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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烽火晓烟

燕食记 葛亮 14816 2024-01-12 12:55:25

薄酒可成礼,何必饮上尊。丑妇可成室,何必求丽人……

缊袍布衾亦自暖,不用狐裘蒙锦衣。菜羹脱粟亦自饱,不用五鼎羞鲜肥。

——王炎《薄薄酒》

荣师傅房间里少见陈设,但有一张古弓,在客厅当眼的位置,十分醒目。有一次,他取下给我看。这张弓的做工,精美非常。弓臂内侧的贴片,上面雕镂着繁复的花纹,类似钟鼎文的反白。荣师傅说,这是用中青的犀角制成。但弓弦已经没有了。荣师傅说,搬屋时,被一个不小心的搬运工人碰断了。他十分疼惜,曾许以重金,叫五举各方找人修复。但这弓的形制大约奇特,目下竟然无匠人识得如何入手。他于是便空挂在那里。此时拿在手中,他不甘心道,你拉一下,才知道它的厉害!说完比画了一下,聊发少年狂。

我终于问起弓的来历,他哈哈大笑,说,陪我出去走走。

我们坐电车,来到北角,沿着英皇道向鲗鱼涌的方向走。荣师傅在一处药局门口停住。药局的生意并不很好,虽也不至于“拍乌蝇”,只有一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玩手机,见我们进去,头抬了一下,问,想要啲乜?

荣师傅张望了一下,指着门口一张已褪色的黑白海报给我看。海报上,有一个圆圈。圆圈底下写着,“国药名牌,跌打良方,请认准商标为记”。圆圈里头,可看到一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正拉满了一张弓,炯炯望向他方。

我抬眼,顺着荣师傅的目光望过去,上头是大隶的“德兴药局”四个大字。荣师傅说,药局开了也有五十年了。这张弓以往就挂在那个百子柜的位置。段生过咗身,佢嘅仔话佢留遗嘱将弓送给了我。我也是吃了一惊呢。

在接近这个村落时,已是傍晚。阿响很疲惫,但仍自强打精神。

身上的军装是精湿的。南雄大岭的风雪,化了水,渗进了衣服。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冷得彻骨。耳畔炮火的轰鸣,似乎还未冷却。

身旁有抬着伤兵的担架经过。先前在大黄岗苦战三日。敌众我寡,装备殊异。四五千人,苦守着一座曲江孤城。是夜,副团长黄远谋殉国。黄团长是在他眼前倒下的。黄团长是台山人,古怪的四邑口音。他们听不懂。团长不耐烦,总说是鸡同鸭讲。有次突围,阿响从奄奄一息的战友怀中拎起枪,就往前面冲,给团长一巴掌打到了战壕里。突围成功了,团长擦掉脸上的炮灰,朝他爆粗口,屌娘!一成团人肚饥!阿响不说话,由他骂。团长骂着骂着,声音软下来,团长说:“响仔,打仗都用枪。七先生的枪是手中笔,你的是饭勺。守好廊仔,那是你的战场。”和这“火屎杀天”的黄团长同袍几年,从桂西八步至粤北,总算听懂他的四邑话。可就在昨晚,一个炮弹落在眼前,人走了。

锡堃坐在牛车上,裹着件棉袍,一边咳嗽,一边奋笔疾书。如今这随军的“捷声粤剧团”,只剩下他一个编剧。演员失散了数个,演不了大剧。他还是不停地写。写了一出,晚歇的时候,几个受重伤兵士躺在禾秆上冻得发着抖,是断不可让他们睡去的。睡过去了,便醒不来。锡堃便将白日写好的唱出来,直唱到了自己哑声,还不肯停。唱完了自己写的,又唱《陆文龙归宋》:“乡关远隔山山岭岭,朝朝晚晚人难宁,身居这异国,愁怀无尽罄,每偷偷向风泪盈盈。”年纪轻些的战士,听着听着,便用袖子擦眼睛。段老板就打断他,说,七先生,这词叫不醒人啊。锡堃便说,这后面不就是,“长练好本领,英雄争气盛,文龙初闯阵,一战已功成”嘛。段老板便说,罢了。

段老板便脱了上衣,在平地上连翻了几个长筋斗。级翻、长翻、鹰翻,看家的本事都使将出来,一边用那大武生特有的沙嗓念道,唔好困啊,唔好阖埋眼啊……

锡堃唱了半夜,他翻了半夜。直到增援的军医来。到底还是有一个睡过去了,再未醒翻。阵地上便没有人说话。阿响拿着一只锅,将煮得半热的黑麦粥,一人打一勺。到了段老板,他挡一下,说,给七先生多吃点,佢用咗好多脑力。

过龙南、虔南、定南,到了山洼的这处小村。民房寥寥,并无人烟。大约听说日人要撤兵北上的消息,先疏散了。部队便在此村中平地驻扎。阿响看锡堃将身上棉袍裹得紧紧的,咳得更厉害了,摸一下头,滚烫的。叫一声,人已经不清醒了。这时前头的哨兵回来,说,村尾有个道观,看见光,仿佛有人。

团长就叫上段老板,抬上几个伤兵。到村尾,果然是一座道观,虽然败落,但看得出许多年前,也曾经是繁盛的。观内可见一座古塔,在这小村,如鹤立其中。团长便去敲门。敲了许久,出来一个老道士,张了一眼,就要关上门。

段老板眼疾手快,挡住门说,这位道长,且听我一句。

里头仍是把着门,瓮声道,本观不涉兵刃。各位请回吧。

段老板道,普天之下,哪里有人天生就是个兵呢。不为国难,谁愿舞刀弄枪。

里头便冷笑,看你的身架,就是个从小练武的吧。

段老板愣一下,说,我其实是个唱戏的。

里头便问,唱什么行。

段老板说,自然是武行。

那门竟然开了。老道士出来了,并无仙风道骨。阿响看他,只觉得十分老,却看不出年纪。头发掉得只剩下脑后的一个发髻,脑门却很宽大。身上的道袍,也是很破旧的,靠肩膀的地方,竟缀着蓝印花布的补丁。他袖着手,看一下四周,道,既然是武行,我就试你一试。

