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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死也不会放你走。”

人偶 阿哩兔 2934 2024-04-28 15:22:28

凌乱的桌面上,在一堆杂物里,我看到一颗顽强跳动着的心脏。落满了灰尘,乍一看和满屋子里的垃圾没有任何区别。

是高望先前给我看过的,属于他的人偶的那一颗。

如今这颗心脏被丢弃在这里。

而在很多年以前,它还好好地生长在一个人偶身体中。

我不知道高望死前的那段日子里有没有想过要如何处理这颗心脏,或许,他是打算就如现在这般随意把它丢在这里任它自生自灭;也或许,他可能已经找到了处理的方法,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先咽了气。

我走过去,将那颗心脏拿了起来。

这颗心脏起先跳得很平稳,落到我掌心之后,先是急速跳了几下,随后又骤然慢了下来。这样子像什么呢?像是一只和主人走散之后,留在原地等待的狗,等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后,猝不及防被人摸了脑袋,它高高兴兴摇着尾巴满怀期冀抬起头,却发现摸它的只是一个过路的陌生人。从惊讶,到期待,高兴还没彻底涌上,失望就接憧而至。

这颗心脏似乎也在瞬间发现了我并不是高望。——虽然我也搞不懂这东西是根据什么来判断的。

说它是东西不太准确,可要说它是器官,也不至于。毕竟它的主人只是一个人偶而已。

我一直以为我的人偶会回来找我是高望在其中搞鬼,可是事实证明,是我错了。

我将那颗心脏放回桌上,低头望着地板上的爬行痕迹。一个激灵想到什么,抬头四处张望,在天花板墙角,看到一个摄像头。

我想也没想就去开高望的电脑,也不在乎键盘上的灰尘沾了我一手,好在电脑没有密码,我在里面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这间屋子里的监控记录。

高望应该有定时打理这些视频,里面的记录还完整的保留着。

我找到一年前我交还人偶的日期,全神贯注地往下看。

人偶还给高望的第三天,他出现在这个工作室里,手上提着我无比熟悉的绿色行李箱。

他蹲在地上把行李箱打开,从那堆肢体零件里取出了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手里端详良久,才起身把它放在了桌上。两颗心脏,一大一小摆在那里,画面诡异又怪诞。

他的监控视频里有声音。我听到高望在放下心脏时,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在叹什么。

之后的一个星期里,高望没有再进这个工作室。

行李箱依旧敞在地上,里面的大部分东西被他分门别类收在屋里的各个角落,箱子里只剩下人偶的头颅,以及散乱的部分肢体。

桌上的两个心脏还在规律地在跳动着。

如果不是这两颗心脏,画面仿若定格。

一个星期后,高望终于下来了,他裹着厚厚的毛衣开衫,走得很慢,不停地咳嗽。他又瘦了很多,想来这个时候已经是强弩之末,时日无多了。

他下来后,拿起了小的那颗心脏,——属于我的人偶。

他把心脏放在了一个水池中,我看见他拿了三个试管,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了水里,没来由的,我的心提了起来。

那是什么?

倒到只剩下最后一瓶时,他的咳嗽猛然剧烈起来,咳弯了腰,手上的试剂管也掉落在地。他捂着嘴,脸苍白,似乎再坚持不住,挪着脚步艰难地出去了。

我屏息继续看。

可是日期一天一天往后,足足过了一个多月,高望都没有出现。

想也知道,大概这个时候,高望去世了。

随后过了半年多,监控里的画面都是一成不变。屋子里的物品渐渐开始积灰,我看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就在我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画面中的某些东西有了变化。

——行李箱里散乱的手臂,似乎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像是我的错觉。

但接下来的视频证实了我并没有看错。

我不知道我的人偶是怎么做到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行李箱里,最先能动的是他的手臂,随后是手指。他动作很慢,却很坚定,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他才把行李箱里的所有部件组装好,只有一个上半身,一条手臂,完成之后,再平静地把自己的脑袋安上去,有时候动作过大,没有接好的地方又会掉落。

他没有腿,无法行走,只能靠一只不牢固的手臂爬行,艰难地在这屋子里找寻自己剩下的肢体,顺带寻找组装自己所需要的工具。有时爬到一半手臂掉了,他原地继续装上,失败数十次,百次,总有一次能成功。

寻常人几步就能走到的距离,他要花费几天,一周,甚至半月。

饶是如此,也从没有放弃的意思,他执着得让我害怕。

视频画面很清晰,我能看到他在爬行时,嘴唇开开合合,似乎在说些什么。

可是他的声音很小,完全听不到。

我把电脑音量放到最大,耳朵凑近,费尽功夫,努力去听,终于听清了,那是一道道声若蚊蝇似的低语。

“藜……”

