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人。
一望无际的蛙人。
克洛维斯追着消融的冰,蛙人追着千里疾奔的他。
哪怕有镜像竭力为他牵制蛙人,可镜像受到的伤害同样会反馈给本体,克洛维斯一时间只感觉到稀里糊涂的痛,分不清四肢百骸哪里是自己的伤,哪里又是镜像受到的伤。
可基地还是渐渐近了。
看到玻璃之内厚重的铁笼,克洛维斯就明白了林逾为何不能出来接他。
事实上,矗立在浮冰之上的基地也已经摇摇欲坠,可透过玻璃,克洛维斯极佳的动态视力还能看到林逾和安东尼缠斗的身影。
他知道林逾很累了,所以他必须为林逾分忧。
足底激起雪尘,克洛维斯掏出所剩无几的红石,再次掐碎一颗。
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到极限了。
林茜给的这一袋,是让三个人分用,以防不时之需的。
但陆枚和郁郁一次都没用过。
他一个人用了三个人的分量,早就是强弩之末。
随着红石的刺激,体力和精神力再次回升。
宛如成瘾一般,克洛维斯能听见自己兴奋的心跳,甚至无视所有蛙人的骚扰,他的眼中只剩那座戒备森严的基地。
心有灵犀。
林逾也在百忙之中望了过来。
他的瞳孔急缩,分神之余,接连受了安东尼好几记拳。
使命将达。
刻不容缓。
“小云——!”
安东尼被他毫不犹豫抛在身后,林逾飞扑到笼前,眼睁睁看着白发红眼的克洛维斯向自己跑近。
克洛维斯从头到脚都已不剩一块好皮,子弹、蛙人的攻击、红水的侵蚀……一切危险都紧追身后,让他的喉咙都泛起血气,那是因为急促的呼吸,被冷空气生生割坏的声带。
“林……”克洛维斯张开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要命。
于是他扯出和往日无异的笑容,不再说话,把早已没了子弹的狙/击枪一丢,举着手环疾奔而来。
“安东尼,开门,开门!”
林逾嘶声命令,他出拳凝起黑雾,深沉的杀意迫近了安东尼的咽喉。
却不像之前那么游刃有余,安东尼听得出来,见到克洛维斯的惨状之后,林逾已经变得色厉内荏。
林逾砸着铁笼,砸着玻璃,砸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笼外克洛维斯也在寻找基地的破绽,他撑起伤躯,一瘸一拐地穷尽目力。
从没见过这么圆满的空间。
没有瑕疵吗?
因为是能关住林逾的笼子,所以他就无可奈何吗?
“小云、小云,”林逾急切地凑近他,两人隔着两层隔阂,林逾的冷静却都荡然无存,“你怎么回事?你的头发怎么了?你用红石了?小云,你说话。”
克洛维斯对他笑笑,哑声道:“没事。”
“安东尼你开门!你开门!!”林逾掉转头去抓起安东尼的衣领,下唇都被咬得血肉模糊,他颤着声线,连威胁带乞求,“你开门,我求你,你要什么我都答应。我要给他治伤,我要救他,他已经不行了,安东尼……”
安东尼的眼神闪了闪,道:“那你发誓会保护人类。”
林逾急促地喘息两声,分明眸色挣扎,嘴却毫不犹豫地顺从了他:“我发誓,我发誓保护人类。只要克洛维斯活下来,我可以像诺亚那样,为人类战斗到至死方休。”
他的骨头还在抗拒。
但他的心已经屈服了。
安东尼和他难分胜负,知道僵持下去也无意义,见状叹息一声:“不用你战斗了,手环交给我,你就跳下红水去。你会死,而我会代你保护好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类。”
林逾的身体颤了颤。
但他还是极其顺服地低下头:“……好。只要他活着。”
他不怕死。
他向来就不怕死。
虽然大家都在劝他,要靠理智做出抉择,不能被感情左右。
可是今非昔比,理智救不了克洛维斯,理智救不了任何人。
他也是理智地权衡之后,才有这种打算。
他不想历史重演,他不想再被小云丢下。
——他不想被任何人丢下。
所以一直渴望先走一步,丢下其他人。
这就是自私之徒从生到死的夙愿而已。
安东尼抬起手,掌心凝出白光。
然而枷锁尚未解除,他却看到了笼外克洛维斯双手举刀,目眦欲裂地隔空向他刺来。
刀锋扎在厚重的玻璃上,一瞬间折去刀尖,铁屑迸溅如雨,又一次割破克洛维斯的手指。
“不可以——!”克洛维斯哑声嘶吼,即使声带尽毁,声如干呕,克洛维斯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肉/身撞向玻璃障壁。
林逾失声惊呼:“小云!”