他便反身回观里去。未几,拿出了一张大弓。他将这张弓递到段老板手中,说,少说有六百斤。你要是能拉开,小观山门可就敞开了。

段老板将弓拿到手里,沉甸甸的。举手便拉,那弓纹丝不动。道士便要将弓拿回来,说,这弓在小观放了十多年,就没人拉开过。请回吧。

段老板说,且慢。他便放下了弓,在空地上先打了一套形意拳。慢慢地收势,气沉丹田。再接过弓,竟慢慢拉开了。拉了一个满弓。

旁边的人屏息看着,这时候纷纷叫好。那道士捋一下胡子,也不多说话,便将道观的大门打开了,做了个“请”的姿势。

团长便和段老板招呼人,将伤员先抬进去,安排在观后的山房。“捷声”的班底,便驻扎在玉皇殿后的“老律堂”。阿响扶着锡堃进去,仰面看见“琅简真庭”的横匾,落了厚厚的灰。七子塑像居中的一位,脸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露出了填充了稻草的泥胎。面目就有些阴森且滑稽。段老板看一眼,说,唉,这乱世里,丘道长也自身难保了。

待安顿下来,阿响一摸锡堃的额头,更烫手了,不免有些焦急。便要了水,用毛巾蘸了给他敷上。段老板说,这军医刚赶回了前线去,伤员也就两个护士看着。少说也要天亮才能来。

这时,就见那老道士推门进来,手里抱着被卧,还拎着半只腊鹅,说,小观里没拿得出手的东西,这还是年前的腊货。我是老得咬不动,你们拿去煮煮打牙祭吧。

他见门上挂着一件湿漉漉的军服,口袋上缝着番号。口中念,一八七师五六一团。

他就回过头问,你们是余汉谋的军队?

阿响回说,是。我们“捷声”是随团劳军的。

道士便说,我有个不成器的徒弟,去年投军,参加的就是这个部队。也不知现在是死是活。

段老板觑他一眼,问,他叫什么名字,可知道是哪一团的?

道士摆摆手,罢了,他扔下我一只老嘢。我倒管他这么多做乜!

这时他听到,锡堃在那烧得已经说起胡话来。道士便蹲下身来,看一看锡堃,将手指搭在他脉上,阖目,睁开说,这是感了风寒,邪气入里了。

他便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手里拿着几个纸包,说,煎半个时辰,先喝三服看看。

他见阿响不接,就冷笑一声,说,以为小观只有呃人的符水吗?这是正经的草药。

暮色浓重,这间叫“玉泉宫”的道观里,此时洋溢着奇特的气息。那是外面临时架起的大灶起锅正在炖着的腊鹅,和阿响用小炉子煲着草药,交织在一起的味道。初闻着有些冲鼻,可闻久了,便产生了奇异的和谐。一种浓郁而清凛的香,在轻寒的空气中氤氲不去。

半夜,阿响蒙蒙眬眬的,一个激灵,醒过来。他擦一下嘴角的口水,想明明看着少爷,怎么就睡着了呢。

他回头看一眼,身边的被卧,没有人。倒看见青白的月光里头,坐着个人,是锡堃。愣愣的,和近旁的七子塑像一样,一动不动的。

他忙走过去,将手背在少爷额上试一试,烧竟退了。他也就安心下来,说,这个老道的草药,好犀利啊。

这时,锡堃忽然开了口,幽幽念道:

长成日,勿忘宗,灭金扶大宋,壮气贯长虹,若忘母遗训,他日黄泉不愿逢,若忘母遗训,他日黄泉不愿逢!唉吔!

阿响忖一下,这是《陆文龙归宋》里的口白。此时听着,意头却不吉。他想,这没头没脑的,少爷不是烧糊涂了吧?

锡堃说,阿响,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阿妈了。

他回过头来,阿响看他脸色惨白的,嘴角却有笑意。他接着说,我看过照片,可已经记不清阿妈的样子。有时候我使劲想,也想不起。可是在这梦里头,阿妈眼睛、嘴巴、眉毛,都是清清楚楚。我对她说,阿妈,我给你写了一出戏啊,我就唱给她听。她听一听说,这里不对,要安回龙腔。我问她,该怎么唱。她笑笑,说,傻仔。一抬手,就不见了。

阿响说,少爷,这是太太托梦给你啊。

锡堃苦笑一声,我阿妈,不是什么太太,都没进过太史第。

他说,我大概未和你提过,我是在外头生的。阿爹识阿妈,是因为听她唱的一支南音。我问阿爹是哪一支,他说记不得了。可那年呢,广府人都记得,广州起义。七十二个烈士,无人敢葬。潘达微潘伯伯就跟爹商量,爹出钱在黄花岗把他们给葬了。这事给朝廷知道了,以“通盗之罪”召阿爹进京候查。阿爹着了急,就说,我有个外室姓杜,出身风月。这乌有之罪,一定是“盗”“杜”误传。就认了“与妓杜氏通”。朝廷也无实据,便给他治了个私行不检的罪名,罚了银子了事。这祸免了,阿爹心里感激阿妈,要纳她入府。阿妈说,老爷,这事真假不论,你如今因我戴罪,我但凡一天在太史第,人就会记得你这个罪名来。便坚辞了这个名分,一个人依然住在外面的桂西街。听府里人说,她先是生了女仔,夭了。又过了几年,怀上了我。临产那天艰难,阿妈说,老爷,我要有个好歹,你要带这个孩子认祖归宗。将我生下来,阿妈就走了。

他说完沉默许久。阿响喃喃道,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大少奶奶说,整个太史第只敬六娘。

锡堃说,阿响,你说,阿妈是不是来告诉咱们,这仗快打完了?

阿响想想,说,黄副团同我讲过,这回日本是在太平洋又吃了败仗,才要打通粤汉铁路,往北撤。这么看,是快要打完了。

锡堃说,太好了。那我唱陆文龙,是真唱对了。等仗打完了,阿响你头件事做什么?

阿响说,自然是回去看我阿妈。

他这样说着,头脑里出现了慧生的面容,是硬朗朗的样子,很清晰。他心里头,也蓦然生起了一股暖。

锡堃说,对,到时把慧姑接到太史第来住些日子,我可馋她的素扎蹄了。唉,这么说着,真是饿了。

阿响笑说,这好办。观里的道士,送了腊鹅。我用木薯煲了粥,给少爷留了一碗呢。

过了一两日,躲日本人的村民,陆续回来了。听说来了自己人的部队。有些就带了酒食,到观里来。言谈间,看得出对老道士甚尊重。送的都是本地乡食,一串腊田鼠,几只用大盐腌好的禾花雀。难得还有一小埕双蒸酒。段德兴捧着看,道,这个好,总喝掺了水的土炮,嘴里真是要淡出个鸟来!村民细细看段老板,说,天神!这模样,可就是关老爷再世啊。段德兴摆摆手说,我就是个唱戏的。文曲星在这里!就将锡堃推出来。锡堃就问村民,你们平常听什么戏?村民说,穷乡僻壤,能听到什么,过大年能听几出串乡来的“白戏仔”。

