替你们炒莲蓉。

荣师傅系围裙,开炉,热锅。他说,我教谁,以后莲蓉也归你炒。

五举说,师父,您可记得当年,您问我,斗雀是喜欢文的还是武的。徒弟没出息,不想跟别人的心志走。

倒油。火大,油入锅“滋啦”一声响。

荣师傅关上火,静了半晌,说,我也告诉过你,我这人,怕输赢。我传给一个人,就输不得。

五举到了阿爷那里。

长大的青年人,不管不顾,趴在阿爷膝头哭了。

五举说,阿爷,我方才明白。师父对我恶形恶状,对师兄温言细语。种瓜得瓜,他明知如此,从一开始就害了师兄。

阿爷听着五举哽咽,手摸一摸,摸到他的肩膀,厚实实的。阿爷的一只眼睛障翳,看不见了。他顺着肩膀往上摸到了这青年的脸,棱角分明了,脸颊上还有泪。他摸到了他的唇,唇上有茸毛。唇微微抖动,还很柔软,依然是孩子的。

他躬下身,为五举拭去泪,说,孩子,可还记得当年咱爷俩,说那叉烧包。阿爷说,“三分做,七分蒸”。如今这话,得倒过来说了。人力在外,自然有好有坏。可到头来,还得看自己的那“三分做”,这才是做人的基底。

上世纪的七十年代,西饼开始占领香港市场,机制的西饼,由于花色多,产量大,馅料改革便于保存,不再受制于季节。渐渐为更多的香港人所欢迎。而且,西饼卖家所推出的饼券制度,改变了香港婚嫁喜饼的习俗规则,间接给唐饼的营销带来巨大冲击。

五举山伯,向我展示过一张“西饼皇后”李曾超群在一九七二年发行的永久通用饼卡。尽管,所谓“永久”的不渝承诺,因为一场忽然而至的金融风暴,随风而逝。一九九八年,超群饼店关闭。这张饼卡也由此作废。

我问五举,为什么留着这张饼卡。他说,知己知彼。

的确,这时候同钦楼的饼部生意,已大不如前。业内都知道,“同钦”的饼品之所以屹立不倒,全赖有一老一小。每年中秋,吃荣师傅的莲蓉月饼,仍然是香港人不可割舍的情结,像是为了满足一年中的某个念想。曾经“莲蓉家家有,同钦占鳌头”的茶楼胜景已不再。随着茶楼饼部的次第消失,转入饼家。机制逐渐代替手工。“家家有”已作新解。甚至于西饼满目琳琅的新品,以莲蓉为馅,亦不显尊贵。

荣师傅制莲蓉的秘方,精义所在,是在一个“滑”字。但这个时候的饼店市场,因为开始批量生产。厂家已惯在莲蓉中,加入膏粉、番薯粉鱼目混珠,增加滑度。但滑则滑矣,莲蓉的香味,早已欠奉。一回,五举买了市面上最受欢迎的西点“莲蓉班戟”,让师父试味。荣师傅尝了一口,即刻吐掉。他叹一口气,对五举说,如今,人的舌头,已经钝成这样了吗?

其实,五举何尝不知师父的心事。和师父相处的十年,他慢慢清楚,荣师傅的倔强,是这同钦楼的底里。在他的眼中,同钦楼要活,便须有别人所没有的东西,是独一份的。无论时移势易,物以稀为贵。只要是别人没有的,“同钦”便可稳稳地站住。荣师傅的莲蓉,曾让“同钦”站了几十年。如今,莲蓉老了,师父也老了。