他的伤口撞在玻璃上,只会崩得更加厉害,鲜血彻底喷在透明的玻璃上,又被克洛维斯的手和身体胡乱抹开,仿佛在基地之外绘出一个只剩血色的世界。
“不可以!”克洛维斯拍打玻璃,“林逾,不要,不要为了我……”
林逾低声道:“不是的,不是,克洛维斯,不只是为了你,我考虑了很多,我是自愿的。只有这样对我们每个人都好,你知道,我本来就不喜欢活着,死了也很好,我喜欢那样。”
克洛维斯瞪直了眼,浴血的面容近乎扭曲:“你放屁!我不准,我不许!你不准死,林逾我操你大爷,你不准死!!”
他只剩气音了。
大吼一次,喉咙里就呕出血来。
发尾残余的黑色褪去,克洛维斯就这样沦为彻底的神衰者,连带眼白里都蓄起血雾。
林逾噙着眼泪,却说不出话。
只有克洛维斯砰砰撞击玻璃的声音,自始至终在耳际回响。
“……我要开门了。”安东尼说,“你退后吧,我要先出去拿手环。”
林逾原本和克洛维斯仅仅隔着铁笼和玻璃,手掌都近乎相贴。
听他这样说,林逾的眸色暗了暗,迟疑片刻,还是向后撤了半步。
“林逾——!!”
克洛维斯的呼声撕心裂肺,呕哑的话音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只有大口大口血溅在地上,伴随着克洛维斯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是为了让你活着才来的……我不是来看你死啊!”
林逾握紧拳头,低首垂泪,却无比坚决地向后退去。
“林逾、林逾……小鱼……”克洛维斯终于力竭,软绵绵地委顿倒地。
指甲抠破了掌心的皮肤,他想擦泪,却把眼睛附近也擦上了血。
身后传来蛙人尖利的叫嚣,被蛙人抓过的脚踝感受到阵阵冷痛。
林逾还在距他远去。
林逾放弃了他们九死一生抢来的生机。
只是为了让他活下去。
林逾想一个人孤零零去死。
克洛维斯收回了匕首,脸上热泪和血都未干涸,他便将残缺的刀身抵在自己喉前。
“——林逾。”
林逾生生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当时如果你告诉我,我们两人只有一个能逃出福利院。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的。
“现在,我们两人只有一个能活下去的话……”
他的唇齿溢满鲜血,过度使用红石带来的器官衰竭也开始反噬。
克洛维斯扯出一道笑来。
“把手环拿回去,要为人类牺牲,还是为高维带路,都随便你。但是,唯独不要再为我牺牲。
“——我不想再后悔了。”
这世界上一定有如岩浆一般的血吧。
喷溅出来,像漫天瑰丽又可怖的烟火。
比烈火烧灼还要痛苦、比沸水泼浇还要难耐。
好像置身于火海。
又好像万蚁侵噬着肉/身。
自知强大时,不会畏惧弱小。
自知弱小时,却会渴望力量。
如此——触目惊心的一课。他却到现在才懂得。
他什么都看到。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被迫隔岸观火,火却烧得他无从立足。
“林逾!”安东尼高声叫他,“高维生命已经降临了,我们的内战到此为止,你把他带走,手环给我……”
在克洛维斯彻底倒下的同时,铁笼层层解锁。
没等到安东尼说完,林逾急掠而出,双手抢在克洛维斯坠地之前接住他温热的身体,血液很快沾满他的衣服。
林逾颤着手把克洛维斯揽入怀里,不住地拍他的脸:“活过来、活过来,克洛维斯,活过来。”
白色的光晕断断续续从他掌心生出,试图留住克洛维斯最后的一点温暖。
林逾慌乱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抑或他本来就是,初次直面珍惜之人死亡的、稚嫩的孩子,嘴唇不住哆嗦着,林逾颤声许愿:“求你了,克洛维斯,活过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无所不能的异能,于是紧紧攥住克洛维斯的手:“对了,对了。‘荷鲁斯之眼’,我还可以用‘荷鲁斯之眼’。”
克洛维斯割下的伤口深可见骨,外翻的血肉和白骨让林逾不忍直视。
他几乎穷尽所有在稳定心神,才终于找出“荷鲁斯之眼”这个办法。然而金光还未蔓出,安东尼从后拉住他的肩膀:“林逾,别自乱阵脚了,他是死于力竭,你再用‘荷鲁斯之眼’,之后等他暴走,他只会死得更痛苦!”