锡堃想想说,叫上大伙,晚上我们唱戏给你们听。

是晚,就在道观前面扯了一块幕布,算搭上了台。给村民们演《桃花扇底兵》《孔雀东南飞》,还有一出《梳洗望黄河》,是锡堃新编的戏。说的是一个孀妇,二子从军,在黄河以北服役,经年不归。妇乃梳洗祭夫,佑子同归。其子得胜归来,终得团聚。村民屏息看着,听着。一两个眼浅的少女,终于嘤嘤地哭出来。阿响心里也酸楚,因为又想起了慧生。如此做娘,不知该如何心焦。但他定定站在台上,动也不敢动。因为演员不够,他串了一个骑兵的将官,却也披盔戴甲,上了整套的头面。只有一句词:“众将士!”是迎敌前的将令。他便收拾了中气,喊得格外豪气干云。

待到段老板上台,演一出《单刀会》。举着一把青龙偃月刀,捋长髯,只一个亮相。天气架势,此时万里无云,月光亮白如洗。这英姿丰神,还未开口,底下竟有一个老人家扑通跪下,双手合十,对着台上纳头便拜,连连叫着“生关公”,再不肯起来。段德兴方才还是一双怒目,此时却柔和,一指台下道,老丈速速起身,且助我擒那鲁肃上船!

台下笑得一阵哄然,却为这“生关公”的急智,平添敬重。叫好之声不绝。

戏散了,村民尽兴而归。锡堃兴奋得很,说,那些不叫我写新戏、演新戏的。那些说劳军非得上台露大腿的,我只恨今晚不能叫他们看看,自打嘴巴。

段老板一面卸妆,一面笑道,哈哈,七先生啊,还念着任护花那个宵小。

这时候门开了。老道士走了进来,手中却举着那把古弓,对着段德兴便是一个揖。段老板忙起身回礼。老道说,先前是我怠慢了。段老板这出《单刀会》唱得,连我这个垂暮之人,都热血满腔,何况阵前将士。这把长弓,是我师父的习武之器。他驾鹤后,就再也没有人拉得开了。如今见了真英雄、生关公,是缘分到了,我就将它赠与你,算是物得其所。

第二日黄昏。村里的少年便来敲门,说,晚上涨潮,我们要去水田捉禾虫。叫部队上的后生同去。

阿响就问他,要带什么去?

少年说,布袋,渔网,水盆。什么易捉带什么。不够带张嘴都得!

一边欢天喜地往外跑,一边口中唱:“老公生,老公死,禾虫过造恨唔反!”

阿响听得也会心地笑了,他记得这句话。

这是广府人的民谚,自然是爱吃禾虫的老饕编的。说的是新寡妇人,行丧时跟随喃呒先生出外“买水”,路遇挑担叫卖禾虫。她一身缟素,不急不缓地买了一盆禾虫回家。这才又哭哭啼啼完成丧仪。男人死了,可以耽误,吃禾虫的好时辰,却耽误不得。最先说给阿响听的,自然是慧生。佛山和新会,都是出禾虫的地方。慧生说打小吃过,这东西鲜美,是庄户人家的宝。一年两造。夏一回,叫端阳虫;秋一回,叫禾花虫。慧生有回上街买了来,一钵蠕动的虫,蒸鸡蛋吃。阿响一口也吃不下。慧生自己吃掉了,摇摇头,说我儿不识宝啊。

说不吃虫。这四年来,一路征战,食够了咸水煮番薯藤、木薯粥和黑麦。在曲江遇到了蝗灾,跟着老兵煨蝗虫、捉草龙,用湿报纸包起就着火,肥蝗虫满腹籽,烤得冒油,一口下去,味道比那鱼子虾子好千倍万倍。分不清是真好,还是穷肚饿嗉。可却实在知道了,天底下,哪有不能吃的东西呢。

晚上,阿响和几个兵蛋子,看在水田尽头。深夜的风,已十分寒凉,冻得他们缩一缩脖子。田水也极冰冷。天上是一轮肥白的满月,将几颗疏星的淡光遮没了,照得水田里明晃晃的。远处有一两声犬吠,看得到“气死风灯”的微光,也是来捉禾虫的农民。忽然便听到有人大声喊,嚟啦!嚟啦!

他们便举起松香烛,望那水面。原来是潮汐来了,这时,禾虫便会随潮水涌出。阿响便学村里的少年,将水田掘开一个缺口。少年装上一个渔网。阿响呢,他找老道士要了一件破旧的道袍,将袖子扎起来,领口缝起来,便是一只好布袋。那花花绿绿的虫,就给潮水冲到了布袋里。不一会儿便满了,就盛在木桶里。如是两三回,竟然木桶也渐渐满了。远处的农民,用小艇装禾虫。尚未鸡啼,他们已沿小涌泅水返程,口中唱着当地的民谣。歌声敞亮,猥亵而欢快,正唱到“雀仔冻到头缩缩,屋企老婆暖被窝!”,忽然,少年叫起来,“哎呀”。迎着曦光,只见一条大虫,在水田渠间蜿蜒而行。竟有小孩的手臂粗,将众人都看呆了。少年大声喊,愣着干什么,花锦鳝啊!大家才醒悟,一个兵蛋子,脱下军褛就飞扑上去。那花锦鳝竟似化龙了一般,上下腾跃,力气大得将那后生甩到了田埂上。尘土飞扬的搏斗间,响仔的耳朵竟被鳝尾击中,他头脑嗡的一下。旁边的小兵骂道,丢老母!俾条胆你,我哋伙头!举起冲锋刺刀,风驰电掣,便将鳝头剁下了。

曙光里头,村上的人,看着几个兵蛋子和少年,一脸得意,扛着条硕大的花锦鳝,莫不称奇。议论说,开眼了!这贱年人都冇饭食。这畜生倒长成了这般肥长身形,莫不是成了精。

到了观里,阿响说要和少年分鳝。少年豪气,一挥手道,我不要!你哋在外打萝卜头,挨大苦。呢条嘢大补,烧给伤员吃。

阿响又和他推托。少年说,那行,我把鳝头带回去。我阿嬷头风,炖天麻俾佢食。

是晚,整个村落里,都荡漾着膏腴的香气,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是在某个丰年的岁除。但其实,那是每家禾虫的味道。有用它焗蛋的,有用它煲眉豆汤的,也有白天摊在太阳下暴晒,准备做成禾虫酱留待日后的。这生长在珠三角农田地底的小虫,世代靠食禾根为生。一年两造,雷打不动,随潮汐而来,仿佛成了另一种时间的刻度。无关时势与丰歉,它们只是坚执地按自己的生命节奏,繁衍生息,也造就了岭南人另一种关于美食的收成。在乱世中,它形成了一种安慰。仿佛过去、当下及某个不可预见的未来,终有某种让人信任的不变。

