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针剂注射完毕。

艾利亚斯良久握着空荡荡的针管，背对众人的背影没有传递出任何的个人情绪。

沉寂的会厅中，克洛维斯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悲吟。

在艾利亚斯意识抽离的瞬间，郁郁的眼眸由蓝转红。她的眼中透露出懵懂的茫然，像是久梦初醒，直到针尖渗落一点残液，“滴答”落在了大理石地面。

“指挥他们……”郁郁第一时间开口，克洛维斯摇头制止了她：“再等等吧。”

尽管不能完全理解现在的状况，但郁郁还是毫不犹豫压制住三名主考官。

她注意到克洛维斯通红的泪眼，也注意到兰瑞奇怪的脸色，随后，她的目光和众人一样落在艾利亚斯舱室的信息面板。

那里的精神力预估正如风雨飘摇一般，急速闪动在两个评级之间。

“A＋”和“S-”来回迭换，就像垂死挣扎的火苗，即使下一刻就要熄灭，还是在竭尽所能烧得更为耀眼。

郁郁想起了脚边的三支针管：“难道说……”

克洛维斯扭过头，眼里的泪光闪了闪。

郁郁重新看向那块信息面板。

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精神力也无异样，艾利亚斯明显在控制她时注意了力道和角度，所以由她再次接管也不会觉得疲惫或者肌肉损伤。

艾利亚斯总是无微不至。

他不会疏忽任何的细节，也不会放过任何的可能。

这份细心可以在千钧一发时救回他的亲友；

也可以在他遭遇危险时，带给别人一种濒临绝望的悲哀。

“一定还有办法。”郁郁喃喃说，“这里还不是结束。”

精神力预估发出“嘀”的提示。

挣扎已久的“A＋”终于在一阵长吟后稳定至“S-”的水平。

林逾的杀意步步紧逼，陆惟秋的脚步节节败退。

万物摇摇欲坠，世界岌岌可危。

趋近毁灭的欲望是林逾的最佳燃料，战意越是高昂，林逾就越能把敌人强行带入自己的节奏。

在这等攻势下，陆惟秋很快显得力不从心，但他毕竟曾有意识接受过实验室的各种培训，对能力的控制远比林逾更加丰富。虽然隐约处于下风，不过陆惟秋始终保持见招拆招的防御地位，短时间内林逾也无法讨到好处。

相比陆惟秋，林逾尚是一个身负蛮力的幼童。

其能量浩瀚如不可测量的宇宙，但在技巧上他还差之甚远。

因此两人的博弈显得更像一场豪赌，赌林逾先一步掌握技巧拿下决胜，亦或陆惟秋先一步逼得艾利亚斯力竭，让林逾自甘臣服。

然而这样的僵持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两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座神殿。

神殿正大敞庭门，地面也以神殿为中心，蔓延出的湖水浸润万里，透明如镜，映出他们诧异的面孔。

无论是林逾的黑雾，还是陆惟秋电光般的蓝弧，在逼近他和神殿时都会转瞬湮灭，仿佛被无形的大口吞噬。

小艾利亚清澈的嗓音响彻世界：“指挥，我已经恢复好了，去神殿。”

