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雨神?”梁安面露不解,追问道,“什么是接雨神?”
程诚委实被梁安烦得没脾气,只能继续分神解释,“传言雨神与雷神关系颇好,雷神所在的地方,不出意外肯定会有雨神降临。于是民间以锣鼓声假冒雷神,呼唤雨神。”
毕竟是糊弄神仙的手段,未免遭天谴,不能始终由同一个人敲击锣鼓,所以接雨神的地点通常选在非富即贵,有借助贵人的气运遮挡人间百态的意思。百姓轮番敲鼓,壮年男子七次,壮年女子五次,老幼再减两次。
如果没能成功的请来雨神,并非他们的方式有问题,必定是敲鼓的人太少,时间不够长,没能吸引雨神的注意。
梁安满足了好奇心,立刻对远处的动静没了兴趣,终于想起他为什么会在墙头,下意识的朝岑威和唐臻看去,继而望着如同相拥抱的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哪怕他在人情世故这方面不算敏锐,此时也隐约明白,不能贸然开口。无论是惊扰仿佛在岑威的领域中逐渐回神的太子,还是引起已经许久没说话的孟长明、李晓朝、燕翎......陈玉的注意力,好像都不是聪明的选择。
孟长明最先回神,若有所思的打量目眦欲裂,从内而外散发杀气的李晓朝和燕翎,忽然发出意味不明的嘲笑,引来梁安奇怪的目光。
岑威此时却无暇顾及其他人的反应,全部心神都系在唐臻的身上,很快就发现唐臻对锣鼓声的排斥。他试探着松开手,见唐臻没有因此继续逃跑,暗自松了口气,低声道,“你捂上耳朵,声音会变小。”
唐臻面无表情的抬起头,眉宇间因为无所畏惧而存在的笃定,不知何时,变成仿佛被大雪淹没所有生机的寂静。
太子殿下依旧难掩稚嫩痕迹的脸,看上去竟然与短短半刻钟前坐在人群中央的唐臻判若两人。
“你骗人,我不信。”
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果决。
岑威陡然回神,明知道此时如同走丢的稚童般茫然的太子充满攻击性,他却心软的厉害,抓着唐臻的手缓缓往上抬,停在与肩同高的位置,恰到好处偶的踩在唐臻的底线。
再往上半寸,从脖颈开始,几乎每个地方都是要害。
以太子殿下此时的防心,必定会与他翻脸。
岑威假装没有发现唐臻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下意识的放缓声音,“继续抬手,捂住耳朵,声音就会被挡住。”
唐臻显然无法理解面前正试图诱哄他的人,意欲为何,他沉默的盯着岑威的眼睛,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警告对方。
岑威沉默片刻,依旧不愿意放弃。
虽然他可以让龙虎军立刻撵走正在敲锣打鼓的人,但是太子必须克服这个已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的弱点。
否则以太子非同寻常的耳力,几乎每时每刻都被未知的危险威胁。
岑威决定和太子讲道理。
“我退后五步,你捂住耳朵,看看我有没有说谎,然后我再退后十步。”
唐臻略显空洞的眼底,浮现明显的迟疑。
他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像是与日光、草木、人群被无法跨越的屏障隔离。
这不仅让思考从很容易的事变得困难,同时也令唐臻的思考方式变得简单粗暴。
足够清醒的时候,他会根据不同的人,分析他们的思考逻辑和根本原因。然而此时此刻,他大部分的心神消耗在辨别虚实,虽然久久没有结果,但这是本能在感受到危险时做出的自保反应,根本就没有经过容量骤降的大脑。既然如此,自然也不会想到,他的大脑可以发令,取消这项内耗。
仅剩的精力只能让唐臻维持最基本的思维逻辑——他自认为不正常,鲜少作为参考的个人想法。
在唐臻错位而不自知的意识里,岑威是对他有威胁的人。
既打不过,也逃不掉。
如果对方不虐待他,他可以暂时听从对方的命令,换取等到下次找到机会逃走的时间。
然而对方的要求很奇怪。
用对他不痛不痒的条件,换他与危险拉开距离。
好像......是个傻子?
十五步,他可以立刻尝试第二次逃跑!
