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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 上野千鹤子 21135 2024-01-09 19:20:41

年岁渐长

青春

之前稀里糊涂地答应编辑以“青春”为主题写一篇文章,现在真心后悔了。

“我曾有过二十岁。所以不会让任何人说,这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

写下这句话的,是保罗·尼赞[1]。

如他所言,二十岁是个糟糕的年纪。幼稚、无知、傲慢,缺乏经验和自信,不清楚自己是谁,也对社会与他人一无所知。我在那个年龄段时,从不觉得二十岁美好,如今看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也是同样的感觉。这个年纪的人只会因困惑、不安而陷入混乱,被人戏弄,又戏弄别人。

“二十岁真好啊。真羡慕啊。”说出这种话的人是什么心态,我不明白。

回头想想,我的二十岁没什么美好的经历。尽是些叫人咬牙切齿的后悔、不愿回想的羞耻和惭愧的记忆。

如果有人说能让我重返二十岁,我只想说谢谢并拒绝。那种日子,过一次就够了。

其实处在那个年龄段时,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段不上不下的时期。刚满二十岁时,我最先想的就是径直穿过二十多岁,争分夺秒地奔向三十岁。大概一开始就料到这个阶段充满了困惑。二十岁的时候无法想象未来十年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因为度过每一天都要拼尽全力,甚至连一年后会如何都不知道。虽然也跟男生恋爱,却无法想象一年后仍在一起的样子,更别提结婚、生子、就职等,根本无暇顾及。

二十多岁的我,是拥有“大学院生”[2]之名的流浪者。换句话说,就是名号光鲜的失业人士。我并没有学习热情和上进心,只是因为不想找工作而升入大学院,开始了延期偿付的人生。院生们习惯把入学称为“入院”,这是一种自虐式的讽刺,因为“入院生活的时间越长,要回归社会也就越难”。彼时,大学斗争[3]已经完全解体,学生们仿佛走进一条漆黑的隧道,连模仿高仓健说句“世道昏黑,不辨左右”都已是不易。

我的情绪日益偏激,态度也越发狷介,这样一来,当然会被周围的人疏远。修完五年的博士课程后,我成了真正的“失业博士”。

某天,我看着地方报纸的招聘栏愕然不已。整个篇幅里有五分之四的工作招的都是男性。角落里的“招聘女性”栏里写着:“招聘女性事务员。珠算三级以上,有簿记经验者有优待。”“招聘女招待,有宿舍。”“招聘酒吧服务员。”等。比起具有相应社会经验的同龄女性,我深刻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无才无能”,即使想找个“性别为女就能从事的工作”,也早已过了最佳年龄。

这时回头细思,才初次意识到,我在那个名为“大学院”的地方,接受的是一种职业教育,将来也只能在大学里就职。我下定决心开始应聘大学教师的岗位,但因为跟指导教授关系不好,对方也不会帮我打点关系,最后是彻底的连战连败。收到无数次通知,上面都写着“很抱歉,无法满足您的期待”。

神奇的是,即使在那段时间,我也从未怨天尤人。每当收到落选通知,我就会想:社会并不需要我啊。与此同时,我也自大地认为,自己并不需要社会。有时会突然发现,跟我同样无能的同龄男性都找到了工作。这让我第一次产生疑问:难道只是因为我是女人吗?这让我非常迷茫。那个年代,大学升学率还处于上升时期,教职人员的市场也在扩大,不像现在,高学历的大学院生只能打零工也成了普遍现象。

明明连明天如何都无法预测,我却奇妙地设想了自己三十多岁的模样。到了三十多岁……我要成为新兴宗教的教主,如果不行,就当个小酒馆的老板娘。但我很快发现自己没有宗教方面的特质,于是放弃了前一个愿望。至于小酒馆,我脑中所有的印象只有当时常去的那家酒馆,老板会默默地把二级酒[4]倒入玻璃杯递给客人。我想象着一群风采不再的中年客人、郁郁不得志的落榜学生来光顾我的酒馆,我却挑剔地看他们的长相收钱。或许将来,下雪的香林坊(故乡金泽的繁华街)背后会出现一家只有吧台的简易酒馆,柜台上那个疲惫又古怪的老板娘就是我。如今想来,这完全不像二十多岁女生对未来的想象。

最后,我既没有成为新兴宗教的教主,也没有当上酒馆的老板娘。但从结果上看,社会学家这种职业也带有上述二者的特点。跟教主一样,明明没人拜托,却要对社会的发展进行预测;也跟服务业一样,要回应每个人的不安与需求。

三十岁以后,生活如我所想变轻松了。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谁、能做什么、做不了什么,深刻体会到世上还有许多我不了解的事物存在,稍微有了些耐心,也开始懂得谦虚,朋友也多了起来。那些陪我度过二十多岁的人令我汗颜。无论在何时、与谁相遇都是缘分。我时常想,如果与现在的朋友们在二十多岁相识,大概也不会变成朋友了吧。

我看过一个以七十多岁男女为研究对象的调查,问题是:“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想回到哪个年龄段?”结果显示男女两边的答案很不一样。二者都没有回答二十多岁,这也是当然,毕竟年轻不一定有价值。男性之中,回答五十多岁的人最多。女性的答案则集中在三十多岁。原因显而易见。男人往往是在五十多岁登上地位、收入、权力的顶点,而女人在三十多岁时忙于生育和子女教育,过得忘我又充实。对不生孩子的女人来说,三十多岁是体力、智力、气力取得平衡、个人状态最佳的年龄段。二十多岁那些看似无用的彷徨经历,在此时都能得到运用。

进入四十岁,会经历曲折。到了五十岁,就再也掩饰不住衰老和疲惫。世上虽然有人“最喜欢当下的我”,觉得“当下的年龄段最好”,但我没那么轻率。无论哪个年龄段,都有好也有坏。到了花甲之年,谈论自己的人生就只能用过去时,一切经历都已无法挽回。过去无法重来,我也不愿再重来。这一生过得还算不坏,但下辈子也不想再做人了。

有一次,我应邀前往年轻时短暂驻留过的美国某大学,在学校宿舍生活了一段时间。校园里有座不显眼的石碑。该校是常春藤盟校之一的名门大学,石碑则是毕业生捐赠的纪念品。上面写着:

“在这所大学度过的时间,改变了我的人生。”

那时刚好新学期开学,返校的学生们匆忙穿梭在校园之内。他们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因着对自身与世界的未知,充满不安和胆怯,紧张得双颊泛红;面对未知的将来,只能赤手空拳以对。他们拥有的只有未来,而走在他们中间的我,人生已过去大半。

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一股灼烧般的妒忌,并为此震惊不已。

所谓青春,大概就是身在其中却毫不珍惜,唯有多年后回首,才让人胸中一紧的东西吧。

* * *

[1]保罗·尼赞(Paul Nizan,1905—1940):法国小说家、记者、政治活动家。

[2]大学院:指国内所说的研究生院。大学院生,即研究生。

[3]大学斗争:指大学内因为某些问题引起学生运动,并扩大为日常性、全校性质的矛盾,引起学生与学校的对立。日本的大学斗争一般特指20世纪60年代末,以“全共斗”为首的一系列校内纷争。支持学生方面的人一般称“大学斗争”,中性称呼则是“大学纷争”。

[4]二级酒:“二战”时期,由于大米供应量减少,以米为原料的酒的市场秩序混乱,出现了许多在酒里掺水的现象。为了重整酒市,日本政府制定了日本酒分级制度,根据酒精度数和质量划分酒的等级。该制度因存在各种问题受到消费者批判,最终被新的分类体系代替,于1992年被废止。

歌曲

那时我总听浅川MAKI[1]的歌。

在“世道昏黑,不辨左右”的时代。看不见隧道的出口。

20世纪70年代初,大学斗争已经完全解体——我不会称之为“大学纷争”,因为那不是纷争,而是斗争。

当时的我无法融入恢复平静的校园,经常徘徊于小巷之中。

曾与校友们并肩齐唱的斗争之歌《国际歌》也没机会再唱响,我们变得无歌可唱。

败北的男人们陶醉于任侠电影[2]里高仓健奔赴死地的背影,在昏暗的电影院大喊:“健哥,小心背后!”“世道昏黑,不辨左右”,就是那位健哥的名台词。男人们唱着《唐狮子牡丹》[3],沉浸在败北的感伤里。

演歌就像啜泣与抽噎,我讨厌这种日本特有的煽情,也无法与之共情。不只如此,歌中所唱的女人都毫无主见,歌词也让我心生抵触。听了都春美(顺便一提,她跟我是同一个世代)《来自北方旅店》里的“含泪编织,你不会穿的毛衣”,我会禁不住大骂。更别提男歌手语带哭腔演唱的那些站在女人视角的演歌,简直恶心死了。青少年偶像唱的流行歌谣之类,则不是我感兴趣的范围。

