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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核桃

一生悬命 陆春吾 3244 2024-04-16 19:40:34

李老太太家不算大,除去厨房和厕所,拢共两间屋。

儿子儿媳一间,住在里面,她和孙子住在客厅,桌子茶几电视机,沙发衣柜电冰箱,阳台旁边横亘着张老式木头床,外加上平时舍不得扔的、一点点囤积下来的零碎物件,本就不大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

童浩环顾四周,窗台上摆着五六盆多肉,圆形小玻璃缸里养着十来尾红绿灯鱼,冰箱上贴着儿童画,茶几中央搁着个用超市单页叠出来的垃圾纸盒,凡是金钱照顾不到的地方,李老太太都用心在弥补,整间屋子飘着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气。

唯有视线扫到厨房时,他才微微皱眉。

二十来岁的童浩尚不明白,为何奶奶辈的人,都喜欢偷偷地积攒塑料袋和包装盒。

此刻他和孟朝坐在沙发,对面的床边上,则坐着李老太太和她孙子。

那个名叫烁烁的男孩只穿着秋衣秋裤,光着脚丫,趴在李老太太后背上,小脑袋从肩头探出来,眨着眼打量他们。

“好好的,人叔叔笑话你呢,”李老太太佯装生气,在孙子屁股蛋上轻拍了一下,又扭过脸,冲他俩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唉,要不都说七岁八岁讨人嫌,皮蛋一个,没有个正形。”

孟朝笑笑,也冲男孩䀹䀹眼。

“小朋友,你上几年级啦?”

烁烁脑袋又躲了回去,两手箍紧李老太太的脖子,身子扭来扭去。

“好好说话,人叔叔问你呢,大方的说。”

“二年级。”

孩子声音囔囔的,奶声奶气。

他又一次探出脑袋,斜眼瞅着沙发上孟朝他们带来的水果罐头和旺旺大礼包。

李老太太也瞥见了,又一次客气道:“嫩说嫩俩大小伙子,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呢,走的时候记得带走昂,我不要。”

“都是些零食,给孩子的,”孟朝伸长胳膊,拉着烁烁的手摇晃了两下,“答应叔叔,吃完零食,快点好起来,好不好呀?”

“好。”

男孩歪着脑袋,腼腆地笑,李老太太看见,也跟着绽出笑来。

童浩膝上摊着笔记本,有点拘谨,这是他第一次向小孩子问话,一时间不知从何开口。

一旁的孟朝倒是比他舒展得多,跟李老太太唠家常一样随意闲扯,烁烁在旁边听着,后来也不怕人了,自顾自地坐在床上吃起雪饼。

老太太的话也渐渐密了起来。

老人家口中的故事总是太过漫长,有时候,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好几遍,然而有时候进展得又太快,往往大半辈子的心酸苦楚,一两句话的,也就捎带过去了。

孟朝听她讲着,不时点头附和,慢慢知道了她儿子在外面跟人合伙跑出租,为了多挣钱,拉的是夜车。儿媳呢,则在食品厂上班,干生产的,常常要三班倒,所以家里经常只有他们祖孙二人。她骄傲地宣布,烁烁这孩子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待她比待父母更加亲近。

李老太太一边给他们茶杯续水,一边絮叨着日子的艰辛,不过自嘲着,数落着,抱怨着,到最后,终又是自己开解了自己。

“一家一个活法,穷有穷的过法,像我家吧,虽不富裕,也没缺着烁烁吃穿。挺好的了,比起我们小时候,享老福了。”

孟朝喝着茶,不断点头赞同,接着又瞥了眼墙上的石英钟,觉得是时候引入正题了。

“大娘,你说烁烁和曹天保是同学?”

“昂,他家小孩不是身体不好嘛,上学晚,留了一级,转学过来就跟着二年级上,插班读。”

“原来你跟天保也认识呀,”孟朝看向男孩,做了个鬼脸,“听奶奶说,你怎么生病啦?”

烁烁早就钻回了被窝,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闪动着。

“医生说我感冒了,”小男孩拖着长腔,“说我冻着了。”

“怎么会冻着了啊?”

