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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太史春秋

燕食记 葛亮 27376 2024-01-12 12:55:25

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

——《论语·阳货》

五举山伯,同我站在同德横街连排的老旧出租屋前面。头上有从骑楼伸出的长长的竹竿,晾晒着各种衣物。在午后的微风中飘扬着。风过去了,它们便也颓然静置。在安静中,我们听到有上了年纪的人,使劲清喉咙的声音。如今这幢深巷里的三层建筑,被隔成了十几间,住着天南地北的七十二家房客。

向老先生摸一下刷了白灰的外墙,指着对我们说,好好的水磨青砖,刷成这样,现在都看不出了。你往上望,那里头有道坤甸木的楼梯,直通顶楼,头顶的三角梁顶天窗,件件精雕细琢。我上次来看,也都给拆得七七八八。

话里不胜唏嘘。五举山伯,央他带我们进去,说荣师傅想拍几张照片放在书里头。老先生摇头道,如今我也是个外人,向家子侄辈只剩下我一个,话也说不上了。

五举山伯说,师父记得他小时候,院子里有一棵老榕树。还在吗?

老先生想一想,说,跟我来。我们就沿着横街往前走,走了很远,才在街角转过去。我不禁说,太史第这么大吗?

老先生走得也有些气喘。他说,可不是吗?三面环路,一面傍河。以往可是占了同德里、龙溪首约、同德横街和同德新街四条街位呢。

我们终于在一个大铁门前停下来,旁边挂了个木牌,上面写着“海珠区少年宫”。跟那门卫说明了来由,才放我们进去。往前走了走,果然见了一棵大榕树。依然繁茂,粗得几人合抱,长长的气根垂下来,又落地生了根,枝蔓迁延。但树的一边靠了围墙。大约因为动了墙基,被人为地砍伐了枝干,断面结成了丑陋的树瘤,看上去就不怎么体面。

五举山伯,左左右右,找了许多角度,才把照片拍好。

放眼望去,这里只是一个空旷的篮球场。几个少年在夕阳底下欢蹦着。山伯道,师父说找见了榕树,就是太史第的后花园。向老先生说,对,叫个“百二兰斋”。你瞧那篮球架的地方,以前有个八角亭,庭外有兰棚。当年,叔公封逊翰林,放广东道台,慈禧太后赏了一百二十株兰花,就得了这么个名字。其他花草,都是从芳村花地杜耀花圃精选来的。

我忽然想起了荣师傅上次带我去柏园吃饭,在那两扇黑漆大门跟前不肯挪步子,便问起来。老先生说,哦,走,我带你去看。

他指着一处空旷的门洞,确实十分阔大,大约以往是巍峨的。他说,就是从这儿拆下来的。

我仔细看一看,门轴的痕迹,已经用混凝土堵上了。抬头望一望,不知哪户人家,从大门口屋檐的铁钉扯了细绳,上面挂了咸鱼和腊鸭。门楣往下垂了半条锈蚀的铁链。

老先生说,这里啊,以往吊着一个大灯笼。那铁钉上,挂着叔公亲手写的宅匾。

在向先生的指引下,我仿佛看到在正门上悬着巨大横匾,上有“太史第”三字的遒劲行楷,两边侧挂朱漆洒金楹联。入门宽敞,每进都有朱漆大门,上面镌刻贴金通花。内进是堂皇客厅,高悬宣统皇帝御赐“福”“寿”二匾,三进是肃穆神厅。神厅上有一巨型神龛,供奉祖宗神主牌,正中挂着“敬如在”的匾额。中设花局,局旁三边回廊围绕,两旁次第为书厅、饭厅。中央为梯台,左右分达女眷寝室。全屋的满洲窗,按每厅之名,尽有山水、花卉、扇面、古鼎、古币各款。往后便是后花园的胜景,据说整个广府,其盛唯有行商巨子潘、伍两家可一较短长。

老先生说,那时这同德里十号的正门,除非祭祖或红白大事,平日是不开的。家眷贵宾,大多从十二号的大门出入。

但是,在荣贻生的儿时记忆里,这正门却为一个陌生人打开了。

大约许多广府的老人儿,都记得这个秋天。

太史第请客,原不是什么新鲜事。每年从秋风新凉“三蛇肥”,可以一直摆宴到农历新年。来头大的宾客,也并不稀奇。本地大员、中央南下政要,加上殷商巨贾、文人墨客,虽不说络绎,可每每也是将河南老少的眼界胃口,都提高了几成。但这一天的动静,却是他们没有见过的。

整提前了一日,从南华西路至同德里,悉由警卫森严把守。同德里两面出口的更楼,全部上栅,有如宵禁。行人要经检查方许通过,直到那来客抵达,周边的交通方恢复正常。可是并没有什么人,看到他进去。因为一辆军车,直接送到了十二号的大门口。在列队的簇拥下,看见一个人影,斗篷闪动了一下,就进入了太史第。

外头的议论纷纷。太史第里头,也都揣测这大人物究竟是谁。仆妇们聚在后厨,少不了要说道。有的说是杜参议长,有的说是孙大帅。只是如今自家的大门,换上了凶神恶相的警卫,闲人是不许过去的。

好事的,便去打听,回来说不得了,怕是这人物来了,广州又要出大物事。三太太罗氏经过,在窗沿儿听见了,狠狠咳嗽一声,说,轮到你们嚼什么舌头。前朝张总督,到孙先生,还有和咱通家的李将军。过往的客流水一样,太史第可变过一分颜色。任是谁来了,不是冲着吃一口太史蛇羹。你们都给我打起一万分精神来,别丢了咱家的脸。

来婶便说,老爷交代下来,往日做龙凤会,入羹的至少用风前牡丹。可现时咱兰斋后园里,多是蟹爪。今天一大早,去了两个花王,到芳村调了新鲜的大白菊。这去了有两个时辰,人人可不都等着吗?

三太太皱一皱眉头,说,那还愣着干什么,主桌的全都改成“鹤舞云霄”。

仆从们面面相觑。三太太才想起,八月台风,园里的白菊倒毁了大半。花王们紧抢慢抢,“鹤舞云霄”只留下了几盆。中秋为给李将军接风,全都用掉了。这种奇菊,是太史第的名产。看是大白菊,白中微透淡紫,不及风前牡丹饱满,味道却更馥郁清冽,可谓食用菊花中不可多得之物。每宴请上客,才以此花与蛇羹相配。

三太太头上也有了冷汗,想也是疏忽了,精打满算,可不能因为几盆花露了怯。

这时候,众人却闻见远远飘来一阵清香,先是游丝一样,继而浓烈了,撞击了每个人的鼻腔,醒了所有人的脑。

少年阿响,看见自己的母亲,随着大少奶奶颂瑛,从回廊走过来。后面跟着花王和几个男仆,每人两手里各拎着一大盆菊花。定睛一看,可不正是“鹤舞云霄”。

颂瑛对着三太太行了个礼,道,三娘,咱同德里一戒严,连同去芳村的路,也要绕上一大圈。冯叔他们许是路上耽误了。我就想起来,廖家小少爷过满月,咱去年借出去四十盆菊花,有十五盆是“鹤舞云霄”。当时爹高兴,说不用还了。我跟廖老爷一说,人家也当说救急。二话没说,给咱们拿回来了。

罗氏点点数,口中道,我们太史公,手一大,金山都许给人家。还好有个持家的新抱。人老不灵,你倒想到我们前头去了。

她笑一笑,不过话说回来,许出去就出去了。再要回来,倒好像我们向家送不起似的。

颂瑛也笑笑,说,是媳妇不周到了,三娘的话记下了。

三太太一回头,对着厨房里说,还都愣着!这菊花也来了,还要再偷上半日懒吗?

厨房内外,刚刚还定着。这一说,都热火朝天地忙起来。

一阵油烟泛起来,罗氏掏出手绢,扇一扇,对身旁的两个姨太太说,老八老九,你们俩那出《夜吊秋喜》,也好练一练。晚上要是堂会不济,老爷少不了要你们唱,都给我仔细着点。

待三太太走了。空气好像松懈下来,骤然快活了。各人手上是没有停的。大厨利先叔,将汤吊高高一扬,唱起了“南山调”。来婶说,刚才三太太在,也没见你这样威风。

利先叔促狭笑道,太太不在,自然是威风给你看。

此时上汤已够火路。上汤滤好,汤渣全倒进竹箩去,做了厨房伙计的“下栏”。上汤味厚,是二十只老鸡、十多斤的精肉和金华火腿,熬了一夜。

蛇要新鲜下锅。桨北路“连春堂”的蛇王鸿,一早候着,在厨房外的天阶一展身手。宰蛇有序,要蛇驯服,先取其胆。太史第做宴,所用皆为猛蛇,掉以轻心不得。他那一套如庖丁解牛,谓神乎其技,行云流水。男孩子们自然是雀跃地去围观。阿响倒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对着后厨外头的铁笼子。笼子里有只七间狸,不知是哪房少爷买来玩的,小得狸猫样。尾上的条纹也像猫,黄一道,黑一道,白一道,长长短短有七节。这小东西也看着他,如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忽然有了可怜相,蜷在角落里。阿响执起半只秋梨,将手伸进笼去。那狸子盯着梨,露出恶状,猛然扑过来,差点咬着他的手指头。

来婶飞步,一巴掌打在笼子上,一巴掌又打在他脑袋上,说,不知死的鬼!

她便也拎了阿响的耳朵,直拎到了慧生面前,说,慧姑,你嘅仔真是个活菩萨。别的细路都去看劏蛇。他一个人在那喂狸子,手指头差点给咬穿了。

慧生便也是一巴掌,打在孩子屁股上,说,这是你喂得的吗。让你擦通花,都擦完了?

阿响点点头。这大院三进,每一进一道朱漆门,半扇门雕了通花,洒上金箔,每逢年节大事,要逐只拆下来洗刷。阿响一个人,踩了个小凳子,擦了整个后晌午。

大少奶奶颂瑛走过来,执了一柄菊花。看见他,倒蹲下来,摸摸他的头,说,蛇王鸿那儿热闹着呢,不去看?