五举也知道,师父埋头在小厨房里,是为了做一种新的月饼。这种月饼,叫“鸳鸯”。

难在制馅,一半莲蓉黑芝麻,一半奶黄流心。犹如阴阳,既要包容相照,又要壁垒分明。

但是,师父试了几年,只要进了焗炉,馅心受热融化。两种馅料,便一体难辨。

五举见师父小厨的灯亮了通宵。早晨出来,乌青脸色,形容憔悴。见他笑一笑,嘴唇咬得紧紧的。

这时候的香港,和以往不同。餐饮要建立口碑,扩大影响,没有茶楼歌台棋坛,便有了新时代的法子。其中之一,便是上电视节目。“丽的”电视因势推出了一个教烹饪的节目,叫《家家煮》。每次呢,请本港著名食肆的厨师,在电视上各展其能,教观众做一两道自己店里的拿手菜。当节目找到了同钦楼,段经理自然与荣师傅合计。段经理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如今的人啊,相信眼睛多过嘴巴。荣师傅去小露一手,就够我这边给咱店里打上一年的广告了。

荣师傅摆摆手,说,你看我皮松肉挂的,上电视的事情,谁爱看个麻甩佬讲古!让五举去,咱们“同钦”,就这一个靓仔头。

段经理想一想,说,也好。如今年轻人的天下。五举去,多吸引些妹妹仔来买饼。

电视台是五举从未来过的地方,其实是有些拘束。因为要来录这个节目,同钦楼上下是当了大事。段经理带他到渣华道定做了套西装,又将自己的领带皮鞋借给他。“三只耳”带他到“侨华”理发厅,找相熟的上海师傅给他剪了个精神的发型。待他华服革履地出现在荣师傅面前,他师父鼻腔里哼一声,说,臭小子,人模狗样的。段经理,你可别给我带成第二个醒仔!

“同钦”上下就都说,这才看出我们五举靓仔。要的,要的。那帮电视佬势利,先敬罗衣后敬人。

可到了电视台,走进了录制棚。导演立刻给五举换上了一身厨师服,又戴上了厨师帽,给捂了个严实。

导演打量五举,说,啊,难得我们的节目,今次上了一对俊男靓女。收视一定要上去。有运行!

剧务就在旁边说,是啊。这位小哥,靓仔过梁醒波啦。我们今期主题就叫“靓仔饼王”大战“上海公主”。

五举一边任他们摆布,听到这里,一边皱了皱眉头,觉得像师父所说,电视佬,实在是轻浮油滑。

待衣服整理停当了,他由场记领着往录制棚走。远远看见一张椅子上,坐着个年轻女孩,低着头。导演就将他领过去,说,戴小姐。这位是同钦楼大按的少当家,陈五举先生。

女孩抬起头,看他一眼。化妆师给她吹了一个陈宝珠的发型。这发型正是时下年轻女子的时髦,蓬蓬地堆在头上,按说是别具风情的。可因女孩的脸格外地尖小,这发型就显得大而无当。女孩皮肤很白,不是粤地少女象牙白的脸色,而是白得透明。她对陈五举浅浅地点一下头。嘴里轻轻说,陈生,你好。

声音十分软糯温和,但目光却清冷,甚至有些坚硬。

女孩说完,便将头低下去,并不等导演介绍她。

于是气氛变得尴尬。场记悄悄对五举说,这是湾仔“十八行”本帮菜馆的太子女戴凤行。是你今天的搭档。

五举便知道,这就是剧务口中的“上海公主”了。

录制开始,说是搭档,不过各做各的。中间有一个饶舌的主持人。气氛轻松而紧凑。先录制的是五举的部分。因时间有限,又是家常,五举便做了一个大按的老婆饼,又做了个小按的虾饺。因为驾轻就熟,他也就不太紧张了。

只是主持人,实在口水多过茶。待他做完了老婆饼,主持人将饼给在场的人分食,一面促狭道,这位哥哥仔,老婆饼整到当真好食。咁识疼惜人,唔知自己有冇老婆呢?

主持人将麦忽然递到他嘴边。五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闹了个大红脸。整个人都露出了呆相。

这时他听到有人哧哧地笑。看见女孩坐在旁边沙发上,乐不自禁。

主持人见五举没反应,便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说,看来台下各位靓女,仲有机会哦。有看过,莫错过。我们祝举哥好事近!