民谣歌手的伤感让人厌烦,即使是我从前喜欢的音乐,在那时也显得太轻飘飘,让人提不起唱的兴趣。

我真的找不到什么可唱的歌曲了。

终于有一天,浅川MAKI的歌从深夜广播钻入我的耳中。她用十足轻佻又饱含灰暗情愫的声音唱着《海鸥》(寺山修司作词)。

俺喜欢的女人是港口小镇的荡妇

总是敞着门换衣服

勾引男人 水性杨花

海鸥啊海鸥 尽管笑我吧

演歌的歌词套路里,总是男人流浪于各个港口,女人含泪送他们走。而在浅川MAKI的歌里,女人就像海鸥一样自由。听着这首歌,我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竖着领子独自穿梭在北方某个风波怒号的海边老镇。她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不依赖任何人,虽然流转于各地,却从不随波逐流,是个孤独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浅川MAKI的故乡就在我的故乡金泽旁边,名叫美川,是个港口城镇(此外,我还得知她与我毕业于同一所高中)。

在那以后,浅川MAKI的歌就成了我的保留曲目。

自从卡拉OK出现,我一直很讨厌唱歌给别人听,更讨厌别人唱歌给我听,即使是卡拉OK最流行那阵,我也只是在附带卡拉OK的酒馆或酒吧门口站一站就走。

浅川MAKI的歌是音调悠扬的布鲁斯风格,外行人很难唱好。我都是跟着自己的感觉唱,肯定有错音或唱跑调。她的歌不是唱给别人,而是唱给自己听的。

她有首歌叫《天亮以后》。

天亮以后 我要坐上第一班火车

请为我准备好车票

为了我 一张就够

今晚就要与这小镇告别了

虽然这小镇也挺好

“一张车票就够了”,多么潇洒啊!不是被抛弃,也不是要逃离,而是自己选择离开此地。我似乎看到这样一个女人的背影:她历经沧桑,咽下苦果,不记恨谁,也没有逞强,离开是为了寻找新天地,但多少也有些疲惫。

这么说来,出走的女人与送行的男人,这种设定还有其他歌手唱过吗?创作型歌手IRUKA也在歌里唱过类似的场景:男人在漫天飞雪的车站目送恋人乘坐的火车远去[4]。但我不太喜欢那种带有“青春伤感”气息的歌。在那个年龄段,我的喜好确实显得老成。当时的我也无法想象,一直手握“一张车票”的自己,会在数十年后写出《一个人的老后》(法研,2007年)吗?

某天,我应邀前往一位退休教授的家里做客,有机会跟其他学生一同享用教授夫人亲手做的饭菜。这对当时不善交际的我来说十分难得。大家弹着吉他唱起歌,突然就轮到了我,有人问:“上野同学,你唱什么?”

既然如此,我就唱了自己的“保留曲目”《海鸥》。

我是因为喜欢这首歌才选了它。

然而,善良的教授夫人却一脸困惑,现场的气氛也随之凝固。我一定是个“不懂察言观色”的女人吧。也是在那一刻,我终于有所领悟。我意识到这种满是善男信女的场合,不适合唱浅川MAKI的歌。

我在京都度过的大学院生时代非常贫穷,既没有看过寺山修司的戏剧现场,也没听说过浅川MAKI的舞台表演。

不过,每当听到浅川MAKI的名字,我脑中就会闪现出一些回忆。那时的我,正好二十多岁。

* * *

[1]浅川MAKI(1942—2010):日本歌手,词曲作者,音乐制作人。以地下剧场为主进行音乐活动。拥有独特的美意识,认为自己作的不是词而是诗。曾受到寺山修司的发掘,而后与其多有合作。

[2]任侠电影:以黑帮为中心的电影,时代背景一般是明治到昭和初期,主题大都反映主人公的痛苦忍耐与仁义精神。高仓健便是因出演这类电影而出名。

[3]《唐狮子牡丹》:高仓健主演的《昭和残侠传》系列任侠片的主题曲。

[4]或是指IRUKA演唱的《残雪》(なごり雪)。

谈心

身为教师,经常会有学生来找我谈心。其中有关于个人经历的,也有关于个人性经历的。对象既有女生,也有男生。

在我还是外聘教师的时候,就有学生来找我谈心了。那时我还处于漫长的大学院生时代,收入微薄,在一所护理专业学校做外聘,有个学生来找我,说:“我觉得自己当不了所谓的‘白衣天使’,毕业后想找其他类型的工作……”当时,我每周只给他们上一节课,教的还是与护理无关的社会学,这么重要的人生选择,对方为何要来找我这种外人?我好奇地问起,学生说因为本专业的老师都当过护士,也热衷于培养护士,“如果告诉他们我很迷茫,肯定会立刻被否定,还免不了被教育一通。正因为你是校外的老师,我才来找你”。

很有道理。原来如此,我这才恍然大悟,选择倾诉对象的权利,掌握在需要谈心的人手上。

在短期大学任教时,出入我研究室的女学生总是络绎不绝。有人会专门选择没有其他学生的时候出现,犹犹豫豫地开口对我倾诉。这些人找我聊的大都是性方面的事。比如,正在交往的男友想跟自己发生关系,但不知道他是否只是玩玩而已;或是反过来,自己想跟男友上床,对方却一直优柔寡断;又比如明明有男友,却还是被另一个大半夜骑车来见自己的男生吸引;等等。还有一次,有个女生想跟男友旅行并在外住宿一夜,于是跑来找我串供,想让我告诉她父母,研究室的合宿时间延长了一天,我当即拒绝,对她说:“这点小事,请自己努力想办法解决。”

十八岁,刚好是羞怯地推开性的大门、迎来性成熟的年龄。关西的名门女校学生大多是走读,每天都生活在父母的监管之下。曾有学生告诉我,她有次夜不归宿,第二天早上到家,父亲双手叉腰站在玄关,把她暴揍了一顿。那个时代的人还比较保守,不像现在,恋爱基本意味着发生性关系。

大学里的研究室就像群租屋,并排着很多的门,学生们会从中选择一扇敲响。我毕竟不是专业的咨询师,不会无条件地肯定学生的想法。喜欢或是讨厌、好或是坏,我会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见。但我还是相信,人只能从自己的经验中学习成长——有时候,连经验也无法带来成长。如果发现对方对某个选择有明显的倾向,我也不会加以阻挠。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有一次,当我对某个学生说:“真没办法。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要不就试试?”桌对面的她抬起头,满脸都在发光。我心想,糟糕,上当了。看来对方才是谈心的高手。原来在无数门扉之中,她选择敲响的,是能鼓励自己向前的那一扇。做出选择的是她,我不过是被选择的一方。

有人向我倾诉时,我会特别注意:绝对不否定他们的意志。这样,即使对方的选择迎来失败和受伤的结果,他们也能随时回到我身旁。毕竟没人愿意去找否定过自己的人帮忙。我从未否定他们的选择,所以哪怕失败,他们也可以回来向我求助……

深更时分,东大校园里还亮着灯的研究室不多。这时,突然有学生来研究室找我。整个白天,出入我研究室的人很多,没法聊私密话题,所以她特意看准了这个无人打扰的时间段过来。

她说自己正在跟一个比她年长的社会人士谈恋爱。两人发生过性关系,但她感觉自己被利用了。对方做爱时不愿戴避孕套,害她每个月都提心吊胆,怕月经不来,焦虑得快疯了。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坦白地告诉对方,所以就来找我了。此外,她还有暴食催吐的习惯。

她是优等生。在成长过程中一直看人脸色过活。竭力满足父母和老师的期待就是她的任务。因为太过寂寞,才回应了男人的慰藉。感觉他能弥补自己的不自信。然而她对男人的怀疑无法消除,却也无法果断结束这段关系。她怪不了任何人,只能不断自责,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你是不是搞错了交流对象?”我问她。

“不是想让他避孕吗?这事必须告诉他本人。”

不要笑,这就是东大的学生,还是专攻性别(gender)研究的女学生的现状。即便如此,她仍然相信我会认真对待,不会一笑置之,所以特地在深夜赶来,对我倾诉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必须正视一个问题:他并没有把你看得很重要。”

我冷静地告诉她这个真相。无论是多么残酷的真相,也比谎言要好。不过,最近我又开始觉得,比起残酷的真相,能让对方暂时喘口气,获得短暂的安慰也很好。

她感觉到,我是真的对她的男友愤怒了。这让她吓了一跳,也终于让她开始思考,这件事或许比她想的要严重。事实上,正是她嘴上否认的那些不安影响了身体,让她养成了反复暴食催吐的强迫习惯。

那个女生毕业多年后,给我发来一封邮件,附件里是她婚礼当天的照片。新郎长相普通,但看上去很正直,旁边的她笑得十分灿烂。哦,原来如此。她选择了嫁给一个诚实的男人。真好,真好啊……

上野研究室又被称为“保健室”,因为那些别无去处的学生最后都会聚集到这里。其中有些人虽然没法出席课堂,却会在研究室露面。常客也有几个,人员在不断轮换。

有一次,我跟大家八卦起另一个不在场的学生,问:

“说起来,最近没看到小明(假名)啊。他在忙什么呢?”