电光石火间，林逾拔身奔向神殿，陆惟秋几乎和他同时动身。

在场没有一个蠢人，只这一眼，所有人都懂得了神殿的意义。

神殿附近是艾利亚斯精神力最强横的地方，换言之，也是他在理论上最后的挣扎。

林逾要保护那里，陆惟秋就要摧毁那里。

两人的移速都如风驰电掣，如星火一般飞溅的力量余韵落满这个世界。

林逾这才发现自己和陆惟秋的战事有多惨烈。

这里已是满目疮痍，残缺的、属于艾利亚斯记忆一部分的王宫、楼阁都变得褪色且衰败，处处都薄弱得像是风一吹就能倒下。

这也是现在艾利亚斯的状态。

心下微寒的刹那，林逾又发现了一丝异样。

他们正在逼近的“神殿”，不仅奇异地门房大开，定睛一看，还能察觉楼尖门庭都长出了丝丝裂纹，仿佛年久失修的危房，矗立在世界边缘。

林逾的步子不禁顿了半秒，随后便听见凌厉的冷风从耳际刮过。

冷风正是来自陆惟秋瞬间的转身，三粒子弹刚从不同角度飞掠疾驰，每一颗都直奔命门。

陆惟秋侧首避过其中两枚，最后一颗避无可避，他只好抬手硬接。偏在他端起手掌的瞬间，子弹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擦过掌边，反而冲进陆惟秋左手肘处那个浅浅的凹痕。

即使只是精神世界的影像，陆惟秋仍然不可避免地一声痛哼，垂手扶住伤处，从那里涌现出刺眼的金色，就像升华的血液似的消散于空气。

但这还不足以让林逾惊诧，在陆惟秋暂且受挫之后，林逾的视线便循向了子弹轨迹的初始。

——青年艾利亚斯右手端枪，左手拖曳着一个人形。

他的衣袍浸满了血，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

和只有灵体，飘浮在半空的二人不同，艾利亚斯是踩着浅浅的湖水而来，那些刺目的血色潜入湖水，就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在湖底蜿蜒出奇异而诡丽的图纹。

“艾利亚斯……”

林逾不禁叫出他的名字，尾音都在不自觉地打颤。

艾利亚斯的枪口飘出白眼，微眯的双眼又在计划下一次瞄准。

他的身体泛有熠熠金光，华丽之余，让人感到无端的心悸。

好像他真的下一秒就要登临金霄，飞升成神一般。

一旁陆惟秋调整片刻，同样抬起眼睛，神色复杂：“……S-。你怎么做到的？”

不过很快他也注意到艾利亚斯拖动的那具身体，陆惟秋恍然大悟：“里人格。”

林逾怔了片刻，侧头问：“里人格？”

陆惟秋匆匆扫他一眼：“他在用自杀倒逼自己的潜力，那座神殿也是骗我们的。”

“你说骗我们……”

不用陆惟秋再解释，林逾也看清了那具被艾利亚斯拖行不知多远的身体。

那就是刚才还在和他谈笑的小艾利亚，那个身量未成，眼眸澄澈的少年艾利亚斯。

他的胸口似被利器破开，敞露的大洞汩汩往外流着鲜血。

而那利器的归属——从青年艾利亚斯变得鲜红的白手套上就能找到答案。

“刚才还只是伤害里人格，现在已经直接吞噬了吗？”

陆惟秋掌心凝出长长的锁链，映衬他阴沉的眉目，蓄势待发着想要攻向艾利亚斯。

艾利亚斯扬起淡淡的笑容：“不这样做，怎么让您正眼看到我呢？”

“用神殿骗走我们，自己则趁机吞噬掉里人格的一部分。聪明，但也短见得可笑。该说不愧是顶级的人类，还是该说终究也只是人类？”陆惟秋用手指蘸上伤口处的金色，涂上锁链的表层，“我正眼看你了，那么在这里，你不会再有一丝生还的可能。”

林逾背后熊熊燃烧的黑焰登时拔高，他转身面朝陆惟秋，眼中凛凛杀意不减反增：“你是不是有点得意过头了？”

林逾想起来自己以前是为什么不喜欢艾利亚斯了。

克洛维斯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他对艾利亚斯的不满更多是基于某种无法契合的气场。