五举的眼睛,还在女孩身上。她却已经正襟危坐,收敛笑容,还是刚才的清冷模样。

比起五举,女孩倒是准备了两道大菜。一道是“本帮红烧肉”。因为节目录制时长,其实是带了做好的成品。但热油入锅,当真是香气四溢。看她的手势,毫无如身形般的娇柔,使起锅铲,竟有些虎虎生风的意思。做好了,女孩对主持人说,这是“十八行”的当家菜。他们从上海来香港,白手起家,靠的便是他父亲整得一手红烧肉。

这第二道是“鸡火干丝”,在上海菜里是有名的功夫菜。原料并不复杂,一碗高汤,主料无非是鸡丝、开洋和豆腐干。这考的是刀功。五举见女孩,手腕轻轻动作,便将一块豆腐干瞬间片成了薄片。轻盈灵动,全在方寸之间,一把大菜刀,竟被她使得有如绣花的针线般细致。

连主持人都停止了聒噪,和在场的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但就在这时,那柄刀忽然从刀把上掉了下来。

全场的人慌了神。问女孩有没有备用的。女孩不慌,说,我们上海人烧菜,一柄“胡顺兴”的菜刀打天下。钝了磨,坏了修。哪来什么备用之说。

她摘下围裙,说,既然没了刀,就不录了。

导演连忙走上来,说,姐姐,千万别,订个棚不容易,我这就让人去买。

女孩说,我使不惯别的刀,不称手。

五举瞧着,左右都下不了台。便从自己的刀箱里,挑出了一把,轻轻递上前去,说,戴小姐,这把白案刀,分量够,您先将就用着?

女孩愣一愣,接过刀,掂一下,抬头看一眼五举,说,谢谢。

接下来,五举看着女孩,举着自己的刀,将豆腐片细细地切成了丝。手法娴熟,快如细雨。主持人将一根豆腐丝高高举起来,用夸张的声调说,真的比头发丝还细啊。

女孩面无表情,没有任何呼应。她开始置锅,开火,吊高汤。将切好的豆腐丝与鸡丝,尽数放入高汤。摄影机给了一个特写。那豆腐丝在汤中,柔软,饱涨。

就在这时,五举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他忽然站起身来,对导演说,失陪了。急事在身。

五举甚至顾不上敲门,就推开了小厨房的门。

荣师傅看着自己的徒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问,举仔,跑什么,欠了电视佬的钱?

五举一边笑,一边用手背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他解下领带,松开了衬衫的扣子,狠狠地舒了一口气。他说,师、师父,那个鸳鸯……有了,用、用豆腐。

同钦楼的“鸳鸯”月饼,在这个中秋,再次创造了香港一饼难求的奇迹。

荣师傅难以想象,一片薄薄的豆腐片,真的可以分隔阴阳,让莲蓉与奶黄,完美地在一块月饼里各安其是,相得益彰。

他并没有十分享受同钦楼重新成为香港饮食界的焦点。他心中的快意,来自一个守业者在落潮时的有惊无险。面对媒体,他不再讳言自己的徒弟是个天才。他甚至将“鸳鸯”月饼最初的构想,归功于他们师徒二人的心照。

他想,是时候了。这个年轻人,已继承了他的技艺。那接下来,便是这么多年来,与这间茶楼休戚相关的荣誉,他将会一一渡让给这孩子。

而五举,此时想的,却是一个师父没有见过的人。那个给了他灵感的女孩。他自认是个木讷的人,从未体会到一瞬间的电光石火。他回忆那纤细的手指,将豆腐丝慢慢放进了高汤中,散落、饱涨,渐渐丰盈。