“因为晚上不好好睡觉,不盖被子。”

“哪天晚上啊?”

“元旦晚上。”

孟朝和童浩对视一眼,关键的时间点,元旦。

“那天晚上下雪了,我想堆雪人,我妈不让,说天亮了再说,然后,”他吸吸鼻涕,“然后,我就一直趴在窗边,等天亮。”

“他妈在的时候,就让孩子去里间跟她睡,”李老太太插嘴道,“说什么培养感情,哼,平时接送孩子都是我,要说感情还是我俩——”

孟朝敷衍着,将李老太太跑偏的话题拉回轨道,“烁烁,你看见什么了吗?”

“我看见曹叔叔了。”

男孩小心地瞥了眼奶奶,李老太太没说什么,可也是仔细观瞧着孟朝的脸色,眉心紧皱。

小孩子不知道,可是在场的大人都知道,12 月 31 日的时候,曹小军已经死了。

童浩在本子上写写停停,欲言又止,在那托着下巴跟自己较劲。孟朝倒是非常自然,语调轻快地继续引导。

“然后呢?你在哪里看见曹叔叔的?”

“我听见门响,去猫眼看,看见曹叔叔穿着黑衣服,从他家门里出来。”

做笔录时吴细妹说曹小军穿了件蓝色面包服,怎么到这会儿,又变成黑衣服了?不过,晚上光线昏暗,藏蓝和黑色很容易搞混,孟朝暂时没有质疑,继续提问。

“什么时候?”

男孩摇摇头,孩子太小,并没有明确的时间概念。

“这孩子就是那天吓着了,我一睁眼,看见赤着脚站在板凳上,扒着个门朝外看,还说看见什么曹小军了,”李老太太咂咂嘴,“他妈倒好,在里面睡得死死的,自己孩子都不上心,要不说吧,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行,我那时候——”

“烁烁认识曹小军?”孟朝打断她的抱怨,“会不会看错了?”

“怎么不认识,他跟曹天保是同学,两家又是邻居,肯定知道长什么样,别看烁烁年纪小,脑子可灵光,精着呢。”

孟朝示意,童浩在本子上又记了几笔。

“烁烁,你想想,你看的那个叔叔是不是有疤?”

“你说的是倪叔叔吧,”烁烁蒙着被,在里面咯咯乐,“带疤的是倪叔叔,这你都不知道,倪叔叔个子高,喜欢带我们玩,曹叔叔矮,也不爱说话,我们都怕他。”

李老太太还想说什么,孟朝没给她机会,直接看向烁烁发问。

“然后呢?还有什么?”他鼓励着,“吃核桃是怎么回事?”

“奶奶把我赶回屋之后,我趴下装睡,等奶奶在外间打呼噜了,我又爬起来了,我想看看院子里的雪下的多大了,够不够堆雪人。”

“然后?”

“然后我看见曹叔叔蹲在院子中间,砸核桃吃,咔嚓咔嚓的。”

童浩靠回沙发,双手抱胸,抿着嘴不说话。

小男孩的话实在是无法理解。

“怎么砸?”孟朝倒是表现的饶有兴趣。

烁烁从被窝钻出来,蹲在床上,兴奋地演示起来。

“就这样,”他背对孟朝,两手举在胸前,一下下地朝下锤,“奶奶平时给我砸核桃,有时候用门夹,有时候夹不开,就那样用锤子砸,蹲着,咔嚓咔嚓的响。”

孟朝脸色一僵,“你看见核桃了吗?什么样的核桃,能给叔叔说说?”

“没有,”男孩又笑起来,“我家在楼上,他蹲在下面,那么黑,怎么看得清,你真笨,这都不知道。”

“之后呢?”