岑威在唐臻陷入思考时按照承诺,先退开五步,安静的等待唐臻的考虑结果。
两人低声私语的模样皆被众人看在眼中,可惜他们只看到形,没听见声。只能通过岑威和唐臻的表情,猜测他们刚才对彼
此说了什么。
事发突然,除了早就知道内情的陈玉和程诚,还有曾机缘巧合发现端倪的岑威。其他人都是猝不及防的知道,太子不仅身手不凡,精神状态也......
梁安向来不愿意做出头鸟,没在发现太子的秘密时立刻找借口离开,已经是他不知不觉间对太子改变态度的表现。
陈玉和程诚既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又怕贸然开口,反而会坏事,神色紧张的盯着唐臻,尽量避免与其他人对视。
孟长明只关心唐臻如今依旧是第二个太子,还是已经开始朝第三个太子转变?看眉宇间命不久矣的死相,至少还没彻底换人。
李晓朝垂下眼帘,似乎不愿意多看这样的唐臻。他扪心自问,如果太子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对他起杀心,他......恐怕免不了受伤。
不知何时,他投入大量心神,自以为能够信任的孩子,竟然早就对他生出防备之心。
燕翎同样目光晦涩,脸色复杂。然而相比身边的人,他的视线却更多的放在岑威的身上。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之间,安静的如同种在院中的花草。
唐臻经过漫长的思考,又盯着岑威看了会,似乎在判断岑威是不是在故意欺骗他,终于缓缓抬起手,放在耳朵的位置。
嗯......?
圆润的杏仁眼逐渐变得狭长,唐臻不动声色的改变手上的力道,耳边的声响也似有若无的发生变化。
岑威信守承诺,立刻转身,大步前行,拉开与唐臻的距离。只是目光不怎么老实,示意满头雾水的梁安挪去连廊处月亮门的位置。
只要唐臻没有顺着月亮门,直接翻墙至陈府外,让守在外面的羽林卫和龙虎军发现异常。哪怕将陈府拆成废墟,在岑威眼中也不是大事。
这点微不足道的风险,足以令他放纵对太子的耐心。
十七岁才突然开始窜个头的郎君,当众捂着耳朵,边反复变化手掌的姿势,边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眉宇间忽然迸发令人难以忽略的惊喜。
无论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个神志正常的人。
或许是因为近几个月个头长得太快,唐臻虽然不会再因为节气变化,隔三差五的感觉到不适,身形却反而比从
前更单薄,由内而外的散发弱不禁风的气质。
燕翎目光闪烁,神色莫名的睨向已经退得比他和唐臻的距离更远的岑威,忽然大步朝唐臻跑去,眉宇间满是担心,“殿下,你怎么了,刚才......”
“小心!”
岑威没能抓住燕翎的衣袖,只能庆幸,刚才太子想要偷偷拿走他腰间的匕首时,他没有因为一时心软就让对方得手。
不得不说,燕翎足够幸运,唐臻通过岑威诱哄他尝试的办法,证实他耳中的异响是来自外界,混沌的脑袋立刻恢复几分清明。
起码毫不犹豫的朝着飞扑而来的燕翎踹过去的时候,唐臻虽然情绪暴躁,但是心中很清楚,这是燕翎,并非幻象。
所以燕翎虽然当众表演空中飞人,但是既没有骨折也没有内伤,只是浑身都疼痛难忍而已。
唐臻冷漠的环顾四周,眼底满是无声的警告。
他知道,突如其来的变故会令他在京都的境遇更糟糕,可是他不想考虑后果。无所谓......他都不在乎太子的未来,别人更不会在乎,复杂的事立刻变得简单起来。
正如此时此刻,他懒得找借口解释自己反常的行为,只需要彻底显露出上辈子那个,始终活在阴暗中的人,
保持面无表情,浑身散发杀意的模样,原路翻墙返回主院。
即使他依次经过众人,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也不会有人像燕翎那般,没事找事,非要主动靠近他。
变故发生的瞬间,众人选择性的分别看向忽然动若脱兔的燕翎和厉声呵斥的岑威。以至于大部分人都没看清,燕翎为何会平地起飞,在地面砸出个深坑。
然而唐臻身上散发的气息过于骇人,即使没能在短时间内想通原委,他们还是凭借本能,做出避让的动作,没有重蹈燕翎的覆辙。
陈玉见岑威、梁安和程诚都悄无声息的跟在距离唐臻不远的地方,再次翻墙入内,强行忍住立刻给自己一拳的想法,朝院外跑去。
自责的念头,难以避免的涌上心头。
如果他没有耽误时间,早些按照殿下的吩咐去找刘御医......或许事情不至于发展到如今这般难以收场。
孟长明原本也想跟着唐臻,可是燕翎的
嚎叫过于凄惨。虽然岑威和梁安都没有反应,燕翎或许伤的不重,但是孟长明不能赌。
即使燕翎不是陈国公心中真正的继承人,他也是陈国公的儿子,还是为数不多,派上用场的儿子。
如果是为局势牺牲,尚且有情可原。
单纯因为认不清自己......