阿响摇摇头。

颂瑛说,我刚瞧见了,不怪他。这孩子心里有慈悲,好事。

慧生叹口气,一个细路仔,心这么软。长大了让我怎么放心。

她抢过颂瑛手里的菊花,说,少奶奶,你且快放下。让下人们看见不好。这漫山有活不干的人,怎么轮到您来动手。

颂瑛闪一下,避开她,说,怎么我就不能动。这要上桌的,亲手洗了我也放心。她便将整朵的“鹤舞云霄”,泡在清水里头。阿响看着她执着花柄,轻盈地在水里摇动,然后拿出来,又在另一钵水里头浸上一浸。那手在水中,手指葱段似的,晃一晃,像在舞似的好看。颂瑛看这孩子定定盯着她看,就说,这是盐水,泡一泡,小虫子就下来了,花瓣吃了不闹肚子。

阿响望一望她,点点头,看颂瑛直起身,同母亲一道,将菊花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摘下来,落在竹匾里,像是落了一层雪。一层又一层,雪就厚了,密密实实地将竹匾铺满。

颂瑛说,这孩子,叫阿响,可倒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慧姑大笑道,哈哈哈,叫这个名,自然是小时候哭得地动山摇。

颂瑛听她笑得,倒是失了神,喃喃道,慧姑,有个自己的细蚊仔,日子苦辣酸甜,倒是都有滋味了。

慧生便立时不笑了,又一个巴掌打在阿响屁股上,说,人人忙,你倒学会叹世界。去,把这钵柠檬叶给我洗干净去。

颂瑛看着他的背影,说,那时不及一个筲箕长,转眼风似的,也长大了。

阿响便拎了一只桶,去井边取水。恰好经过天阶,连春堂的女工们,架起台,正在出骨。女工一手拈蛇,一手用大拇指从粗的一头铲进去,蛇肉离骨脱出,那手势利落,不消两三下便拆好一条蛇。阿响看着,倒想不起了这些“茅鳝”,刚才在地上血淋淋挣扎的样子。

他坐在小板凳上,拿一柄小刷子,细细地洗那柠檬叶。太史第的后花园“兰斋”,种了好几棵柠檬树,这些年也长了不少。利先叔有年让他站在树底下,在树干上划一道,说,阿响,明年再看看,你长高了没。第二年,他老实地站在树底下,见那一道高过了自己头顶了。他以为自己长矮了,偷偷哭了一场。慧生知道了,当娘的去和利先叔理论。她大了喉咙说,谁再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就跟这棵树明年一道遭雷劈。

几年过去,这树没遭雷劈,倒更茂盛了。娘俩儿在太史第稳了脚跟。阿响喜欢采柠檬叶。做蛇羹,嫩叶不够味,老叶太硬了。他呢,就会眯起眼睛,对着阳光看,就能看出老嫩,下得去手。他一边洗,一边撕去叶脉,叶子分两半,一叠一卷,放在手边的笸箩里。

卷好了,送到后厨,正看见利先叔在熬蛇汤。远年陈皮与竹蔗味,和蛇汤清凛的膏香,混在空气中漫渗开来,让他不禁嗅一嗅鼻子。

利先叔接过笸箩,将柠檬叶卷放在案上,麻利利地切开了。蛇羹考刀功,这柠檬叶要切得幼若发丝,才算过关。这一案子,都是切成丝的各色配料。阿响看得出神,利先叔倒说,叔考考你。闭上眼,数数这案上切丝,数出了有赏。

阿响便真闭上眼睛,一五一十地数:鸡丝、花胶丝、冬笋丝、吉品鲍丝、冬菇丝、陈皮丝、姜丝、广肚丝、云耳丝。

利先叔哈哈一笑,说,不声不响,还真是好记性。

说罢了,就端起碗,盛一碗蛇汤给他。

阿响不接。利先叔说,好小子,有赏不要?

阿响愣一愣,还是不接,说,我娘说了,不合规矩。

利先叔便自己一口将汤喝下了肚,然后长叹一声,人间莫过三蛇鲜啊。

说罢偷眼看阿响。阿响舔舔嘴唇,定定地看他。利先叔又盛了一碗,放在他鼻子旁边,荡一荡,说,香得。

这时候,就看慧生,一把夺过碗,猛顿在案上,厉声道,厨子偷食,教坏细路。

利先叔一时语塞,恨恨道,下栏命!

一九二九年的香港《华星报》曾刊登一则广告,足证彼时“太史第蛇宴”令城中各大酒楼马首是瞻之盛况:

广州四大酒家每年制作之菊花五蛇羹,系用巨资,聘请向霞公太史之厨师传授制法,久已驰名遐迩。自分设楠园、大三源、闻园各酒家来港,每年于秋末冬初,三蛇已肥之际,必依法烹制应市,近已出世,曾尝试者,莫不交口称赞,并运到大帮南雄新鲜北菇,香味异常浓厚,每日又有竹丝鸡烩山瑞,均为应时补品,好者幸勿失之交臂,是幸。

香港:威灵顿,闻园酒家;石塘咀,楠园酒家;油麻地,大三源酒家。

我问五举山伯,做这“三蛇会”有什么讲究?回说三蛇坊间说法不一,可太史第必用金脚带、过树榕、饭铲头三种。每蛇宴,要二十副,蛇汤才得其味。“龙凤会”则是三壳蛇、一壳鸡,辅以蛋白猪膏,令其甘滑。所有荤丝走油炸过,方可会蛇入大锅慢炖。

我又问,这太史第的蛇宴除了蛇羹,是否还要摆上九大簋?山伯说,师父也曾对他讲过,都是精巧非常的菜式。啖蛇羹,须同饮蛇胆酒,热双蒸或三蒸,始能进补行气。佐胆酒,先上一个四热荤,其中少不得有“鸡子锅炸”,这是太史筵上的看家菜。压席的是红焖山瑞,太史的牙口不好,就舍了冬笋用广肚同焖,焖到肚润汁入。他究竟也记不清,大约还有大良积隆咸蛋、蒸鲜鸭肝肠、杏汁炖白肺、菊花鲈鱼、夜香虾丁、红炆文庆塱鲤鱼和一道“太史豆腐”,都是外面吃不到的。

我说,你见荣师傅做过?

山伯摇摇头,说,师父只做大按,未见他动过红案。我跟他去恒生俱乐部吃过一次。那里的主厨说是太史第大厨李利先的徒孙。师父吃了几口,直摇头。

荣贻生小时候,确实吃过太史第的宴菜。

那天,他吃到蛇羹,已是太史第的掌灯时分。遥遥地,他看见向太史的饭厅,有稀疏的光从满洲窗里渗出来。窗上有一团影,格外净白,几乎称得上璀璨。那是一只法式的水晶灯,在两面落地大镜之间,华彩辉映,绵延无尽。

间或有丝竹声传来。太史饮宴,逢有贵客,必请堂会。粤剧有之,因当年点翰林,曾于京师候职,京戏国粹也是向太史心头所好,并曾一力促成梅博士赴粤,成就佳话。广州的“闻声班”虽不及京津,但算勉强可听。第八第九两位太太,皆出身梨园,饮宴酣畅时,也可助兴。

这回饮宴于太史第,也是前所未有的漫长。几乎到了后半夜,还没有结束。

少年阿响,自始至终,并没有看清楚这个大人物的脸。他只是在擦通花时,似乎看见了这人的背影。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但两条腿却绷得笔直。脚下生风,马靴在石板地上,有沉实的钝响。

在这咿咿呀呀的声响里,他手里捧着一碗饭,默默地吃着。饭上是半条煎得香喷喷的白咸鱼,淋了浙醋和砂糖。

食下栏,是太史第仆从间的积习与传统。在宴请接近尾声的时候,后厨总有一些剩下的饭菜,或是高汤熬尽的汤渣,或是摆盘余下的菜肴。最受欢迎的,自然是蛇羹。那往往是厨房里有权力的人,负责分配。一个“近身”仆妇的孩子,分到的自然不多,浅尝辄止。

阿响闭上眼睛,回味蛇羹在齿颊间的余味,膏腴而香甜,还有一丝隐隐的酸,是他亲手摘下的柠檬叶。

这时候,他却觉得手里的碗,猛然被人夺走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对面一个男孩子,狼吞虎咽正吃着自己的饭。

他看见男孩白净的脸,因为吃得太快,而泛起了绯红。额上渗出了薄薄的汗。梳得整齐的头发,额发黏腻地耷拉下了一绺,看上去有些狼狈。

这男孩子,似乎被这碗饭吃得噎住了。他站定,顺一顺气,眼睛定定地盯着阿响,忽然喉头一动,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这才将碗还给了阿响,用手指支了支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说,饱了。

然后又说,今天的鱼煎得刚刚好。

阿响这才回过神来,恭敬地唤他,堃少爷。

是的,面前这孩子,是太史的第七个儿子。比阿响长一岁,大名锡堃,在南武学堂念书。

阿响看他,还是刚刚下学的模样,书包还斜斜地背在身上。

阿响捧着碗,张张口,终于问,少爷,您没吃饭?

这做少爷的,倒是不着急,把包取下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挨着阿响,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吃了你的吗?

阿响说,您这……

上房掀瓦,下地撵狗!七少爷一拍大腿,嘴一嘟,学了三太太捶胸顿足的样子,这一回可倒好,点了先生的帐子!

阿响一听,知道堃少爷又惹上了祸,被罚没了饭吃。他同情地看看这男孩,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一个秋枣,在衣服上擦一擦,递给他。

向锡堃接过来,咬了一口。这时远处传来高胡的过门声,他叹一口气,说,饭可以不吃,可这戏也听不得,真是冤煞了啊……

阿响见他拉了长长的戏腔,拎起并不存在的长袖,挡住了脸,佯作呜咽,也觉得好笑。锡堃倒抬起脸,正色道,你说我属什么不好,属了个“茅鳝”。爹每次摆蛇宴,就让我上桌陪客。这是什么个道理,不是让我看着自己被扒骨抽筋熬汤喝?

阿响说,这是疼您。我娘说,少爷小姐们除年节都上不了大台,就您吃过整席的宴。

锡堃摇摇头,说,吃不吃的倒无所谓。可是,在这宴上听大老倌的戏,饱耳福才是正经。今天是白玉堂和林思仙,可惜了。

这时,他定定站住,支起了耳朵。半晌,转过身,似抖动了头上的花翎,一瞠目一个起势,喝一声,凤仪亭,凤仪亭,等候佳人诉衷情。

这一喝,倒将他自己吓了一跳,四望了没人,先对阿响笑起来。刚才还是个嬉皮笑脸的吕布,远远鼓点响起,他这架子一端,忽而身段也婉转了。是貂蝉接口唱道:匆匆绕曲径过花阡,千钧重担付婵娟。脂粉远胜动横拳,一副温馨脸,冷笑是刀默是剑……

阿响看七少爷,在后厨稀薄的昏黄灯光中,无声地唱,一人分饰两角。脸上有一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与方才的天真判若两人。他看得有些呆住了,也不由为他的表演所吸引。这是一个让他陌生的堃少爷,大概因为融入了角色,在他作为一个孩童的眼光,并不输任何一个在广府当红的老倌。他禁不住鼓起了掌。

锡堃大约也感到得意,对他一抱拳。但阿响却见他眼神黯然下来。他重又坐下,低下头,闷声道,听我爹说,我娘最喜欢的戏,就是《凤仪亭》。阿响,我往后有个心愿,就是写一出戏给我娘。

他抬起脸,看着阿响,问,你说,我能写出来吗?

阿响也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使劲点一点头。

堃少爷于是又高兴了。他使劲拍了拍阿响的肩膀,说,我今天吃了你的咸鱼饭,我们就是碗盏之交。我要报答你,我教你唱大戏好不好?

阿响没吱声。

堃少爷想想说,那我就教你读书?

没待阿响回答,他愉快地站起身来说,就这么定了。

见阿响回来,慧生劈头就问,饭吃完了?

他愣一愣,轻轻应一声。

但慧生却立时拎起了他的耳朵,说,好嘛,几天不打长了本事,讲大话!来婶说看见堃少爷吃了你的饭,是不是?

阿响不说话。

慧生越发气,说,少爷荒唐罢了,你也跟着起哄吗?这大小规矩都没有了,你给我跪下!

阿响仍不出声,自己走到了墙角里,扑通便跪下。背却挺得直直的。

来婶走进来,将浆洗好的衣服端进来,一件件地抖,说,这七少爷也是,怎么好吃下栏饭!这不是连老爷的脸都捐进去了吗?