“之后就没了,我妈醒了,揍了我几下,把我拉进被窝了,我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说到这,男孩厌恶地尖起嘴来,“第二天也没堆成雪人,院子里都是人,把雪都踩坏弄脏了。”

“懂了。”

孟朝点点头,若有所思,旁边的童浩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孟朝到底懂了什么。

转眼到了晚饭时间,二人拒绝了李老太太的盛情邀请,坚持要回局里。

李老太太将他们送到门口,不住地把他们带来的水果和零食往手里送。

孟朝一边推回去,一边悄声问道:“烁烁知道曹小军出事么?”

“小孩子,怕吓到他,没多说,”李老太太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就连李清福那事我们也没提,那么小,哪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没讲,怕惊着。”

孟朝暗自记下,一旁的李老太太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嫩说这也没到头七,烁烁说看见曹小军,是不是睡迷瞪了?”她征求意见似的看看孟朝,又看看童浩,“嫩说,我用不用找个大仙,给他看看。”

孟朝没接话,而是另外问道:“这件事跟楼下李清福家提过吗?”

“没有,她家现在那样,我们也不敢招惹,毕竟小孩说的话,谁知道真假,就谁也没提,”李老太太皱起鼻子,脸上堆笑,“警察同志,我们这个事——”

孟朝心领神会,“放心,不会外传,我们今天就是来看看孩子,没别的意思。”

“好来,谢谢谢谢,我们寻常人家不愿意掺和这些事,小老百姓的,就图个平平安安。”

“明白,我们也理解。”

“希望能帮上什么,”老人还在客气,“最好能帮上嫩的忙——”

“大娘,你们帮大忙了。”

孟朝这句说得认真,倒不像是客套。

直到二人走出了楼道,童浩回过头去,再三确认身后没人,才终于开了口。

“头儿,你说这小孩是不是梦游了,”他把笔记本夹在咯吱窝底下,“这说的谁也不挨着谁啊,曹小军就算是还魂,也是去找倪向东,不是,找徐庆利算账,哪有跑回来吃核桃的,这都哪跟哪啊。”

“小孩跟大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可能同一件事,表达出来却完全是两码事。”

孟朝低头查看院子中央的砖地,又抬头望向李老太太家窗户的位置。

“小童,你给我念念本子上记的线索,我再捋一捋。”

童浩哗哗往前翻页,小声读道:“12 月 31 日下午,下水道发现头皮,当天吴细妹报警称丈夫失踪,家中丢失一只木箱;当天在浮峰,倪向东,不,徐庆利抛尸;当晚,值班保安意外身亡;12 月 31 日到 1 月 1 日之间,李清福死在楼下——”

孟朝点起根烟,深吸一口,在脑海中迅速过着线索。

12 月 31 日,徐庆利山顶抛尸

12 月 31 日,吴细妹报警称曹小军失踪,同日下水道发现部分人体组织

12 月 31 日,李清福死了

12 月 31 日,曹小军蹲在楼下吃核桃

核桃,是李清福的脑袋。

所谓的曹小军吃核桃,实际上是他在杀李清福。

烁烁无意间目睹了整个杀人过程。

“是曹小军,杀了李清福。”

虽然早猜到了,但说这话时,孟朝还是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可是,怎么——”童浩结巴了,“他不是已经——”

“我们从来没找到他的尸体,”孟朝又叼起一根,“我们以为是徐庆利藏得好,可没想到,呵,是啊,如果凶杀未曾发生,又哪里来的尸体呢?”

“种种证据——”

“种种证据都证明他死了,血迹,抛尸,照片,他只是看上去死了,他只是想让我们以为他死了。”

孟朝掸落烟灰,垂着头,并不看向谁。

“这局真是越来越大了,”他提起一边嘴角,冷笑,“妈的,你们有种,居然算计到警察头上了。”

童浩合上本子,“我们被利用了?”

“对,看来有人想借警察的手,除掉自己的眼中钉。”

薄暮降临,万物昏闇,老街暗沉沉的,不见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视线所及,只有低矮破败的屋舍蛰伏在阴影里,静默无声,似一出不怀好意的黑白电影。

“不是徐庆利杀了曹小军——”

孟朝环顾四周,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躲在暗处的人偷听了去。

“而是曹小军布好了局,要杀徐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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