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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复燃

仙人跳 四面风 4062 2024-01-28 16:02:42

这个周末蒋弼之没有出门,安怡小姐去老师家学画了,家里只剩他们两人。

蒋弼之把一叠请帖放到吧台上,自己坐上高凳,叫陈星过来给他誊写客人名单。

陈星翻开其中一张,见里面时间地点之类都已经印好了,只有姓名一处是空缺的。

“家庭宴会?”他看着那厚厚的一摞,有些不安地看向蒋弼之,“就在家里吗?”

蒋弼之明白他是怕自己应付不来,宽慰道:“别担心,到时候会从酒店抽调服务生过来帮忙,都是有经验的,你只用跟着钟乔做事就好。客人们都是我朋友,每年例行过来聚一次,都不是挑剔的人。”

陈星放了心,在他旁边的高凳上坐下,从他手里接过钢笔准备誊写。

“怎么了?”蒋弼之见他拔下笔帽后半天也不动作。

陈星苦恼地把笔移开,“这请帖看起来太高级了,我有点紧张。”他随即起了疑惑,不解地问蒋弼之:“为什么要我写啊?您自己怎么不写?”

蒋弼之笑着握着他的手腕移回请帖上方,“让你写你就写,请帖够用,写坏了就换一个。”

有他这句话陈星就放开了,十分潇洒地写下第一个姓名,字体极为漂亮。

蒋弼之低着头看他写字,一时之间安静极了,只有钢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声,很柔软细腻的声响,把人的心都戳软了。

蒋弼之之所以敢让陈星写,自然是因为见过他的字。

那时候他们两个坐在檀阙颇具风格的吸烟室里,他给他讲葡萄酒的新世界与旧世界,讲1976巴黎品酒会,讲波尔多,讲勃艮第……那时候陈星听得多认真,拿出点单用的小本做笔记。彼时蒋弼之还惊叹他小小年纪竟写得这样一手好字,同钟乔说,他的字竟然不像他的人那般飞扬放肆,而是内敛端正,颇具风骨……他书房的墙上甚至还留着那枚罗曼尼康帝的软木塞——并非出于不舍或者怀念,他只是单纯没有把粘好的木塞取下的习惯。

他坚信对于无用的情感或者情绪,不需要特别做出抹除的动作,因为这是时间的工作,放心交给岁月就好。可他没料到还有再见到陈星的那一天。

陈星停笔了,低着头把名单推到他跟前,指着上面一个英文名说:“我英文写得不好看,这张您来写吧。”他说话时不敢看蒋弼之,怕被看出什么,声音也有些发紧。

蒋弼之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的发顶,一枚发旋安静地藏在头发里,吧台上方的灯光在他的头发上照出一圈光亮。

他伸出手去,不是拿请柬,而是抚上陈星的脸,将其轻轻地拨向自己。他看见男孩微微湿润的眼睛。

那些往日的时光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是戛然而止的快乐?是只供回味的浪漫?是偶而叹息伤感的遗憾?还是脱离现实的风花雪月?亦或是,等待重启的动人的……情感?

蒋弼之从他手里抽走钢笔,随手拿了张空白请帖,在上面飞快而花哨地写下两个词,他一边写,一边低声念着:“Chateau,Domaine,还记哪个是波尔多地区的说法,哪个是勃艮第的说法吗?”

陈星看眼他的字,又看眼他,忽的跳下高凳往楼上跑去。

蒋弼之看着他从楼梯口消失的背影,眼神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柔软。

几乎就是下一秒,陈星从楼梯上奔下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蒋弼之看都不用看就猜到是哪一本。

陈星的呼吸略显急促,也不知是跑的,还是激动的。他将书放到蒋弼之面前,爱惜地翻开封页,扉页上是蒋弼之写给他的——“To my dear friend——Xing”。

蒋弼之的手指在那行字上拂过,当时写下这行字时的心情经由他的指尖流回他的心里。

“书都看完了吗?”他轻声问道。

“看完了,都看完了。”陈星看向他,眼里星星点点,晶莹得令人心醉。

“你知道为什么要给你写英文,而不是写汉语吗?”

陈星微微摇了下头。

蒋弼之笑了,指着他刚写完的一张请柬,“因为你的汉字比我写得漂亮。”

男孩儿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眼里含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还有笑意从中挥洒出来,溅落到蒋弼之的心上,甜美得好似玉露琼浆落在舌尖。

“你等我。”蒋弼之突然从高凳上下来,走出两步又返回来,一把握住陈星的胳膊,他也有些激动,“你和我一起!”