林逾浑身一僵,又糊里糊涂地去摸克洛维斯的遗物。
他落下了手环和满地的红石,不远处还有虎视眈眈的蛙人,随着克洛维斯本体的消失,镜像也渐渐不见。
蛙人们得了空隙,立刻将觊觎的眼神投向二人。
安东尼神色严峻:“我去处理它们,你好好冷静一下……”
话音未落,却见距离最近的一排蛙人砰然炸开。
纷飞的血浆完全看不出它们生前的容貌,只有残余的一丝黑气,指向了某个残忍的真凶。
而在林逾手上,躺着几枚红石的碎片。
他的眼神冷厉如刀,看向蛙人的眼神深沉而充满憎恶,凛冽的杀意远超往日的任何时刻。
安东尼倒吸一口冷气:“林逾!”
林逾没有理会,而是把头埋在克洛维斯的颈间。
那点仅剩的温度也在渐渐消散,克洛维斯再也不会回应他的任何,只有涌出的血液还在向他阐述克洛维斯的死亡。
林逾的脸上也满是鲜血,他抽着鼻子,眉眼敷满艳烈的鲜红。
“商慈、商慈……”林逾无意识地摸向原本的手环,他一直笃定那里寄居着商慈流浪的魂魄,然而不同于往日的愧疚,林逾此刻的心情只有没来由的埋怨。
他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可还是忍不住恨透了商慈和自己。
“……你为什么只教我杀人,不教我救人呢。
“我为什么、为什么救不了他。我为什么救不了大家啊。”
往常用过红石,就能心想事成。
他甚至能改写时空的法则。
可对人的生死,竟然还是这样无能为力。
安东尼看着他仿佛被抽去骨头似的软在地上,心里却莫名生出一阵不安。
这样沉默的悲恸他太了解。
一而再、再而三被卡拉、利斯特拉接连抛下的时候,他也感到这种空前的孤独。
更何况这该是林逾初次面对挚友之死。
是天人永隔的死亡。
而不是短暂的分离。
“……林逾,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先听我说,高维好像开始入侵了,它们没有降落在原生坐标,现在我们推测当初留下‘荷鲁斯之眼’时它们就做了手脚,陆权和陆梓都已经发生异常了。”
林逾没有理他。
安东尼咬了咬牙,凝出一道光刃挥开蛙人,转身走向林逾。
他弯下腰,决定拿走那只躺在血泊里、沾满克洛维斯味道的手环。然而刚伸出手,他的手腕就被林逾蓦地抓住:“别碰它。”
“我们约定过,我给你开门,你就把手环给我。”
“可他死了。”
“那是他自杀的,我也好,「子鼠」也好,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使用这么多的红石。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可他死了。”
林逾抬起眼睛,除了泪光,安东尼竟然从那双眼里还看出了些许茫然。
“小云死了。”林逾说,“因为我没有懂得他的心思,他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告诉我,要我多信任他,不要总是一意孤行。我没听,我觉得我的决策是最正确的,我看不起他,我想他是傻子,他懂什么权衡。”
“他明明说过很多次的,让我不要那么自大。
“所有人都劝我,要多问问他的想法,要尊重他。”
安东尼的肩膀不禁松了下来,他看着眼前不知所措的少年,太过了解这份心情。
他们都在重蹈覆辙。
像诺亚自作聪明地骗过郁令雪;
像安东尼也曾自命不凡地摆布莱希特的家人们;
像林逾一次次听着克洛维斯的控诉,却一次次抛之脑后。
他们太聪明,他们太强大。
他们习惯了控制所有,他们习惯了享受被爱。
“克洛维斯从来没有违背过我。”林逾低声说,“小云一直都听我的,哪怕别人说他是跟屁虫,他也从来不生气,他那么、那么听话,就算我叫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去做。”
