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当和尚啦?”◎
阿沅话落, 摩柯似僵在了原地,手仍维持着欲拉起阿沅的姿势。
一旦想通了关窍,她原先想不通的所有的问题和所有的细节就都有了解释和答案。
她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术士才能炼出如此惊人的成千上万的行尸, 这么大的规模, 几乎遍布整个黄河流域的行尸范围,时雨姐姐不能、季陵不能、即便空师父也不能, 她见过再怎么厉害的大能都不能, 这本就是逆天而为的事, 不可能做到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事实也同样证明, 她想复杂了。
她盯着摩柯, 盯着藏在丝带后的眼, 恍然大悟:“与你将那车夫毒死……是同一个路数吧?你事先将你的血液置入黄河流域,只要是喝过黄河水的都有可能中了你的蛇毒,他们身上泛青的皮肤就是中了你身上蛇毒的最佳证据!店小二如何中的毒?你事先已经……已经在这片流域也下毒了是么?是了是了……”
阿沅一边捋着, 一边脑袋飞速转着,原来忽视的所有细枝末节全都串了起来。
“那日在隆谷城,我们皆被困于城中无法出城。空师父、半瞎李都言城中有高人设下锁仙咒将我们囚于此处, 那时……那时我还以为是隆谷城主,其实是你对么?是了, 既要能在安全处设下锁仙咒, 又能不被众人怀疑, 只有你……是只有独自身处于大牢的你才能做到的。原来……原来我们一直寻找的幕后真凶……是你。是你将那么多无辜的流民炼作行尸,也只有你才能做到所有行尸听从你的号令行动……我说的, 对么?”
摩柯背对着银月, 兼之丝带覆盖, 她瞧不分明他脸上的神色, 只见他僵在半空的手略滞了滞,收了回去,从马车上跃下。
阿沅一顿,连忙跟上,也从马车上跃了下来,追上身前的那道修长的身影:
“你的目的是什么?”
摩柯不答,执意往前走,他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阿沅咬牙跟上去:
“你……你现在是摩柯还是附于摩柯身上的黑蛇?”
摩柯似未听见,弯腰拾起一片落叶,以指腹擦拭其上的污泥。
阿沅咬牙,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子砸了过去:
“说话!”
石子砸中面前人的肩膀又落了下来。
前面那道修长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落叶被他收纳于袖内。
“是的,都是我做的。”摩柯侧身望着她的方向,“强调是我亦或是黑蛇有何用?都是我这副身躯做的不是么?”
阿沅顿住,咬着唇许久才吐出零碎的字句: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摩柯漠然道,本想再说些什么,耳朵一动,敏锐的听到少女驳斥的声音藏着一丝隐蔽的沙哑,心脏忽地塌了一块地方,他本想出声安慰,陡地心脏剧烈一震,他下意识攥住胸口那处剧烈喘息了一下,脱口而出的却是冷漠至极的声音:
“你方才想逃?”
话落,他和阿沅都愣了下。
阿沅迟疑地看着他:“…摩柯?”
同时攥住了藏在袖内的剪子,脚步下意识往后挪。
面前人陡地又变作了另一人,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俯视她:
“你答应过我什么?”
阿沅一顿。
青年又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说过不会忤逆我,你说过会听我的话。”
不,这不是我要说的!
摩柯看着面前明明惧怕却要强装出无畏的少女,他极力张嘴说着什么,告诉她不要怕,然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识海内,一条墨绿至黑色的长尾卷着他的腰腹,长尾之上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庞。
冥蛇笑着,吐着信:
“小鬼,靠说大话并不能让你变得多厉害,现在的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拿什么压制住我?你啊,你就在这儿看着吧。看我是如何达成你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阿沅看着面前瞬间邪气四溢的青年,有些绝望的明白了这是摩柯又败下阵来,又被黑蛇占据了意识。
摩柯一步上前,定定地看她:
“你很不乖。”
“我要惩罚你。”
阿沅瞳孔骤然紧缩,下意识扭头就跑,才小跑了一步便被摩柯捞过腰抗在了肩上!
阿沅拼命挣扎着,双腿乱踢,甚至顾不得其他,顾不得是摩柯的身子,直接拿出袖内的剪子死命往摩柯身上扎!