陈星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蒋弼之却已经着急地往前走,他的手便在陈星光裸的肌肤上滑过,直到他的手。陈星立刻收拢五指和他紧紧握在一起,生怕他跑掉似的小跑两步,紧跟着蒋弼之往地窖走去。

这是陈星第一次来这里,他被那几个宽大的酒架惊呆了,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蒋弼之爱极了他这懵懂又赞叹的模样,一切情绪都毫无保留地呈给自己。他握着陈星的手微微收紧,“来!”

蒋弼之把陈星带到那张小桌旁,打开抽屉,露出那瓶曾令他无比为难的甜酒。

“这瓶酒和这里其他所有的酒都不一样。”他曾经不知要把这瓶酒放置何处,如今终于给它找到归宿。他拉着陈星站到抽屉前,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它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陈星的眉眼轻颤了一下,眉宇间似是忧伤又似是喜悦,他伸过手去,瓶身细长而冰凉的触感清晰地印进他的手掌,也将他曾一度以为只会存在于梦中的快乐送回到他的身边。

“这是给我的?”他有些不敢相信,他以为他的蒋先生已经把他忘了。

“给你的。”蒋弼之肯定地说道。

他拉着他的男孩儿回到吧台旁,在恋恋不舍中松开手。

他取出两只郁金香杯,开酒、倒酒,将其中一杯递到陈星手里,同他轻轻地碰了下杯。

伴着一声铮然悦耳的轻响,蒋弼之低声说:“感谢重逢。”

陈星猝然低下头,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蒋弼之将手搭在他肩头,轻轻地揉捏着,同时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这是为陈星准备的酒,异常甜美,甜得他神志发昏,甜得他忘乎所以,却也比想象中的滋味多了些酸,以至于咽下后,喉咙里依然会残留着难言的酸楚。

“喝一口,告诉我你尝到了什么。”他的声音也有些发涩。

陈星捂着眼睛的那只手放下来,将酒杯拿至跟前,他没有着急喝,而是先轻轻地嗅了一下。

这一刻蒋弼之想到很多。首先是欣慰,任何一个爱酒的人,看到别人喝酒前先会嗅一嗅,都会有这种欣慰。然后是满足,他从前教给陈星的那些,他都还记得。他随即想到,原来自己也都还记得。最后就是酸楚,那天,陈星听出自己的声音,在自己身上轻轻地嗅了嗅,和现在一模一样的动作。

当时他来不及多想,之后每每想起都心疼不已。那时这双漂亮的眼睛被蒙住了,那眼罩下的眼神会是怎样的呢?也像现在这样清澈而充满怀恋吗?

陈星轻轻地抿了一口,立刻就有了定论,“不是冰酒。”

蒋弼之点了下头,“不是冰酒。是另一种甜白。”他给陈星看瓶身,轻而易举就念出曾困扰陈星许久的酒标,“Trockenberrenauslese,TBA。”

“啊,这样念啊。”陈星叹了一声,这个问题真的困扰他好久了,他在会所问了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念得准。他又尝了一口,“原来这就是贵腐酒。”

蒋弼之心里陡然一空,惆怅地想到他还是错过了一些,他的男孩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成长了。

“之前喝过吗?”

陈星摇了摇头,有些腼腆地笑了,“没机会。”又说,“真好喝。”

蒋弼之也笑了,温柔地看着他,“那你一定要记住这个味道,这是你喝的第一支TBA。”

陈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柔软而深情,像是在回应他刚才的那句话。他当然会记得,他在蒋弼之面前尝过的每一种滋味他都一直记得。

“形容一下它的味道。”

陈星直接喝了一口,让酒在口腔里停留一瞬后才咽下去,“和冰酒有些像,也有明显的蜂蜜和水果味,甜度似乎也差不多。”

“嗯。”

“比冰酒多了一种味道,很特别,我形容不出来……”

“你尝出了贵腐菌的味道,很迷人,对不对?”他嗓音低醇,眼眸深邃,问这句话时无意识地微微低了头,离陈星很近。他喉结下的领口解开两颗扣子,袖子随意挽起,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他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陈星的胸膛微微起伏,有些害羞地垂下眼眸,假装看向杯子,“迷人极了。”

“还有呢?”

“比冰酒的酸度高。”

“这个酒庄的是比较酸。还有呢?”