一个学生回答:

“谁知道呢,大概是交到朋友了吧?毕竟这间屋子里净是些没朋友的人。”

这话说得真好。我听完爆笑。

没错,一旦结束了迷茫与失落,只要离开这里就好。因为“毕业”是你们的任务。

粉丝

作为粉丝,我想说,井上阳水是天才。

天才,意味着他独一无二,不与任何人相似。

除了阳水,还有谁能创作出那样的音乐给我们听呢?

受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民谣影响的他,与日本新音乐[1]时期的任何人都不一样。Folk Song按字面翻译就是民谣。它以美国民谣“乡村与西部”(Country and Western)风格的简单和弦编成,是一种任何人都能唱的、带有简单主张的歌曲。无论是风靡一时的鲍勃·迪伦(Bob Dylan)、民谣女王琼·贝兹(Joan Baez),还是彼得、保罗和玛丽(Peter, Paul and Mary)组合,他们的音乐本身都不稀奇。正是因为简单上口,才受到无数人的喜爱。日本的吉田拓郎也是类似的风格。

日本新音乐虽然孕育了唱出不朽名作《神田川》的辉夜姬乐队,以及佐田雅志、小椋佳等创作型歌手,但因为风格带有强烈的感伤倾向与叙情性,最终被定型为一种并不“新”的、带有流行风格的歌谣曲[2]。正是因为中老年人也能放心演唱,才使得歌谣曲作为一种标准曲目融入了大众生活。

日本民谣常被揶揄为“四叠半歌曲”[3],女歌手荒井由实(后来的松任谷由实)的登场却一改往日风格,歌曲既无政治性,亦没有强烈主张,充满轻快的都市风情。但她不仅声音难听,还用钝重的四拍取代了受到摇滚影响的八拍民谣,相当于把时钟拨回了从前。

顺带一提,日本虽有世所罕见的女歌手中岛美雪、夭折的英雄尾崎丰,但二者最终都成了带有强烈感伤情绪的歌谣曲流派之一,变成日式流行音乐的调味料。其他爵士、布鲁斯、摇滚风格的歌手,则无一不是从原版衍生而来的“日本版”。

音乐爱好者是一群狭隘的人。对音乐的评判标准只有合不合口味这一条,明明没有根据,却把不喜欢的音乐视为噪声,只称赞自己喜欢的。我从不觉得歌谣曲、演歌和美空云雀有多好,却从早期就听阳水的歌,直到现在。虽不曾像追星族那样跟着他到处跑,甚至连公演也没去过,却买了他几乎所有的CD。作为一个狷介褊狭的音乐听众,我有段时间只听巴赫的器乐曲,但同一时期也一直在听阳水的歌。不知道巴赫与阳水的组合在我心里是如何取得平衡的。但有个跟我一样固执的巴赫粉丝朋友曾告诉我,他会把巴赫与八代亚纪的歌穿插着听。

如此这般,当阳水在歌坛登场,我们听到了闻所未闻的歌曲,并为此震惊不已。

要成为“国民歌谣”,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能让人放心大胆地听,二是能让人放心大胆地唱。它们和弦简单,主题的展开也在预料之中,适合很多人齐唱。也正因如此,才能受到大众喜爱,逐渐深入人心吧。

不过,阳水的歌不是这样。无论歌词还是主题展开都出人意料,所以更让人移不开眼,怎么听都嫌不够。他的歌词里没有满当当的情绪,只有各种双关、谐音的文字游戏,而且还是押韵脚比押头韵多,这在日语歌词里很少见。政治的季节已逝,在犬儒主义盛行的年代,即使只是听歌,我也不想听到“希望”“明天”这类字眼,更遑论扫兴的“爱”与“和平”。话虽如此,绝望与感伤又在现实里俯拾皆是,让人腻烦。顺便迁怒地说一句,我久违地看了场红白歌赛[4],被年轻歌手们口中不间断的“相信”“活着”搞得很烦。如果不是唱歌,应该没人会把这种话说出口吧?即使只是唱歌,我也不想唱这种羞耻的词。像我这种乖僻的听众,既不想附和舞台上的忌野清志郎大喊的那句“大家有没有好好相爱”,在下面回答“yeah”,也听不了这种正能量爆棚的歌曲。

日本的创作型歌手大都擅长小调的抒情慢速叙事曲,阳水不仅能写出 WHY 、《金丝雀》这种透明感十足的慢速叙事曲,也擅长轻快的曲子。多种多样的创作风格,也是他区别于其他歌手的特色。如果有人问我喜欢阳水的哪些歌,我会列举《从暗夜之国出发》《冰之世界》等,此外也喜欢《遥想上海》《狮子与鹈鹕》等。

不只如此,他还拥有延展性极佳、非常罕见的美妙嗓音!我们这代人是首次从收音机广播里接触到歌手的一代。不同于后来的TV时代,在我们眼中,外貌、体形都不是歌手的魅力所在。无论阳水是否用墨镜遮脸,摘下墨镜长什么样,都不影响粉丝对他的喜欢。

听闻作曲家武满彻在生前说出“我一生中创造的时间……”时,我备受震撼,心想:原来如此,音乐就是纯粹时间的延续。我们生活在有限而世俗的时间里,音乐是神赐予的片刻间的礼物。聆听巴赫的曲子,确实能感受到那是纯粹时间的馈赠,而阳水也给我们送上了幸福绝伦的时刻。

最近,我生来第一次去了阳水的演唱会。那是纪念他作为歌手出道“四十周年”LIVE。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1948年出生的阳水与我同龄,应该也已年过花甲。

我渴望在舞台上看到的,是过去那个我所熟悉的阳水吗?当身旁人说“他的声音还跟从前一样有延展性”的时候,我却觉得他的唱功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如今的阳水已不再是全盛期的阳水。

歌手的巅峰期是什么时候呢?以肉体为乐器的歌手无法避免肉体衰老的命运。歌剧演唱者有他们的全盛期,歌手也同样有巅峰期,且不会持续太久。

不过,粉丝如我,在乎的不是这个。阳水会衰老,我们也会衰老。时间平等地流逝,每个人都无法避免。作为阳水的同龄人,我见证了他的来路,也想一直目送他到终途,希望他把衰老也变成艺术。事实上,比起渴望他维持昔日荣光的自私听众,我的私心或许更为恶劣。而这也是表演者的宿命吧?曾是警察乐队(Police)一员的斯汀(Sting)五十多岁来日本公演时,已经头发稀疏、显出老态,即使如此,他也依然在舞台上上蹿下跳。见此情形,我胸口一热。是啊,像他这样变老就很好。一边变老,一边把独一无二的衰老方式展现在听众们眼前。

粉丝,就是一种贪欲无穷的存在。

* * *

[1]新音乐:new music,20世纪70年代前期在日本兴起的流行音乐分类。新音乐受到欧美最新流行音乐的强烈影响,作曲在民谣基础上添加了摇滚等元素,作词则排除了以往民谣特有的政治性与生活感,被认为是一种“新的音乐”。80年代以后,摇滚、流行、民谣等分类逐渐定型,作为总称的“新音乐”随之失去意义。

[2]歌谣曲:近现代日本的流行歌。昭和初期以后的用语,主要指利用各种媒介向大众播放的歌曲。具有和洋折中的特点。

[3]20世纪70年代的日本民谣,歌词常以一对恋人在四叠半(约7.29平方米)大小的房间里同居的贫穷生活为主题,所以有这种戏称。这类歌曲的代表之一就是辉夜姬乐队的《神田川》。