然而摩柯只蹙着眉,全部都受住了。被剪子扎出的骇人伤口,青麟一覆也便都好了。
摩柯捞着她的腰将她抗在肩上,大步走向马车,又将她扔回马车内!
阿沅低低一声尖叫,狼狈的翻过身才不至于摔在两个行尸身上。
阿沅怒瞪着摩柯:“呵,你还要‘修剪’我是吗?你还想怎么惩罚我?”
阿沅手指着两个行尸,“你想把我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她在赌,赌摩柯舍不得。
摩柯挑了挑眉:
“不是我想不想,而是你想不想。”
话落,摩柯拉下了车帘,也将阿沅同行尸关在了马车内,旋即离开。
很快,一夜兵荒马乱之后,天亮了。
日光一点点透过车窗撒了进来。
阿沅也终于知道摩柯的打算。
他是准备给她点苦头吃的。
自第一道晨曦从车窗照进来,车夫的尸首是第一个消融的。
他是尖叫着在光中化为了灰烬。
阿沅躲在在他身后勉强熬了过去。
最难熬的是正午。
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店小二的尸首便在光中陨灭了。
没了他俩的遮挡,阿沅彻底暴露在光里。
而此时,摩柯就现在马车外。
他死死盯着那辆略显穷酸的马车,他看不见,但他能闻,能听。
阿沅在里面待了多久,他也便站在外面待了多久。他听着店小二、伙夫哀嚎不已的声音,却不曾听到一丝属于阿沅的哀求声。
只要一丝声音,只要一丝声音泄出,他就会冲进去将她抱在怀里。
这便是摩柯的矛盾之处。
其实他也发现了,他是无论如何无法和冥蛇完全分割的。即便冥蛇占据了他的身躯,但他无法掌控他的心。
他们谁都无法完全掌控这幅身躯,谁也无法将对方完全压制。
很难形容,就像善恶的两面在纠缠,挣扎不休。
偶尔会有一方占据上风。
摩柯在等,只要阿沅泄出哪怕一丝的求饶,他就会挣脱束缚。
但是她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也在嗅闻。
他接连闻到了车夫、店小二化为灰烬的腐肉味,很快他也闻到了阿沅烧焦的发香味。
摩柯在等她彻底臣服,同时也担心她会消亡。
他死死望着马车的方向,艳阳天下,手背爆起一根一根突兀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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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岛。
瀑布后的别有洞天里,是嵌满整座山壁,浩浩焉如星辰般的魂灯。
季陵突然的离开打乱了众人的节奏,薛时雨在沈琮的劝说下决定暂时放下季陵,他们要去国都,当前最重要的事便是尽快面圣,禀告关于行尸的一切。
对了,玉陶在破相之后闹了好长一会儿,被沈琮打晕了过去,这才消停了。
薛时雨捡起落在地上的魂灯,指尖细细研磨着灯底刻着的“阿沅”二字,指尖眷恋,迟迟不肯离去。
沈琮看了她一眼,握了握她的手:
“时雨……”
薛时雨眸光黯淡,摇了摇头:
“我没事。”
她将属于阿沅的这盏已经熄灭的魂灯小心翼翼擦拭好后递给燃灯佛:
“此番叨扰仙师了,多有抱歉。我替我那个无礼的师弟向仙师道歉,望仙师不要与他计较。”
“自然。”
燃灯佛接过魂灯,对众人笑笑道:“山高水远,诸位多珍重。”
沈琮等人向燃灯佛抱拳辞别,薛时雨看了一眼阿沅的魂灯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通道狭窄,沈琮和空师父带着月儿和昏迷的玉陶先行,薛时雨垫后。
她最后看了一眼燃灯佛掌心的小小魂灯,咬唇钻进雨帘之时,忽然,身后传来燃灯佛讶异的嗓音:
“怪哉怪哉!这灯竟……竟又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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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金轮当空。
摩柯死死望着马车的方向,双手一寸寸紧握成拳,发出骇人的“咯咯”声,指骨泛白,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骤然,一只细瘦的手伸出,手指狠狠扒着车窗,在阳光的照耀下,手指晶莹,几乎快成为透明。
阿沅细若蚊蝇的嗓音从里头传来:
“救……”
短短单个音节,摩柯骤然长舒一口气,足尖点地飞跃进马车内,将浑身烧的滚烫的少女揽进怀里。