“可我叫他活下去,
“他却不听我的。”
安东尼道:“林逾,把手环给我吧。否则还有更多的人会像克洛维斯一样死去。”
林逾微微抬眼,目光扫过安东尼的脸,手指却更用力了些。
安东尼忽然感到刺骨的寒意,从他腕骨生出的、锥心的寒冷。
稀薄的黑雾如枷锁缠上他的四肢,从林逾眼里的倒影中,安东尼竟看见自己的眼睛也在渐渐变成黑色。
……该死,又是“精神控制”。
林逾松开了手,安东尼却难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他捡起手环,紧紧握在手里。
“他是为了让我无所牵挂而死,我理应尊重他一次。”
林逾站起身子,带走了克洛维斯留下的最后一颗红石。
它浸在克洛维斯的血泊里,还有枪/械夹带的金属味。
“我不会杀你,你们所有人也别再烦我了,我需要清静。”
他举步走远,朝着“诅咒”塔的方向。
克洛维斯说,郁兰生正带着郁郁在那儿休息养伤,他至少应该走过去,把克洛维斯的遗言转告郁郁。
然而极目远眺,本该属于“诅咒”塔的方向却只看到滚滚浓烟。
林逾的心脏跳了一下。
竟只是跳了一下。
——他果然已经沦落到无所牵挂。
“报——中央星域AUP星系已全部沦陷,第一军区第六分局全军覆没,带回居民106人!”
“报——中央星域WEK星系已全部沦陷,第四军区第二分局全军覆没,带回居民2701人!”
“报——西部星域TOG星系已全部沦陷,第九军区第三分局撤回56人,带回居民1009人……”
陆棋看着堆叠成山的战报,只觉得久违的偏头痛又要发了。
但现在他不能倒下,他是中央星域所剩无多的主心骨,这一倒下,说不定连东部也会大乱,那样一来,陆枚他们一定举步维艰。
说起来,如果高维真的把坐标改设成“荷鲁斯之眼”,不知小九那边会不会有影响……
陆槿一样作为医护连轴转了两天一夜,这会儿刚刚换班撤下,拥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
她照陆棋的吩咐端来咖啡和营养剂,一如先前为陆棋注射。
犹豫一阵,陆槿还是开口:“七哥,这些入侵者都没现形,怎么就这么厉害?”
“高维生命,又不是说着玩玩。我们的科技,在人家眼里不过是小孩子把戏。”
“……已经没有希望了吗?”
“照陆权的说法,希望全在林逾和安东尼两人手里。”
“那他们为何还不出手?”
陆棋头疼地揉揉眉心:“我怎么敢厚颜求他们出手。林逾就不必说了,他在军校过的什么日子,你最清楚不过。安东尼的前身是诺亚,人类本就亏欠诺亚良多,还要奢求人家牺牲自己?——高维才是他们的故乡,没有火上浇油,我就很感激他们了。”
“林逾也不肯帮忙吗?他至少和陆枚他们关系很好,人类没了,他的队友不也……”
话音未落,陆棋的邮箱里弹出一封未读战报。
陆棋本是疲惫不堪,信手点开,余光却瞟见发件人的ip定位在东部,立刻聚精会神看了几眼。
这一看,他的手脚转瞬冰凉,原本任由陆槿帮他注射营养剂的手臂一颤,引来陆槿不满:“哥,别乱动啊。”
陆棋却没回答。
陆槿疑惑地叫了一声:“哥?出什么事了?”
她看到陆棋脸上血色尽褪,怔怔地看向她:“小九……没了。”
陆槿的手跟着一抖:“什么?你说什么啊,他有‘荷鲁斯之眼’,还有林逾照顾,怎么可能呢——”
“特调组完全被夏越泽拿捏,一直瞒报真实情况。直到现在,安东尼才告诉我……艾利亚斯、小九、郁郁、克洛维斯……”陆棋闭了闭眼,身体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混账、混账!陆权人呢?我要找他、特调组是他在接洽,我要找他!”