[4]红白歌赛:NHK在除夕之夜播放的歌曲节目,由红白两队交替唱歌,最终决出冠军。在日本国民中的影响力类似于中国的春晚。

晚夏

我喜欢晚夏。

寂寥的蜩鸣取代了油蝉的喧嚣,不知不觉在深夜聚集的虫声,也不容分辩地传达出夏日已逝的消息,芒草穗不断拔节,一天天变白。这些无一不让人切身感受到季节的变化并为之感叹:“啊,夏天要结束了。”流经眼前、走向衰败、日渐暗淡、无法阻止的事物……我都喜欢。

晚夏的某个时刻,无人的海滨泳池畔,我睡在折叠躺椅上,戴一顶宽檐帽遮住脸,不下水游泳,就这样度过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我喜欢这样。可以的话,最好是在午后稍晚的时候。

孩子们的吵闹声已远,海滨的旺季也已结束。阳光依然强烈,吹在皮肤上的风却开始变冷。微温的风恰到好处,平复了阳光灼烧皮肤的火辣感,让人想永远沉浸在这倦怠的午后。而时间毫不留情地经过,太阳逐渐西斜。我喜欢这样的晚夏时刻。

刚满二十岁的时候,我渴望一口气冲向三十岁。一刻也不想待在苦涩又漫长的青春期,也不觉得自己会经历女人的全盛期。所谓全盛期,既是季节的全盛期,也是生命的全盛期。

我对充满旺盛生命力和绿意的夏季全盛期避之不及,如果非要从中经过,我希望加快脚步静静地通过。

全盛期……也是性爱季节的旺盛时期。二十岁的我,有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旺盛性欲。后来才听说同龄的男生也一样,甚至被更强烈的性欲控制着。我后悔当时没对他们好一点。

回过神来,我好像真的不曾经历女人作为生物的全盛期。性交、怀孕、生子。像哺乳动物那样给孩子喂奶,陶醉地养育他们长大。紧绷、充实的胎儿,鼓胀、疼痛的乳房,还有泛红、光润的肌肤。那是能让人忘记天心中挂着盛夏骄阳的、忙碌的生活的季节。

我有意避开了这个“女人的全盛季节”。虽然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但也清楚明白自己错过了什么。

仔细想想,二十岁时想要直接突入三十岁的愿望,或许已经被我实现了。大约半个世纪以前,“三十多岁”意味着“芳华已逝的女人”;不像“败犬”[1]登场后的现在,三十多岁的女人依然没有退出性爱和婚姻的市场。

观光客纷纷离去后,不合季节的海边旅馆泳池旁。

在所有作家里,这幅晚夏场景最适合森瑶子女士。

“夏天就快结束了。”

森瑶子女士的《情事》(集英社,1978年),就是从这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句子开始的。她在三十八岁凭借这部作品获得了“昴文学奖”,由此进入文坛。就处女作而言,这个年龄有些晚。

说到夏日的尽头,濑户内晴美,即如今的濑户内寂听[2]女士获得“女流文学奖”的代表作就叫《夏日的尽头》[3](新潮社,1963年)。我不清楚森女士写《情事》时是否想到了《夏日的尽头》,但濑户内女士写出《夏日的尽头》时是四十一岁。作品描写了抛夫弃子、离开夫家的女人长达多年的不伦关系,展现了女人性欲旺盛期结束之后的状态。可以说,《夏日的尽头》是在季节轮换的基础上,叠加了人生之夏的阴影。

俗话说“青春、朱夏、白秋、玄冬”。很多作家都是以青春小说出道,而森瑶子、濑户内寂听这二位却是以朱夏小说出道,更确切地说,是在盛夏将逝的季节,走上了作家之路。女人的朱夏,就是结婚、生子、育儿……这是她们作为生物成熟、孕育果实的时期,“发情”也可视作全盛期到来[4]。被性爱驱使,在逐渐变大的胎内孕育生命,生下孩子,忘我地培养……还有比这更丰盛的成熟期吗?

虽然我很好奇女性作家们为何不写生产、育儿的小说,但也知道,这个时期的女性都在全力奔走,不仅没有闲暇,更是与自省自问无缘……当然,这只是我这个没有生育经验之人的推测。

顺便一提,妊娠小说这一类别是存在的。不过,以《妊娠小说》(筑摩书房,1994年)这部卓越评论集出道的斋藤美奈子女士认为,这类小说中,绝大多数的主角都是“意外怀孕后陷入困惑的女人及使之怀孕的男人”,故事也不是讲述女主人公与所爱之人如愿怀上孩子,迎来最幸福的时刻。如果要问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很多人会回答“婚礼”,但据生过孩子的人说,第一个孩子出世时的感动,远远超过婚礼的时候。看来,是“幸福”不适合文学这种表现形式。

森女士的《情事》里有这么一段内容:

“那段时间,我一面感到青春在一点点被剥夺,另一面,与之相反,对性爱的饥渴却在一点点增强。想尽情做爱做到吐,这种赤裸的欲望一瞬也不曾离开我心上。”

这篇宣称“想尽情做爱做到吐”的文章,很快就在与她同龄的女性读者之间扩散开来,刺激了她们的渴望。在即将跨入四十岁之际,对丈夫孩子并无不满,也没有破坏家庭的打算,只是作为女人的“盛夏”就要结束……对此,大冢光女士露骨地表示,她们作为“女人的保质期已过”。

女人的“保质期”会在何时结束?

我想起四十二岁的西蒙娜·德·波伏娃与年轻恋人出门旅行时,说自己“重获了作为女人的肉体”。果真如此吗?就连那位波伏娃也觉得,到了这个年龄段,自己就不再是个女人了吗?我备受打击。反观她的伴侣萨特,此后也频繁地更换着女友,看来“保质期”也有性别差异。

话说回来,这种事听来虽已久远,但1966年出生、比我年轻很多的酒井顺子女士也在跨入四十岁之前,把新出版的书命名为《逃避可以吗?》(讲谈社,2003年)。酒井女士因《败犬的远吠》(讲谈社,2003年)一书的畅销而出名,根据该书定义“败犬”就是“未婚、未育、三十岁以上”的人。可见,“三十多岁”应该是尚未退出婚姻市场的最高年龄。这些条件里不仅包含性爱,还包含了生育可能性。不久前,三十多岁的女人还被视为高龄产妇,被提醒要多加注意,但如今,厚劳省[5]想让女性尽可能多地生育,所以已经不再使用这种说法。

女人的性爱会持续到多少岁?有人认为,只要自己想,随时都可以。女人直到化为灰烬都是女人,这话好像是乃木大将的母亲说的。活到九十九岁的宇野千代[6]女士也说过:“恋爱至死。”

不过,“女人的保质期”这一说法,包含以女人为欲望对象的男性视线。死前还想再谈一次恋爱,还想作为女人绽放一次,至少要证明自己还能成为男人的性欲对象。桐野夏生女士的《灵魂燃烧!》(每日新闻社,2005年)中,五十九岁的女性在丈夫亡故后,首次与其他男人品尝了晚年的性爱。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刚好与女主人公同岁,书中把五十九岁女人的性爱当作一件大事来描写,让我十分意外。

盛年已逝的女人,还拥有微火般的性爱。它不是什么足以改变人生的大事件,却能带来晒太阳般的温暖。夏日结束,秋意渐浓,在此之际,得以享受落叶发酵般成熟的性爱,这大概就是年龄的效果吧。

* * *

[1]败犬:出自酒井顺子的畅销书《败犬的远吠》,指三十岁以上未婚未育的女人。

[2]濑户内寂听(1922—2021):日本小说家,获得过多种奖项,原名濑户内晴美,后出家为尼。

[3]原书名《夏の終わり》,中文版译作《夏日终焉》,为了与前文对应,此处都译为《夏日的尽头》。

[4]盛りがつく,意为发情,按字面理解是全盛期到来。

[5]厚劳省:厚生劳动省。日本主管医疗、福利、保险、劳动等行政事务的中央行政机关。

[6]宇野千代(1897—1996):日本小说家、随笔家。

逆风

曾经有人说我是“迎着风的女人”。

那是在襟裳岬的时候。森进一在歌里唱过:“襟裳之春,是一无所有之春”,那地方确实是一无所有。

襟裳岬最有名的就是强风。海岬的观光设施里有风洞实验设备,能让游客体验直面强风的感觉。抓着管道扶手体验瞬时风速20km的强风,已觉风压劲猛,如果换成最大瞬时风速40km,一定能吹飞广告牌、掀翻屋顶,也能把我这种小个子刮跑吧。

站在海岬尖端,眼前的海面被一道波浪翻涌的界线划分为东西两半,强风就是从那里吹来的。虽然没有先前体验的瞬时风速20km那么强,却也已是相当猛烈。

我突发奇想,朝着风来的方向张开双手,身上的防风衣灌满了风,变成一面船帆。我往前倾倒,保持着平衡让身体好似浮在空中,头发倒竖,全身都被风吹拂。真是太爽了。我从心底里爆发出笑声。同行的人见状,都开始模仿我的姿势。大家都迎着风笑出声来。虽然我看不见自己此时的模样,但看看旁边的人,也知道一定很怪。我像小孩儿一样笑啊,笑得停不下来。