而那条花锦鳝,成为阿响此后最难忘却的食物回忆。或许对锡堃也是。并不仅因其超绝的美味。而是当他们刚刚举箸,天上忽然响起了一个炸雷,继而电闪雷鸣。一道闪电落下,正打在“老律堂”前院的一棵古梅树上。那树的枝丫瞬间被烧得焦黑,在随即而来的瓢泼大雨中,一点点地委顿。他们呆呆看着,老道士捧着碗,终于放了下来。他说,这大鳝,不会真的是条龙吧。

清晨时分,我和五举山伯乘上双体船“新鹤山”号,历经两个半小时,抵达鹤山港。一番辗转,到了沙坪墟,在二十多层高的宾馆酒楼用膳,可以俯瞰整个西江。但并未见到荣师傅记忆中的景物。我拿着菜单,想点个“升平竹升面”。年轻的服务员摇摇头,表示闻所未闻。

荣师傅驻扎过的龙口,离这里有十华里。以往路程迂回曲折,司机说是当地望族为避风水龙脉,到处是“绉纱路”。如今修成了宽阔公路,仅廿分钟车程,便见到一个竖起的路牌。路牌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山伯说,咱们来得不是时候,二五八是沙坪的墟期,听说也有一百多年历史了。政府花大力气恢复起来,虽然只得个形,但都算是好热闹。

我拿着一张民国广东地图,看“广州—市桥—勒流—九江—沙坪—杨梅—白土—水口—肇庆—梧州”这条线路。沙坪原是鹤山县的一个墟镇,做过县城。日寇侵华,广州沦陷之后,沙坪正处于敌占区和游击区之间。地处交通要冲,也成为广东进入内地的一条重要通道。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后,九江至沙坪一线交通显得更为重要,来往的人也特别多。因香港居民大量逃入内地,不少人通过这条封锁线进入广西。封锁线一直持续到一九四四年。此时已接近抗战胜利了。

那个黄昏,看起来过于平静了。静得可以听到西江滔滔的江水声。阿响正在营地做饭,瞧见一个士兵湿漉漉地跑过来,他是平日潜水侦察敌情的“水鸭”。听见他说,这可见了鬼了。对岸的鬼子跪一地,鬼哭狼嚎的,唱他们的大戏,像死了亲爹。

段老板一听,跺脚道,唔通系日本投降了吗?!

正说着,就有电报生赶过来,高喊着,萝卜头投降了!萝卜头投降啦!

战士们都围上来,问,咁突然,坚定流架?他气喘吁吁地说,那个仆街天皇在电台讲圣谕,点会有假?

这一下,整个营地都沸腾起来。战士们开始大骂,萝卜头,丢你老母,冚家铲!我哋总算熬出头啦!一窝蜂地冲到江畔上,有人朝天鸣枪,有人向对岸开火。有人把军帽、水壶、饭罐狠狠抛往天空,说,丢!老子还食的什么仆街豆麸、番薯藤,老子今天要饮酒!

口挪肚攒下的钞票花完,手表、缝在军服衣角里的龙凤戒,全都换成了酒。沙坪、龙口、尧溪的酒庄,还有那掩门卖私酒的,都给喝了一个底朝天。一扫而空。待“捷声班”赶到,无论是玉冰烧、双蒸、料半、糯米酒,已是滴酒不见。大伙面面相觑。段老板长嘘,拿出那“生关公”的架势,大喝一声,店家,拿酒糟来。

店主哪敢违抗,便把整瓮酒糟抬出来。段老板与阿响一起灌了滚水,把滚水和酒糟混集起来,搅匀了,拿椰勺舀来,每人一大碗。一人一口,像是不解恨似的,吃得格外响。吃一阵,饮一大口,竟然很快,也就弄了个半饱酩酊。锡堃脸红红的,发着呆。忽然站起来,一手抓着段老板,一手拉着阿响就往外跑。跑啊跑,跟孩子似的。终于跑到一个高崖上,看西江对岸,灯火幽暗,一片寂然。他拢住口,长长大叫一声,啊——段老板也喊一声,是大武生的嘶哑嗓。阿响也喊,这时候忽然响起了一阵爆竹声,将他的声音顶到了空中去,久久回荡不去。待四围安静下来了。锡堃站定,摆了一个功架,在微寒的夜风中,唱:

汉山川,扰攘频年几经沧桑变,犹是半壁破缺玉碎不瓦全,天际天际空眷念,千里离人尚苦战,君心坚。众心比君更贞坚写下两行离鸾券,证心坚,相见争如不相见,南天烽火已经年……

阿响回到安铺的时候,已经秋分了。

胜利后,他往安铺寄了两封信,石沉大海。后来想了想,就又往南天居寄了一封,写给袁师父。隔了一段时间,收到了回音。不是袁师父写的,是很熟悉的字迹。也不再用慧生的口吻,是叶七自己的。但字写得信马由缰,有一些竟然溢出了信格。在信上,并没有写多余的话,只是说,收拾好了,尽快回来。

阿响踏上了九洲江的码头,脚踏实地踩在了“十八级”的台阶上。迎面便是馥郁的桂花香气。一阵风吹过来,便有许多的桂花,金的银的,随风吹到了码头上。一些落到了激荡的江水里去,一些落在了他肩膀上,是幽幽的、沉甸甸的香。他不掸,深深吸一口气。然而码头上,并不似往日热闹。因为没有挑夫,没有货物人流,也不见来往的航船。载他来的木船,已经回程。江面上雾大,那船小,载浮载沉,渐也只剩下了一个灰色的轮廓。

阿响往东大街上走,虽然归心似箭,步子却慢了。并非近乡情怯,而是因一路上的肃杀气象。他在北帝庙前的那棵大槐树停住了。这树的半边是焦黑的。树底下有一个大坑,暴露出了根系。坑里积满了雨水,还有一两点桂花。而树的另半边,竟还活着。长得郁郁葱葱,树冠向着一边伸展过去,将北帝庙庇在它的树荫底下。走上了西街,在骑楼光影间,他觉得熟悉一些了。空气中有一种幽暗的湿霉气,还有一种隐隐的火的味道。他抬起头,看见一道苍青的女儿墙,有坍塌后被重新修筑的痕迹,用颜色新鲜的红砖。而另一座,则从山花处整幅截断了,像被削去了头颅的巨人。骑楼往日所构成的整齐天际线,因这残垣颓圮,此时便无端地参差了。走到了“仙芝林”,门关着,上了一把大锁。竟然门板上还钉了尺把长的木条。他默然在门口站着。这时他听见声响,回过身,看见近旁的廊柱旁,站着一个四五岁的细路。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身形扁瘦,却有一个大头颅。细路嘴里啃着手指,定定看着他,用一双漆黑的瞳。阿响向他走一步,他便蹒跚步子跑开了。跑到了对街的骑楼去,仍然躲在廊柱后面,探出头看他。