艾利亚斯永远挂着温润的笑容，为人处事都极尽细致，看上去完美符合了人们对“贵族”“精英”这之类的刻板印象，他一整个就像帝国人类行走的招牌。

可林逾看得出来，艾利亚斯并非生来就是这样完美的精英，倒不如说，他是为了成为精英才变成这副面孔。

每当艾利亚斯和颜悦色唠叨些道德礼仪一类的东西，林逾都觉得讽刺。

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光明灿烂、完美无缺的人格吗？

正直、诚实、善良、守礼。

而且除了这些高尚的品德再没有其他。

这是一个活人会拥有的评价吗？

林逾感到不爽。

因为他明明就从这家伙的身上感受到同类的气息，对方却无论如何都要粉饰到最后一刻。

简直就是比他还要软弱的胆小鬼。

艾利亚斯，这么多次劝阻我寻死的时候，你的心情到底是排斥还是羡慕？

四周风景开始变换，组成一幕幕白墙蓝瓦的庄园、金碧辉煌的教堂、一望无际的旷野……

不再如之前那样飘摇残缺，这一次，一切都是凝实的具象，如一座囚笼，将林逾和陆惟秋一同软禁其中。

陆惟秋一瞬间变色，他试图冲出重围，然而再强悍的精神力竟也受到艾利亚斯的束缚，无论他怎样横冲直撞，无形的厚壁都亘存不消。

艾利亚斯也和他们同在。

方才那座虚假的神殿成为了他们的最终目的地。

两道身影站立门前，其中更为矮小的一人有着金色的短发，碧蓝的眼眸。

他紧紧拽着身边女人的裙角，看向他们的表情好奇而羞怯。

“欢迎来到冯·维尔的封地，客人们，请在这里稍作休憩。”

青年艾利亚斯曳着少年的身体款步走去。

和林逾、陆惟秋擦肩而过时，他微微一笑，温和地说：“欢迎来到我的里人格。”

而后，他伸展双臂，温柔地拥抱住那对母子。

修长的手指覆在两人后颈。

艾利亚斯低声耳语，那是林逾不能听懂的古西语，但他看到女人面上流露出无奈的笑意。

“Of course my son.”女人说。

于是那双手从后掐住他们。

艾利亚斯的肩背遮挡了林逾的视线，以至于他甚至没能看到母子最后一刻的表情如何。

他只知道，伴随着玻璃崩裂一般的绝响，母子二人如同漏了气的气球迅速委顿。

艾利亚斯徐徐转回了头：

“我没有骗您，指挥，这里的确就是我的神殿。”

圣洁的光芒洒满他的身体，艾利亚斯扶住将开未开的庭门，另一只手伸向林逾：“请谅解一个人类的私心，指挥，我果然还是想要和您并肩作战。”

“……值得留恋的记忆都已由我亲手收拣，接下来，请您随意而为吧。”

[随机地图：艾利亚斯·冯·维尔的里人格]

[随机队友：——]

[战斗目标完成度：100%]

[队友对您平均好感度：0]

“快看，艾利亚斯的精神力变成了……S＋？！”

何来遇的惊呼声传入众人耳廓。

一直守在舱边的克洛维斯自然没有忽视这一变化，他咬紧下唇，紧握成拳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微淡的腥味弥漫开来，人们却都不敢叫他松手。

舱室里，艾利亚斯方才注射针剂的小臂已经变成了逼近黑色的深蓝。那些坏死的组织犹如毒素一般向着他的心脏和大脑逼近，每行进半寸，克洛维斯的表情就更痛苦一分。

何来遇啧一声，转头问兰瑞：“要不然强制唤醒吧？这样下去也太疯了，真的会死人啊！”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本就是要死人的。”

连克洛维斯这么冲动的人都没有暴力叫停，可见，其实林逾的队友们早就做好了觉悟。

说不定在林逾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约定过要如何面对现在的场景。

宁守月已经给陆权发送了通讯请求，对方没有接通，但至少能知道这边有了异状。

何来遇还有几分不忍：“明明只要牺牲掉几个坐标就好，艾利亚斯明明是人类，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说好了我们的计划完美无缺，不会伤害到任何同类……”

“同类、异类，你们到底是怎么划分这些群体的？”克洛维斯忍无可忍，忽然骂道，“古蓝星时代会有国家、文明的区分，全是人类的时候你们又会把东部的难民当作异类，有了克隆体，克隆体就是异类，后来再听说还有高维生命的存在，所以高维生命立刻成了更大的异类！你们、你们不摆出几个明面上的敌人，就没办法活了是吗？！”

