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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那个消失的陈觉

应许之期 笼中月 4379 2024-01-16 15:50:41

被救护车连夜送到医院,这是宋珂人生中经历的第二次,上一次也是因为陈觉。

还好这次他只是服药过量,洗完胃以后就被医生护士簇拥着推了出来。守在外面的陈念和程逸安急忙围上去:“大夫,他怎么样?”

眼前这位是院里的权威,一个电话就连夜过来加班。他疲惫地脱下眼镜:“没有上麻药,正常情况下很快就会醒。不过你们也太马虎了,明知他的精神情况还这样刺激他,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语气严厉,训得陈念在一旁缄默不言,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走廊的另一边。最后还是医生想起来问了一句:“我听说陈总也受伤了,怎么样,还好吧?”

程逸安转开脸不置一词。陈念眼一红,小声道:“不大要紧,都是些皮外伤,外科的大夫说休息几天就好。”

对方点点头,走了。

“晚上哥哥给我打电话说人找到了,明天就带他来看病,我还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找到他了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程逸安气得口不择言,“你们兄妹俩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自以为是。我拜托你们以后离宋珂远一点,因为这份好意实在让人消受不起!”

陈念脸上粉黛不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的样子格外憔悴。

过了一会儿,她想要去看看哥哥,临走前低声说:“你怎么想都好,我相信哥哥不是有意的。刚才医护人员对我说,宋珂是有他护着才没受什么伤。”

换来程逸安冷笑一声:“所以他醒了,看都不来看一眼,是在等宋珂过去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他自诩读书人,向来不做这种冷嘲热讽的事。可被逼到这份上,陡然一说,倒显得口齿锋利,叫人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空气安静又滞涩,陈念提着手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开口,声音沙沙的:“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吧,我先去看看我哥。”

他不说话,她也就走了。

一阵轻轻的高跟鞋响,越走越远,越来越低。直到快要听不见了程逸安才抬起头,默然地望了一眼她的背影,那是很遥远的,比从前还要远。

今晚依然有护士值班。

其中一名看见陈念的身影就迎上来,还没开口忽然注意到她眼红红的,不禁一愣:“陈小姐您没事吧?”

她忙侧开脸,右手握紧肩头的包带:“我没事。”

“担心陈总吗?”护士极有职业素养地安慰道,“您放心,陈总没事。不过他让我转告您一声,今天太晚了,请您明天再来看他。”

“明天?”

“对,陈总是这样交待的。”

陈念愣了一愣,茫然地望着房门,已经快要伸出的手慢慢收了回来。

哥哥休息了?

是有一点疑心,可她就此停在那里没有推门而入。想了一会儿,她决定开车去找些吃的东西回来,宵夜、便当,什么都可以。最重要的人现在都在这医院,万一有谁饿了呢?总不好空着肚子。

刚离开护士站,那位专门负责陈觉的教授却给她打电话,请她过去一趟,她就去了。

老教授也负责过陈宗义,算是他们家的熟人了。他请她坐下来,对她说:“陈小姐别害怕,今晚请你来没有什么要紧事,就是跟您通通气。”

到这时陈念还一头雾水呢。

结果对方语重心长地开了口,告诉她,陈觉从半年前起就在治疗失忆,能用的手段都用了,过程也很痛苦,可惜一直没有什么起色。

“我劝过陈总不要太激进,太激进容易出问题,可他不听。”老教授叹了口气,“父母离世对他的打击可不小,你别看他表面不在乎,其实心里也是会多想的。他怕哪天他走得不明不白,留下陈小姐一个人……”

父母皆走得突然,陈觉心里不可能风平浪静。可内心的那些想法他不告诉陈念,不告诉宋珂,一个人偶尔放纵,偶尔颓废惰怠,偶尔又积极地挣扎,拼命想要把世界走遍,把能享受的全享受了,把能想起来的全想起来。

真是俗人一个。要是宋珂知道,准这样说。

“您平时最好多劝劝他,劝他看开一点,凡事不可强求。”

陈念听得浑浑噩噩,走出医院才隐约有点想哭。并不是伤心,只是觉得哥哥很不容易,心里装着许许多多的事过了这么久,又因为不被人理解,不肯说给任何人听。自己一个人反复地挣扎,结果只是徒劳无功,不知该有多失望。

与此同时程逸安也还没离开。

今晚他决定守在这里,要不然实在难以安心。他搬了把折叠椅坐在病床边,起初静静地望着宋珂,后来觉得困了,把外衣披着趴下去眯了会儿。

结果再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

直起酸痛的背,他缓了半晌才戴上眼镜,不经意听到一声沙哑的:“师兄。”真吓了一跳。

这才发现人已经醒了。

宋珂躺在病床上,除了脸色苍白,其余竟看不出什么异常,除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很空洞,看似平和,深究却没有什么内容。

程逸安心一酸,忍着难受假装平静:“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看看。”

他慢吞吞地把头摇了摇,“我怎么来医院了?”