越走到瑞南街时,他心跳便快了一些。待转过了石角会馆,竟有些气闷。会馆门口的石狮子,斜睨着他,也是森森狞厉的模样。

那座外墙黯淡的骑楼又矗在了眼前,墙根上生着厚厚的苔藓。他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拎着水桶,匆匆走下来,在楼下的水井打水。他辨认一下,轻轻叫了声,秀明。

女子转过头来,真的是秀明。她的身量长高了许多,但还是瘦小净白的脸,格外大的眼睛。她定定望着阿响,不认得似的。半晌,她手里的水桶,落在了地上。她向着楼上喊,阿爹——

阿响拎着一桶水,随秀明往楼上走。秀明走几步,就回过头来看他。沿着黑暗的楼梯,他又闻到了很浓重的中药味,冲击着他的鼻腔。这也是熟悉的。

门打开着。他走进去。房间里很黑,唯一光亮的地方,是骑楼。他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有些佝偻,坐在藤椅上。骑楼上的盆景花草,已萎谢凋零,拥簇地依墙摆着。那棵龙爪槐,只剩了树干。他叫一声,师父。

同时间,他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才发觉房间已徒四壁。那些广作家具,博古架,紫檀与花梨的书柜,都不见了。唯有迎脸还挂着那幅草书中堂,和寿星图。老寿星捧着仙桃,笑容依旧慈祥。他注意到,墙上的那些画像,都还在。他又喊了一声,师父。

秀明走过去,和骑楼上的男人耳语。男人才抬起头。她小心地扶着他。男人拄着拐杖,艰难地站起来。

阿响看到,这是个已完全衰老的人。头发全白了。他的眼睛,在空中寻找了一会儿,并未找到落点。阿响看到,他的右腿,裤管是空荡荡的。阿响心紧了,走上前,想搀住叶七。手碰到这老人胳膊的一刹那,他感到这胳膊颤抖了一下。随即他的手被打开了。叶七说,我能走。

他蹒跚地走到了太师椅上,坐下来。秀明蹲下,为他揉着那条右腿膝盖以上还残存的部分。叶七似乎感受到了阿响的目光。他说,别看了。在广州湾,给个法国医生截掉了。截晚了,眼睛也坏掉了。

太师椅后首的条几上,立着那只漆黑的鹩哥,倒是炯炯地看着他。却没有一丝声响,不是印象中的聒噪。直到他发现,这鸟,已经是一具标本。叶七说,留个念想,都老了。

他看着面前的男人,眼神混浊。瞳仁上似蒙着一层阴翳。那瞳仁有一瞬间的游移,既而静止笃定。此时,他的面相,已与身后墙上的画像惊人地相似,如复刻一般。

她不在了。当阿响左右张望,寻找慧生,他听到叶七开了口。他在这苍老的声音中犹豫了一下,问,阿妈去哪了?

走了,不在了。叶七的声音,更为沉顿。他的头,终于向右首的方向歪了一下。阿响这才看到条几上,有一个牌位。牌位前是个盘子,放着几只生果。叶七说,来,给你阿妈上炷香吧。

那只牌位,上面写“佛力超荐叶荣氏慧生往生莲位”。

阿响呆呆的,忽然脑中轰了一下。这轰响,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想往前挪一步,看得清楚些。腿竟然丝毫抬动不了。

过去了许久,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他听到自己干涸的声音,同时感到眼睛被什么击打了一下。有滚烫的水,流了下来。

你走那年,日本人炸安铺,都急急往外逃。半路上,你阿妈非要回来拿东西。给炸了。叶七的声音缓慢、清晰。他的神情里,没有任何的内容,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漫长的沉默后,阿响问,所以,那些信,都不是阿妈写的。是你不让我回来。

人死不能复生。他听到叶七的声音冰冷了。你回来,有用吗?

阿响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他说,我不回来,有用?

叶七放在膝盖上的手,抬起,在空中抓了一下,却又放了下来。他点点头,说,有用。

秀明站起来,走到阿响身旁。轻轻说,响哥,先去洗把脸。

阿响一动不动,定定站着,只望着叶七,等他说下去。叶七慢慢说,打司徒家出了事,我就知人心涣散了。不除几个“谷机关”的人,如何整我士气。有你在,他们情不情愿,都要做。见你如见我。

阿响觉得自己的手,渐渐握紧了。他说,这里头,也包括你的师弟,韩世江?他本是个局外人。

叶七侧过脸,对着骑楼的方向。他的眼睛,还可以感受那里些微的光线。他说,世道不好,谁都不是局外人。他收到我的无字信,就该知道。一条盐命,换一个河川,保住了一个你,值得。

阿响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地冷却下去,冰冷彻骨。

叶七咳嗽了一声,对秀明说,带他去看看阿妈。

虞山南麓,是安铺下三墩叶家的祖坟。

慧生的墓碑,还很新。无水渍、无青苔。可是坟的周围,已长了萋萋的草。虽秋深了,草在萎黄里竟然还藏着一些绿意,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阿响呆呆地站在坟前,一动不动。秀明搁上化宝盆,说,给阿妈烧些元宝吧。

他这才蹲下来,烧纸钱。火旺一些,火焰里头,饱满的元宝,一点点地干瘪了。继而发黑、发灰、发白,成为余烬。热力将这灰烬激荡了起来,飞舞到了空中,像是一些碎裂的蝴蝶翅膀。有一些飞得高了,向着青龙舌的方向,被龙舌吞吐。秀明也蹲下来,投了元宝进去,说,阿妈,响哥回来了。阿妈,你甜处安身,苦处化钱。

阿响的眼睛,被这热烧灼、击打着。他用力扯着坟周的杂草。一些微小的纸灰,飞进了他的眼睛。他的泪,便随着这热流了下来。忽然,他趴在了这坟上,将整个身体扑在上面,用胳膊牢牢地抱住。他开始号啕大哭,不管不顾。许久,当他哭累了,仍趴在坟上,不肯起来。他感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继而想要拉起他。他终于站起身来,眼前晕黑,摇晃了一下。旁边的人,要搀扶他。他却避开了。他侧过脸,看见秀明正也怯怯地看他。他避开了,掸一掸腿上的土。他想,这个女人,也参与了对他的隐瞒,瞒了这许多年。