他颤抖着站起身,却又觉得无力。
明明所有迁怒和追责都是徒劳,现在追究任何都是不合时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想隐忍,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人类能够渡过此劫,所有人幸福美满,不受分离之苦。
可现在,竟然是他要送走自己心爱的弟弟。
送走自己为数不多的珍视之人。
“哥!”陆槿惊叫着拉住他,“别去,皇兄他……他不是犯病了么?他也很辛苦,可是、可是会不会是安东尼说错了呢?是不是认错人了?怎么会整支队伍都……”
陆棋的身体摇摇晃晃,他也希望是弄错了,但又太过了解安东尼的作风。
“还是再找安东尼确认一下吧?”陆槿试探着提议。
陆棋没有反驳,依言发去了邮件。
又见有人匆匆走进书房,房门半开的须臾,陆棋窥见门外滔天红浪,全靠大批防御类异能者誓死抵抗。
结界内是首都星幸存的难民同胞,结界外是铺天盖地的红浪和蛙人。
人们已经紧张到了极致,陆棋知道,现在不是追责陆权或者夏越泽的时候。
来者是负责看守陆权的宫官,他的目光在陆棋和陆槿之间逡巡片刻,忽然重重跪下。
接着,宫官双手奉上了一叠沾血的信纸。
“七殿下,这是王储嘱咐交给您的……遗旨。”
陆棋的手指颤了颤:“什么?”
“王储说,‘荷鲁斯之眼’就是高维植入陆家血脉的坐标。世上再有身负‘荷鲁斯之眼’的活人,高维生命就能片刻不停地侵略我族。因此,殿下已经……”
宫官把头垂得更低,忍着眼泪,低声道:“自尽了。”
陆棋砰地坐回座位,大脑一片空白。
陆槿也不禁松了手指,注射用的营养剂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陆棋的光脑震了震。
方才发给“安东尼”的邮件发送失败,弹出一条对方拒收的提示。
紧随其后,“安东尼”发来最后一封邮件:
“我不是A1。”
天地间已经不剩光明了。
太阳忘记了这片星域,忘记了人类,只有诺亚留下的人造太阳,还在苟延残喘释放光辉。
它们的能源同样来自诺亚生前留下的能量,听上去实在令人动容。
他为人类留下自己的尸骨,成为吉卡拉矿脉;
他为人类留下自己的智慧,成为STA科研中心;
他为人类留下自己的能量,成为照拂大地最后的太阳。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林逾行走在红浪之上。
想要靠近他的蛙人都会灰飞烟灭,而他每走过一寸红浪,那里就会凝出比冰更加厚实的坚土。
一步、再一步,向着约定中的“诅咒”塔行进。
即使预料到某个不被期待的结局,林逾还是决定去赴他的宿命。
身后传来螺旋桨转动的轻微噪音,林逾回头看,发现自己此刻脱离高塔和基地,那架UAV不知何时又紧紧跟在了身后。
突发奇想地,他登入星网,查看自己的直播间人数。
比之从前减少了百倍不止,林逾不知是人们自顾不暇,还是昔日热闹的观众都已死在天灾之下。
弹幕也显得稀少,人们已经不关注他的动向,而是借他的直播间汇报着各星球的沦陷。
在末日前决定回AUP星系探望父母的朋友一小时前失联了。
前往WEK星系出差的爱人已经断联半个月。
据说在TOG星系,数以十万计的军人只活了几十个,某个观众的哥哥也成为死去的十万分之一。
人们悲鸣、人们哀泣,人们互相安慰、人们互相打气。
[“TOG星系还没统计完幸存者名单,你哥哥可是第九军区的精英,一定还有希望”]
[“WEK星系是第四军区负责的,而且是珀西亚少将亲自带队,只是断联而已,说不定就是信号不好,我们要等珀西亚少将的公告”]
[“你也是,第一军区可是军人里的翘楚,这才断联一个小时,比起我家失踪半个月的臭男人还有的是希望”]
林逾垂了垂眼。
他看向那架颤颤巍巍的UAV,它也不算崭新,机身布满了不知从哪招惹的伤痕。
但它的使命就是把镜头朝向自己,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简直像创造了它的人类一样。
皇帝、王储、军官、军人。
教师、记者、工人、科研者。
学生、网友、亲朋、挚爱。
无数的身份、无数的使命。
他们生活在群体之中,因群体而备受蒙蔽,同时因群体而积极昂扬。
端看人类的“头脑”如何运作而已。
“我有一些问题想请教。”
林逾开口说话,直播间的弹幕陷入短暂的停滞。
[“咦???林指挥是在和我们说话吗???”]