有人对我说:“迎着风的模样很适合你啊。”之后,我就成了“迎着风的女人”。

也有人说过,我“擅长应对逆风”。

我好像总是会激怒别人,做些惹人讨厌的事,招来猛烈的斥责打击,然后又早有准备地迎上前去。整个人神经紧张,像个敏锐的猎人,更准确地说,是进入了足球守门员那种全神贯注的待机模式,把注意力分散到四面八方,无论球从哪个方向飞来都能扑到。情绪高涨,脑内分泌多巴胺,想品尝这种快感不需要任何药物。亡命徒们大概都体验过某种共通的感觉。无论是追求速度的骑行者,还是攀岩的狂热爱好者,只要体会过一次那种紧张感,就再也忘不了。

后来,我意识到那些被称为“AC”(Adult Children,成年孩子)的人,经历就与此类似。成年孩子,并不是指那些长不大的孩子气的大人,而是指幼年时期在家庭矛盾里成长起来的大人。这个词来源于“Adult Children of Alchoholics”,用来称呼那些在酒精依赖症的父母身边长大的人。因为幼年遭受过父母的暴力或虐待,有过创伤性经历,他们长大后也容易陷入人际关系的矛盾,所以有了这样一个称呼。

如果生活在一个矛盾频发的家庭,在孩子眼里,家庭就不是安宁的归所,而是让人紧张、不安的地方。孩子一紧张就会进入戒备状态,正如人在面对强风时牢牢踩住地面,用尽全力不被撼动。当这种戒备成了习惯,即使在无风地带也难以放松。一旦风停就会向前栽倒,为了保持早已习惯的姿势,他们会自发地促成需要高度紧张的状态,或是过度干涉他人。因为习惯了强烈的风压,很难适应其他环境,他们只能不断地搞砸事情,再追悔不已。

人在情绪高涨时会浑身发抖,这种感觉来源于幼年时期的家庭。这话听来有些老生常谈,但不仅仅是我,几乎所有人的家庭,或多或少都有那么点问题吧。因此这种说法能涵盖每一个人。

此外,我想起一个比喻,很适合用来形容习惯了高强度风压的身体。

优秀的生物学家福冈伸一先生有篇文章说得好:生物没有静止状态。乍看一动不动的生物,其实并非处于静止,而是在正反两种力的作用下,艰难地保持着平衡状态——这就叫动态平衡。一旦这种平衡被破坏,事物就会朝着某个方向发生剧烈的坍塌。这种平衡很难保持。就像非常时期的英雄难以成为常态下的领导者。从这点来看,坂本龙马没有活到明治维新以后,好像也不是坏事。

可见,一遇到逆境就变得感官敏锐、生龙活虎,这种性格也不好。虽然能适应乱世,却不适应和平年代。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大家相互打气时都说:“今天觉得不合常理的事,到了明天就会成为常识!”反之亦然,“今天的常识,到了明天就会成为不合常理的事”。历史确实如此发展了,风向也随之改变了。从前的逆风变成了顺风。直到现在,我受邀参加大型活动,被安排在主宾席时,仍会感觉不自在,觉得这不是自己该坐的位置,仿佛一个在野党的政治家突然坐到了执政党的位置。因为我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坐在这里,而是时代的风把我推了上来。

这种想法背后隐含着一种观念:风向随时可能改变。有时我会觉得,不是我变了,是时代终于追上了我;换句话说,追上我的时代,早晚也会超越我。人无法选择时代,时代的风也永无止息之日。下一次它会从哪里吹过来呢?无论风从哪里吹来都能保持镇定,这大概就是我的强项。

时代的风是个比喻,但我也喜欢真正的风。

这话有些对不起受灾地的居民,但我一听到天气预报说台风正在接近,就会激动不已。有一次,我在台风过境、暴雨狂风的日子特意穿上防水服装,跑去看涨水的贺茂川。往日总是一派平静的贺茂川此刻轰隆隆地奔涌着。如果被浊流吞噬,我一定会瞬间消失吧。脑中想着这些,我在水位逐渐上涨的河堤上站了很久。

未来的某一天,我想在高知县的室户岬等待台风的登陆。千叶县的犬吠埼也行。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等我活到能实现这个愿望的年龄,大概会被强风刮倒,弄得大腿骨骨折吧。

正月

年末到正月[1]这段时间,是单身人士的真空时段。

正月该与家人团聚。有家的人回到家人身边,有家乡的人也会回到家乡。空旷的都市里,商店街连续三天都不开门,只能买一大堆耐放的食物回家,开始真正的冬日蛰居。这种时候,单身的人会深刻体会到何谓寂寥。

过去,我曾做过一个“有闲人·无闲人调查”[2]。既然我们把拥有足够可支配收入的人称为“有钱人”,那也可以把拥有足够可支配时间,亦即拥有许多自由时间的人称为“有闲人”。每个人的一天都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那么,拥有的自由时间越多,就越是精神富饶的“有闲人”吗?调查结果显示,未必如此,无事可做、无人陪伴的时间越长,反倒越是让人感觉煎熬。

曾几何时,我独自度过的正月就是如此。出门一看,到处都不营业,打开电视,每个台都放着雷同的新年娱乐节目。我丝毫不觉得快乐,唯有无聊与孤独渗入骨髓。三天假期过去,才松了口气。

现如今,无论除夕还是元旦,便利店都通宵营业,虽是正月时节,街上的风景也没有太大改变。除夕这天,本该亲手做些能吃上好几天的年节料理,但为了减少连续三天做饭的时间,我直接用现成的熟食摆盘上桌,随便吃吃,第二天就换成汤锅。不想做饭的时候,可以去酒店或家庭餐馆解决。一个人过正月也不会再感到不便。

从前,圣诞节也是家庭团聚的时间,之后虽然成了情侣共度的时间,但并非每对情侣都能走到最后,所以圣诞节有各式各样的过法,可以跟家人或是小团体聚在一起。再说,圣诞节本就是进口文化,对非基督徒的日本人来说,就算没人一起过平安夜,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打击。

但正月不同。

单身人士会在正月里深刻体会到没有家人的滋味。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回父母家过年。即使与人同居,这个习惯也一直没变。父亲那边的兄弟姊妹带着孩子过来,桌上摆着年节料理和杂煮汤,大家一起互道“新年快乐”,由此确认父亲的家长地位……家族里的正月,就是这样一种仪式。

父母去世后,我再也无家可归了。

对很多人来说,到了我这个年龄,自己的子孙辈会继续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但我没有走上这条路。

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的正月,是我在国外生活时体会到的。一到圣诞节,学生们就像退潮般回到自己家中,学生宿舍和公寓里只剩下远渡重洋而来、无法轻易回国的留学生。在这阖家欢乐的时刻,很少有人会让素不相识的外国人参与。

我在德国生活过一年。对基督徒而言,圣诞是一年里重要的节点,类似日本人的正月。看着周围匆匆忙忙的行人,我忽然觉得在这一天“好想拥有家人啊”。

以前在美国,有对夫妇曾让我借住在他们家中,待我像家人一般。于是我联系他们,问:“可以让我跟你们一起过圣诞节吗”,接着我就跨越大西洋,从德国前往得克萨斯州的纳什维尔[3],度过了一个奇妙的圣诞节。纳什维尔是乡村与西部(Country and Western)音乐的天堂。女主人是虔诚的基督徒,她带我到教会参加了弥撒,当时所唱的赞美歌,无一不带有乡村与西部音乐的特色。

夫妇俩还准备了“给千鹤子”的圣诞礼物,热烈欢迎我的到来。我躺在暖炉前拆开礼物,再跟他们到厨房一起烤蛋糕。虽然只有短短一周,我却在这里体味到了“归乡”的心情,短暂地成了“有家的人”。

母亲去世,父亲也离开的那个正月。

之前每年都要例行公事地回到他们家,那年却再也不必了,而我对此毫无准备。

我意识到今年真的要一个人过正月了,于是决定“寻找家人”。

我知道有两个关系很好的女性朋友要一起共度正月,于是拜托她们:“除夕和元旦让我跟你们一起过吧。”她们爽快地答应了。三人吃着亲手做的、略带正月气息的食物,举起啤酒干杯,天亮前又到附近的神社参拜[4]。这份恩义,我一直记到现在。每次跟她们见面,我都会怀念地说起“那时候,我们还做过‘正月家人’呢”。