这个青年人,从未有如此的感觉。一种流淌全身的热,无比美好,怅然若失。

五举山伯,在向我描述凤行与他重逢的情形。声音变得轻柔,在他风霜满布的脸上,仍可见到微薄的甜蜜,从眼角的细纹里渗出。

那天五举劳作,企堂到后厨来找,说,有位客吃了我们茶楼的点心,说想见见店里的师傅。问想见哪一位。他说,就见上过电视的那位。

师傅们便起哄,说如今我们五举是明星了。

五举稍微收拾了一下,走出去。企堂引他到了卡座。五举看,是个清瘦的洋装青年,正举着报纸看。因为戴着鸭舌帽,并看不清面目。

五举恭敬地问,先生,您找我?

青年放下报纸,抬起头,将黑框眼镜也摘了下来,说,对。

五举定睛一看,也愣住了。这面目,竟正是他这些天一直记挂的人。不禁脱口而出,戴小姐。

女孩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这才流露了俏皮的女儿气。

面前的人,坐得挺拔,因为着了西装,眉宇间分明的轮廓,本就有英武之气。倒真让五举未曾认出来。他坐下来。女孩定定看着他,眼神先是冷淡的,后来憋不住,自己先笑了。五举便也笑了。

她将一个纸袋从包里取出来,摆在桌面上。说,我来还刀。

五举先吓了一跳,恍然,摆摆手,说,实在不用,留给你做个纪念也好。

女孩见他仍然在打量自己,便将黑框眼镜重又戴上,说,你现在可是当红小生。我不想给你找麻烦,让小报写了去。这身行头如何,可说得过去?

五举说,很像个港大的学生。

女孩说,以为你人戆居,说话倒是满中听的。

五举说,戴小姐……说笑了。

女孩细声止住他,叫我凤行。或者戴先生,哈哈。

两个人都觉得这笑声有些突兀,就沉默了下去。五举看桌上,正有一块“鸳鸯”月饼,但并没有动过。

凤行说,其实我想知道,这月饼里头,有没有我的一份功劳。

五举被她说中了心事,一时间有很多话要讲,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说,我有个认识的老厨,说你们上海菜最厉害的刀功,叫“蓑衣刀法”。

凤行笑笑,你想学吗?我教你。兜兜转转,又说回了刀来。还是你忘不了对我的借刀之恩?这份情,我是一定会还的。

以后,同钦楼上下就说,五举和一个时髦青年成了朋友。

又有人说,看见两个人结伴去看了大戏。在新光戏院。

看戏是凤行的主意。

先说的是看美国电影。五举说,西洋戏,我一个粗人,看不懂。

凤行就买了两张票,看《百花亭赠剑》。说,林家声做江六云,吴江柳扮百花公主。凤行说,你借了我刀,我便请你看赠剑。五举说,这个好,我听阿爷讲过。何非凡做过这出,收音机里有。

看完了。两个人都不作声。凤行说,这是老戏,说的倒好像是现在的事。本来不是一国的人,各有各的心事,也各有各的活法。到头来,忠爱难两全。

五举想想说,他们最后,还是希望要团圆的。

凤行说,世上哪来的这么多大团圆。就说是戏,杨四郎和铁镜公主算是团圆了,可长平公主和周世显又如何?

五举无语,看看凤行,想这么瘦小的一个人,内里仿佛有很大的气力。想的事情,说的话,都是她的。倒是自己一个大男人,长了二十多岁,好像处处都在跟着时世走,跟着别人走。听阿爷的,听师父的,听这世界的。

他便说,凤行,你以后多跟我说说话。

凤行便也看他。不知怎的,走到了春秧街,有电车“叮叮当当”地沿着路轨响过。虽然已经夜了。两侧的店铺都热闹得很。凤行在一个面店门口停下,面店门面不大。却有个堂皇的名字“振南面粉厂”。里面确实有轰隆的机器。五举看见面条很柔韧地从机器里一绺绺地游出来。五举是第一次见,感到新奇。