慧生一听倒气结,说道,下栏饭也是饭。谁叫缺个人照应呢。

来婶冷笑,你们家的小菩萨,倒照应上了,难保自己不饿肚子。

慧生想想,便说,那就饿着!细路仔,饿一顿长记性,记得自己的身份。纵是吃下栏,有个娘,也饿不长久。

夜里头,慧生伺候颂瑛睡下。

颂瑛靠在床头,对她说,今天五小姐寄过来一听饼干,说是美国产的。你拿去给阿响吃,别让孩子饿肚子。

慧生说,让他饿饿也好。

颂瑛叹一口气,说,你既知道来婶的脾气,和她置的什么气。

慧生回道,少奶奶,我是替七少爷不值。看到少爷没饭吃,一个两个,也没见伸把手。

颂瑛说,老爷和三娘不让吃,他们也是不敢。

她想一想,说,我们这老七啊,专门在风头火势上招惹老爷。一个没娘的孩子。六娘生他时还没过门儿,人先走了,也是可怜。任谁不是伏低做小。他可好,整个太史第的动静,谁都没他大。

慧生抬起头,硬硬颈说,我倒觉得,七少爷这样好。别人是一回事,先别把自己个儿给看轻了。命要都是顺着来,谁去跟命抗呢。

颂瑛揉揉太阳穴,笑一笑,他呀,不是跟命抗,更像是天性。长这么大,风吹似的,谁都拴不住。我是喜欢,只怕他这么着,将来吃亏。

慧生说,唉,除了五小姐,他也就跟您亲近些。

颂瑛说,长嫂如母,就搭把手。我这样,也更明白他一个人的苦。下个月是他娘的忌日。你替我多准备些金银衣纸,拜她佑一佑自己的儿子。

慧生轻轻应一声。外头有风声,将一扇将开未开的窗子,吹得直响。慧生走过去,将窗子关紧了。

颂瑛往窗外看看,道,还说今年秋天,比往年凉了些。这说话间,就快要过年了。

慧生和阿响,在太史第已经是第七个春秋了。

夜里头,她就着灯光,撩开额前的头发,还能寻见殷紫的戒疤。她细细地看。镜子里头,倒也看得见床上那个小小的孩子。睡得正酣,均匀地呼吸,胸脯一起一伏。她回过身,走到床前,给他掖了掖被子。

阿响颤抖了一下,肩膀也蓦然动一动,应该是做了梦。他嘴角上,还有残留的饼干渣。她为他擦掉。手指碰触到孩子的唇,那么柔软。这让她心里动了一动。

她想,这孩子终于长大了。

这样想着,她觉得胸前涌出了一股滚热的东西。她不禁低下头,让自己贴了贴孩子的脸。

那时候,他不如一个笊篱长。

她在佛山老家,静静地等。那段时间如此煎熬。等到自己的头发长到了三寸。她便包上了头巾,在远房堂兄的介绍下,进入了南海乡绅何家帮佣。她很清楚,一个女人,独身带着婴孩,在世俗的舆论中如此招人耳目。但是,却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大富之家的仆从。

她是对的。以后的两三年,并没有麻烦找来。尽管她如履薄冰,常常在夜里惊醒。但她看看那孩子还在身边,稳稳地睡着,便也安然入梦。虽然这期间,她受到过堂兄的勒索,但她懂得也庆幸月傅的先见之明。千金散尽后,一切有惊无险。

何家人敦厚,看重她的伶俐与活泛。她很快就成为何二小姐颂瑛的近身阿姑。二小姐在新学堂念书,却肄业回到了闺阁。据说是要从父母之命,践行一门指腹的亲事。

姑爷如何尚不知道。这联姻的亲家向氏,好生了得。与何家同出于南海,有宗亲之故,却胜在是簪缨世家。祖上为巨富茶商。如今主人,清末中进士,点翰林,人称太史。少年师从康有为,参加过公车上书。辛亥革命以还,失意宦海,索性隐居于乡,以诗书饮食自娱。因承继祖上基业,且有外洋烟草公司的代理之职,故也安于富贵逍遥。关于这位太史公,民间有许多传说,大约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一房接一房地娶老婆。当年觐见慈禧,老佛爷高兴,赐他酸枝、红木镶象牙的大床给四位妻妾,并答允他每娶就赐大床。这样赐了七张,太后薨了。再后来,大清也没了。他倒是还没断娶,且不拘相貌。广府便流传了民谚:“太史娶新抱——好好丑丑。”直娶到了十一房,这才觉得薄暮已至。可妻妾成了群,自然是关照不暇,难免摆不平。当年点了翰林,朝廷有诰命衣冠所赐,依例是原配岳氏应得。但因为向太史属意三太太,罗氏不声不响,就成了诰命夫人。这岳氏一气之下,竟就殁了。

而何二小姐要嫁的,便是岳氏所出太史的长子锡寒。便听说这大公子执意为母亲守孝,三年不娶。可到了第二年,向家却传来消息,说大公子也急病而终。

依佛山俗例,女子未过门,夫未婚而死,是为大不祥,无人肯娶。颂瑛心虽不愿,唯听从族训,与大公子缔结冥姻,默默嫁到了向家“守清口”。

何家选了慧生,做了颂瑛的陪房阿姑。

多少个夜晚,慧生听见颂瑛在房中饮泣。

可第二天,见她起来,照样梳妆停当。给公婆问安,对着一大群姨娘的面,大方落落,不卑不亢。那形容举止,竟然天生就是这巨绅之家长房媳妇的样子。未竟一月,太史第上上下下,都称得赞得这大奶奶的人品风貌。

慧生看在眼中,心里也疼得紧。她想,才十七岁的人,已懂得用力将身心撑起来。以往在自己家里,是个没主意的样子,要人娇惯。读了新书,也有些心气上的任性,可究竟是有许多左右不了的事,让她认了命。这女人,就算生对了人家,没嫁对,也是前功尽弃。人说一入豪门深似海。这一辈子,一个人往前可怎么走,谁又能知道。

其实,她慧生又何尝没有活动心思。因这一陪嫁,她也怕,怕的是回到了广州来。可她却也隐隐盼着回来,她多想告诉那个人,她对得住她,将这孩子养活了。她甚至想过要逃出去,将这几年间她不知道的,看个究竟,问个究竟。

过门一年,颂瑛终于知道了真相。原来大少爷并非病逝,而是一早就从太史第出走,流连花间,在他母亲忌日那天,同“珠玉楼”相好的名妓吞鸦片殉情。

那说漏了嘴的丫头被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却也有说,是三太太见人人赞少奶奶贤惠、识大体,声望日隆,故意走漏了风声。

颂瑛只淡淡一句,他肯为这女人死,这女人又肯随了他死,总好过苟且。

因这句话,太史第上下,原本怜惜她的人,都多了一分敬。敬她的人里,也包括太史公。于长子锡寒,他原本就很内疚,想要补偿。但没想到素未谋面的新抱,受尽了委屈,对这雪上加霜的事,能有如此的度量。他便嘱阖府上下,要尊大少奶为上,不得怠慢。并礼聘李凤公到府教习丹青,又请宿儒池清讲授国学,是要向闺中巾帼大气的一路培育她。

敬重她的,自然也有了慧生。她在这年轻女子的身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东西。那种纯净而世故的东西,曾也存在于另一个人身上,想让她保护、看顾。安下心扎下根来,彼此厮守,成为岁月的同盟。

她决定不走了,安心做颂瑛的“近身”慧姑。

岁晚。年十六尾祃,廿三是谢灶,按例其间择日扫屋。

太史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兹事体大,阖府上下,无人惫懒。

太史第三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中央设有兰圃。中秋过后,便要计划贺岁应备的盘花。处处井然有序,各显芬芳。书房走廊摆的是兰花,客厅外摆的多是芍药,天井则摆牡丹和菊花。至于插瓶大枝桃花及吊钟、金橘等,皆是由芳村花地的杜耀花圃精挑送来。

颂瑛领了慧生,指点花王摆设,行步举动,嘱他们多加小心。往年用的花盆、花瓶都是景德、石湾的瓷器,且大都出自官窑。今年太史却订了一套本地“益顺隆”瓷坊的鹤春青。

这套广彩花盆,仿了乾隆御窑满地黄,说是用了“二居”的笔意,绘了四时花卉。从绘制到烧制出炉,竟用去了整整一年。如今看来果然栩栩如生,盆内盆外,竟有斗艳之势。众人啧啧称赞。

待都摆放停当了,但看见一个小女仔,站在“益顺隆”的伙计前头,声音脆脆道:“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阿云恭祝太史第财源广进,老爷太太福寿双至,少爷小姐鸿业似锦。

说完了,深深道了个万福。

颂瑛便笑,这是哪家的细路女,这么伶俐的。

旁人便说,是“益顺隆”老揽头司徒章的独孙女阿云。大名叫司徒云重。

颂瑛一沉吟,这名字好,倒真有些气概呢。

说罢叫慧生拿出福袋红封的赏钱,递上。慧生便交到阿响手中,耳语道,跟人家说,恭喜发财。

阿响便走过去,将福袋放到小女孩手中,脸却一时间憋得通红,转身跑回来了。

倒是阿云,仍是声脆脆地说,小少爷吉祥。

慧生便道,我的佛祖,折煞了。这可走了眼,哪有那么不上台面的少爷。大吉利是喽。

平日各院内房自有太太们的近身整理,业近完成。祠堂、神楼和老爷的书房,女眷和仆婢不得进入,则由男仆洒扫。可一年有个例外,谢了灶,除夕将至,自然有的是厨事忙碌。神厅里也便开了一个工坊,阖府上下,倒有些全民皆兵的意思。

在神厅里开了油镬炸油角、煎堆,喜庆是做给祖先看,儿孙们仍然富足丰盛,也要祖先在天上放心。

如此一来,自然布置上也怠慢不得。八仙桌都加了台围。神厅、客厅的座椅,全铺上椅搭,一律大红的锦阳缎,绣满了纹龙金凤。小孩子们在其间穿来跑去,投掷升官图、状元筹。大人们也不像平日里责怪,由着他们的性子,撞上碰上了桌椅角,便说是扑通扑通,送灶君,敬财神。

活儿倒并不轻松,铲豆沙、搓粉、折角、落镬,忙个不停。因为对着向家的祖宗,开油镬有很多禁忌,可乱说话不得。这时候“童言无忌”也不管用了,细路们不许插口更不得插手。太太们和几位少奶奶,若干年言传身教,个个手势上乘,油角折得均匀精致,扭边幼细;通心煎堆更吹得饱满圆润。

大少奶颂瑛的折角,每年最受孩子们欢迎。她手里比旁人多了一把铰剪。在折角一剪刀一剪刀,细细地剪。初时看不出名堂。可下了锅,那一层层的面根儿,炸脆了便竖起。大多是活灵活现的动物,公鸡的花翎子、白兔子的竖耳朵,原来都是孩子们的属相。少爷小姐们都玩够了。她抽空也给阿响做了一只,是匹金黄的小马。两粒赤豆做了眼睛,看上去精灵灵的。尾巴高高地翘起来,是昂扬奋蹄的样子。阿响舍不得吃,拿去给慧生看。

慧生看着,手上并没有停。她正和女仆们忙着蒸糕。萝卜糕、芋头糕、九层糕、马蹄糕,还有疍家哥仔送来水上人的盘粉,蒸了一大家子能吃到年十五。瞧见小马,她也很欢喜,说,快趁热吃了吧,奶奶给的好意头,要下了肚才作数。

倒是七少爷锡堃在旁边看见了,一嘟嘴,叹口气说,人人都比我的好。猪肥屋润,龙马精神。就我属条长虫,油炸出来似笃屎,还要吞落肚。

大人们听了,先愣一愣,然后无不笑骂他,有的目光中露出鄙夷。他倒是做了个鬼脸,远远跑开了。

年关有童子扫神楼的讲究。虽已清洁停当,管家旻伯给阿响一只掸子,让他上去掸一掸。

这神楼在神厅的储藏室上头,他便爬上去。迎面是个巨型的神龛,里头摆满了牌位,挤挤挨挨的。牌位上的字,有些他认得,有些不认得。但上首有“敬如在”三个字,是他识的。那龛上四面镶了漆金木雕,精细繁复,他便执了掸子,一点点地掸。

掸着掸着,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却没有看见什么。这时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恰照在神厅的墙上。他便看见那一排高悬的画像,是向家的列祖列宗。无论男女,个个都有着严厉的嘴角,一律宽阔的额和尖削的下巴,在他看来,并无法区分。但一些在阴影中的,似乎瞳仁望向了他的方向,阴煞煞的,让他蓦然有些恐惧。