“比冰酒更……”陈星轻轻地咬了下嘴唇,抬高酒杯挡住半边脸。

他的一只眼睛露在外面,直率地看向蒋弼之,如水洗过的葡萄那般天然,是类似孩童的天真;另一只眼睛则藏在杯子后面,动人的目光穿过淡金色的酒液,被折射出奇妙的色彩,是难以言喻的诱惑与性感。

他看到蒋弼之炽热的眼神,顿时受到鼓舞,将酒杯从眼前移开,两只眼眸同时透露出强烈的想要亲近的欲望,微微向前倾过身去,“还比冰酒更成熟,更稳重,更让人放心。”

如果说重逢之后,每天都有一些东西在蒋弼之心里缓慢地复苏,如历冬后的枝丫缓慢地抽芽。那这一瞬间,他就是被一团狂烈的旋风席卷,身不由己地整个陷入了一场甜蜜而躁动的旋涡。

他发烫的指尖抚上男孩的脸颊,“你是在说你自己吗,陈星?”

陈星握住他那只手,轻轻地点头,脸颊随着这个动作蹭动着他的掌心:“我是在说我自己,蒋先生。”

他仰头看着蒋弼之,眼里再度渗出些许泪水,散发出忧郁的期寄与甜美的爱意,这种脆弱又勇敢、笃定又怯懦的矛盾气质令他迷人极了,蒋弼之再没有见过比他更让自己心动不已的人。

他用力揽住陈星的后背,压着他往自己怀里靠,他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他的嘴唇若有若无地吻上男孩儿的额头,鼻尖……再往下,是陈星微微张开的嘴,漂亮的嘴唇上沾了酒液,鲜嫩多汁,不用想就知道一定甜美无比,粉嫩的舌尖在口中若隐若现,毫不闪躲,信任地引诱着他。

清纯而旖旎。这是任何人都抵挡不住的美味,任何人看到都会忍不住用舌头、嘴唇、牙齿细细地品尝他。蒋弼之头脑中陡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心里紧跟着一凉。

他异常难过,眉头紧紧皱起,想都来不及想就痛楚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呢?”

话音一落,两个人都愣住了。尤其是陈星,一瞬间各种情绪攻占了他的脸,太复杂了,完全无法形容。

蒋弼之无法面对陈星此时的眼神,仓皇地丢下一句“对不起”就逃回书房。

他要走了,蒋弼之颓然地坐在椅子里,怔怔地想。他随即对自己发怒,想扇自己一个耳光。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怎么能那样伤害那个男孩儿呢!

门外传来两下敲门声。

蒋弼之看向那扇门,眼里含了一丝沉痛的寂寥。他是来道别的,他要走了,蒋弼之悲观地想着,没有人能忍受这种羞辱,尤其是陈星。

“蒋先生,我想和您谈谈。”陈星在门外说,经过门板的隔离,他的声音听起来沉闷而微弱。

蒋弼之这才反应过来,忙清了清嗓子,扬高了声音回道:“门没锁。”

陈星推门进来,将门轻轻掩上,转过身面朝向蒋弼之。他的肢体语言告诉蒋弼之他非常紧张,肩膀微微耸起,两只手在身前用力绞在一起,指节都泛了白。

蒋弼之再次在心里痛恨自己,是他搞砸了,他又一次伤害了这个男孩儿。

陈星鼓起勇气直视着蒋弼之,气息不算稳,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可以被听清:“蒋先生,您可能很不屑,但是,我还是想替自己辩护一下。”

蒋弼之的心脏陡然一颤,如劫后重生般庆幸,他近乎感激地看向陈星,轻声说:“我没有不屑,你也不需要为自己辩护。谁都没有指责你的权力,因为你已经非常好了。”

陈星的眼里骤然爆发出光彩,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刚才被羞辱时他没有哭,此时眼泪却失了控,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您让我说完。”他颤声道。

蒋弼之刚要站起来,闻言又坐回去。

“我做了错事,还是所有人都鄙夷的错事……我能明白您的感受,那种事一般人都接受不了,对您而言更是,不可能……但是,即使是当着您的面,我也要说,我不后悔。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其他办法了,我真的是没办法了,我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他停下,收拾了一下几近崩溃的情绪,继续说道:“而且,我不认为只凭那一件事就能把我全盘否定,就能说我是个烂人,我觉得我不是,”他的声音里带了哽咽,“毕竟,我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我还在努力地生活,是吧?罪犯尚且能改过自新,我就想,我是不是也能有赎罪的机会?”他睁大了眼睛,泪雾蒙蒙地看向蒋弼之:“蒋先生,我能有这个机会吗?”

“你不需要赎罪!”蒋弼之再也忍受不住,他猛地站起身,却没有向前走,因为陈星已经冲过来,像寻求庇护般跌进他怀里,直将他撞回到座位上。

蒋弼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亲吻着他的发顶,又急切地用嘴唇去找他的脸,将他绵绵不绝的泪水一点一点抿走,“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不会有人能比你更好。”

你见过篝火复燃吗?只需要一阵微风,藏在平静之下的几点火星跳出来,烈火转眼间便腾空而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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