他想,她凭什么在阿妈的墓碑上署名。

先妣叶门荣氏慧生之墓。孝儿贻生、媳秀明奉祀。

他怔怔地望着墓碑。这时暮色苍浓,树林里传来哗哗的声响。是晚归的野鸟。他觉得脸颊上,忽然有一阵凉。原来竟下起了星星点点的雨。他阖上眼,任由雨打在脸上。他想,那个人,除了一个姓,在阿妈的命里没留下痕迹。

忽然,他睁开眼睛。看到慧生名字那排字,在墓碑上,并未居中。而是对称地,留下了空白。他想一想,倏然间转过身,看着秀明。

他们赶回家中,叶凤池端正地坐在太师椅上,悄无声息。

他给自己换上了崭新的黑绸唐装,梳洗过,像一个体面的长者。为了保持姿态的端正,他用了很大的气力。

阿响闻到了久违的馥郁香气。他看到师父正对着自己,面容僵硬,嘴里流出一股黑红的血。嘴角上,还有些未及吞咽下去的烟膏。

因为过于用力,整个人的身形是紧绷的。他用一支红藤的手杖,撑持着濒死的尊严。但是,已洇湿的裤裆出卖了他。因为失禁流出的尿液,正沿着无右腿的裤脚,滴滴答答地淌下来。

桌上摆着一个信封。阿响打开,上面写着两行字。字迹也是极端正的,不再龙飞凤舞,但仍有一些写出了信格。是一个近乎失明的人,努力的结果。

我落去陪你阿妈。带上秀明,反广州。

你已出师。手艺之外,你我再无瓜葛。

秀明两指放在叶七鼻下,然后拿掉了手杖,方才僵直的身体顿时无力地瘫倒下来。她说,响哥,来,搭把手。

她有条不紊地收拾,为叶七擦洗下身,重新换了裤子。翻身时,见一道陈年的疤痕,蜿蜒到股,像血红的蚯蚓。最后,她伸出手,将叶七的眼皮阖起来。阿响看师父静静地躺在床上,无比安详。

秀明轻轻说,阿爸等这天,已经很久了。每次他痛得在这床上打滚,我就当他死一回。佢记得阿妈话,再疼也未抽过大烟。他,只等你回来。

秀明走进了内室,打开了那只樟木箱。一阵呛鼻的陈年织物味道。

阿响看见了那件衣裳,绸缎质地,上面有刺绣。胸前绣了一个鲜红的“洪”字。他想起那个夜晚,那人当了自己的面,穿起这件衣裳,有如神将。他喃喃,你是谁?……

秀明抬起眼,问,什么?

阿响在心里说,我是无尾羊。

秀明从箱子里,捧出了一个布包。她说,我们找到阿妈时,她把这个包袱压在身子下面,紧紧抱着,怎么都扯不开。

阿响见包袱完整,除了溅有黑红血斑。他打开。看到了一个襁褓,颜色陈旧黯然,有淡淡的腥膻气。襁褓里的油纸包,包着一把长命锁,和一只翡翠镯。另有只信封,打开,里面是张已发黄的纸笺,上写着:

吾儿贻生,为娘无德无能,别无所留。金可续命,唯艺全身。

这字迹,不是慧生的。

秀明终于开始抽泣,哭得无法自已。阿响伸出了臂膀,将她揽进怀里。他由衷地抱住了这个女人。任她在自己怀里哭,颤抖得如同一片树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渐如这女人一样颤抖起来。

他抬起眼睛,外头夜色苍茫。依稀的月光里,但可看文笔塔挺立的轮廓。还听见一些涛声,那是九洲江的潮水,涨起来了。

守孝三年后,阿响和秀明办了婚礼,在得月阁办的。

证婚人,是他在南天居的师父袁仰三。

这时,阿响已是得月阁有建以来,最年轻的大按板,“庖影”的常客。由于他在广州食界有如横空出世。有关他的来历,传闻就多些。多半是捕风捉影。但因有人见他曾出入太史第。而向氏又是广府数一数二的钟鸣鼎食之家,便传得更为神乎其神一些。但再多的说法,或仍落于让他站稳了脚跟的,是他重振了当年得月阁得名的声威,在抗战胜利后举办的首届点心大赛一举夺魁。出自他手的双蓉月饼,据说穗上最挑剔的老饕,一尝之下,也不禁涕零,说这必得自当年叶凤池一脉的真传。但是,这竟然是最找不到根据的话。再加上这年轻的荣师傅,人十分低调。此传闻便更显神秘,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婚礼也并不铺张,但仍是惊动了几个新闻记者。盖因来宾除了省港的庖界先贤,“得月”的若干董事股东,也有一两个城中显达。多半是“得月”长年的主顾,如今成了荣师傅的拥趸。也有一些,是礼到客未到。点下来,竟还有一些,是礼到了,却未具名。

送来的贺礼,其中一副喜幛。团案是大龙凤,在幛头绣的,是篆字“佳期有音”。这个“音”字绣得格外大一些,倒和摇曳的凤尾一体浑然,成了最为生姿的翎羽。

又有人,送来了一套瓷器。大盘上绘着图案,乍看是一对阴阳太极。再仔细端详,原来一边是蔚蓝无尽的海,一边是依海而建的古镇,密密的都是屋顶。海与屋宇,一个在光里头,一个在光外。古镇的轮廓,原来像是卧在暗影子里的一尾鱼。密集的骑楼,如同鳞片。而鱼的眼睛里,矗立着一座塔。盘子周围挞花,不是玫瑰,也不是牡丹,而是颜色浓烈的云朵。那颜色便一层层地次第渗了出来,火烧似的,将云一片一片地染红了。

秀明看着,说,这盘上画的景,怎么这么眼熟呢。

此时阿响正呆呆地出着神。他将盘子翻过来,盘底只烙一朵青色流云。他问帮忙收礼的人,瓷器是谁送来的?那人想一想,说人太多,记不清。一会儿又说,想起来了。是个女人,好像已有了身己。大着肚子,东西拿得吃力,却未停留,放下就走了。

婚后一周,这对新人收到一筐荔枝。不知如何送来的。壳色鲜红,上面还带着露水。秀明吃了一个,说,真甜,未吃过这么甜的荔枝。阿响也吃一个,忽而眼睛亮一亮。他说,雾水荔枝。