他想,这些人,曾经在这个大宅子活过,享受过荣光,然后在过年时还被惦记。因为他们是祖先。

而他的祖先是谁,他却一无所知。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最靠近的一张画像,似乎是太史的父亲,母亲告诉过他,是一个富有的茶商。而太史是七少爷锡堃和他十多个兄弟姐妹们的父亲。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刚来太史第的时候,那些仆从的孩子,羞辱过他骂他是没爹的野种。他茫然而木然,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但他判断出是关于一个对他重要的人。他看见自己的阿妈,因此破口大骂,以一种乡野的悍妇的姿态。骂着骂着,声音便虚了下去,然后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息事宁人。当他再大一些,终于问起自己的父亲。阿妈愣一愣,只是潦草地说,死了。

他想,死了。人死后总会有一些痕迹。在这座大宅里,每个父亲,父亲的父亲,甚至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被供奉在这座神楼中。可是,他的父亲,在哪里。

他慢慢下了楼,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头。在年宵的热闹与人声中,越走越远。他还是个孩童,不足以思考,但已经能体会到空洞的惆怅。

这时,阿响忽然被一个人拉到了一边。一看,是七少爷。

听他去了扫神楼。七少爷吐吐舌头,那鬼地方,那么多牌位,得人惊。将来我爹的牌位在上头,我的也得在。乍一看,又分得清楚谁是谁。

没待他反应,锡堃说,快快,帮我换身衣裳。

说着就伸手脱他的外褂,然后把自己的长衫和夹袄,也脱下来,硬是给他穿上。他一边推拒,七少爷霸王硬上弓,给他把衣扣一个个地扣上。待穿好了,锡堃退后两步,看一看,说,嘿,你还别说,比我还像个少爷。

他一边穿上阿响的衣服,一边将金丝眼镜也架到了阿响鼻梁上,说,这可就更像了。但却旋即又取回来,嘟囔道,不行不行,没这个我就变成了盲公。

他牵着阿响,穿过花厅一路走,走到了一幢大屋前面。阿响挣扎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这是太史公的书房。阿妈三令五申,教训过他,整个大宅,除了贴身的男仆可进去扫书尘、拭古玩,其他人不得靠近。

锡堃却拥着他,走到了门口,把那厚布帘子一拉,将他推进去,耳语道,你就在这站着,哪儿也别去。我待会儿就回来。

说完,没待阿响回头,一道烟似的,就没了。

阿响站在这大屋里,有些昏暗。待他的目力渐渐适应了光线,才影影绰绰地看清楚。

正中摆了一张八角形的酸枝大案,镶着大理石。两边是十分宽大的太师椅,天花顶上吊着一盏巨型宫灯。太高了,他看不见上面的图案。

他站在一扇满洲窗底下,窗上有净底翠绿山水的玻璃画。这房间里三面墙都是落地的紫檀古玩架,琳琅摆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阿响听旻伯说,都是皇帝用过的东西。当眼的五彩团龙宫鼎,还是太史点翰时西太后所赐。其他尚有几样宫物。四美十六子斗彩瓶,仇十洲笔法所绘;八骏珐琅瓶,亦为康熙年制贡品;还有那蟠桃兽酌杯和醉红樽。若数起来,溯源倒不甚体面。彼时逊清既倒,废帝溥仪尚在紫禁城中。宫监们见大势已去,便将宫中古器偷运宫外,四处兜卖。溥仪的师傅、太史同年甲辰榜眼朱汝珍,时任南书房行走,与太史交情素笃。知道他好古董,以为古物落于市侩之手,至为可惜。便引荐了宫监乔灵,将这几件给买了出来。如今在这太史第里头落脚,也算安得其所。

这满洲窗似乎还间隔着另一个房间。他不知道那是太史的烟室,坐落着一架紫檀镶楠木的烟炕。他只是闻到了空气中一种奇异的香味,他从未闻见过。同时间,忽而有一种极浓重的鱼腥。他也不知,这是鲚鱼子的气味。传说鲚鱼子能够清去吸食大烟在体内累积的烟油。太史的烟灯上,长年贴着如纸薄的鱼子片,供他焙香食用。这味道刺激了阿响的鼻腔,让他作呕。他不禁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他听到里面大声道,快入来。

这声音并不严厉,而是沙哑而慵懒,带着长长的尾音。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进去。

他看见一个大人,佝偻着身体坐着,面对着一张棋盘,嘴里喃喃说,你再等等,我这就破了你的局。

忽然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了头,目光正同阿响对上。

这是一张苍老的脸,有着下垂的严厉的嘴角,与阿响刚刚看过的那些画像很相似。但眼中的惊奇,透过眼镜的镜片射出,让这张脸蓦然地滑稽起来。

他打量着阿响,或许看到了他穿的衣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大声地说,老七这个死仔,精过马骝。

阿响从未这样近地看过太史。他想,这个人是七少爷的阿爸。

太史识穿了这场恶作剧后,变得严肃起来。他仔细地辨认了阿响,说,你是大少奶那边的……慧姑的仔?

阿响迟钝了一下,点点头。

太史又露出了笑容。他也看出了阿响的踌躇,于是从烟炕上下来,将手背到身后,看着这个孩子。

作为粤人,太史的身形,原来是很高的。

他正色,问道,你怕我?

阿响摇摇头。

他便又问,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响想一想,认真地说,你的胳膊特别长。

太史愣了愣,不可遏止地朗声笑起来。他笑得如此恣肆,笑了很久,以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有了回声。他忽然停住,伸出右手,从后面环过自己的腰间,搔了搔自己的左边的胳膊。他看着阿响,使劲跳动了一下,然后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即使进入暮年,荣贻生回忆起这次与太史的见面,谈及太史缺乏上下文的笑,仍然觉得突兀而莫名。

关于这一点,我与五举山伯进行过讨论。他认为,哪怕见识过自己师父超人的记忆。一个孩子的童年印象,仍不足以作为人物评价的依据。

不知为何,我却对这件事,产生了某种信任。

关于向太史,因为他过于广泛的交游,有许多名字,可以作为他存在的佐证。这些名字,贯穿了中国近代的历史,亦令向太史没有在一些时代的关隘与节点缺席。孙中山、袁世凯、廖仲恺、林伯渠、胡汉民、谭延闿、张大千……但也因为这些名字之头绪繁多,波谲云诡,在许多的史料中,彼此砥砺错综,反而让这个人的面目,难于安放。或许,荣贻生在其中,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我不确定我的信任,来自何处。直到极其偶然地,看到一九七六年五月一日出版《广东文献》,恰刊登有《霞公太史轶事》一文,其间有如下段落:

霞公身躯高大,雄伟壮实,双目炯炯有光,望之气象万千。且有豪迈的性情,自言未诞生之前,其太夫人梦见一巨猴,投入她的怀中,惊醒后,胎即作动,太夫人说他在胎中打了几个筋斗,然后呱呱堕地,可知他在胎中已经是很调皮的婴孩。初雇一乳媪抚育,断乳后,仍留此乳媪当褓姆。三岁时,这乳媪手持铰剪,正在剪裁衣服之际,蒙眬中忽见一巨猴,扑至其身边。乳媪大惊,立即以手上所持铰剪掷去,中其右额,审视之,原来不是猴,而是霞公,幸而尚非击中要害,损伤额上外皮而已。故霞公右额之上角,终身有一痂痕。其人身长,手亦特别长,右手能绕过头脑之后,转过面目之前,自摸其右耳,左手亦能如此摸其左耳。说者谓此亦猴形的凭证。霞公是猴子托生,不特他自己承认,擅长看相者,都是如此说,真可谓“不可思议”。

或许可以这样说,七少爷锡堃因为不耐烦与父亲对弈的残局,在父亲长考之时,偷偷溜了出去。李代桃僵。然后一个人溜去了海珠戏院,看陈玉珠担纲的年关大戏《锁春秋》,由此造就了太史与少年阿响的见面。

而下面的发展,则无关乎于他的导演。太史望一望阿响,问他,下过棋?

阿响点点头。太史听到,眉头舒展开,再次跳动了一下。

阿响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起这也是七少爷常有的动作。锡堃没有食言,他教阿响读书、识字,甚至弈棋。他体会着一种教学相长的快乐。在他感觉阿响孺子可教时,总会兴奋地跳动一下,作为对学生的褒扬。是的,他说过,比起“茅鳝”,他更希望自己的属相,是一只马骝。

太史将阿响唤到了棋桌跟前,说,你看看,老七给我整了个“千层宝阁”……

阿响只看了一眼,他伸出了手,一犹豫想缩回去。太史却挡住了他。他于是执起一枚白子,点了下去。

太史思忖了一下,跳了起来,一瞠目道,破了。

这一天的黄昏,除去一人,太史第的人从未如此之齐。他们按长幼分序,依次对着祖先三跪九叩。七少爷锡堃却心不在焉,他究竟想不通,听了一出戏回来,父亲如何就破了他的棋局。

少年阿响,将一枚银圆埋在了柠檬树底下。因为太史告诉他,这并不是给他的压岁赏钱,而是佛山人的风俗。在除夕埋下这枚钱,远行的家人,就会在新年归来。他没有对其他人说,甚至于母亲慧生。他相信这是他想实现的秘密,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大年初一。

太史第上下,自是一团热闹。平时见不见的,都来了拜年。多的自然是小孩子,穿的都是一团锦簇。颂瑛有慧生陪着,先去跟太史问安,再一一去太太们的居停。待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这才到了各房和外头亲戚的细路们,来讨压岁钱。男孩子打恭,女孩子敛衽,近身们都拿着金漆托盘接利是。颂瑛是长房长媳,出手自然很厚,见到喜欢的孩子,还要多给一封。听着孩子说着吉祥话,眼里头也是笑意。但见这细路走了,颂瑛的目光追出去,竟然是恋恋的。

这样一程子,竟然也到了黄昏。慧生便看见她仍坐着不动,眼睛里头,似乎一点点黯然了。知道她心里放不下人家的孩子,慧生便故意与她打岔,说,嗨,我们奶奶出手也太阔绰,不知这一天,又贴进了多少娘家钱去。

她说出去,方觉得不妥。颂瑛倒是笑说,看这些孩子年年长大,心里也是高兴。

她想一想,叫慧生唤阿响过来。慧生说,刚才还在这里,帮少爷小姐们撒长命花生。这一转身,不知就跑哪里野去了。

出门找了阿响回来,见颂瑛端坐着,膝上是一件毛蓝青缎面的夹袄。展开来,在灯下亮闪闪的,襟上还绣了一枚平安结。她招呼阿响,道,快来换上,新年讨个喜庆。

慧生有些发呆。她知道三太太让颂瑛置办家里孩子的新年衣服,正是这种料子。她立时将衣服抢过来,说,奶奶,下人的孩子可惯不得,坏了规矩。

颂瑛站起来,人却晃了一下。她站定了,看着慧生,说,我,连这个主都做不了了?