“不记得了?”

隐隐约约有点模糊的记忆,不过的确记不清了。宋珂觉得胃疼,喉咙也疼,记不清是因为什么,只能茫然地望着师兄。

结果程逸安吸了口气:“你傻到把药当饭吃,医生说要不是发现得及时小命都没了。”

谁?

我吗。

“我……我吃了多少药?”

“起码三十几片。”

宋珂瞪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逸安,过了很久很久却轻轻地掀起唇,“啊”了一声:“吓到你了吧。”

他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害怕,而是安慰别人。

“最近总是忘了吃药,也许就一次性多吃了几片。”

程逸安听完脸色微变,忽然起身倒水。那样背对着病床站在房间角落,高瘦的身躯阴影投映在白墙上,微微显得有些驼背。

“对不起啊师兄。”宋珂在他身后努力张开嘴,“害你睡不成觉。”

他端着水壶,没有立刻将身体转过来:“不要说话了,大夫让你多休息。”

宋珂却仍是说:“对不起啊……”

再也没办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转身凝声问:“对不起什么?”

本已提高音量,可看见宋珂那样躺在病床上,忽然又一口气接不上来。比起从前宋珂又瘦了许多,眼睛深嵌在大大的眼眶里,白被单上的手背被针头扎得青紫。

“不用跟我道歉,我没有立场生你的气,只是觉得很心寒。”他终于垂头,眼镜滑到鼻梁中央,看上去书呆子到近乎老土的地步,“一起经历过这么多,我还以为你我之间已经无话不谈,没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没想到你连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

宋珂大约没料到他会这样想,不觉滞住。过了好长时间手上一凉,低头看,是师兄给自己拿了杯水过来。

“记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劝我回来的?你说别人都信不过,就只相信我,相信我是跟你们志同道合的人。其实我知道,你的意思不是说我技术过硬,是说我比别人都傻。”程逸安苦笑了一下,“我这个人是傻,做事情一根筋,认定的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不过我不觉得丢人,跟你和陈觉在一起的时候我特别满足,每天有活干,有钱赚。我就只要研究好算法,其余的事都交给你们,相信你们不会让我吃亏。”

他抬起头看着宋珂:“或许这是傻吧,可我知道朋友两个字的意思。”

“师兄,”宋珂声音全哑了,“我一直当你是朋友,最重要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把事情全都憋在心里?知不知道今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有多慌,我多怕你一时想不开——”

却被打断:“我不会的。”

声音微弱但清晰。

程逸安一愣,抬眸看向他。他静了很久才喝下一口水,眼望着透明的玻璃杯,杯中水面在微微晃动。

“不会的。”

仰起头,尽量努力地微笑:“我就是又看到陈觉了。”

程逸安怔在那里。

宋珂依然望着他,眼中薄光闪烁:“为什么我总是看到他?师兄,我觉得很丢脸,总也忘不了他。”

“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冒出来,越想忘就越忘不掉。我可能有点着急了,想快点好起来,再也不用看见他。”

程逸安鼻酸难忍:“别犯傻,爱一个人不丢脸,知不知道?”

不丢脸吗?这样懦弱的自己实在难堪。

“你可以不把病情告诉任何人,这是你的权利,但你必须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不能做傻事。”

忽然想起有谁说过一句:“人一病就没有隐私,没有尊严,行尸走肉一样的。”原来是真的。人一病,连你最亲近的朋友都会怀疑你,怀疑你会傻到放弃生命。

宋珂默了片刻,而后才慢慢地答:“我知道。”

他也不会,的确不会那样做。无论如何得好好活下去,草率地结束生命是对过去的一种否定,哪怕失去了很多东西,总还有很多东西留下来,比如童年,比如那三年。

他跟陈觉,至少他们还有过去。口袋里怀揣着过去,哪怕两手空空,他也是一个富有的人。

想好以后就轻松了很多。正是这个城市最静谧沉睡的时候,对面的住院大楼仍有房间亮着灯,远远的只是模糊的一团亮光,分不清是几楼。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程逸安在旁边陪着他,没有能够聊太多就又昏睡过去。

慢慢的天就快亮了。

陈念把吃的买回来,护士仍端坐在那里。她分了一些给她们:“就是一点小零食,困的时候可以磨磨牙。还有,这袋麻烦你们帮我拿给那边姓宋的病人,就说我已经回去了,请他们放心。”

护士接过来道了声谢,她转身朝病房走,结果被犹豫着叫住:“陈小姐,陈总交待过……”

“我知道,”她说,“看一眼我就走,不会吵醒他的。”

见阻拦不住,护士只好由她进去。

这是整间医院最大的一间病房,有卧室、有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阳台。陈念进去以后没有开灯,脱掉高跟鞋,放下食品袋,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结果病床上并没有人。

“哥?”