他对秀明说,送这一份的人,我们要去回个礼。

这小夫妇两个,一路劳顿,到达萝岗乡的莲潭墟,是正午。远远闻听瀑泉之声,阿响知进入了萝岗洞的地界,就是兰斋农场的所在。但眼前景物,竟然比他儿时记忆里变了许多。印象中,是一片无垠的绿,通透与繁茂的。初夏阳光下,有层叠的深浅与明暗,全是叶片如云的树。

而今,当然也有绿,更多是参差于灰黄之间。因为许多果树,还是低矮的,枝条生长亦非烂漫。尚未成气候,自然更无蔽日之象。但一些竟然已经挂了果,有了累累的样子,那是香芒。在秀明看来,已然是新鲜的。眼里也泛起了光来。粤西并无这样的景致。

他们沿着一条小涧走。走到了头,看见兰斋农场的入口。周围的篱笆是倒伏的,入口便有些虚设,全靠钉在篱桩上的楹联,方勉强认出。“地分一角双松圃,诗学三家独漉堂”,与太史第的那副一样。但因是镌在木头上,又经历了风化与战火,早已残败不堪。他看到一个农人,扛了一只筐出来,就问他,可知道向七少爷在哪里。

农人愣一愣,回了神,笑道,你说小太史啊。

他回身望一望,说,刚才还看到。这林子就这么大,你们进去转一圈就找到了。

农人从筐里,拿出几个荔枝,教他们尝,说,刚下来的糯米糍。

秀明接过吃了,赞说,这可就是寄给咱们的那个!

农人说,寄到哪里都不是这个味儿,还带着水气呢。小太史说,雾水荔枝,出了这园子,就不是一个味儿。

二人这才察觉,空气中荡漾着一股微甜的气息,有些清凉渗入了他们。他们便往园子里走。这荔枝林的叶子,茂盛了一些。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在彼此的脸上,斑斑驳驳地跳动。成串的荔枝,藏在叶子底下,是喜人的。秀明握住阿响的手,身体也靠住他,一起往前走。走了一程,却无半个人影。秀明刚要开口,却见阿响站住了,轻轻对她说,你听。

他们便一起站住听,有淅淅沥沥的水声,还有间或蝉鸣。过了一会儿,都听见了一种曲音,辽远地传过来。他们便捉着这声音走,开始是细隐的,渐渐清晰了。却还是找看不到人。他们东张西望间,那曲音停住了。

半晌,倒响起了一阵朗朗的大笑。他们忽然听到一句:来者何人。

这句是用戏白念出,拉长了腔调。仿佛天外之音,竟在空中有了回声。阿响这才抬起头,看见近旁的榕树,横伸出一枝粗壮的树杈。树杈上半躺着一个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这人精赤着上身,满腮的胡须,头发也是半长的。跷着腿,肚上倒搭着一本书。身旁枝丫上挂着个军用的水壶,这人将水壶举起来,喝一口,大声道,阿响。

阿响这才辨出来,是七少爷,也笑道,让我好找。

锡堃看见了秀明,于是有些不好意思,三两下从树上下来,动作竟十分敏捷。随手捞起树底下一件衫子披上,遮住了自己。衫子也显破旧了,露出了半个肩。锡堃捋一下袖子,赧颜道,斯文扫地。

阿响又笑说,少爷好身手。

锡堃哈哈也笑,这不都说我爹是猴子托生。我随他,自然身手赛马骝。

阿响道,难怪,方才果农都说是小太史了。

锡堃摆摆手道,倒不为这个。他们醒目着呢,给我戴高帽,还不是我好说话,又话得事。不过在这待了几年,可算知道了耕者之苦。当年宛舒姊说得不错。

阿响说,嗯,五小姐是一手一脚地建起这园子……

锡堃听他没说下去,便一拍他肩膀,说,前几天还收到她的照片,我回头拿你看。她如今在南法种葡萄,另有一番天地。

他这才想起了,跟秀明说,啧啧,阿响藏着掖着,现在才见分明。我在报上看到你们的照片,心想阿响好福气。

这时三人边说边走,走到了果园尽头,见有一处茅屋。阿响依稀想起,这里本来是一个院落,几间大屋。如今周遭竟也荒芜了。锡堃让他们在院里坐下,说,你们坐坐,我即刻来。

再出来,换了一袭墨色长衫。虽然还是满口长髯,却体面了许多。他手中是一箩荔枝,放在石桌上,笑说,今年这“尚书怀”,只有两棵挂果。我全部留了下来,不放出去。给你们寄糯米糍,就试你一试。不来,就没有口福。

阿响说,我那帖子送去了太史第,说是少爷有日子没回家了。

锡堃愣愣神,说,喜帖我收到了。你知道,我素不爱凑热闹。

阿响说,嗯,整个广府谁不知七先生大名。你来了,怕是要少爷给他们票一出。

锡堃摸摸自己满脸胡子,大笑,我如今这副模样,大约只能票一出《芦花荡》。还记得那年我侄子摆酒。许多认识不认识的,都凑成了一桌,七情上面。他们才是扮上唱戏的。到头来,我是个看戏的人。

秀明抬起脸,轻声道,少爷方才唱的是什么,好听。

锡堃一拍手,说,好,那我就唱给你们听。

他将一个信封递给阿响。说,是五姐写的词寄过来,我安了新腔。自己清一清喉咙,便唱。

阿响看那信笺上,字里行间,是十分娟秀的小楷。抬头与署名,却是写的外文。那信纸里夹着一页小照。上头确是五小姐,西人的装扮,很利落。眉目已是中年人的模样,手里捧着硕大一串葡萄。眼睛很亮,瞳仁还年轻。七少爷正唱道:

觉孤村生晓烟,远岫碧翠环绕,梵经贝叶,矢志清修;泉壑鸣淙淙,岩花垂累累……

这声音太清,近听,渗了一股凉。四周燥热的天气,似都随之冷却了。阿响便觉得这个长衫的大胡子,像是另一人,眼里头也有了古意。唱着唱着,他自己摆一摆手说,罢了罢了。

锡堃坐下来,拿出三只小盅,打开了那只军用水壶,一一斟满。阿响说,这里头竟是酒?

锡堃道,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倒当我给你喝白水?

秀明脸一红,挡一挡,说不会喝酒。锡堃说,我跟你说说这酒的来历,你再说喝不喝。我五姐宛舒,在法兰西种葡萄,建了酒庄。她教我酿酒的法子我学不会,就制了橙花酒。这橙花在晴天阴干,先用自家产的荔枝蜜浸透,上料三蒸酒醅浸足三个月。说是酒,也不是酒。要说醉了,却也可醒神。

阿响喝一口,说,好酒。我记得鬼子投降那天,我们吃酒糟吃了个痛快。这几年喝什么酒,都好像淡得无味了。

锡堃说,想喝,我还有好几种。偷得浮生日日闲,且要打发时间呢。

阿响说,说实在的,外头都传杜七郎出家修行去了。少爷解甲归田,打算在这农场待到几时?