这种时候,单身人士会从心底里嫉妒那些“有家的人”。

确切地说,是只有在这种时候。

所以,一到这种时候,我就会开始调拨“做家人”的对象。世界各地都有人愿意“做我的家人”。我也乐意混进别人家中,享受片刻的温暖。在机场见面,彼此拥抱,听对方说句“欢迎回来”。别急,这只是为期数日的限定活动。

最近几年,从除夕到元旦,我都是和其他三个单身男女一起度过的。傍晚开始煮汤锅吃,收看每年一度的歌谣节目《NHK红白歌赛》,像久居国外、最近刚回日本的人那样发表评论。比如“哎呀,还是跟往年一样嘛”“这样收视率会下降啊”“不过最近这些日本小孩,手脚都变长了”,等等。因为我很少看电视,几乎不认识节目里出现的歌手,所以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是头一回,反倒有种身处异国的新鲜感。

等聚会进入高潮,附近有名的荞麦店刚做好的荞麦面,就和老板娘特制的汤汁一起被人送来了。我们只准备了国产芥末和佐料等放在桌边。细切的二八荞麦[5]只需煮四十秒,掐着时间煮好,一边心存感激地吃着,一边对他人的成果发表感想:“真好吃啊”“不愧是名店”。吃着吃着,《年复一年》[6]就开始了。这种一成不变的感觉很适合除夕夜。

终于到了跨年的时刻,我们准备好香槟,开始倒计时。5、4、3、2、1——“嘭!”的一声,香槟塞子弹开,大家互道“新年快乐”。

“去年承蒙照顾。今年也请多关照。”这些老套的话里也饱含了万般思绪。毕竟我们这群人都上了年纪,很可能在年中就患上某种疾病。因此这句话里也含有“平安度过今年,明年依然齐聚于此”的心愿。

我把我们这群人叫作“除夕家庭”。

到了今年年底,这个“除夕家庭”里也会有两个人不在日本,到时候又怎么办呢?

不如来个“除夕家庭成员大招募”,又或者干脆到滑雪场过年。还是说要去国外跟朋友会合,在那边迎接新年。又或是去其他朋友家。再不然就去朋友开的民宿跨年吧。

想来想去,因为选择太多而犹豫不决。

这种时候我就会感慨,虽然没有家人,但我“还有人脉”。

* * *

[1]日本的新年是按阳历计算,正月则是阳历的一月。

[2]原文为“時間持ち·時間貧乏調査”。

[3]纳什维尔属于美国的田纳西州,此处的“得克萨斯州”应为作者笔误。

[4]日本人有在正月参拜神社、祈求新年好运的习惯,类似中国人爱在大年初一到寺庙烧香。此为当年第一次参拜,称“初诣”。

[5]二八荞麦:用二成面粉、八成荞麦粉的比例制成的荞麦面。

[6]《年复一年》(ゆく年くる年):NHK的跨年节目。

花甲

我迎来了花甲之年。

大家送我的礼物里,有红玫瑰、红色口红、红内裤。此外还有红色项链、红毛巾、不红的披肩和猫摆件等。幸好没人送我红色棉坎肩。

有这么多人为我庆祝,我真的很幸福。

生来已有六十年。

亦即花甲。干支循环了一周,又回到出生那年。据说出于这个原因,在花甲之年,人要穿上红色衣物,象征回到婴儿时代。这个夏天,我穿的都是红T恤,戴的也都是红色首饰。

六十年。真不容易啊。人本来不该活这么久的。

真想表扬一下自己。

走过了人生的巅峰,眼前全是无法重来的事,后悔也不是没有。回首往日,也得用过去时感叹一句:这就是我的人生啊。

有人说,四十岁以后,时间会变得特别快。

但我从不这么认为。四十岁之后的一年又一年,每年还是一样漫长。一件件地完成工作,努力享受当下,每天都像在走钢丝,也因此累得不行。一浪过去又有一浪,连喘息、修整的时间也没有。每年到头都会想着,今年终于结束了,而一年前的事却像隔了十年那么久。这能算是充实吗?从忙得没法瞻前顾后这点来看,确实也算是“充实”吧。

不过,要是有人问我还想再来一次吗?我大概会回答:一次已经够磨人了。

2008年7月26日,“六十来岁女人的聚会”圆满落幕。主办者是一群经历过妇女解放运动[1]的女人。她们对出生于1947—1949年“婴儿潮”一代的女性发出邀请,呼吁大家来相见,庆祝彼此的花甲之年。

赞助人还包括当时妇女解放运动的核心人物:麻鸟澄江、平川和子、米津知子、丸本百合子等女士。举办过“魔女音乐会”[2]的田中美津子、中山千夏女士也来了。运动发生时不在东京,不了解当时热烈气氛的我也忝列其中。

表演者有女性剧团“青鸟”。这是一个年岁渐长却依然如少女般无瑕的奇妙团体。

六十岁。真是不容易啊。我们各自走过了不算平坦的人生,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轨迹。从那次妇女解放运动到现在,居然已经过了四十年。

来之前,我也对周围的年轻人发出了邀请。

“解放运动一代的女性们都会出席这次活动,机会不容错过。同样的集会,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了,很值得一看哦。”

年轻人们来时虽然惴惴不安,却依然作为接待员或后台工作人员渐渐融入现场的氛围中。看着年龄是自己三倍的女人们欢聚一堂,活力满满,她们想必也受到了很好的刺激。

解放运动一代的女人们大都很有才华。比起多费唇舌地解释道理,她们会选择先让身体动起来。唱歌、跳舞,热闹又精彩,我实在学不来。看着她们,我不禁感叹自己毫无才艺,因自己不是“能歌善舞的研究者”而汗颜。话虽如此,如果我真的会唱歌跳舞,或许就不会成为研究者了吧?

吉冈茂美女士弹着钢琴朗诵了与谢野晶子、金子美玲的诗。传说中的摇滚歌手中山RABI女士穿着破洞牛仔裤,一身朋克装束,为我们献上了绝赞的摇滚歌曲,她的声音还跟从前一样。正牌艺人中山千夏女士发表了致辞,并演唱了她自己创作的歌曲来活跃气氛。

在那期间,外籍歌手李政美女士演唱了一首歌,词曲作者是发起并推动了本次聚会的麻鸟女士。她嗓音悠扬,拨动人心。据说是麻鸟女士要求她唱首歌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自己,李女士爽快答应,才有了这次表演。真是一份美好的花甲贺礼。

这首歌叫《满月之夜》,在此分享部分歌词给大家。

光芒四溢 满月之夜

侧耳倾听 海的声音

独自站在 无名的海岸

今夜 想要祈祷

在蚀刻岁月的潮汐中

我出生的日子 再次来到

紧抱 回顾 穿越时空

就像海浪 靠近又流走

循环往复 涨潮的喧嚣

逐渐填满 我的全部

潮汐是女人的韵律。据说麻鸟女士是想象着怀孕女人内心满溢的情绪,才写出了这首歌词。她虽然未曾生育,但这种情绪,没生育过的女人也体会得到。歌词里还有一句“没什么好怕的 无穷宇宙 也在这双手中”。

反复吟唱的那句“逐渐填满 我的全部”,饱含了独自一人的充实,以及女人内心的自负与丰饶,除了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依靠。我听得几乎要涌泪。

“六十来岁女人的聚会”,原本是麻鸟女士为庆祝自己的花甲之年而策划的礼物,但对我们这些参加者而言,这次活动也成了她送给我们的一份佳礼。她心胸宽广,愿与大家分享这丰沛的时间。

聚会进行的过程中,大家见缝插针地拍摄了纪念照。主办方提供了cosplay(装扮)用的假发、服装及各种小道具,可谓周到又不失童心。我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换上服装拍了照。

到了终场,每个人的介绍都在幻灯片上挤得满满的,投影在屏幕上。非常有意思。它告诉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主角。

“同样的集会,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了。”我对年轻人们说出这句话时,还藏着别的念头。再过十年,这些正值花甲的女人就七十岁了。再过二十年,就是八十岁。其中哪些人会离世,哪些人还活着呢?今天在场的所有人,还可能在十年后、二十年后齐聚一堂吗……

不只是我,其他人虽然没说,但心里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临别的歌曲,是中山千夏女士作词的《再见》。

再见真正的意思

是一定会再相见哦

那么 再见 再见 再见

中文的“再见”,德文的“Auf Wiedersehen”[3],确实都含有“再次相见”的意思。日文的“再见”,则有“既然如此……”的含义。

即使是短暂的安慰、一时的念头也好,将万般思绪装进“再见”这句话里,唱出“再次相见吧”。不知何时,会场里所有人都站起身,肩并肩地唱起来。这一瞬,我感受到了歌的力量、诗的力量。