孟长明想到陈国公可能会有的愤怒,不由头皮发麻。立刻找羽林卫,先将燕翎安置在侧院。既方便燕翎养伤,同时也能让燕翎冷静。
唐臻知道还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进门之后,立刻用门板挡住这些人的目光。他漫不经心的环顾屋内熟悉的摆设,端起桌上的茶壶和茶盏,径直朝窗边的软塌走去。
因为刘御医的祖传针法和最近几个月的调养,他的身体虽然依旧比不上健康的人,但是已经不至于像从前那般弱不禁风。
突然爆发体力固然令他疲惫,闭上眼睛却丝毫没有睡意。
即使心中明白,守在门外的人,尚且不至于因为今日的插曲,急着对他做什么,唐臻也无法放下......算不上警惕,只是不想解释,又忍不住回想意识混沌时发生的事。
期间岑威和程诚试着敲门,唐臻立刻拿起放在身边的茶盏,朝着房门处砸去,果然换来长久的寂静。
陈玉带着刘御医匆匆赶回来,总算是没再被唐臻的茶盏继续拦在门外。
始终等在院中的人,看着陈玉也在门前吃瘪之后,又去窗外求情,然后带着刘御医通过另一侧的窗户爬进屋内。
不久后,陈玉从门口出来,不知去何处拿回装满整坛的药,亲自厨房熬药。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说不出的流畅,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所以太子早就......
梁安去厨房转了半圈,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反而挨了顿臭骂,灰头土脸的退出来。他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蹭到岑威的身边,不动声色的打量李晓朝的背影。
他觉得骠骑大将军似乎......很愤怒?
面无表情的面容下,藏着远超担心的愤怒。
没有任何依据,只是有这种感觉。
即使从天亮守到天黑,众人依旧没能见到太子。
陈玉告诉他们,太子吃了药已经睡下。
至于太子为何会突然反常,他给出的答案是,自从猝不及防的知道昌泰帝已经身在北地的消息,太子每日都会去福宁宫中专门祭拜鬼神的偏殿,求鬼神给他亲自去北地接回昌泰帝的能力。
久而久之,太子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身手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你是说,太子殿下这是......请神成功了?”梁安目瞪口呆,满眼狐疑的凝视神色庄重的陈玉。
他觉得陈玉是在欺负他读书少,但是他没有证据。
孟长明无声展开折扇,挡住下半张脸,眉宇间满是困惑。
如果用陈玉的解释填补他这段时间的困惑......竟然刚好能说得通?
‘因为请鬼神,所以面相发生变化。’
看相对于孟长明本就是玄而又玄的事,所以他虽然知道太子不老实,但是很难立刻坚定的否决陈玉的解释。
况且他从前很少能看清别人的面相,需要灵光一闪。
至于灵光什么时候能来,只能看缘分,从来都不会随着孟长明的心意改变。
最近却不同,他看到别人面相的概率、不,只有看到唐臻面向的概率逐渐升高。两个月前,每旬只能看到一次,如今几乎隔日便能看到太子的死相加重。
从前他并非没有遇到过将死之人,大多数时间,直到对方彻底身死也不会发现端倪。
这些......似乎都可以用鬼神之事解释。
岑威对陈玉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但是他知道,陈玉不会告诉他真相,所以干脆没有追问。
李晓朝惊疑不定的打量陈玉,只有脸色能勉强维持平静。
发现太子异于常人的身手之后,他立刻觉得太子早就对他有防备之心,所以才会瞒着他,练出几乎能与岑威抗衡的身手。
然而站在院中的几个时辰,李晓朝仔细回想这几年发生的点滴,非常确定,太子不可能瞒着他习武。
毕竟无法安排心腹贴身伺候太子是去年才有的事。
哪怕太子是千年难遇的习武天才,也不可能在不到整年的时间里,练出如此刁钻诡异的杀招。
陈玉的解释虽然离谱,但是刚好能填补
他心中无法解释的疑惑。
“岑兄,你相信有神明吗?”