灼热的肌肤撞上冷硬的青麟,阿沅长长喟叹一声,越发将头颅埋在摩柯的胸膛前,像乳燕归林一般,眷恋地蹭着他,被阳光晒的几可见骨的手指绞着他的衣袖,不断无意识呢喃着: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代替灼热的日光,是摩柯浩瀚磅礴的灵力包裹着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她被灼伤的肌肤。
摩柯紧紧抱着她,见一节小指被烧灼至露骨,眼眶微微发热,情难自抑之下居然直接吻上那一节小小的白骨。
瞬间白骨生肉,又恢复如初。
如此,那一吻仿佛挣脱了某种桎梏,越来越多稀碎的吻从阿沅额角落下,沿着被烫伤的皮肉一点点吻过,吻痕所到之处,白玉生香。
摩柯一边吻着,一边从嘴角里溢出模糊的音节: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会如此对你……对不起……”
阿沅更紧的搂着他,全身柔若无骨,是一根反骨也没了。仿佛献祭一般仰头承受,却在摩柯看不到的角度,睁开了双眸。
猫瞳清清冷冷,一丝一毫软弱也无,一丝亮光从那双琥珀瞳里一闪而过,在摩柯冰凉的唇又贴上来之时,闭上了眼。
掩去了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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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岛。
薛时雨听到声音连忙踱步走去,急切道:
“仙师发生何事?我方才听到……我方才听到阿沅的魂灯亮了,可是真的?!”
“贫僧方才确实见阿沅的魂灯亮了一瞬,可是……”燃灯佛转过身,将掌上的魂灯露与薛时雨看,魂灯仍是之前的模样,黯淡无光。
薛时雨一愣,眸中乍亮的光也跟着暗淡了下来。
“它又灭了。”燃灯佛挠了挠头,这个情况他也是头回见,“难不成是贫僧……看错了???”
薛时雨勉强一笑,冲燃灯佛抱了抱拳:
“仙师,晚辈就此别过。”
燃灯佛笑:“去吧,一旦有何消息,贫僧会令仙鹤传信与你。”
薛时雨拱手道“多谢”,转身就走。
燃灯佛眯眼看着掌心魂灯半晌,暗暗道了声“奇怪”,又将魂灯放在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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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天之后,摩柯不再拘着她了。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们相处的最相安无事乃至亲密无间的一段生活。
也是阿沅第一次看见,摩柯褪去了僧袍的模样。
“你不做和尚啦?”
阿沅以手托着下颚,枕在案桌上,歪着脑袋打量着眼前人。
此刻他们在一间农家小院里阿沅不知道摩柯哪来的钱,居然能盘下这么一大间,三个小院组成的农舍。
自然摩柯毫不避讳,那么阿沅也不会和他客气。
她看着摩柯褪去了一身绣着祥云的黑袍,看着他换上了最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衣,他将裤脚挽到小腿处,因为他待会儿还要下地做农活呢。
这些时日来天天都是如此。
摩柯天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阿沅就在家里等他。
心情好了会打扫下卫生,也会做些吃食等他。心情不好就等着摩柯回来做吃的。
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自那次马车之后,阿沅明显能感觉到摩柯对她无限纵容。
因此阿沅也越发骄纵了起来。
对了,摩柯再也不会喂她喝血了,取而代之的是露水。
他会用干净的荷叶或者落叶集清晨的露水喂她,再也不会强迫她喝他的血了。
她会无理取闹提出各种要求,摩柯全部笑着应允,他又变成了那个没有脾气的他。
但阿沅是再也无法将他当摩柯看待的。
他们本是去京都的路,也绕道去了一个小乡村内。
这里人不算稀少,青壮年都去了城里打拼,留下的多是妇孺。
而摩柯就在这儿买下了一间三院落,自此他和阿沅就这样隐居了下来。
前段时间阿沅总是会旁敲侧击问他为什么要带她去京都?为什么炼化那么多的行尸?他的目的是什么?
摩柯从来不说,她后来就很少问了。
问的最多的一句就是:
“你不当和尚啦?”