不知为什么,心一下悬起来。

黑暗里她满屋摸索,一时情急没摸准灯在哪,小腿在床边撞得青痛。可是也因此注意到窗帘后的轮廓,注意到阳台有人。

拉开厚厚的绒布窗帘,隔着落地窗看到陈觉。他衣着单薄地坐在外面,头歪着,耳后的血都还没有擦净,地上全是抽完的烟蒂,半晌,一动也不动。

她在里面吓得静止,打了个寒噤才推开滑门:“哥——”

她扑倒在哥哥膝上,抬起头。过了许久,陈觉才睁开眼睛望着她,目光很疲倦,眼底分明有薄光。

她把他左手小心地握住,感觉哥哥的手掌仍像从前那样温厚有力,感觉到他手腕血管的脉搏,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看着哥哥抬起右手,指间夹的烟早就燃尽了,手指头都灼成黄黑色。

“哥,进去吧,外面这么冷。”

在哥哥面前她像一只小小的雏鸟,缩在黑暗里,缩在壳里,缩在树枝搭就的窝里,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觉得害怕,因为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了。

陈觉挣扎着坐起来,神情很惘然又很疲惫,右手掐紧了自己的鼻根,“几点了?爸妈回来了没有。”

“哥……”

答非所问,别的再也说不出来。

他把手抬起来,像往常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之间,似乎意识到什么,垂眸看了她一眼,问她:“你什么时候剪的头发?”

一年前,陈念长发及胸,现在却刚刚过肩。

她跪在地上,双膝冰冰凉凉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只剩恐惧。

可是陈觉似乎已经想起答案。他撑着椅子边缘站起来,身体直打晃,很不容易才走回房间。陈念起初想要扶,伸过手去却被他推开:“我自己可以。”

的确伤得不重,他甚至还能自己把床摇平。陈念倒了杯水给他,他“砰”一声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在他脸上,渐渐变得冰凉。

掀开被子躺进去,侧身对着墙壁,没多久就昏睡过去,记忆潮水般汹涌而至。

什么都想起来了。

想起那年出发去宋珂家之前,打电话先斩后奏:“妈,我今天不在家过年了啊,替我应付我爸。”继母说这怎么行?哪有孩子不在家过年的,你又不是还在国外上学,没有正当的理由看你爸不揍你。他笑着答:“有啊,有正当的理由,我忙我终身大事去。”

就这样只身跑到陌生的地方过年,回来以后又向老妈汇报:“成了。”

“什么时候带回来给家里人瞧瞧?”

“过段时间吧。好不容易哄到手的,鲁莽不得,万一把人吓跑了我上哪找去。”

心肝宝贝一样的护着,一直护到有记忆的最后一天。

他头疼欲裂,半夜里发癔症,身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口中喃喃地喊着妈,喊爸,喊妹妹,喊:“我错了,我错了……”陈念要去叫医生,他却抓紧她的手,拧紧眉,眉心间全是大颗大颗的汗。

她只好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吃力又艰难地回应着,一刻不敢停,小声如梦呓。

她说:“哥,是我错了,对不起。”

又说:“妈妈的死完全是意外,别责怪自己。你昏迷了几天几夜,醒过来就全忘了,这说明老天爷都不想让你背负这个思想包袱。哥,你要听我的,不要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头上,好好活下去,真的,真的,妈妈也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一向最疼你,你一直是她的骄傲。”

他眼角的湿意模糊而浅淡,悔恨的表情却如此清晰,清晰到像某种烙印,永远不会再消失。

望着他的样子,陈念忽然想起小时候捉迷藏,哥哥藏在柜子里面,藏到她慌了神才猛地跳出来,头戴一顶狮子王的头套朝她大喊:“丛林之王!”

傻得可爱,坏得烦人,把她吓得哇哇大哭。

“好了好了,别哭鼻子了,哥给你扎辫子。”

她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哥哥笨手笨脚的,扎出来的羊角辫总是很难看。不过最后还是任由他乱梳一通,因为哥哥坚持。

最后顶着蓬乱的鸡窝头出门玩,果不其然,走在街上有人悄悄指着她笑。她憋屈得要命,回去以后痛骂他:“看你给我扎的!丑得要死。”

哥哥却丝毫不感到抱歉。

他痞痞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简明扼要地表示丑小鸭才要乖发型呢,像我妹妹这样的白天鹅用不着。把她哄得美滋滋的,脑袋里幸福地直冒小泡,仰起脸问:“真的啊?”

“当然,天鹅小姐。”

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个称谓成了陈念的外号,直到她成年才渐渐在家里销声匿迹。曾经那个风趣又健谈的哥哥也像这个外号一样,渐渐在家里销声匿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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