离开陈府,李晓朝和孟长明各自离开,梁安与正借住在他府上的岑威同行。
不久之前,见陈玉没有否认他说‘太子请到鬼神上身’的玩笑,似有默认之意。梁安再次肯定,从小蔫坏的陈玉口中没有半句实话。
撒谎越大,脸上越煞有其事。
然而眼角余光看见李晓朝和孟长明眉宇间的若有所思,梁安的笃定却变成迟疑。他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凭什么能在众多堂兄弟和族兄弟中脱颖而出,从不做用自己的弱点与别人的强项对比的傻事。
李晓朝和孟长明加起来,至少有两千个心眼......
梁安虽然不会因此改变想法,依旧坚定的认为陈玉是在骗人,但是难免好奇,聪明的李晓朝和孟长明,为什么会被如此拙劣的谎言影响。
岑兄也是聪明的人,说不定想法能与李晓朝和孟长明不谋而合。
岑威停下脚步,靠着墙壁,昂头看天,不答反问,“我父亲曾告诉我,故去的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你在两广,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梁安顺着岑威的视线仰望天际,可惜乌云密布,根本就看不见星星。
“我没有,陈玉听过,他至今依旧对此坚信不疑。”
“哄小孩的假话。”岑威哂笑,没想到一本正经的陈玉依旧天真如稚童。
他低下头,脸侧那道在贵州战场留下,尚未彻底消失的伤疤,在昏暗的灯光下,忽然变得显眼起来。
“星星只能哄小孩,神明就不同。”
上至耄耋老人,下至牙牙学语的稚童,愚钝的人随波逐流,聪明人另辟蹊径,不同的人上钩的方式既可以相同也可以不同。
哪怕是备受苦难的人,依旧会将摆脱苦难的契机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明。
梁安沉默片刻,敏锐的察觉到岑威不喜欢神明,“岑兄不信?”
“岑家村不信。”岑威又抬头看了眼,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如今哪里还有岑家村?
世人只知龙虎军的威名贯穿南北。
前有龙虎军不信鬼神,逆天改命。
后有太子请神成功.
.....
梁安眼中浮现悔意,亦步亦趋的跟在岑威的身后,数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敢再贸然开口,生怕又说错话,导致难以预测的后果。
岑威和梁安去而复返,刚好撞见陈玉扯着刘御医的衣襟嘶吼,眼角眉梢皆怒火,看上去竟然比唐臻更......
梁安下意识的停下脚步,然后立刻跑向陈玉。
“怎么回事?
陈玉克制的松开气得发抖的手,“你怎么回事?”
梁安眼中不自觉的浮现淡淡的委屈,退开两步,语气也变得冷淡许多,“岑兄不放心殿下,我也跟来看看。省得鬼神再突然发疯,你们没有办法”
陈玉本就又急又气,再听见梁安这句阴阳怪气,险些昏厥。
岑威立刻挡住梁安和陈玉之间,顺着陈玉的谎话描补,“鬼神虽然愿意为殿下奔波,但来自幽冥,难免桀骜不驯。殿下想要与对方和平相处,少不了时间,慢慢适应。”
莫名其妙开始生闷气的梁安满脸震惊,目光诡异的看向岑威的后脑勺。
如果不是亲耳从岑威口中听见岑家村不信鬼神时,借着灯笼的亮光,看见了岑威眼中的坚定。他听见这番话,肯定会认为岑威是岑家村的异类。
岑威冷静平和的语气令陈玉的焦躁和愤怒稍稍缓解,他默默记住岑威对太子请鬼神的理解,缓缓点头,眼中似有明悟。
“殿下毕竟是肉体凡胎,强行接受鬼神的馈赠,难免吃些苦头。等会你将殿下调养身体需要的药材列个单子,我与梁安会想办法。”岑威安慰似的拍了拍陈玉的肩膀,看向跌倒在地,显得沉默又颓废的刘御医。