[“林指挥不是很讨厌和我们对话的吗,怎么回事,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草莓小姐也会有问题吗,居然还用了‘请教’这么可爱的词汇!请尽情问!我就算回答不上也会积极回应您的!”]
“……”林逾问,“你们,为什么愿意作为人类存活至今?”
[“诶——?好难哦”]
[“好深奥的问题,我们生而为人,也没办法变成小猫咪呀QAQ”]
[“我的话,是因为作为人类有爸爸妈妈和朋友们的陪伴,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很喜欢人类的语言文字!每天都在为老祖宗的智慧感到骄傲呢!”]
[“大家就是作为人类才能相遇相识呀”]
[“人类的艺术和科技都很厉害不是吗qwq虽然比起高维肯定逊色很多,但我们会继续努力啦……(能活过天灾的话orz”]
“那你们是更相信人类‘团结’的力量,还是更相信高维生命作为‘神’的力量?”
[“那还是神比较玄乎”]
[“我其实是宗教人士,高维神什么的,违背我的宗教了啦QAQ”]
[“高维比起我们确实是神,就像我们比起蚂蚁一样,完全不可逾越”]
[“但我们可没办法让蚂蚁彻底灭绝哦”]
[“是的!我们很注意生态保护,现在已经不会对任何族群赶尽杀绝了!”]
[“所以高维神真的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好残忍”]
[“不不不,弄清楚一点,说不定古蓝星还有幸存的人类?说不定其他星球还有人类?只是我们死了,怎么能说是人类灭绝了呢”]
林逾沉默地看了一会儿,问出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在索菲娅夫人公开情报之前,你们有人好奇过东部星域的现状吗?还是都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在意呢?”
[“……对不起,我是后者(流泪)”]
[“我有尝试过去了解,但这是被官方禁止的行为,我不想为了一点好奇心冒这么大的风险,所以……”]
[“我我我,我学历史,当初毕论就想写‘东部星域钧天星神衰十年后现状探析’的论题,但是被导师否了,这个话题真的很敏感,就不太敢提了”]
[“可那确实离我们太遥远了呀,很多生活在首都星的人,连同星域的边陲星球都不会在意”]
[“我是学地质学的,五年前毕业实验申请到钧天星实地考察,运气不错,那时候居然通过了。虽然是在STA监视下进行的考察,但还是有看到一些钧天星当时的情况。毕业后我就一直在研究东部星域的地质……虽然只是私人研究,因为官方不支持这类项目。其实这次很感谢林指挥和索菲娅夫人让大家注意到了东部,虽然已经是末日,但至少看到了‘真相’不是吗(笑)”]
[“我的话虽然没去过东部,但是是医学生,有接触‘神衰’相关的病例记录,悄悄要立志攻克这场瘟疫来着(捂脸)”]
[“前边的都是什么学术天才,全世界就我没考上大学吗???”]
[“我也没考上orz但我高专读的是飞船驾驶,虽然是旅游民用,但也私下研究过去东部的航线来着,毕竟东部也是我们的同胞嘛”]
[“那我学烹饪的好奇过东部传统美食算不算……”]
[“驾驶那位说得真好,东部也是我们的同胞啊,要说完全不关心的才是少数吧”]
林逾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前往东部前,他曾回答过三个问题。
现在,他便也向人类询问三个问题。
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林逾也因此有了方向。
早在吉卡拉矿脉,诺亚留下的幻境就在那么努力地向他传达:
无我。
对他充满善意的人,可能犯下恶行;
对他满是恶意的人,可能也有善良的一面;
而他,并非是“他”,他只是众生之上,受邀来看一堂公开课的观众。
如此漫长而惊心动魄的一课,就是人类交出的答卷。
他不该,也不能用“他”的主观来评价这支族群。
既不偏爱克洛维斯等人的善意;
也不抵触如陆隐、陆权这类让他厌恶之人的恶行。
跳出善恶、是非、真假的囹圄。
神当“无我”,无我即“神”。
“诅咒”塔前一片狼藉,废墟里没有留下多余的讯息。
郁兰生在寒风中抖落了一肩白雪,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林逾在她身边半蹲下来,克洛维斯带走的扇子,由他归还给郁兰生。
“能感受到,从塔顶散发的热量吗?”