慧生语塞,半晌道,出阁前,老爷太太可是交代过,怕您太慈济,在这家里头吃亏。

颂瑛抬起头,目光却不知要摆在哪里,外头忽然响起了鞭炮声,震耳欲聋。慧生看她张了张嘴,似乎说了一句话。然而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看见颂瑛忽地两行泪就流下来了。

慧生心一横,将那件衣服,三两下给阿响穿上了。一边戳了阿响的颈子,说,跪下,给少奶奶磕头。说,阿响将来好好孝敬奶奶。

颂瑛没顾上擦干眼泪,忙将孩子扶起来,道,看我,这大年下的没成色。

她将一封利是,塞到阿响手里,说,你要好好孝敬的,是你阿妈。你长大了,就知道她多不容易。

一向,整个太史第规矩森严,闻鸡起舞。唯独太史过午方起身。

初七那日,破天荒地,太史却起了个大早。

这天是“人日”,老少同寿,有吃蚝豉长寿粥的讲究,喻“好事”将至。来婶和慧生,半夜便起来,给全宅子的人煮粥底。各房人先后来到,即到即渌,猪肉丸、猪腰、猪肝,每人一大碗,厨子忙煞。三太太心急火燎地过来,道,快煮一碗粥送去书房。再煎一个萝卜糕,老爷子直嚷肚子饿。

厨房面面相觑,心想这日头从西边出。大清早的,太史就起来了。他要吃的萝卜糕,可是要费上半天工夫。往日这“私伙”糕都由来婶炮制。先用瑶柱煎水,弃瑶柱留汁煮萝卜。再煎香两条鲮鱼,拣骨留茸,爆香冬菇腊肠,拌入萝卜同煮,掺入黏米粉才上笼蒸。这糕用粉少故而稀削,煎也极需耐性。出炉自然独沽一味,美不见料,软糯清鲜。与宅里他人所食,不可同日而语。可这会儿忙得团团转,哪里来得及。

来婶手忙脚乱,现刨萝卜,发瑶柱。才煮上,这边传了话来,说这糕不做了,允少爷带了荷兰的豪达乳酪来,太史用来佐粥。

先不论这中西合璧的稀奇吃法,众人听了,都恍然太史何故起了个大早。连在外头疯跑的七少爷,听到允哥到了,都赶了回家来。

整一个早上,书房里头都静悄悄的。待到了晌午,才见太史偕一个青年人走出来。那青年人,穿了一身军装,很硬挺,但眉目倒是分外柔和。

太史看上去也精神了许多。虽然含笑,脸上有些肃然之气,是个指挥方遒的样子。

慧生说,这允少爷一来,老爷倒比见了自己的孩子还舒爽些。

阿响远远地看他,觉得这青年的眉目,和太史是很像的。但又不太像,不像在哪里,又说不清。

三太太迎上去,道,你阿叔同你倾咗半日,害我们一家人都等着开饭。

青年“啪”地脚一顿地,行了个军礼,道,三婶娘好。

三太太笑说,回了家来,这里可不是军校。罢了罢了,行这么大的礼,我得备个多大的利是。

青年便松弛下来似的,说,我这一大早来,只为跟三婶娘讨口及第粥喝。

有这允少爷,太史第的午饭吃得比平日热闹了很多。

来往太史第的人,穿军装的不少,但如他这样受到全家欢迎的,究竟不多。大约因为说话的有趣,或者因为见识的庞杂,他和谁都能聊得入港,太史、同辈、娘姨们,甚至小孩子。或许,也是因为他的吃相。

三太太常说,阿允是将碗仔翅吃出鱼翅味道的人。

虽然这话听来有几分刻薄,但内里说的却是这人的讨喜。太史第以食著称,但究竟能尽得奥义,却需要有一条好舌头,且是由衷。

这天太史第的午餐,弥漫了家宴的气息。精致但并不铺张,甚至带了一点日常的用心。其中一道,是特为允少爷准备的。

未到十五,街上已游走疍家妇,挑担叫卖生开蚬肉。初春的黄沙大蚬,因与“大显”谐音,为广府年节时必食之物。阖家围炉有之,吃它一个鲜美。而更为应时的整法,是炒生菜包。蚬肉先拖水沥干,火腿、腊肠、腊肉、咸酸菜和韭菜切粒,一同爆香。生菜上碟,浇上鱼露,加萝卜丝煮鲮鱼松,包成一大包。这食物吃起来,其实很考验人的仪态。太史第的人,上下大小,自然都有某种不自觉的矜持。即使放肆如七少爷锡堃,也不至吃到失仪。但是,一身戎装的允少爷,却仍然可以吃到朵颐生光,吮指不已。

这吃相,极具感染力。此时,太史却没有胃口吃下什么,端坐一旁。三太太说,阿允,看你给你阿叔吃的,什么起司就粥。这不中不西,可给吃堵了。

阿允又卷起一块生菜,说道,三婶娘,这叫中西合璧,如今国外可是兴得很。

太史点点头,脸上满是纵容与欣赏。

阖府上下,自然都知道向锡允的独特地位。

他是太史的兄长唯一的儿子。少年失怙,随太史长大,情笃如父子。但太史并未将各种规矩加身于他,倒让他自由地成长。从南武中学毕业后,考入广东大学,后留法数年归来。

彼时恰逢国共合作,黄埔军校成立。讨伐各省军阀割据,以期共和大业。为备北伐,向太史将自己的侄子荐给至交廖仲恺。廖时任黄埔军校国民党代表。向锡允便协助陈铭枢工作。其文采大约承继于其叔父,极擅于军中时文。因此很受到陈铭枢的器重,渐为黄埔文胆。

阿允到会。全家里都觉得他们叔侄二人,在书房里自有一番大丈夫的纵横捭阖要谈。但实情是,向太史沉迷于诗钟,举家上下,竟无知音。唯有阿允,可与他一较协律。整个上午,你来我往,命题酬唱,不亦乐乎。

太史欢喜他,另就是这孩子自小有一条好舌头,能辨出食材优劣,鞭辟入微;且口味如他般庞杂,又豪放不拘。说起来,有些太史第的自创菜式,竟是这对叔侄,在饮食上电光石火的结果。

待吃完了饭,阿允陪太史与罗氏在内室说话,恍然道,差点忘了要务。这次是为堂妹宛舒当了马前卒,送了东西来。

三太太一听,冷飒飒一笑,我们这五小姐,过年都不回家。什么宝贝东西,倒先回来了。

阿允说,是台留声机。她人还在巴黎,让我先送了来。还有几张唱片。说是给七弟先听着。如今可时髦得很,我在上海看梅博士都灌了唱片。这倒比听唱堂会,还更方便些。

锡堃盼了允哥来,自然是收到了五姐的信。此时他带着阿响,全神贯注地瞧着留声机。这东西阿响没见过。一有动静,倒好像藏了一个人在里头,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允少爷说,这是唱针。唱片上的罗纹,就好像纸上的文章。照着字一个个念出来,就成了音乐。

锡堃一边听着,大喜道,马师曾的《玉梨魂》,知我者宛姐也。

他便也跟着唱,唱得声情并茂。阿允说,七弟这作科,可以撑起“海珠”的一台大戏了。

这时候,却有人一掀帘子进来了。原来是颂瑛。

她听见了宛舒房里的动静,竟以为她人回来了。一看,是个青年军人在里头。

没待她辨认,阿允先是从沙发上弹起来,肃然立正,恭敬道,嫂嫂。

颂瑛愣一愣,道,允……少爷,这一身衣裳,硬是不认得了。

锡允掸掸军装,说,嫂嫂笑话了。都说人靠衣装,可这芯儿是变不了的。

两个人对望一眼,忽然都没了声音。

半晌,锡允开声道:我年前回家,还见到世伯。老人家身体健旺得很,扯着我要教我螳螂拳。教训说如今在军中,要亦文亦武,文当武职。

颂瑛于是笑了,说,我这个阿爸,如今越发活出了孩子气。倒是和我那个弟弟,镇日闹不清爽。

锡允说,嗯,听世伯提起,说是书不想念了,要去上海学生意?

颂瑛叹一口气道,嗯,阿哲去年来看我,也是报喜不报忧。我们家可不比我公爹开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漫说是行商学生意,当年阿爸送我去读新书,都算是破天荒了。

锡允一忖道,倒也不是我阿叔一个。向家有祖训:“读书为重,次即农桑;取之有道,工贾何妨。”他一个前清翰林,给洋人做烟草代理,外头也没少说些好听的。可是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脾气。

“礼义廉耻,四维毕张;处于家也,可表可坊;仕于朝也,为忠为良。”锡堃在一旁听了,和着一个锣鼓点过门儿,摇头晃脑,接口念道。

颂瑛说,你瞧瞧,好好的祖训,给当了曲儿唱。给三娘听到了,少不了又是一顿。

锡允在屋里踱了几步,回身道,你也好和阿哲说说,如今这生意不做也罢。去年美国股灾闹得这么厉害,一过了年,恐怕咱这儿的日子也好过不了。今天阿叔还和我说起代理权的事。我说,是一静不如一动。

颂瑛说,整个太史第花钱如流水,没这个撑着,还得了。我过了十五,回佛山一趟,跟阿爸说说。

锡允顿了一顿,说,你要回去,也去看看晏校长。当年学堂里的先生,都挺惦记,替你可惜。

颂瑛低下头,应一声,也说,有什么好可惜的,都没毕业,一个不成器的学生罢了。

锡允摇摇头,道,我听个学弟说,校长在开学典礼上,还要引当年你国文课上作的五律,那句“死却嗟来食,穷途吐哺仁”,里头是女子少有的气魄。有一回,我吟给我们大学里的教授听,他也说,实在可以乱杜。

颂瑛目光落在远远的地方,说,穷途吐哺仁……你倒是都还记得。

这时候,三太太进来了,愣一愣脸,便堆笑对锡允道,瞧我这记性,上回见你阿妈,说想吃“蔗渣鱼”。知道你要来,连夜让来婶做了。惠州的开边甘蔗,恰是打节积糖的时候,这鱼用五年陈普熏到了金黄,刚好给她送饭。厨房都拾掇好了。

锡允回说,要不说三婶娘,小的老的一块儿疼。她老人家,可不就想这一口吗。

锡允离开时,阿响正帮着旻伯掌灯,与他擦身而过。见这青年军官默然地,匆匆地向大门走去。虽然暮色浓重,但依然可见,他脸上不再是嬉笑怒骂的神情,而是有种令人陌生的沉重,笼罩在军帽的暗影里。

他手中的荷叶包,渗出了略带清冽的焦糖香气,也有一丝渺渺的腥咸混合其中,在这个苍冷的新年黄昏,游动铺张,氤氲不去。

在等五姐归来的几个月里,堃少爷终日与留声机为伴。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古老的旋律,以及旋律后千百年沉淀而来的王侯将相、男欢女爱中的人之常情。

这些粤剧的旋律,像魂魄般,涌入了他尚年轻的身体。像饕餮似的喂养他,迅速地发育、充盈着他的心智。

阿响看着他,渐渐觉得堃少爷有些痴了。这并不是一个少年的痴,而似一个久经沧桑的人,终究放下了世故与对世界的成见,又回归了混沌的痴。

留声机里放着一段梁士忠的士工慢板,《六郎罪子》。阿响看锡堃跟着唱。慢慢地,七少爷眼睛里无端地流出了沉沉的暮气,像是被这个失望、无奈的杨延昭附了体。在一刹那,阿响忽然有些怕,是一个孩童的直觉的怕。因为他在这个年龄相仿者的眼中,看不到了任何他所熟识的东西。像是一扇门,骤然向整个世界关闭。门的那一面,只有七少爷自己。

当一个圆润的声音从留声机里响起,阿响感到似曾相识。

向锡堃其生也晚。当梅博士莅临太史第,他尚懵懂。可他的五姐宛舒,无数次地向他重述那个夜晚,渐渐也就成为了他自己的记忆。民国十七年的中秋,不在太史第的宴厅,倒是在百二兰斋,梅博士唱了一出《刺虎》。夜凉如水,习习的风,吹动了满园的“鹤舞云霄”。于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好像镀上了白菊清涩醒神的气味。

向太史是在民初赴京时与梅先生相识,也正是兰斋初建的年份。梅博士的回访却在十多年后,是应“戊辰同乐会”之邀。那是广州的大事件,许多人记得为欢迎他,海珠戏院门前搭起了四座大牌楼,最高者八丈,旁有亭台,镶嵌梅氏十二呎的巨幅剧照。太史亲自将梅博士接到自己的宅第短住,大约也因此为子女带来有关京剧的启蒙。

我看到了此次短聚的见面礼,据说是太史八夫人的丹青,上题:戊辰九秋,畹华应征来粤登坛,南北暌别已逾十稔,因以姬人仿宋人芙蓉鸳鸯乙幅为赠,并系一绝以慰:“画中人是美人妆,写到芙蓉总断肠;珍重涉江人宛在,不妨左顾有鸳鸯。”但按照笔意,大约是元代松江人张中的作品,而非宋人。原画收藏于上海博物馆。