梁安闻言,心中依旧堵得厉害,脚步却不听使唤,径直绕到陈玉身侧,然后嘴也失灵,自顾自的道,“你放心,阿爷赞我在贵州表现的不错,专门让九哥来京都,给我送好东西,最多再有两三日就能到。以九哥的聪明,哪怕是世间少有的药,对他也不是难事,起码能知道谁手中曾有过藏品。”
陈玉闭上眼睛,紧绷的肩颈陡然松垮,眼角眉梢满是挫败。
“我现在不是找不到药......不知道该用什么药帮殿下。”
刘御医沉默的低下头,又羞又怒,由内而外的散发颓丧的气息
。
虽然认可岑威对太子成功请到鬼神的理解,但是陈玉依旧坚称太子已经睡下,不肯带岑威和梁安去见唐臻。
岑威见状也不强求,反而对刘御医生出好奇,试探着问了几个困扰龙虎军营帐中的军医许久的问题。
刘御医态度消极的朝远离岑威的方向移动,嘴却没闲着,言简意赅的指出最关键的地方。
岑威的天赋几乎都长在带兵打仗上,自然是无法理解刘御医的指点。
他只知道,从河南到京都,沿途碰到的名医皆对这些问题三缄其口,鲜少有人能给出答案。更没有如刘御医这般思路清晰,即使心不在焉也难掩笃定的医者。
然而陈玉看着刘御医对答如流的模样,刚因为岑威和梁安强行压下的怒火再次冲上心头,看向刘御医的目光越来越锋利。
刘御医似有所感,飞快的抬起头看了眼陈玉,又默默的回到岑威的身边。
岑威对刘御医和陈玉之间的暗潮汹涌视而不见,耐心的等待所有的疑问得到解答,顺势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御医。”
“少将军不必客气,尽管问就是。”刘御医摆了摆手,同样是展示所学,脸上却再也没有第一次对陈玉吹嘘祖传针法时的意气风发。
岑威垂下眼帘,认真的思考了会才缓缓开口,“我有个......幼时玩伴,从小艰难求生,很擅长隐匿心思。为了更轻松的生存,他可以佯装成任何性格,很少露出破绽。”
刘御医心中微动,觉得岑威的形容似乎有些耳熟。
“他长大之后,又经历了些变故,性格变得更加古怪。受到刺激就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不仅脾气远比平时暴躁,思考事情的思路也......”岑威停顿片刻,仔细斟酌合适的词语,“平时他是走一步,算三步的性格,受到刺激便只顾眼前,偶尔还会不认人。”
这不就是太子殿下?
刘御医恍然惊悟,眼底的诧异却不降反升。
殿下生在深宫,长在深宫,几乎没有在宫外过夜的经历。
龙虎少将军却生在河南,长在河南,在昌泰二十四年之前没有进京的记录,怎么会与还没长大的太子是故交?
岑威神色坦然,任由刘御医打量,虚心问
道,“请教刘御医,如我朋友这般的情况,应该如何医治?”
“......”刘御医试探着询问,“你的这个朋友,是不是有个父亲?”
旁边似懂非懂的梁安立刻抬起手,一只捂住嘴,椅子捂住眼睛,生怕他显露出的模样过于怪异,令刘御医不敢再说话。
要不是刘御医关键时刻提醒他,他还真没看出来,岑威是在光明正大的向刘御医套话。
岑威莞尔,耐心的解释道,“我的朋友父母双全,只是母亲已经遁入空门,不问世事,所以他与父亲的感情更好,可惜因为祖辈留下的烂摊子,他从小到大都缺少与父亲相处的时间。不久之前......”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久之前,昌泰帝秘密前往北地,归来遥遥无期,然后太子就开始发疯,病情直转极下,几乎药石无医。
刘御医屁股都没坐热,又手脚并用的朝远离岑威的地方躲避,没挪几步,背脊处就感受到阻拦。
他抬头望去,墙果然还在很远的地方,拦住他的是梁安的膝盖。
梁安挑起眉梢,面带关心的问道,“刘御医可是累了?尽管靠着我。”
刘御医暗自咬住并拢的唇瓣,临时改变方向,重新朝陈玉所在的位置用力,没想到这次又是没等挪出多远的距离就感受到难以跨越的阻力。
陈玉神色阴郁的低下头,轻声道,“岑兄的问题很难吗?”