摩柯从来只是笑笑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句“胡闹”,然后拎着锄头就走了,走之前对她说:饭在锅里。
其实她不需要吃饭的,只要吃香烛就可以,摩柯什么都应允她,偏偏这件事情不行。
每当看到她扒拉着碗里可怜的饭粒,就说:“你就当陪我吃饭吧。”
阿沅看了看碗里的饭,又看了看面前的摩柯,觉得还是摩柯更可怜点,遂成全了他,跟着吃了几口。
然后看着摩柯利落的收拾了碗筷,他明明看不见,手脚却比她利落多了。
阿沅见他收拾好了,又抗起锄头要出门,阿沅叫住他:
“你干嘛去!”
摩柯笑:“还有些活没干,你先歇息吧。”
阿沅皱眉:“什么活干不完?白天要做,晚上也要做?”
摩柯:“马上要入冬了,趁着这段时间得多……”
阿沅听到前一句就不耐烦了:
“我不听我不听!入冬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不会真当自己是人了吧?我听说蛇入冬了就会冬眠,你需要什么入冬的粮食啊,难不成真的,当人当上瘾了?”
阿沅话落,一室忽然变得死寂。
落针可闻。
豆大的烛光映在摩柯覆着丝带的面庞之上,明明灭灭,叫人瞧得不太分明。
许久,一只小手抓住了摩柯一节衣角摇了摇:
“你生气了?”
摩柯没答。
阿沅盯着他:“你不会生气了吧?因为我……说话太难听了么?”
摩柯摇了摇头,笑道:
“不会,我永远不会生你气。”
“真的?”阿沅一双猫瞳瞬间晶亮,好似汇聚了满天星辰,她抓着摩柯衣袖的手进而抓住摩柯带着薄茧的手,“那你陪我睡觉!”
摩柯一听,蓦地浑身一僵。
许久,才道:“我……看着你睡,你放心,在你睡之前,我都不会走的。”
阿沅一口回绝了:“不要。”
阿沅松开了他的手,踩着小碎步走到床榻上,坐下来,拍了拍早已铺好的柔软床铺,冲摩柯扬了扬下巴:
“过来!”
摩柯仍僵在原地没动。
阿沅眯眼,咬唇重重“哼”了一声,仰身倒在床榻上,扯过被褥盖住,转过身,再也不理他。
阿沅睁着眼等了一会儿,果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摩柯走到了床榻边。
他磨磨蹭蹭的吹灭烛火,掀开被子上榻,阿沅转过身,抱住了他的腰身。
摩柯登时呼吸一窒,浑身僵住。
阿沅笑了声,越加搂紧了他:
“睡觉!”
阿沅和摩柯认识那么久,摩柯最逾矩的一次便是马车上那次。
他几乎吻遍了所有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而后他好像惊醒一般,又好像被人生生打了一耳光,惭愧、羞赧、自厌等等情绪浮上心头,他跑了。
将阿沅扔在马车内一天一夜后又回来了。
从此之后再没有和阿沅有多余的接触,循规蹈矩的像个陈旧的老夫子。
仿佛之前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止就像是场梦一样。
然后就到了现在。
阿沅睁开眼,另一侧已然是空的。
她赤着脚下榻,走了出去。没有多费多少功夫便在院子里找到了他。
他不知从哪得来的一丛丛好看的盆栽,还有各种各样好看的花,美不胜收。
他耳朵机敏得很,阿沅才刚走来,他便得知了。
他甩了甩额上的汗,有些遗憾。苦笑着道:
“如果你明天来就好了,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你看,等这个院子里遍地栽满了花儿,那该多好……”
“不需要。”
阿沅冷冷打断他。
摩柯一顿,脸上的笑收敛了:
“为何?”
阿沅赤脚走过去,毫不在意足底沾满了污泥,将他栽好的植株连根拔起,将他备好的盆栽全部都砸在地上!
最后走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衣领,叫他狠狠拽下来,视线与她平齐。
阿沅盯着他覆着丝带的双眼,一字一句:
“‘小树不修不直溜’是不是你说的?我还记得,你休想给我忘了!你既养了我,就不该有其他的花,知道么?”
作者有话说:
149、150、151都大改了,大家可以重新看下,辛苦大家了!!!感谢在2022-10-26 23:57:57~2022-11-02 23:0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