五举山伯告诉我,对这位梅先生,荣师傅有很深刻的记忆,倒不因其声名与风华,更不是因为他优美的行腔。而是因为,他亲口称赞了母亲慧生做的口果“四季仔”。在太史第的蜜饯里,这是最讲究的一种,用红心番薯制成。成品比拇指稍长,蒸熟去皮,晾干方始加糖去饯,不太甜,也不太湿。用手拈来,一枚一口,“烟韧”糖心,百吃不厌。这也是阿响最喜欢的口果。梅先生说,味道堪比北平信远斋的果脯。

更让慧生宽慰的,这和蔼的人,曾微笑地看着幼年阿响,摸了摸他的头,说道,这孩子额角生得好,扮起来好看。长大了会有出息。

慧生记得,五小姐回来得太不应时。

当宛舒回到太史第,几乎同时收到了令人不安的电报。

允少爷在新年时一语成谶。美国股灾引起了旷日持久的经济大萧条,波及欧洲与南洋星马。英美烟草公司生意一落千丈,并且在与兄弟公司的竞争中最终落败。太史的亚洲代理权因此旁落他处。

这对整个太史第是沉重的打击。因为太史的旷达与好客,几十口家人,再加之长居的亲友与门客,每天都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此时无异釜底抽薪。

因为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一向以当机立断而著称的向太史,也一筹莫展。

宛舒在房间里辗转难眠。她的归来,无人在意与重视。相反身后有人指摘,好像她是带来这坏消息的信使。下人们甚至传说,因她缺席了岁除时家族祭祀,而被祖先怪罪,为太史第招致了厄运。

以她的性情,当然无须计较这些。但她想,兹事体大,有关她的酝酿,必须先和一个信得过的人商量。

她敲开了颂瑛的门。

颂瑛也并没有睡,她正在写一封家书,但落笔踌躇。该如何代表太史第,向自己的娘家求助。

两个人都用举重若轻的口气,闲谈了一会儿,才进入了正题。

宛舒说,阿嫂,爸不会答应的。救急不救穷。太史第在旁人眼里,始终是饿死的骆驼比马大,算急还是穷?

颂瑛终于叹一口气,说,也罢,让他们男人去想办法吧。咱们除了干着急,能使上什么力。

宛舒笑一笑,说,那倒未见得。

第二天,颂瑛打着腹稿,想怎么和小姑一起,说服太史和三娘。

慧生见她,是愁肠百转的样子,便劝道,奶奶,嫁出了,你还是何家的小姐。他们家的男人做事不长进,咱们就回娘家去。

颂瑛抬起脸,问她,慧姑,你还记得李将军吗?

慧生有些茫然。这时,身旁的阿响接口道,就是那个山大王,李灯筒。

听到此,颂瑛倒笑了。

慧生恍然道,可不敢乱说!继而也笑起来,在阿响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两人笑归笑,都知道孩子说的是实情。

这李将军,往年是太史第的常客。上下称他李大头,或灯筒叔,没人叫他将军。之所以这样放肆,是因他在太史第的言行举止,也十分粗豪奔放。归根究底,是由于出身草莽。

太史公交友不拘一格,广府民间尽人皆知。有道是“不论上中下流人物,他均能分别与之往还,上至本国元首,下至蹲在街头的乞儿,与不为当日士林所齿之‘优倡隶卒’均能蹲在地上与之纵谈,屈伸皆能自如,甚至各江的‘大天二’,与之亦做朋友,真非常人所能及”。

李将军,便属这“大天二”之类。当年自立为王,横行番禺,行踪凶猛诡谲,令人头疼。清廷县署曾悬红三千两白银买他人头。向太史上任两广清乡督办,按理是要扫除绿林。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招安了他,委任他做了乡团统领,变匪为兵。时事涌动,后来孙中山网罗豪杰,共举反清大旗。太史又资助他去安南谒见,加入同盟会。武昌起义爆发,广东宣布独立,啸聚三千之众,被军政府编为福军。自此追随孙文护法,北伐征战,也算是战功赫赫,这将军的名号,是实打实的,在广府有“河南王”之称。不过,前些年遭了排挤,解职回乡,退隐度日。

这粗莽汉子,记恩知遇,毕生维护二人。一位是当年大元帅孙文,一句粗口咆哮的“唔多清楚”,令人动容。一位就是向太史,每被贬抑为前清遗老,李将军就那一句,“广东共和的大旗,可是我太史哥给树起来的。”

但是,两个老的,这几年倒有些小不痛快。

往年春末时,灯筒叔来太史第,都带来了两样好东西。一样是他的蚝塘产的九头鲍,一样是“礼云子”。

两年未见,李将军似乎清减不少,未着戎装,穿一件宽绰的绸衫。只是言行还是一如既往,是“河南王”的气势。炒虾擦蟹,一口一个“佢老母”,粗言如同连珠炮仗。

他一见太史,第一句话就是,丢佢老母!想通了?

太史并不以为怪,微笑地看着案几上的硕大陶盅,除了贴着“获德园”的标签,上有工整的隶书,“礼云子”,是他亲手所书。这如同一个暗号,代表着这两个男人昔日通家之好。或者也是硬颈的李灯筒,表示和解的标志。

太史心里有了数,不急于回答他,微笑反问:香港这么好,你又舍得回来?

“你好嘢,佢老母!”李将军一边粗豪地骂,一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在巨大的客厅中回荡,前嫌冰释。

因为不谈时局纵横,两个人恢复了很久未有的默契。太史非常明白,李将军的“灯筒”习气,并不适合捭阖政坛,甚而注定了他的仓促下野。当年,在与张发奎合作的事上,多次劝他三思,后来受到蒋内阁排挤亦是意料中事。失意于朝野,并不影响他在退隐之后,成为一个好的投资者。灯筒叔目不识丁,却似乎天然拥有生意人的触觉。难得之处,在他很早为自己留下了后路。大约十年前,他变卖新加坡的甘蔗林,在河南置地两千余亩,开设“获德农场”,甚而在农场中设置兵工厂,以期后图。他避走香港,即刻在大埔购地千亩,建立“康乐农场”,又在皇后大道开设厚金银号,以备复出。事实上,虽则李将军再无东山再起之日,但却为此后的一系列时代变故,留下了李家足以应付的资本。

在太史志得意满之时,他曾劝说其在香港共同投资农场。因为二人于政见上的分歧,有碍太史的决策,最终导致两个家族大相径庭的命运。

但此次李将军应邀登门,无疑为已陷入低潮的太史第,带来一线转机。

太史告诉他,想通的不是我,也不是你三嫂,而是家里的五小姐宛舒。

灯筒叔有些惊奇,脱口而出,就是那个最不听话的细路女?

他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胡子。他对宛舒印象太深刻,甚而至今伴随着痛感。在这孩子的抓周家宴上,他走过去逗她。或许是他过于嚣张粗放的笑声,让幼小的宛舒感到不适,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紧紧不放。令他叫苦不迭。

他也听说这孩子拒绝了太史为她筹备的亲事,只身去了法国。

太史点点头,说,我们都不知道。她去法国竟然学了农科。那天同她大嫂一道,跟我和她三娘说了许多大道理,说考察了法国南部的农场和酒庄,还在普罗旺斯待了一整年。如今在中国,老一套行不通了,要开一个和西人接轨的农场。

灯筒想一想,说,我在香港,倒听人说过很多法子,但怎么接轨,得想清楚。

太史说,她说,比如,用股份制。

灯筒大笑,哈哈,佢老母!我这个大侄女,竟能和我想到一块,当年这胡子可真没白揪。

太史点头,却又叹口气道,我也留过学,可如今才发觉轻看了孩子。宛舒说,中国和法国一样,以农为本。越是到了世道经济大不济,就是回到地里揾食的时候了。

这一天,年幼的阿响,并不知发生了与太史第命运攸关的事。

他觉得大人们的脸色,不如之前阴沉。纵然依旧是凝重的,但似乎眼睛里多了一些希望,也多了一些底。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慧生,跟大少奶颂瑛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首饰匣子。母亲看见,摸了摸他的头,说,唉,往日当了,手里还留张当票。我们奶奶的私己,这捐进去怕就回不来了。

他更不知道,大少奶是第一个,响应了三太太在女眷中发起的募金。

三太太见颂瑛打开了自己的首饰匣,里面一片灿然。她不禁有些慌张,因为她听说了大儿媳写信给她父亲,要何家认购了未来这家农场的股份。她以前所未有的绵软口气说,你快拿回去。那些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陪嫁。

太史最风光的时候,接连迎娶宝眷。他却本了一碗水端平的原则,新人进门,旧人同笑。为表公允,所有姬妾都获得同样的财物。这无形间,为向家积攒了另类的家底。据称太史第里“三万三”的透水绿玉,其质无伦,冠绝广府。原是先祖所戴之飞彩玉扳指,太史令人车为四块戒面,一枚颈坠,分赠众美。三太太从古玩架上取下一只胭脂杯,盛满水,抚摸了一下指上已镶作宝戒的翡翠,毅然摘下,投了进去。然后从颂瑛的首饰匣中拣出一对火油钻的耳环,也投进去。

三太太的近身,捧着这只胭脂杯,游走于各房,看着太太们在万分犹豫中,将最心爱的首饰投入。有的前脚离开,身后已响起割爱的饮泣。

当集满的胭脂杯放在了太史的眼前,他不禁唏嘘。自己一人继承父亲与伯父两份家业,到头来千金散尽。却如此这般,在一片苍老的柳绿花红中还又复来。

当晚,阿响吃到了一碗“礼云子”捞面。这对他幼小的味觉造成了击打,让他第一次领受了“鲜”字,可予人带来的感动。及至多年后,这丰腴的味道如同一道烙印,在他的舌尖上历久弥新。

他呆呆坐在后厨的台阶上,看着太史的饭厅灯火通明。曾一年一度,向家呼亲唤友,举办礼云子的聚餐。这一餐有着黄粱一梦般的短暂与不真实。逢翌日,每个人说起,在回味中,都带着意犹未尽的叹息。太史第的大厨利先叔,以最快的速度,将这鲜美的食材,以各种方式进行烹饪。愈是简单,如蒸蛋清或酿豆腐,愈可得其妙。再如煎薄饼,在福建润饼上撒上鸡丝、肉丝、冬菇丝、笋丝、鲜虾肉、蟹肉、蛋皮丝、韭黄、芫荽,那一小撮礼云子,是最后的点睛。它橙中带红,在其他馅料中隐现。这些馅料清淡,杜绝芥酱,方能彰显礼云子真味。它是百鲜之首。

此刻,太史吃着为他特制的礼云子粉粿,百感交集。他想,在这非常时日,来自“获德园”的礼云子,或者就是李将军这个情感粗疏的友人,对他细腻的慰藉。

中国人脍不厌细,并不缺少时令的食物。但如礼云子一般昙花一现的食材,仍在少数。它本不贵重,却因物以稀为贵,随节令稍纵即逝。礼云子之名隽雅,实为岭南田间小螃蟹所生之卵。这种螃蟹不过半个食指大小,又称蟛蜞。每年春末,清明前后,正值禾麦生穗,农人们下水田中捕捉育卵的母蟹,揭蟹腹将卵洗出,以细盐腌制,盛在陶盅。因其完全野生,且极易腐败,所以被称为难得的“俏食”,需尽速食用。

关于此物何以得名,查考典籍方知,其双螯甚巨,行走如作揖状,似古人见面拱手为礼。故称“礼云”,其膥即礼云子。《论语》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可见其内寓意。

我问五举山伯,可吃过礼云子所烹制菜肴。他说何止吃过。上世纪七十年代他已在本帮菜馆掌勺,有贵胄出没席间,点名要用此物做菜。可是如今岭南水质污染,已食少见少。

我说,我的家乡南京,有清真老字号的招牌菜,叫“美人肝”。其实是用鸭子的胰脏。一鸭一胰,做一盘菜,倒要用上四十只鸭子,就是吃一个稀罕。

山伯摇摇头,道,嗐,礼云子就更是矜贵,一只好少子,筷子头般大,烧一道琵琶虾要用上几十只;一碟礼云子炒饭要用二两,得两百多只,几襟计啊!