凤行和柜台的人打招呼,亲切地交谈。他们是认识的,用的上海话。五举听不懂。但觉得这话很好听,被凤行讲得爽俐,尾音处却有一丝软软的俏。

临走时候,凤行买了一袋面。凤行说,这家的碱水面很好吃。我阿妈爱吃,以前没有机器,都是手打的。

五举便说,你对这里很熟悉。

凤行往前走了几步,在一个卖南北货的摊档前驻足,对他说,我在这里长大。

五举周围望望,两边是有些低矮的唐楼,灯光昏黄。每扇窗户里,都能看到一个家庭的剪影。有夫妻争吵斗气,有父母教训孩子;有情侣蜜月饮水饱,也有老年孤寡无人识。他想象不出,凤行在哪里长大。

他说,电视佬说,你是太子女。

凤行笑笑,太子女?她远远地指一指,指向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她说,那里是我们家的铺头,卖红烧肉面。当年这个辰光,我还在店里洗碗。

她忽然捉住他的手,让他摸她的手心。那样细软无骨的手,掌心有厚厚的茧。

他们都觉出彼此手中的暖。便又握紧了些,没有再松开。

对于见到凤行的情形,荣师傅或许记忆犹新,但他并不愿提及。

那是凤行唯一一次,进入同钦楼的后厨。按规矩,对于除大小按以外的所有人,后厨是禁地。

当目送五举消失在楼梯尽头的二楼,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这时已是凌晨时分,她随五举悄悄潜入。

她推开了后厨的门,脸上还带着好奇被满足前的一种得逞的微笑。但她的表情,瞬间凝固,因她看到了灯下那一老一小。五举半躬着腰。一个身形厚重的壮年人,对炉而坐。

他们在同时间,也看见了凤行。

她闻见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难以名状的臭味,不由得掩了一下鼻子。

荣师傅在“补饼”。

这是同钦楼延续了数十年的规矩。“同钦”饼部,平日出产廿多款唐饼,除了坊间常见的鸡仔饼、老婆饼,还有皮蛋酥、摩啰酥、蛋黄酥、棋子饼、小凤酥等。每日黄昏清点,卖光的饼品,便须夜晚焗制补上。“同钦”的这一传统,在广州得月阁时流传至今。广东有个歇后语叫“阿茂整饼”,说的便是昔日得月阁的制饼大师傅区茂。因区茂不时巡视店铺,见哪种饼卖光就制哪种,以备不时之需,“无嗰样,整嗰样”。因是供求相应,各大茶楼的饼部,曾纷纷效仿“补饼”。然而,时移势易,到了这一代,唯有荣师傅还在严格地执行。

这一夜,荣师傅补的是“光酥饼”。

凤行闻到的味道,正是由此而生。这种饼身雪白、松软香甜的饼品,做法却极为特别。因为不放面种酵母,要将粉团发开,全赖添加一种“臭粉”。这“臭粉”当真奇臭。烘焙过程要等待其挥发,边焗边照看炉火。臭气氤氲散尽后,便是化腐朽为神奇。

荣师傅看着这个模样清秀的青年。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看到掩鼻的手迅速地放开。人也镇静下来,对他鞠了一躬,作为致礼。待头抬起来,目光与他相对,不卑不亢。

荣师傅看一眼徒弟,问这青年,你是五举的朋友?

青年点点头。

荣师傅沉吟一下,目光转向五举,用斩钉截铁的声音说,送客。

五举和凤行正向外走。听到身后一声喝,回来!

他们猛回过头。看见师父戴上手套,将刚刚焗好的光酥饼从炉里取出来。他对五举说,回来,给你朋友带两个走,回家吃。

这个秋天,五举决定娶凤行。

他想,这是他人生中一个很大的主张。他见过了凤行的家人,吃了凤行父亲为他亲手烧的红烧肉。浓油赤酱击打了他的味蕾,却也唤醒了他体内一些原不自知的东西。他醒了,他明白这个主张中,必然包括了放弃。

对于徒弟突如其来的通告,荣师傅似乎并不很意外。他听了只是说,你都大个仔,该娶老婆了。话俾师父知,哪家的姑娘好福气?