太子病倒,刘御医作为福宁宫最信任的医者,竟然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加大太子的用药剂量。然后告诉他,再不想办法帮太子控制病情,终有一日,太子会彻底失控,不可逆转的沉沦于混沌。
陈玉既没办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又没有能够求助的人。
昌泰帝和程守忠远在北地,程锋远在西南,程诚只能做打手,刘御医已经认输......难道要去问太子如何自医?
陈玉做不出这样的事,只能向别人求助。
即使岑威没有去而复返,主动替他完善‘太子因为请鬼神,身体出现问题’的谎言。陈玉发泄完心中的郁气之后,依旧会选择先从岑威和梁安开始试探。
毕竟李晓朝是他眼中的卑鄙小人,只要有选择的余地,他绝不会信
任伪君子。燕翎......正养在偏院养伤,委实不像聪明的能解决难题的模样。
孟长明虽然可以选择,但是他与陈国公的纠葛太深。唐臻如今的状况,很难说与昌泰帝突然秘密前往北地有多大的关系,陈国公又迟迟不肯痛快的放昌泰帝回京都。在太子痊愈之前,陈玉很难对与陈国公有关系的人赋予信任。
理智的思考,岑威和梁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后者都不能信任,偌大的京都,陈玉委实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前者两次窥探到太子的异常却没做出任何会令太子尴尬的事,如今又愿意站在太子的角度,继续为太子周全体面。
最重要的是......陈玉不得不承认,梁安的臭嘴说得没错,目前为止,只有岑威能用最小的代价让陷入混沌的太子保持安静老实的状态。
陈玉将这理解为,相比他和程诚,太子更喜欢岑威。所以即使意识不清,依旧不排斥与岑威共处一室。
他陪在陷入混沌的太子身边,只能贴着墙面站在距离太子最远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举着盾牌,防备随时都有可能朝他飞来的暗器。
程诚倒是不至于那么狼狈,充其量也只是做太子的人肉稻草人,挨最毒的打而已。
陈玉缓缓吐出憋在胸腔的浊气,眼底的晦涩逐渐平静。他扶着刘御医站起来,言简意赅的道,“即使岑兄的幼时玩伴,身患难以启齿的疑难杂症,您也应该说清楚缘由,才能彰显您作为太医院的首席并非浪得虚名。”
刘御医目光闪烁,缓缓点头。
对,少将军所说的人是他的幼时玩伴!
然而他心中还是有疑虑,抓着陈玉的手腕,神色惴惴的道,“虽然、虽然有龙虎少将军的形容,但是我没能亲眼见到这位玩伴,终究有无法确定的地方。万一说得太严重,岂不是平白让少将军担心?”
陈玉按着刘御医的肩膀,令他坐在厢房正中央的主位,意有所指的道,“实话实说,否则将玩伴的情况拖延的更糟糕,便是你的罪过。”
刘御医对此无话可说,只能羞愧的低下头。
太子殿下委实是他继承家传医术多年,无法跨越的高峰。
岑威见陈玉和刘御医有话说,故意与梁安在
角落耽搁了会。
等到陈玉和刘御医的对话结束,两看相厌的分开,他和梁安才追过去,再次请刘御医为他的幼时玩伴出个主意。
刘御医双袖交叠,悄悄抓住手腕缓解紧张,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茶盏上的花纹,视死如归的鼓足勇气,“我、我看、少将军的玩伴、已经石药无医!即使有最好的大夫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
刚才他对陈玉说出这番话,险些被陈玉当场打死。
“怎么可能?!”
梁安下意识的上前半步,猛地转头看向脸色再次变得阴郁的陈玉。
岑威虽然没有开口,但也眉头紧锁,盯着刘御医的目光逐渐不善。
刘御医默默打了个寒颤,忍耐许久的委屈终于彻底爆发,嘶吼道,“是他不想活,我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陈玉闻言,暴躁再次爬上眼角,大有只要刘御医敢继续污蔑太子,他就要打断对方两条腿的意思。
梁安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个样子的陈玉,原地呆滞片刻,立即上前阻拦。
陈玉打人从来没有分寸可言,只有往死里打和打死的区别。
刘御医看着陈玉被梁安从身后抱住,越发没有顾及,喋喋不休的抱怨,仿佛要将他在陈玉这里受的气全部发泄出来。
“但凡他心中有任何求生的意识,能控制他情绪的药量都不会加得那么快!”