只要不用做官,待到几时都成。咱们从粤西回来,他们三天两头找到太史第。梅博士蓄须,是不为日本人唱戏。我如今留起胡子来,是不想给如今的政府唱。那些接收大员的嘴脸,想必你也知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阿响叹口气,说,日本人跑了,仗没停。北边的老百姓还是尽着受折腾。

锡堃说,你就看看这农场。一个一个的,当年都是什么排场。李福林在大塘乡的,胡汉民在龙岩洞的,都给烧了砍了个干净。这兰斋在萝岗洞,说这里民风彪悍,民匪一窝,要防着百姓。可日本人来了,烧杀抢掠,这洞里的匪没了活路,就自己打起了游击。生生打走了日本人,倒是他们将这农场囫囵留下了。

我跟阿爹说,我要去看农场,把几个阿妈都给吓得!

阿响说,也难怪怕太太们怕,先前不是有个管工给土匪杀了。

锡堃说,阿爹不怕,当年他是清乡剿匪认识了李福林这个“大天二”。落难时,可有比灯筒伯更义气的?

阿响说,我刚才来时,看四周这就剩了这一处果园,其他都改种了粮食。

锡堃道,我们家搬去香港时,地里就没人管了。批给当地人种稻,每亩年成能收三四担谷,总胜过这么荒下去。当年荔枝树逾百,香橙树逾百。我来时,橄榄树、青梅、夏茅,无肥可落,早就不挂果了。可唯这荔枝园大半的树还活着。我才知道,是当地百姓偷偷还打理。又遇歉年,我二话不说,先给他们减了田租。

三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吃荔枝。竟也似有说不完的话,不至于醉,只是言语稠了些。渐渐天色昏沉。阳光也柔和了,暖黄的,照在他们身上,竟似镀了一层金。这时,那先前的农人来了。后面跟着个老妇人,手里端着一只瓦煲。妇人瘦小,瓦煲看上去十分沉重。秀明便站起来,想要帮她。可她身体一闪,让过,稳稳搁在桌上。口中说,城里人的手矜贵,唔好烫了。

便将瓦煲揭开,里面竟卧了一只肥鸡。锡堃又拍起巴掌,满口胡子,竟露出孩子相,说,我可是叨了你俩的光。

盛到碗里,阿响吃一口,并未有什么调料,肉质十分鲜嫩,是天然的清甜。锡堃说,这花生鸡,要养上两年才杀,阿婶真舍得下本钱。

妇人说,你们是小太史的客,就是我们萝岗洞的贵客。

阿响才想起,这鸡此地独有,天生天养。走地于林间,喝涧水长大。他说,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上次吃,还是利先叔的手势。

正吃着,老妇又端上一只砂锅。锡堃站起来接,她却不拦,由他接过去。锡堃做了个鬼脸,说,阿婶又不怕烫了我。

老妇一边笑,一边索性将他手掌翻过来,你看这满手老茧,皮糙肉厚,和我们这土里刨食的手,有乜分别。

锡堃嬉笑着抽回了手。阿响看清了,心里却酸楚了一下,知道少爷话是拣了轻重的说。日里夜里,这几年的苦是吃了许多。老妇人倒还盯着他的手,说,土里刨食长出的茧,不比枪杆子磨出的,到底叫人心里踏实。

说完这句,她笑笑,让他们慢慢吃。眼里却有一线黯然,自己收拾了,转身离去。待她走远了,锡堃说,阿婶的孙仔,贱年落草做了“大天二”。后来不知应了哪个番号,跟着张发奎的队伍,去广西打日本人,再也没回来。我就劝她说,这仗还未打完,兴许就快回来了。你道她怎么说,她说,那还不如死了。现在打的,不都是自己人吗?

阿响和秀明,听到这里,便都静默。因各怀了自己的心事。前几年,两人经历的种种,并不相同。甚或像是彼此共同记忆的中断。这中断里又有种种的不得已与不知情。桌上的人,望着砂锅里的一尾鱼,散发着“啫”味的焦香。那鱼乳色的眼睛,在碧绿的葱段里,木然地白。

这时先前的阿婶却回来了,端了清炒的水芹菜。隐隐药味,倒醒了他们的神。阿婶说,阴功!怎么都不动筷子。这么好的山斑鱼,刚从泉里打上来。不吃可就腥了。

锡堃也才如梦初醒,说,快尝尝!当年利先叔用这鱼酿豆腐。只可惜,如今会做豆腐的场工走了。

阿响吃了一块,鱼壳外焦,而里面嫩滑,有似曾相识的气息,在口中缠绕了一下,像是方才尚书怀的余味。倒是秀明说,这鱼好吃,莫不是吃荔枝长大的。

锡堃笑,真是好舌头。我教他们用荔枝壳垫底干煎,算是个应时滋味。

趁天未黑透。阿响与秀明起身回程,赶那最后一班小火车。锡堃也不挽留,只说去送送他们。

穿过荔枝园子,一路走,便有甜香一路随着。虽不及午后馥郁,但自有一种幽静的沉淀,若即若离,让他们的心也静下来。话也不再多说,就这么默然地走。出了园子,水声渐渐响了。远处云霭里,可见曲桥跨涧,影影绰绰的飞檐,是当地一处古刹萝峰寺。这时,荔枝的味道淡去了,换上了另一种更为清凛的气息。他们沿着这溪水走,才醒觉沿涧所植,原来身边都是丈二余高的古梅。虽未值花期,倒自有木本沉和之气。锡堃就说,你们冬天再来,我有梅酒招待。

这时,阿响看见锡堃,走到了溪水边,将军用水壶里的酒,倒入了涧中。默立了一会儿,像是与人低语。半晌,阿响意会了,心里骤然一疼。他说,少爷。

锡堃目光在远处,低声道,我待在这里,还有个缘由。刚从粤西回到太史第,夜里一闭上眼,就听到隆隆炮声。来了农场也不见好。有次,我坐在这山涧旁喝酒,喝着喝着,顺手倒一杯到溪里。当晚上,竟就不响了,睡了个安稳觉。所以,我每经过这溪水,就给九娘倒一杯酒,祭一祭。

阿响便捉住秀明的手,也站到了溪边。在暮色暗沉中,三个人都闭上了眼睛,听那溪水时湍时缓,在脚底下流淌,潺潺地,渐流到夜色尽头的远方去了。

⊙ 廊仔:台山话,厨房。

⊙ 坚定流架:粤语,真的还是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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