五举便说了。荣师傅一皱眉头,说,上海人,外江女哦。

但他即刻又故作开明,道,如今是新时代。外江本省一家亲,带来师父见见。

五举告诉他,其实见过。那天在后厨,师父还送了她两块光酥饼。

荣师傅愣一愣,恍然,哈哈大笑说,瞒天过海啊。你们两个,原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

说者无心,五举却倏然听出了师父话里的不祥。

他扑通跪了下来。他说,师父,我结婚后,恐怕不能回来店里帮手了。

荣师傅瞠目,当即站了起来。当听完了女孩家苛刻的结婚条件,他跌坐在了椅子上。

凤行的父亲说,凤行是接我衣钵的女儿。我年纪已大了,她幼弟还未成年。你娶她,必须入赘我家,夫妻同舟共济,撑起“十八行”。

过了半晌,荣师傅说,我养了你十年,你为咗条外江女,说走就走?!

五举听到师父的声音沙了,便哽咽道,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当我仔来养,我这辈子都拿您当亲爹孝敬。

荣师傅看着他,冷笑道,我有亲生仔,我要你孝敬?我养你是来接我的班。不是帮外江佬养出一个厨子,去烧下作的本帮菜!

五举听到这里,猛然抬起头,眼睛泛满了泪花,他说,师父,捻雀还分文武。我敬您,但我不想被养成您的打雀。不是用来和人斗,和同行斗,用来给同钦楼逞威风的!师父当年选我,不选师兄。是看我好,还是看我孤身一人无挂碍,好留在身边?

荣师傅颤巍巍地站起来,指一指五举,厉声说,你走,我不留你,走了莫要再回来。滚!

五举抬头,眼神灼灼道,好,徒弟不留后路。师父传给我的东西,我这后半世,一分也不会用。

五举对着师父,狠狠地磕了五个响头。荣师傅没看他,只是虚弱地摆一摆手。

这一晚,五举架起铁锅,烧上炭火,最后一次为师父炒莲蓉。他想起当年师父教他炒,说要吃饱饭,慢慢炒,心急炒不好。百多斤的莲蓉。那时他身量小,一口大锅,像是小艇,锅铲像是船桨。他就划啊划啊。那莲蓉渐渐地,就滑了、黏了、稠了。他心里高兴,就划得分外有力了。

如今他长大了,艇和桨都小了。他还在划,却不知道要划到哪里去了。

五举和凤行的婚礼,很热闹。但都是女家的人。同钦楼上下,没有来一个。外面的人都说,白养十年,他就是叛师门的“五举山伯”。

到了婚宴时,男方家来了一个老人,是阿爷。阿爷带来的却是丰盛的喜礼。红金油漆的木匣,嫁女唐饼有二十多斤。五色“绫酥”,一应俱全。另有帖盒,最上层的,是一整副足赤金的龙凤首饰。

五举取出一只红绫,咬一口,嚼着嚼着,眼泪流了下来。他吃出红绫中的莲蓉,是他自己炒的。

此后,每逢年节,新年、端午、中秋,五举必带上凤行,去看望师父。

每每在门口等上一两个小时,才走。数十年雷打不动。

然而这些年,师父没有再见他。

⊙ 事头:粤俚,指一间餐厅、铺头的主事人或老板。

⊙ 细路:粤语,指未成年的小童、孩子。

⊙ 乸:粤语,雌性的动物。此处指母鸟。

⊙ 戆居:粤俚,形容人呆钝、愚拙。

⊙ 数:粤语,好处、利益。

⊙ 锡:粤语,疼爱、爱惜。

⊙ 好彩:粤语,幸运、幸好。

⊙ 外江:闽粤等地对外省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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