“你居然和我说这非太子所愿?他现在就是混吃等死,怎么没如他所愿?难道要我将给他治病的药换成毒药,从根源上让他少耽搁几天,才能叫如他所愿?”
“枉你自诩聪明,竟然看不出他所谓的吃药、养病,只是在敷衍你。白瞎了那些好药,给他喝就像是倒进漏斗,还不如拿来培养我的药园!”
“不对,他正数着日子等死,怎么可能有闲心敷衍你?他只是在骗自己的时候无意间顺带骗了个傻子。”
......
岑威默默记住刘御医透露的信息,悄无声息的绕着窗边绕了个大圈,确定羽林卫都老实的守在很远的地方。即使陈玉和刘御医的情绪失控,这些话也不会被外人知晓。
梁安挨了几肘,只能换个姿势,将陈玉的手臂也牢牢束缚住,然而陈玉还有两条
大长腿......
“岑威,你能不能先将刘御医带走!”
抱歉,你再忍忍。
岑威站在刘御医的身后,对梁安做口型。
碰巧能听见刘御医的畅所欲言,他不想错过任何能得到更多信息的机会。
因为他知道,等他再借助无中生有的幼时友人,委婉的向刘御医询问太子的病情,对方肯定会有所顾虑。
陈玉早就已经发现唐臻非同常人的耳力,专门找了个不会被太子听见的地方与刘御医密谈。
对角相望的院子正上演拳拳到肉和声嘶力竭的抱怨,前院却岁月静好,恬静从容。
唐臻手捧游记,目光恍惚的盯着烛火,脑海中反复回想白日发生的细节。有陈玉和程诚、孟长明和燕翎、梁安和李晓朝,还有岑威。
他向来不会容忍自己逃避恐惧。
这种不勇敢的事,只要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彻底改变一个人。
对自身的状态有清醒的认知,在唐臻的字典中,无疑位列首行。
唐臻扪心自问,事到如今,他距离真正的疯子,究竟还有多远?
无论是味道一日比一日怪异的汤药、陈玉越来越沉郁的脸色,还是他今日突然因为远处的锣鼓声当众生出错觉的丑态,皆明确的告诉唐臻。
他距离真正的疯子,只有半步之遥。
唐臻为完全没看进心中的话本翻页,继续他的扪心自问。
——有没有阻止疯病加深的办法?
没有。
——可以接受发疯的自己吗?
不能。
......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如何选择死亡才不算懦弱?
唐臻从天黑思索到天亮,终究没能想到第二个答案。
因为上辈子,他已经在绞尽脑汁之后找到最有尊严的死法。
目前最大的困难在于,太子殿下似乎没有那么多的仇家......
唉,再看看,要对刘御医的医术有信心。
况且孟长明会看相,说不定古华国真的有玄学存在。
唐臻昂头饮尽早就变得冰凉的茶水,走到窗前
凝视天边的破晓熹光,始终清明的眼底终于有了几分睡意。
与此同时,刘御医猛地打了个喷嚏。
陈玉脱下梁安盖在他肩上的斗篷,搭在刘御医的腿上,温声道,“不早了,你先去休息,中午还要给殿下把脉,重新调整药方。”
刘御医将手搭在斗篷上,朝着陈玉笑了笑,双方都有些局促,只是再也不见昨日针尖对麦芒般的模样。
尽情的发泄积压已久的压力之后,陈玉和刘御医已经恢复平日的理智和克制。
他们愿意相信,无论有多少困难,对方都会全心全意的为太子着想。
只要能在这方面达成共识,他们永远不会是敌人。
梁安见陈玉的脸上再次出现笑意,深深的松了口气,他匆匆用过早膳,踩着初升的日光离开。
岑威在城门处与梁安分开。
梁安打算连夜出城,去迎他最聪明的九哥,抓紧时间打听,京都周边有没有药效奇佳的珍品,能缓和太子殿下的症状。
岑威则是有正事,京都距离河南不算远,东南水军依旧在湖广等着从河南借路,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布置。
然而走进临时布置的营地,他的第一句话却是,“京都周边有没有能放松心情的美景?”
“......”
偷偷潜入京都的副将满脸诧异,欲言又止。
他还以为少将军没有心脏,更不需要心跳,天生不同于凡夫俗子,竟然也会觉得压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