“南藜……南……藜……”

瞳孔紧缩成针。

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并不是在无聊地自言自语,他是在叫我的名字。

明明我将他芯片里的内容全都清除了,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记得我……

我怔怔坐在屏幕前,右上角的日期一天一天闪过。

又过了几个月,他终于在各个角落里找全了属于自己的身体零件,完整地把自己拼凑了出来。

他拿着工具一一给自己固定好,再磕绊着支撑自己的四肢,让自己的新身体重新学会走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他。

地板上的这些痕迹,果然是他留下的。因为爬行的时间太久,留下的印记都无法被掩埋。

他来到水池前,捞起里面的心脏,擦干净,经过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脏居然长大了很多,和高望人偶的那颗差不多大了。他的心脏上面还留有一点血红色的锈斑,是我当初滴在上面的血。

他捧着这颗浸染着我鲜血的心脏,又把它装回了自己的胸腔之中。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垂着脑袋,张嘴低低念了一声:“宝贝。”

我听得分明。

他能走路之后,就不怎么待在工作室里,我不知道他去外面干了什么,外面又没有监控。我只能跳着去找有他的片段。

某一天,他来了这里,拿起桌上一把小刀,盯着看了很久。

我正不解他的行为,他就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左耳后,毫不留情挖了下去。

心跳当场停了一拍。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在剜耳后的开关。

怪不得会留下那道疤,原来是他自己干的?

挖去开关的过程不太顺利,漫长得没有尽头,他起初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到后来,手上力道越重,他可能是再无法忍受这股剧痛,喉咙里迸溅出一声声凄厉嘶哑的惨叫。

我从没有听过他这样的叫声。

就连当初他喝下那瓶药剂之后,独自一个蜷缩在阳台时,也没有发出这样的声音。

很痛。

他痛得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可饶是如此,手上的力道却没有减去半分。许久之后,叮铃一声,小小的圆形开关掉落在地板上,滚了出去,撞在桌脚上,停下了。

完成这件事之后,他手上的小刀也猛地落地,刀尖上有血。

似是陡然被抽去了力气,他颓然躺倒在地,蜷缩着,躺了很久很久。

却笑了。

嘴角上扬着,十分愉悦,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心愿。

他就这么生生挖去了那颗小小的开关。

我震惊骇然,无法动弹半分。

还能说他是人偶吗?

这样的他,会痛会叫会流泪,甚至会流血的他,与人有什么区别?

最后来到一个月前,他再一次出现在视频里,戴着眼镜,穿戴整齐,已经是我熟悉的邻居‘梁枝庭’的模样。

他对着桌上的那一颗心脏说:“我走了。”

“我会找到他的。”

“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

“我不后悔,也不害怕。”

“我很想他,很想见他。”

“是啊,”不知道他和这颗心脏是怎么沟通的,又说了什么,但他突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我爱他。”

关了电脑,我恍惚了许久,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回神。

爱我?

又说爱我。我都那么对他了,他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这样的人,谁会真心又长久地喜欢我?

明明就连和我拴着一根脐带的亲妈都不要我。

童话总是美好的,故事里的主人公被坚定的选择,被毫无保留的爱着,过幸福又快乐的人生。

我一直以为这种感情与我无缘。

可原来,也许我早就得到了。

是啊,管他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人类,浓烈的爱意从何而来,这些又有什么要紧?

结果是好的不就行了吗?

我起身,躺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手指摩挲着那些爬行的痕迹。

他被我拆毁,又自己拼接好,不恨我,不怨我,还说爱我,即便被我删去了记忆也仍然还记得我,痛苦的时候念我的名字,好似我是他的精神支柱。

我这样不堪的人,居然也有这么一天。

我怎么可以现在才想通,我其实早就得到了一样只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既然如此,我怎么能够轻易放手。

也许从那碗长寿面送到我嘴边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该放走他。是我蠢笨,傲慢,目光短浅。

我该牢牢抓着他,将他锁在我的身边。除了我,谁都瞧不见。

只爱我,只能爱我。

是啊,我是他的宝贝,不是吗?

脸,名字,是什么都无关紧要了。

他就是他,我要他皮囊下的那颗心脏,我要那个满心满眼只有我南藜一人的灵魂。

他不是替代品,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只属于我。

我呈大字型躺在地板上,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濡湿耳畔。

是了,没错。

我凝视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嘴角都笑僵了,仍停不下来。

胸腔里喜悦蒸腾,如阴毒诅咒,我低声呢喃:

“死也不会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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