这样的花甲聚会,或许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

* * *

[1]日本的妇女解放运动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末。以“全共斗”运动为契机,出现了“女性不是男人的奴隶”等主张。

[2]魔女音乐会:1974年、1976年举办的只有女性参加的音乐会。由作家中山千夏担任主持,爵士乐歌手安田南等人参与演出。与文中提到的“六十来岁女人的聚会”的与会者几乎是同一批人。

[3]德文里“再见”的正式说法。

读者

如果成了“孤身一人”

一位五十岁丧夫的女性在书店看到了我写的《一个人的老后》。读完,感觉这本书像是为她量身定制一般。类似的反馈最让我开心。

人都是独自出生、独自死去……话是这么说,实际倒也未必。死时或许是孤身一人,出生时却不是。在场的还有生下自己的母亲、让母亲受孕的父亲,以及祖父母、兄弟姐妹和其他亲戚,人是在一群人的环绕中出世的。

从前,人死时也不是孤身一人。往往是在子孙和亲朋好友的陪伴下踏上黄泉的。不过,在这意外形成的超高龄社会中,一个人活得越久,就会见证越多的人比自己先死。长寿的痛苦之处,或许就在于要不断地忍受失去。

人虽然无法独自出生,却会逐渐变得孤身一人。失去配偶、子女自立、孙辈成年。在逐渐变得孑然一身的过程中,每个人都经历了漫长的失去。

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在为写书取材,到处采访单身人士的时候。明明是要询问对方如今的单身生活,故事的源头却要追溯到他们变成孤身一人之前,那是十分漫长的、关于失去的故事。人最初都不是孤身一人,但最后总会变成孤身一人。

久田惠女士给作家村田喜代子的《与你同逝》(朝日新闻出版,2009年)写过一篇书评(《朝日新闻》2009年3月29日)。这本书正如标题所示,是关于一对相伴三十多年的老夫妇的故事。离过一次婚的单身人士久田女士在书评中这样写道:“不是亲子,本为陌路,且不再是恋人,顶着夫妇之名的男女间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呢?”在最后,她又写道:

“没了丈夫,我的人生固然轻松,但好像又有点过于单调,少了些趣味,我突然有种被击垮的感觉。”

她真是诚实啊。

话说回来,世上应该没有哪位妻子会像书名那样,真的“与丈夫同逝”吧。田原总一朗先生曾在《我们的爱》(讲谈社,2003年)中与妻子节子互换现代相闻歌[1],还在腰封上写下:“若你死去,我即刻追随你。”但爱妻去世后,他依然活得好好的。城山三郎先生写过《啊,原来你已不在》(新潮社,2008年),却还是忍受着没有妻子的人生。或许是先一步离开的妻子在另一个世界祈祷,希望留在世上的另一半能活到寿终吧。

这样想来,离别与死别或许都意味着人生的重启。结束了与配偶共度的岁月,之后就是自己一个人的时间。如果能经历这两种生活,相当于把仅有一次的人生过出了两种味道,不是吗?

我越发觉得,人或早或晚都会变成孤身一人。既然如此,趁早过上一个人的生活,也更方便重新出发。事实上,我有个朋友六十多岁失去了最爱的丈夫,后来的生活却比以往更精彩。用她的话说,“是他把这些时间留给了我”。丈夫在世时,她过得很快乐;丈夫不在了,她也有别的快乐。

只要变成了单身,为何会如此就不重要了。成了单身人士才会发现,大家的生活方式都相差无几。这样看来,我的经验相对丰富。所以我会对重返单身的人说:

“欢迎回来。”

独居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完全掌控时间和空间。无论要做什么,都不必征求别人的同意,不需要任何顾虑。这对女人尤其重要。因为女人从小就被教育,只要有人同时与自己身处同一个空间,即使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先照顾对方的情绪,优先考虑对方的方便。男性大概无法体会这种感觉。即使结了婚,他们想做什么也会照做不误,很少有人会看妻子的脸色、征求妻子的同意。

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也就不存在苦或是乐。一切都会变成理所当然。《周刊朝日》(2009年3月27日)曾经做过一个特辑,名为“不知为何流行于当下的单身女性的‘独居技巧’”。我看了后反倒惊讶:现在的人这么耐不住寂寞吗?因为杂志方希望我点评这种现象,我便指出:“女性习惯了看人脸色、配合别人行事,因此囤积了太多压力。既然如此,不如选择‘一个人待着’,她们也确实这么做了。”之后,杂志列出的实例无一不符合这个描述。比如,喜欢“一个人唱卡拉OK”的女性回答:“跟人一起总是(有所顾虑)无法尽兴地唱自己喜欢的歌。为了解压,我会另找一天独自去唱。”另一位女性表示:“虽然有男朋友,但跟他一起来就没法按自己的节奏享受。……说实话,跟他一起不如我一个人玩得开心。”

正因为一个人的时间占绝大多数,与他人在一起才会生出别样的快乐。完全没必要跟讨厌的人待在一起。一个人的时间或许才是人生的礼物。

孤身一人的人际关系

大前辈吉武辉子女士曾对我说:上了年纪后,比起有钱,更重要的是有人脉。这句话让我受益匪浅。我查了查,“有人脉”的说法最早出现在金森TOSHIE女士的《有钱,不如有人脉·有朋友》(domesu出版,2003年)一书中。

话说回来,不知道“有家人”的说法是否也有来源。

我向来乖僻,即使“有家人”也会立刻把家人排除在外。有的人过度依赖家人,一旦失去,反而会变得孤独。晚年丧妻后闭门不出的家父便是一例。

因此,“有家人”跟“有人脉”不同。即使没有了家人,还有家人之外的人脉:一群名为朋友的人。

首先提出“草食男”一词的深泽真纪女士写过一本《避免自我损耗的人际关系维系法》(光文社,2009年)。见到她本人的时候,她告诉我,这是她对我那本《一个人的老后》的回答。

深泽女士说:“朋友是‘人际关系的高级阶段’。”还说她想告诉我,“上野女士虽然建议大家去建立人脉,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哦。”确实如此。不同于夫妇和恋人,朋友关系里没有角色,也没有固定形式。对待再亲密的朋友也要有礼貌,还要把握彼此间的距离,不能肆无忌惮。对待朋友也需要尊敬和顾虑。根据友情深浅的不同,彼此间的距离也有所差别。如此想来,总是贸然干涉对方隐私的家人关系,在旁人眼里就有些野蛮了。其实家人之间,也是需要礼貌和距离的吧。

她说,因为形容朋友关系时使用了“维系”一词,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反对者表示:“所谓朋友,就是无论多少年没见,再见面还是跟从前一样亲近啊!”

我却不这么认为。多少年都没见面,意味着不见面也无所谓。在你的人生中,早已没了对方的位置。你不需要对方,也不被对方需要。仅此而已。如果是重要的朋友,必然需要相应的维系。

也有人说:“真正的朋友,大概就是学生时代的朋友吧。成年以后就交不到朋友啦。”恰恰也是这些人会抱怨,“跟学生时代的朋友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偶尔见面,也没什么能聊的话题咯”。

聊不来的人,不能称之为朋友。曾经的朋友,也未必永远都是朋友。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人会变,关系也会变。

人是会变的生物。每个转折点都会有不同的邂逅,产生不同的需求。有时候需要彼此切磋、互相刺激的朋友,有时候也需要相处起来轻松、惬意的朋友。所以我觉得,无论到了什么年龄、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都要会交朋友。因为“有需求才有创造”。

况且朋友的益处,就在于数量不限。虽然不知为何,每个人只能有一个恋人或丈夫,但朋友的数量却没有上限。多一个朋友,并不意味着对其他朋友的友情会减少。非但不会,如果我很喜欢的朋友跟另一个我喜欢的朋友成了好友,我也会很高兴。如果介绍两人认识的是我,喜悦还会翻倍。

若是有朋友告诉我“之前我和裕子一起去旅游啦”,我虽然会不满地抱怨“哎呀,真不甘心,你们该叫上我一起啊”,但很快又会提议“那下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泡温泉吧”。如果换成男女三角关系,对话就不成立了。

因为单身的朋友们都没有家人,所以非常明白朋友的重要性。因此会努力地、有意识地结交朋友,重视朋友。即使有自己的家庭,一旦孩子自立、丈夫去世,最后留在身边的也只有朋友,不是吗?