我们想一想,灯筒叔送给太史的这三盅礼云子,是由成千上万的螃蟹而来。其中情谊可鉴,令人感叹不已。

阿响踏进兰斋农场,已经是第一季荔枝成熟的时候。

对于这其中的艰辛,他无从体会。但是他知道太史第将经营农场的重任,交给五小姐宛舒,担任了总技师。几个少爷也常去帮忙。

他见到这个青年女人,面色日渐苍黑,穿着裤装,风风火火地在太史第里行走。头发也剪短了,从背影看,像是个飒爽的小伙子。

颂瑛便对慧生说,以往只觉得宛舒任性。可这一年,才知道她是个干家子。我听农场的雨霖伯说,一人多高的树苗,她一个人,成捆地扛起来便走。

慧生说,可不是?以往见她话不多,又喜欢听曲,以为不过是个闷头不想嫁人的姑娘。连下人们都说看走了眼。

颂瑛说,时势造英雄。搁女仔身上,也一样有用。

正说着,就响起一个声音,说谁是英雄呢。

颂瑛看宛舒进来了,手里提了一箩荔枝。

她便笑说,自然说的是咱们太史第里,出了个巾帼英雄。

宛舒把箩一搁下,就说,以前听穆桂英,看她能成事,是靠个“勇”字。这一年多才知道,还是得劳碌一砖一瓦地往上垒,一分懒都偷不得。

说完,将荔枝往他们跟前一拱,说,今早巡城马刚送过来,快尝尝。总算盼到桂味挂枝了。

慧生嗔她道,五小姐也太勤力!前几天的还没吃完,这又送了来。你辛苦种出来,吃不完不成我们的罪过了?

宛舒手一挥,那怎么一样。前些天的三月红、黑叶和槐枝,不过是跑马摇车的龙套。这桂味可是正旦,你瞧瞧,比市面上大得多呢。

她便拿起一颗,唤了阿响过来,说,我啊,不喜欢听你们大人虚头巴脑,细路的话最当真。

这荔枝果真大,小孩半只拳头似的。绿里头透着紫盈盈的红,倒有一股青涩的幽香。宛舒将皮三两下给剥了,果肉冰凌凌的,送到阿响嘴里,问,乜味?

阿响只一边嚼,一边使劲地点头,半晌一张口,蹦出一个字:甜!

宛舒哈哈大笑。可慧生倒慌了,阿弥陀佛,傻仔,你把核给咽下去了?

阿响舌头嘴唇一动,将一颗核吐在手心里。几个人一看,小得跟绿豆似的。

慧生惊说,五小姐,你可让我开了眼。

宛舒道,我这大半个春天,就为这啜核荔枝,给它嫁接了三次糯米糍,总算成了。

外面响着仲夏的蝉鸣,一阵紧着一阵,听得人躁。可几个人围坐着,吃了半箩荔枝,沁凉沁凉的。这一舒爽,倒觉得心里一点点地静下去了。

宛舒拍拍阿响的肩膀,说,走,想吃多的是。我放了两大箩在花园的井里头冰着。咱们不等老七他们下学,先吃个够。然后跟我干活去,送了孝敬我那十几个娘亲。

临走她又回过头,对颂瑛道,嫂嫂,你替我谢谢何世伯。他老人家雪中送炭,我向宛舒有数。年底那两成的股份就快有分红了。

阿响学着七少爷锡堃,将头探出了火车。天还未亮,但可以看到东方既白,渐渐露出了晨曦。那浅红,将黑处一点点地晕开,继而是金色的光芒,好像剑戟,灿灿地将远处的暗影子,切薄了,但还是不通透。

阿响未坐过火车。但他听母亲慧生说,他其实坐过,那时候他尚不记得事情。他在襁褓中,在火车上哭了一路。他想,火车多么好,让他看到了这么多的没见过的东西。近的走得飞快,眼睛都追不上。远的就慢了,但因为还暗着,看得究竟也不很清楚。那些房屋、田野、山起伏的轮廓,好像在空中流动,浪一样。但稍微亮了一点,他看见穿过了一条溪流。溪流的对岸上,有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那是个牧童,坐在一头牛身上。火车经过时,堃少爷对他挥挥手,那孩子也对他们挥手,似乎还张嘴喊了句什么。老牛也扬起头,像是“哞哞”地叫了几声。在火车轰隆声中,他们究竟是听不见的。

太史第上下,在天大亮前赶往兰斋农场。

对他们而言,这农场实在有些边远。太史与五女宛舒反复斟酌,商议后决定了农场的选址。未开在广州近郊也罢了,照理向氏一族宗在佛山,名重于岭南,与广府各地水陆通畅,竟也未雀屏中选,多少令人费解。萝岗洞在番禺县境内,到达颇费一番周折。从广州要先搭乘广九铁路火车先到南岗,再转乘小火车方能到莲潭墟,才是农场的所在。

李将军摊开地图,将自己名下的地头,给太史尽拣。太史偏就在萝岗那画了个圈。灯筒叔摇摇头,劝老哥不要冒险。此时萝岗,名声在广东境内并不很好。因是悍匪出没之地。听他说,在这一块啸聚为王的,是他当年的一个把兄弟,其恶如虎,很不好对付。他说,我名下的地不少,但这一块长年荒置。你既让我以地入股,这投资的事还要听我一句。

太史笑道,说,就这里了。你忘了我最在行的,就是和三山五岳的人打交道。当年你不落草,我们未必有今天的交情。

李将军哑然,忽然也哈哈大笑起来,佢老母!就依你了。不怕宛舒被抢去做压寨夫人!

太史道,我们家老五是廖先生的干女,靶场上摔打大,什么世面没见过。

其实太史自然并非任性,早过了气盛年纪,更不是偏向虎山行。他有他的考量。这萝岗洞虽非鱼米之乡,但当地土质却适合种植果树。萝岗墟至南岗,方圆十数里所产水果,薄有声名。如萝岗桂味、毕村糯米糍和南岗栗子,只因交通不便,未有大的作为。太史就请灯筒叔出面,与番禺县政府协商。先是向农民收购周边零星的小果园,再按部就班,向政府购买附近未开发的土地。以星罗棋布、循序渐进的法子,将这农场发展起来了。

太史第这么些年,一大家子人举家出游,竟还是首次。到了莲潭墟,浩浩荡荡的。天刚放亮。小孩子们午夜就跟着大人起身,觉不够。原本有个兴奋劲撑着,这时候一个个低眉耷眼的,没了精神。小火车开得摇摇晃晃,摇篮似的。有的孩子打起了瞌睡,便让奶妈抱着。阿响也依偎着慧生,睡得蒙眬。忽然一个激灵,醒来了。原来是遇到了一条小河,在前面煞住了车。这小火车靠人力控制,有蜿蜒交错的铁轨通向各个果园,一个戴着草帽的工人在其间扳道。阿响看着他的动作,竟十分潇洒,如风浪间的舵手。锡堃问到了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到。宛舒说,就你猴急!现在是黄竹坑,过了这条小河,是毕村;再下,就是萝岗洞了。这时候的糯米糍,刚刚好。

于是,阿响看到了成片的果树。都是繁茂的,枝条烂漫地生长,树冠次第地联结着。在一个孩子的眼中,像是一望无垠的绿海。他不禁有些激动。初夏阳光下,那绿也并不是清一色的,有着层叠的深浅与明暗。刚生出的嫩芽,近于鹅黄。而那长有时日的,则黑油油的,闪烁着略艳异的光彩。

他看到了一种叶片如云的树,树身上缀满了累累的果实。宛舒告诉他,是去年托农学院的同学引进的檀香山种木瓜,眼下和吕宋种菠萝都到了结实的时节,但究竟还未成熟。再往前呢,辟了一个山坡,是与太史交好的密宗云禅法师送了家乡名产夏茅杧树苗,也将成材。来年就结出杧果,果皮上有一抹胭脂,味似蜜样。宛舒如数家珍。阿响静静地听,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憧憬。他在五小姐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慧生在看他时常有的光。那是一个母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待他们终于到了萝岗,空气中漾着清甜的气息。这其实是一个山谷。夜间集聚了白色的雾气还未散去,在晨风中飘摇,将许多果树缠绕在里头,看不分明,竟有些像是仙境。远远地,一个中年男人从雾气里迎过来,满脸胡茬子。这是雨霖叔,宛舒从浙江聘来的监场。他一见面就说,可好了,将你们盼来,紧赶慢赶,只盼你们赶得过太阳。

说罢了,便招呼两个工人,各搬来一个箩。宛舒笑说,你们啊,倒是手快,该让他们自己摘下来吃,才有兴味。

原来,这一家人从广州赶过来,是为了吃头茬的“雾水荔枝”。这一茬荔枝,依宛舒的说法,若桂味是正旦,它便是用来压轴的大青衣了,是一季的定海神针。毕村的名种糯米糍,用了一年,悉心种植在兰斋荔谷。此时收获,倒像是个见证的仪式。可为何赶个大早?原来,糯米糍有它的娇贵。甜而汁多,有一股浓郁清香。但一经阳光照射,果肉中糖分立时变酸,香味口感顿减。如此,竟是比一骑红尘的“妃子笑”,还要不等人。唯有人赶着来吃它。在这荔谷,经过了一夜的雾气氤氲,滋润之下,水分和温度都是将将好。这香甜鲜脆,个个都在点儿上。

大人们就跟着雨霖叔,缘树采摘荔枝。果实生得并不高,枝丫上有,有的还簇生在树干上。一一放在箩里头,还沾着过夜的露水。

小孩子们在地下欢闹着,边剥边吃。慧生剥开一个给阿响。吃下去,爽了神一般,刚才的旅途劳顿,竟然不觉了。阿响抬起头,看晨光熹微,照进山谷里来了。光芒从繁密的树叶间筛过来,落到地上是斑斑驳驳跳动的影子。雾气也散了,渐渐稀薄,也匿到了光里头,整个山谷都明亮起来。

颂瑛说,这雾水荔枝的名字,起得真好。就像这雾气似的,过了时候,就没了。

三太太就对其他几个太太说,唔食唔知,以前在市面上吃的糯米糍,味道打了这么大折扣。都给我尽往饱里吃,也不枉这大半天的腿脚。

这时候,阿响看见七少爷锡堃,定定站在树底下,忽然拉长了腔,用戏白念出来,“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一片欢声中,这句未免突兀。三太太听了,脸一沉,说一个细路,知道什么苦不苦,少给你一口饭吃了吗?