林逾沉默一会儿,答:“是太阳吧。”
郁兰生挤出比哭更难看的笑来,却坚定地点了点头:“是,是太阳。”
是诺亚留下的人造太阳。
也是郁家人的骨血。
从始至终,他们都是东部星域黑暗之下不坠的太阳。
郁尔安曾说,要保留“大勇若怯”的火种。
郁郁就是这样的火种。
几经辗转漂泊回乡,从火种中诞生太阳。
郁兰生守着的是半匕断刀。
林逾认了出来,它的质量远远不如郁郁自己的佩刀。
那是他在曾经信手递给郁郁,用“意念具象化”变化而出,聊作安慰的刀。
“郁郁说,‘若怯’的传统是以刀剑为冢。”
林逾捡起断刀,刀锋划开他的手掌,鲜血淅淅沥沥浇上那片雪地。
接着,他效仿郁郁曾经埋下郁尔安克隆体的仪式,郑重地向着“诅咒”塔拜了几拜。
刀锋向下,和着鲜血,林逾将其插/入冰中。
“我要去新城区帮忙迁徙难民了。”郁兰生说,“吴愁和郁郁一起没的,‘诅咒’技术也没了,安东尼会比之前弱一大半。去帮难民,也是我作为郁家人的使命,我想把当枢之下的人们一起救走。”
林逾道:“好。”
“今天的红水,比平时更泛滥呢。”郁兰生起身,喃喃说,“这代的孩子,也比从前更坚韧。也代我向克洛维斯和陆枚……问好。”
林逾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郁兰生支起遍体鳞伤的身体,笑着挥挥手,拿起扇子,头也不回地徒步走向远方。
送走至亲之人的最后一程,林逾忽然有些茫然四顾,不知去处。
直播间里还刷新着观众的关心。
他们未必知道全貌,但看到失魂落魄的林逾,都隐约有所猜测。
也许他们更该对他疾言厉色。
也许他们更该对他发号施令。
可所有人静悄悄的。
他们和林逾同样承受着失去至亲的痛苦,因此在天灾之前,沉默都成为习惯。
但因为林逾方才的诘问,直播间观众的数量开始增加。
越来越多的关心在弹幕里出现,人们害怕说错话,于是粉饰太平,笑嘻嘻畅聊灾后复建的计划。
“我听说,高维这次入侵,真正的坐标是‘荷鲁斯之眼’。”
林逾打破了这层假面。
众人错愕。
[“的确有听到一些流言……”]
[“索菲娅夫人说过,陆家是和高维做了交易换来的‘荷鲁斯之眼’,所以‘荷鲁斯之眼’本身也是一个圈套吗”]
[“……或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
[“是陆家太贪心了才对吧”]
[“就算不是陆家,感觉一般人擅自接触高维,都很难不受蛊惑”]
[“虽然陆家真的很过分,但那时候的人……也没几个相信诺亚会真心帮助人类啊”]
[“不论当时的陆家如何,其实作为皇室,陆家还是不错的”]
[“这次灾区一线他们也都到位了,被有些人砸烂菜叶骂‘小偷皇室’,也没见有人生气,反而都低着头认错的样子”]
[“有错也是百年前祖宗的错,现在的皇室成员又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坏事”]
[“可他们享受了百年多的皇室特权,现在孽力回馈也是应得的”]
[“还是聊点别的吧QAQ毕竟这里也是先帝留下的唯一还能随便聊天的地方”]
林逾轻声道:“不,我就是想聊这个。”
“我还想聊你们曾经对我和我家人同伴的恶语相向,还想聊你们曾经对无关人士的恶意揣测和猜忌。”
屏幕后的众人无声地打一哆嗦。
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末日将近,连林逾也要来做一笔清算了。
林逾正在走回基地,他一边看着弹幕,一边把手环戴到和商慈同侧的位置。
这样一来,他的手腕显得有些累赘,但克洛维斯带来的那只手环,或许是巧合,它更接近腕带,不论血迹,它的颜色更接近青苔沾染尘灰后的深绿。
和克洛维斯的眼睛有些相似。
林逾的眸光柔和些许,伸手抚了抚它的质地。
除却在他脚下的土地,当枢之下已是满目疮痍。
所有建筑都沉入红海,寂暗的天幕笼罩四野,窒息般的苦闷足以摧毁任何生物的心境。
蛙人和红浪都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
它们拍打、它们扑杀,它们穷尽手段想要征服这个瘦弱的少年。
还有呼啸不休、杀意凛凛的冰雹。
还有如黑潮一般遮天蔽日的苍蝇和蝗虫。
九灾都在他的面前原形毕露。
林逾便只是走着。
“Welcome to our revolution.”