如何度过孤身一人的日子

出乎意料地,我就任了《单身贵族》杂志(おひとりさまマガジン,文艺春秋,2008年)的总编辑,并以单身状态的读者为对象,做了个“单身人士大调查”。针对“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做些什么”的提问,有人这样回答:

“日常都是一个人生活,当然是像平常一样度过。虽然是一个人,但也没做什么特别的事。这种蠢问题,叫人怎么回答。”

原来如此。我反省了一下。

不过,在询问了周围的单身人士后,我发现了一些现象。变成单身之后,最先改变的生活习惯是,上厕所不会再锁门了,接着就是不再关厕所门了。也有人举例说,洗完澡后光着身子在房间里到处走的感觉很棒。

此外,辛苦工作了一天,大晚上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那种解脱的感觉别提有多爽了!

20世纪80年代末,艺人山口美江出演过一个什锦腌菜的广告。广告里,她在深夜的便利店到处寻找“想吃的什锦腌菜”,之后踉跄地回到昏暗的家中,一系列画面引起了社会的巨大反响。当时,空荡荡、黑漆漆的家,就是悲惨生活的代名词,不像二十多年后的现在,独居生活的状态也发生了变化。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是婚后依然工作的女性也会经历的。不仅如此,她们还要赶在家人回来前开灯、匆忙换衣服、准备晚餐。与之相比,回到无人陪伴的家里,用腌菜就着鱼肉、啤酒吃晚餐,这种独居生活要轻松得多。

《单身贵族》杂志刊登了人称“日本最强败犬三人组”的酒井顺子女士、香山RIKA女士和我之间的对谈,在对谈过程中,我们对某件事发表了同样的看法。

“回到家时,见屋里没亮灯会松一口气呢。”

这是当然了。独居者回到家,如果发现亮着灯,一般都会吓一跳吧。

人有时喜欢跟别人待在一起,有时又觉得自己待着更开心。从日本夫妇的统计数据可知,很多妻子都觉得丈夫的存在是一种压力。既有在丈夫出门后,独自在家才悠然解脱的女性;也有在周末离开家人后,回到单身赴任地的公寓才感到放松的丈夫。

独居、二人同居,或是更多人住在一起,都看各人的生活习惯。成长于传统大家庭的人,或许会觉得独居很辛苦。自小拥有独立房间的年轻一代,也有新婚夫妇各住一个房间,否则睡不着的情况。夫妇间的距离也有不同。有的睡双人床,有的同房不同床,有的分房睡,也有的喜欢在中间隔一道纸拉门,还有的必须隔着门墙才习惯。我有个刚结婚的朋友,跟另一半住在一套复式公寓里。妻子住楼上,丈夫住楼下,彼此间用电话联系。丈夫虽然抱怨这种生活方式跟恋爱时期没两样,但妻子从小就是家里的独生女,觉得这种距离刚好合适。

接受了先前的批评之后,我迅速修改了问卷调查的问题,改为“一个人生活的优点与缺点分别是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所有答案里,优点的数量都比缺点多得多。缺点大都是怕小偷、担心闯空门,还有生病时感到不安之类的。这些确实令人担心。

有人年轻的时候胆子大,但被闯过一次空门后就总是担惊受怕,于是搬进附带护理的公寓,觉得同一屋檐下有他人的气息存在比较安心。

与“他人的气息”之间保持多远的距离,不同人也有不同的习惯。有的人希望同一空间内有人陪伴,有的人希望隔壁房间有人居住,有的人觉得楼上楼下能听到些许响动的距离刚好,有的人觉得各在同栋楼的不同楼层更能保护隐私,还有的人觉得大家干脆住在不同的楼栋比较好……总之,喜好多种多样。

只要空间够大,一群人完全没必要蜗居在狭窄的地方。有房地产开发商计划在那须高原三千坪[2]的土地上打造一个面向老年人的、附带护理的“百年社区”。我曾参与设计竞赛相关的工作,心想在这种面积大又有丰富自然环境的地方,没必要像城市一样修成密集的高楼。果然,最后被采纳的设计,就是在土地面积内分散修建独门独院的住宅。熟人之间打个电话就能赶过去,完全不必挤在同一屋檐下。

最近,我为自己设想的老后计划,开始倾向于独自宅家了。

* * *

[1]相闻歌:《万叶集》中和歌的分类之一,多描写恋慕之情。

[2]坪:1坪约为3.3平方米。

孤身一人的将来

今后,单身人士的数量还将持续增长。不只是老年人,年轻人、中老年男女中的单身人士也在增加。按不同年龄段统计夫妇二人仍生活在一起的比例,六十五至七十五岁是最高的。这个年龄段往上,夫妇中有一人死亡的单身者在增多;奇怪的是,这个年龄段往下,回归单身的比例也很高。因为五十岁以下的离婚单身者与不婚单身者在增多。根据人口学家的推算,当代四十多岁的人里,每四位男性、每五位女性之中,很可能就有一位终身不婚者。

日本的累积结婚率(一生中至少结一次婚的人数所占比例)在20世纪60年代中期到达了顶峰,之后便逐渐下降。那时候结婚的人,如今刚好六十五至七十五岁。他们把婚姻视为一辈子的大事,在此观念下构建家庭、夫妻双双迎来老年,算是幸福的一代。不过,这代人是日本历史上最初,也是最后的一代。同样的情况不会再持续。

这代人的工作一干就是一辈子,结婚也是另一种“终生任职”。当今社会,雇佣制不再长久,婚姻同样失去稳定性,可他们见了年轻人还是会用“结婚了吗”代替打招呼,仿佛脑中的社会常识还停留在20世纪60年代。但过去的常识放到现在已经不合常理。半个世纪过去,社会也该发生变化了。

从前,男女结对才能组成独立的小家庭,在社会中立足,单身人士只能被边缘化。如今,无论男女,单身人士的数量都在增加,两个单身人士凑成一对,还能算是一种“升级”吗?遭遇不幸而恢复单身的人,还会愿意再找个人凑成一对吗?她/他周围的人会希望如此吗?

听着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相亲诈骗”“结婚诈骗”相关的报道,我意识到,社会舆论似乎认为单身人士都渴望姻缘,即使无奈也想找个伴儿。而弄得人心惶惶的结婚诈骗杀人案等报道显示,单身男性比女性更加渴望恋爱和婚姻。

跟我年龄差不多的朋友里,重返单身的人也不少,她们虽然想交男朋友,却没人想再婚。离婚后重返单身的朋友感叹:“结一次婚已经受够了。”伴侣死后重返单身的朋友也表示:“一个人乐得自在”,不想再婚。况且,丈夫死后给她们留下了房子和遗属年金[1]。日本的法律规定,男人有赡养女人的义务,如果再婚,遗属年金就要打水漂了。这么一想,当然没必要眼睁睁地放弃好不容易到手、能自由支配的财产。此外,阻止“黄昏恋”发展到结婚这一步的主力是她们的孩子。因为谁都不想多来几个继承人,让遗产继承和墓地问题变得更加麻烦。所以只要家里的老人不再婚,子女对他们与异性的交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在我所有的单身朋友里,有一个朋友最令我佩服。她的男性朋友们都住在她附近,偶尔一起吃饭、度过周末或是出门旅行。这样既能确保自己的房子和财产安全,又不会侵入彼此的领地,更不会深入对方的家庭。我这位离婚的朋友让子女称呼她的新男友为“叔叔”。试想,如果强迫孩子们叫“爸爸”,肯定会引发不小的争端吧。

这种周末悠闲约会的习惯,跟如今的年轻人谈恋爱差不多。异性间的交往也不再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恋爱”虽然包含了性关系,但眼下已经没人使用“婚前性行为”的说法了。在性行为已经司空见惯的当下,年轻情侣们反倒不再拼命享受性爱,而是成了“喝茶聊天的朋友”。这使得老年情侣和年轻情侣之间有了出人意料的共通点。此外,无论哪个年龄段,朋友间的交往都不分同性或异性。对男女同校的时代而言,友情自然是不存在性别之分的。

结婚是一种社会契约。“异性结对”是一种繁殖期的行为。夫妇是养育子女的战友。而当生养子女这件大事终于结束后,解除先前的契约,重新缔结一段更为轻松的关系不也很好吗?当然,跟同一个对象续约也无妨。

在超老龄化的社会中,从家庭义务中获得解放的单身男女,不妨重新寻回男女同校时期的友情。这就是我设想的“单身人士的未来”。人如果活到八十岁,跟配偶共度的时间占其中的四分之一;如果活到一百岁,则占五分之一。硬要“与人结对”的观念,差不多也可以改改了吧。

* * *

[1]年金:养老金。(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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