颂瑛知道他是接自己的话,刚要圆场。却听见身边的九太太,幽幽跟上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太史愣一愣,笑道,这句倒是在理,带了那几坛竹叶青,就新出的口果,是最好不过了。

待吃够了雾水荔枝,宛舒引了大伙在园内各处走动。颂瑛见周边有几棵特别高大的荔枝树。上头系了红色的绸带,在风里头十分招摇。就问雨霖叔,这丝带可是用来祈福。雨霖叔就笑一笑,说,少奶奶说祈福,也对。在萝岗趸参的土匪不少,看李将军的面子,多半不来滋扰。挂了红绸带的,告诉他们是咱太史第所辖,彼此都有个数。出身草莽的,也还讲自己的规矩。这几棵树上挂的果,我们是一向不摘的,算是留给附近山寨上的兄弟,应时的礼。

颂瑛轻叹道,你们也是不容易。这虾道蟹路,要都摸清楚了,才能不出岔子。

此时听到孩子们开了锅似的,都站在一棵树底下。雨霖笑说,此乃荔谷一宝,可是五小姐的发明呢。

慧生上上下下地瞧着,说,怎么个宝贝法。

宛舒便过来接口道,慧姑,这看不出,可就枉我一片苦心。你从树顶上往下看,这棵树上,我可是每枝上都嫁接了一种荔枝。三月红、槐枝、黑叶、妃子笑、桂味、糯米糍、亚娘鞋和挂绿。所以啊,雨霖叔给取了名,叫“五族共和”。

慧生仔细看了,恍然说,我的佛祖!这是太乙真人用藕段莲花拼出了个哪吒。

宛舒笑笑,低声说,瞧那最底下的,叫亚娘鞋,像不像三娘裹的小脚。模样小巧,里头核大,吃了还容易上火。

晚上,就在这荔谷摆了一席。这山谷里头,暑气退得慢,到天全黑透了,才觉得凉爽了。待凉下来,这凉爽却是那种幽深的凉,几乎带着一点寒意。伴随着虫鸣此起彼落,和山涧的溪水声,好像是很辽远的。

利先叔不愧是太史第的大厨,这一餐靠的是因地制宜。因太史一向讲究食材的新鲜,大多用的是农场自产和附近农人的果蔬与山珍。虽不及在家里吃得精致,却有难得的田园野趣。本地人以花生饲鸡,又散放于乡间,鸡肉丰美,尤合下酒;而萝岗洞有小瀑布,泉水鲜洁非常。清泉入溪,溪中产一种山斑鱼,用来酿“太史豆腐”,混以火腿,其味尤鲜。或用甜腐竹炆制,均属送酒佳馔。因为烤山猪肉略肥腻,最后上了一道粥品。这粥有奇异的清香,用勺舀一舀,除了有白果,倒还有一种菌子。颂瑛问起,宛舒说,就是这荔枝树底下的野菌,每年施了肥,经过雨水,就从树底下拱出来。也不知什么名目,味道倒是比松茸还要好。

此时的宛舒,换下了便装,少见她穿上了丝麻的旗袍,有了难得的女儿样子。笔挺挺的,还是很飒爽。她用西方的规矩,用勺敲敲酒杯,唤起了众人注意,这才说,今年是兰斋农场首轮丰收。一年过得动荡,难得咱们全家团聚。我和七弟做了一段戏,阿弟的词,我安的腔,给大家助助兴。

锡堃便也站起来,说道,原本是林子里头的故事,在这演正合适。

阿响见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顶农人的帽子,又给自己打了个领结,看上去倒有些滑稽。锡堃便道,我得扮上,是个外国的故事。

众人原本并未当一回事,可是两人一开了口,倒让人一惊。五小姐的粤剧底子,家里是知道的。可这堃少爷,大概是嬉笑怒骂惯了,说话又可乐。但一开了嗓,竟遽然一股清朗之气。板眼俱在,声音里的沙哑,倒是酷似一位当红的正印小生。

颂瑛看着,听着,也觉出了端倪。回忆起中学时教英国文学的先生,最爱给他们讲的就是莎士比亚。弟妹两个唱得虽如泣如诉,改自莎翁的《随汝欢喜》,却其实是出喜剧。最后这对男女,千辛万苦,是要大团圆的。她这样想着,不禁有些走神。转过头,瞧见阿响看着她,知道自己脸上有了怅然的神色。

她吟道,“陌上千秋各不同,孤山万仞听箫声。”阿弟小小年纪,看不出有这样的文采。

三太太接口,自然是随了我们太史公。可又一皱眉道,就不知这戏子的相,是跟了谁。

太史不动声色,待他们唱完了,回身道,青湘,你也来一段吧。

众人这才将目光,都集中到了九太太身上,却见她两颊已飞起了酡红。原来这一席,她不言不语,却一直在喝酒,一杯接了一杯。听到这里,放下杯子,站起身,几乎没有犹豫。她站起时,身体微微晃了一下,颂瑛扶了扶。她将手在颂瑛手背上按了按,站定了,开口便唱。

众人便都收拾了心神,将目光移开,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在太史的宴席上,九太太青湘献唱,照例是保留节目,并没有什么出奇。有时用于宴前的暖场,有时用于宴间的冷场。久而久之,众人便当她的声音,是这宴上的背景。有了,觉得可有可无;若没有了,又觉得少不得。即使太史第的常客,谈到九太太,竟都不记得她说话的声音,倒只记得她的唱腔。

说起来,九太太也很少说话,到这时,广府话也说得不利落。经了这些年,她戏倒是唱得很好,大概到她学唱,粤剧用的依然是官话古腔。所以,她是不学新戏的。

这时候,她却不知一个孩子在看着她。阿响未涉身过太史第的宴席,而侍酒的工作,对他也是首次。他微抬起头,定定看着青湘,在他的人生中忽然领略了美丽的意义。前所未有地,他看到了异性的美。不同于一个成年男人,他的领略是很洁净的。他发现了九太太与太史第其他的女人,不同的骨相。她有宽阔的额头,鼻梁挺秀,而皮肤是白而透明。从他记事,母亲慧生的脸色就是苍黑的。还有她的眼睛,大得坦荡,有种说不出的慵懒,也藏不住事儿似的。粤人即使美,眼窝往往深陷,如同太史第其他的太太。他却不懂得,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被嘲为“外江女”的美。

九太太不是广东人。她是太史公最后一次入京,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一同带回的,还有那些辗转从宫中得到的古董。当时她栖身于一个京剧戏班,将红而未红。

徐青湘出身宦门,其父为逊清举人,参加革命,民国仍浮沉政海,曾任西江等县县长。因雅爱京昆,即延名师教习其女学戏,为女命名青湘,取出水青莲不为所染之意。惜父亲早逝,为叔婶不容,便投身梨园。在某商绅堂会上与太史相识,或恋于繁华,想想孤萍无依,就此便嫁了。

也许因为微醺,目光荡漾,此时竟唱得有些旁若无人。阿响见九太太的眼神有些发空,声音却格外清越,咬得字正腔圆,唱道:

恨东风,不为奴,吹愁去,到春日,它偏能惹我怀思。

对菱花,看愁容,实在无心修饰;

薄命人,伤春思,把镜奁脂粉,奴就一概抛离。

在灯前,和月下,写不尽相思字,都是泪痕满纸;

抚着了凄凉景,吟不尽,春愁夏感秋思冬寒,伤悼四时。

到后来,毕竟有些飘忽,可却没有停。众人才觉得九太太的腔,越来越凉薄,便也停下听她唱。三太太说,大好的日子,唱什么《小青吊影》,倒弄得悲悲戚戚的。老爷,另点一出吧。

太史说,今天也是难得。青湘,那年畹华来咱们家,一招一式地提点了《贵妃醉酒》,可从未见你唱过。

三太太说,梅博士调教自然是好的。可那唱的人,本来是不醉的,所以才有了庄重的味儿。喝成这样了,怕是要唱回了《醉杨妃》“粉戏”的路数上去,成什么样。

太史咳嗽了一声,说,唱吧。

青湘便走到了院落中,执起一柄折扇,信手打开,悠悠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转东升。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宫。”寥寥数句,倒仿佛换了一个人。原是京昆的底子,比起方才粤剧的幽丽,原来她的身段唱作,还是更适合雍容大气的脉络。这段二黄平板,听得太史连连点头。

这时,恰有月光映照在了院落里头,阿响看到九太太的面庞,在折扇后忽明忽暗。有浓重的影笼罩在她的身上,那脸也看不分明,倒好像一时在笑,一时间又不笑了。阿响未听过京剧,也听不懂唱词。但他听到的,是一个女人一时间的喜悦和亟盼,和忽然而至的惆怅。

大约唱完了,青湘不走,摇摇摆摆地在院子里头,甩着不存在的水袖。阿响不知,在这戏里,有许多虚拟的花卉,是等待贵妃欣赏的。太史拈一下须,笑了,说,这段柳腰金,还真是海棠花未醒。

忽然,众人见她屈下了身体,慢慢蹲下来,身体也扭过去,稳稳盘坐在地上。

宛舒不禁鼓掌,说,好一个卧鱼,九娘真是得梅先生真传。

但是,青湘坐定了,却没有起来。她似乎颓然地,将头也埋了下去。那旗袍的开衩间,露出一段雪白的腿。宛舒见势不对,忙快步走过去,想要扶她起来。青湘却一把将她推到了一边去,自己努力地撑了一下地。双腿跪在了地上,整个身体的曲线,暴露在了众人的视野里。太史大声道,成何体统!

宛舒又过去,手刚搭上她的肘腕,已经被拨开了。青湘终于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往前跚然几步,一个趔趄,手里的折扇飞了出去。人一仰,倒在了宛舒怀里。

阿响看见,九太太的脸是煞白的,紧紧闭着眼睛。这时候,月色正洒在她的脸上。飞动的,是从树叶中筛落的,斑斑点点的影。

大约因为这一幕,败了大家的兴致。饮宴便草草结束了。

当天晚上,阿响睡得很熟。他做了个梦,在梦里听见了潺潺的水声。有一条鱼,奋力地溯流而上,它跃动着,将自己拍打到了潮湿的布满了苔藓的岩石上。那岩石滑溜溜的,有青涩而微腥的气息,在空气中荡漾。中间他似乎醒来了。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想,这大概是另一个梦。便转了一下身体,又睡过去了。

天蒙蒙亮,阿响听见自己的母亲慧生,慌乱地起身。

院落里有嘈杂的声响。

他悄悄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子,恰看见几个农民,将一副担架抬进了院子。她听到母亲大声地呵斥农人,让他们的手脚放轻一点。

他的眼睛渐渐地睁大了。他看见担架上,躺着一个衣衫凌乱的女人。她的眼睛大睁着,嘴角留着紫黑的污迹。她有着宽阔的额头,头发湿漉漉地水藻一样披散着。面庞是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而颈项上,有一道殷紫的痕迹。

九太太青湘,是被果园一个守夜的农人发现的。

她漂浮在果园周边的溪水中,打捞上来时,已经没有了呼吸。她藕色的旗袍敞开着,也漂浮在水面上。农人们发现,一双绣花鞋,很齐整地摆在岸上。近旁的草丛里,是一只已经空了的酒壶。

三太太给了农人们掩口费,让他们不要报警和声张。她对家人说,人已经死了,你们要想想农场的声誉。

阿响记得自己,慢慢地走出门去。

晨曦中,他看到有一束阳光,极微弱地在九太太的眼睛里跳动了一下,稍纵即逝。他努力地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但有人伸出手,轻轻将她的眼睛阖上了。

这一刹那,女人的脸色,毫无征兆地,也泛起了浅浅的光,让她焕发出了异乎寻常的美。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触死亡。

他没有感到害怕。

此时,有轻微的风吹过来,他闻到了,极清淡而甜的清香。那是成熟荔枝的气味。他闭上眼睛,觉得心里面的有些东西,在一点点地粉碎。

从此后,荣贻生每每他回忆起这一幕,甚至,当此后每一次面对了死亡,总是不期然地会闻到荔枝的气息。那味道一瞬间地,浓郁起来,而后渐渐转淡,却弥留不散。

⊙ 花王:粤语,园丁。

⊙ 新抱:粤语,家中新妇,此处指儿媳。

⊙ 细蚊仔:粤语,指小孩子。

⊙ 叹世界:粤俚,享受生活。

⊙ 茅鳝:粤地对蛇的别称。《倦游杂录》记载:“岭南人好啖蛇,易其名曰茅鳝。”

⊙ 得人惊:粤语,令人害怕。

⊙ 马骝:粤语,猴子。

⊙ 几襟计啊:粤语,哪经得起计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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