效仿索菲娅的宣言,林逾平静说道。
他的古西语并不算好,是艾利亚斯闲来无事总趁机教他几句。
他的耐心也不算好,是陆枚和他相互打磨着,终于都有所长进。
他的体能也挺差的,是郁郁时常两眼放光,无声地央他和自己一起打猎夜跑。
他的脾气更是稀烂,是克洛维斯纵着他做个窝里横,才不至于对外人无礼。
他是公开课的观众。
看罢了一场人类的表演。
他是公开课的演员。
完成了一出由神到人、由人及神的考验。
世界飘摇。
只有林逾不受阻滞。
一路走回基地,轻车熟路找到了地下实验室的所在。
遥远的天外似乎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庞。
对方唇齿启合,字字诘问:“你也要背叛我们?”
红天之上,浓云聚成风暴。
飞雪走石、惊涛巨浪。基地之外,一片聒噪蛙声,犹如催促的丧钟,密密麻麻,吵得偌大基地都地动山摇,近乎沉沦。
“你也要背叛我们?”
“你也要背叛我们?”
“你也要背叛我们?”
往复不止的质问在他的颅内和耳廓吵闹,不止是来自基地外的天穹,也来自林逾那方鲜少涉足的“神殿”。
但林逾的表情仍旧从容。
他站在实验室外,单手抚上那扇大门。
腕带里厚重的力量蓄势待发,林逾知道,这一次,已经不会再受到任何的阻拦。
毕竟他已无可失去。
也不再介怀“我”的“所有”。
谢泓、林茜和兰瑞绞尽脑汁让他隔岸观火。
艾利亚斯、陆枚、郁郁和克洛维斯用性命让他无所牵挂。
他也来到了交出答卷的最后时刻。
“我不会为任何群体鸣冤,也不会为任何势力戴铐。想要反抗、想要得救、想要任何都只能通过你们自己的双手。
“我把真实的历史还给你们,不做评价也不做干涉。
“但也不要认为自己没有异能、未入战场就是如何的纯洁无辜,星网上、生活里,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是无辜。是记者就报道真相,是军人就保护同胞,是工人就踏实生产,是官员就勤恳行政……这些不是我要求的,是你们自己承诺而又食言的。”
“很遗憾我不是诺亚,很遗憾我也不是安东尼。或许我是‘神’的一员,假如我被开除‘人类’籍的话……但我总归不能像他俩一员,这么简单就对你们予取予求。”
“不过我承认,人类是我未解的课题。”
祂的黑发长可及地,祂的眼眸深如宇宙。
祂行走在茫茫荒海,身前巨浪泼天,身后遍地残剩的硝烟。
天地死寂,烟云俱远。
黑天穷土,暮霭堆淀。
这是一片死去多时的星域。
这是一支糊涂多时的族群。
祂登上了红海里唯一露出的,属于STA基地的一点残骸。
面向低沉天穹,遥渺群星。
最后一颗红石在他掌心湮灭。
祂脱下人类施与的最后一层枷锁——那件仅由S级以上佩戴的光脑。
在离开主人后,它会在十秒内发生惊人的爆炸。
“我是你们的降落坐标,接下来请听我指挥——”
比红水更艳丽、更壮烈的光芒如瀑倾泻。
它带有血味,带有火味,带有铁锈味……带有一切人类的味道。
光脑会爆炸。
使用到第九次红石的祂,也会面临极盛而竭的消亡。
祂的唇畔勾出笑意:
“降临吾身,然后毁灭吧。”
“三百年。”
那一天,所有人的心底都响起同一道声音。
那是属于黑发少年的,清冷而不乏笑意的话音:
“我只给你们三百年。去成为一支你们承诺的、无所不能的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