何来遇怔怔地张开嘴，失语好半天，他终于尖叫着反驳：“你懂什么啊！你这从一开始就被选进福利院的家伙，你懂什么啊？！你什么都不了解，你根本不知道成为人类的一员有多宝贵——”

兰瑞叫停了这场争吵：“宁上校，再问问殿下，是否要对艾利亚斯使用‘荷鲁斯之眼’。”

这是他能为林逾最后做的一点事了。

如果陆权能对艾利亚斯有所心软，他们还是有希望留下艾利亚斯的性命。

然而未等宁守月拨出通讯，久闭的大门忽而被人踹开。

玛丽恩·贝里怀抱一颗山羊头骨，笑眯眯地站在门外。

陆枚和陆权在她左右，表情都难看到了极致。

“不用问了～我来传达陛下的旨意～”玛丽恩笑靥若花，抛玩着那颗危险的头骨。

接着，她把头骨戴上，声音转变为陆隐冷漠的声线：“放弃对艾利亚斯·冯·维尔的一切支援，专心准备‘崩溃’技术的完善和继承。”

陆权的脸色白了一瞬，他试探着开口：“父皇，在这关头失去艾利亚斯，人类会缺少一个宝贵的战力。”

“一万个艾利亚斯也比不上一个为人类办事的林逾。”

“但如果艾利亚斯出了事，林逾也不可能……”

“不，他会。”

陆权的眼中浮出些许绝望，但他只能无力地垂手，侧头不去看艾利亚斯的位置。

陆枚则自始至终都紧咬牙关，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在不断屈张，可心脏处始终不能迸发出昔日那样耀眼的光芒。

就像哑火的机/枪，“ 荷鲁斯之眼”在最关键的时刻，却再也没有回应陆枚的祈祷。

——这就是“剥夺”的权能，在力量足够时，甚至能够对S＋的“荷鲁斯之眼”加以制约。

陆权高高在上地宣判，山羊头骨里露出的横瞳冷眼扫过众人。

“艾利亚斯注定不能再去东部了，空出的名额就顺位交给陆枚顶替。

“所有人记住，一切都要为了守卫人类而让路。”

卷天的黑焰烧没了半穹天际。

它没有灼热的温度，反而带有逼人的寒气。

一种窒息的威压压抑住万物的生长。

世界不再摇晃，只有小小囚笼里燃烧的黑焰。

——直到黑焰彻底将囚笼充斥。

陆惟秋的“链接”也无力挣脱，他每挣出一丝希望，都像迎战山火的野草。

即便是他，在面对林逾再无保留的恐怖力量时，也只剩下咬牙后退的选项。

[用户当前健康值：7]

[检测到用户健康值过低，是否启用紧急登出？]

[紧急登出已确认]

[紧急登出加载进度：57%]

太慢了，来不及了。

陆惟秋看向已经迫至眼前的杀意。

在熊熊黑焰中，隐约可见布满裂痕的神殿的轮廓。

以及即将对他挥出最后一击的，眼瞳变成了蓝色的“林逾”。

黑焰将神殿和最后的艾利亚斯一起吞没。

他们一起成为林逾的燃料，让其摧天崩地的毁灭欲愈发高涨。

“林逾”除了一双眼睛，整个人都隐没进了黑焰。

直到陆惟秋的四肢和躯干都被滋滋的烤声蚕食，“林逾”的视线忽而定在虚无的半空。

“ ……抱歉啊，指挥。”他柔声说着，“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们一起旅游了。”

残留的属于艾利亚斯的金发不知从哪条缝隙飘飞而来。

“林逾”低首微笑，握住那一缕发丝。

指尖烧腾的黑焰爬上金发，须臾不见踪影。

“谢谢您是高维的神明，给了我追随您的最好的理由。

“希望下一次，没有这个理由，我也能于千万人中找到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