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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 上野千鹤子 20212 2024-01-09 19:20:41

喜欢的事物

声音

最近,我常听女歌手的CD。

一开始是沉迷于朋友推荐的意大利歌手费丽帕·齐奥达诺(Filippa Giordano),之后又把英国歌手莎拉·布莱曼(Sarah Brightman)的CD听了个遍,最近则是对泰瑞莎·萨尔盖罗(Teresa Salgueiro)欲罢不能。此外,我对自己能听进声乐,尤其是女歌手的声乐作品,感到十分吃惊。

费丽帕·齐奥达诺是西西里岛的女歌唱家,不仅兼具美丽的音色与容貌,还是音乐世家的小女儿。她的存在让我感叹,上天竟会同时把两三种才能赋予同一个人。她不但能轻松跨越三个八度的音阶,还能立即唱出刚听到的花腔女高音咏叹调。她将歌剧转化为流行乐的演唱方式令人叹服。说起歌剧,人们往往推崇没有颤音的正统高音,但她的演唱优雅得当,丝毫没有压迫感,我很喜欢。

莎拉·布莱曼也是歌剧演员出身,却能自在地演唱民谣与流行乐。当你以为她会用美声唱法高昂地唱诵咏叹调时,她却以妖精般的声音在你耳畔低吟英格兰古民谣。无论是小女生的可爱,还是《玫瑰骑士》[1]里公爵夫人那种成熟女人的悲哀,她都演绎得淋漓尽致,歌声表现力十分惊人。

泰瑞莎·萨尔盖罗是演唱法朵[2]的歌手。法朵,就是五木宽之[3]先生为之着迷的葡萄牙大众歌谣,用他的话说,“法朵最像日本的演歌[4]”。虽然世界各地的人都有各自喜爱的流行乐,但法朵不及香颂[5]洒脱,不像坎佐纳[6]那样适合嘹亮地歌咏,也不需要布鲁斯[7]歌手那般洪亮的声音,它更适合芳华已逝的女人,在地窖般的小酒馆中用歌声不断地倾诉。萨尔盖罗的声音很美,但高音部略带沙哑,音量也实在不算大,她的歌声令人联想起女人深切的悲鸣与啜泣。我听的这张专辑里,有她和世纪男高音胡里奥·伊格莱西亚斯(Julio Iglesias)的二重唱,胡里奥的高音清亮有弹性,二者搭配却相当别扭,宛如一场恶意的玩笑。

聆听歌曲,尤其是女性的声乐歌曲,对我来说既费体力又费精力。不同于器乐曲目,人声歌曲对我影响极大,所以精力不济的时候实在听不了,因为它们会直击我的灵魂。

我终于能够聆听声乐歌曲的过程,跟我抗拒它的步骤正好相反。若要追溯,就像把磁带翻个面。

在那之前,我先是听不了管弦乐。因为管弦乐的音量极有冲击力,给人强烈的压迫感,让我难以承受。若是影像,还能闭上眼不去看,但声音无论如何都会钻进耳朵。直到现在,我也不太能欣赏全乐器管弦乐(full orchestra),它给我一种逼迫感,好像在说:“这都受不了?这都受不了?给我坐好认真听!”

我喜欢室内乐。以弦乐为中心的小规模乐团演奏就很好。四重奏或五重奏,而且要中提琴、大提琴这种低音域的乐器。极其少见的情况下,会有技术高超的室内乐团选择充满不协调音的当代古典乐[8]曲目,每到这时,我都遗憾不已。“音乐”明明写作“快乐的音符”,这一来却成了“苦涩的音符”。我很想说:“你们的演奏才能不是为这种曲子而存在的啊。”我越发觉得,当代古典乐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乐器之中,我最初听不了管乐器。因为它最接近人声,演奏者呼吸与换气的动静也令人不悦。接着是弦乐器,尤其是小提琴高音部的音色很像人类的呜咽,我实在难以忍受。最后只剩钢琴和羽管键琴。钢琴清脆的颗粒感音色和羽管键琴金属质地的泛音入耳很舒服。有段时间,我一直在听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弹奏的巴赫钢琴曲,以及古斯塔夫·莱昂哈特(Gustav Leonhardt)演奏的巴赫羽管键琴曲目。其实也只听过这些。我那时还觉得,世上只要有古尔德与莱昂哈特就够了,不需要其他演奏家。听了古尔德、莱昂哈特的演奏,其他人怎么还没因嫉妒而放弃呢?

声乐歌曲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我每天要跟很多人见面,深夜才下班回家,累得不想说话,电视机也没打开过。我不想让其他人的声音肆无忌惮地闯进我耳中,更别提吵闹的广告,简直是在我敏感的神经上乱跳。事先不打招呼就打来电话的人也很烦,所以我尽量不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使用手机,但父亲病重的那段日子我还是被迫买了一部。所以直到现在,手机铃响起都给我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打电话的人说的不是大事,我反而会不高兴,这不是对方的错。因此,多数时间我都会关机。虽说这是为了保护自己,但这样一来,手机也就失去了作用。

寂静无声的空间里滋生的孤独,才是我的伴侣。

这样的我居然会沉迷于女性声乐歌曲,实在叫人意外。

一开始是能听弦乐器了。马友友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成为我的良友,在深夜时分抚慰我的疲惫。我本来就喜欢《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听过许多演奏家的版本,来自中国的马友友确如宣传所言,是彗星般闪现、拥有崭新才能的演奏家。与德国的亨利克·谢林(Henryk Szeryng)相比,他的演奏虽说厚重,但更显优美,悦耳的同时给人带来心灵的洗涤。后来我才知道,NHK制作的“再访丝路”系列主题曲,就是马友友作曲、演奏的。他把活跃在丝路沿途各地的演奏者集结起来,将他们的传统乐器与民族音乐旋律融入自己的作品。受过欧洲音乐正统训练的马友友与伙伴们共同演奏属于他“自己的音乐”,那从心而发的快乐模样让我感慨:原来他已抵达这种境界。

接下来让我意外的是,管乐器俘获了我的心。契机是我在朋友位于德国的家中听了米凯拉·派翠(Michala Petri)的竖笛曲。因此,直到现在,“米凯拉”在我脑中依然读作德文发音的“米夏拉”。

派翠生于瑞典的一个音乐之家,是家里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她拥有高超的技巧,却能在演奏复杂曲目的时候,给人无比轻松的感觉。竖笛的音色明亮通透,传达出她良好的教养与单纯的秉性。

爵士钢琴家凯斯·杰瑞特(Keith Jarrett)曾用羽管键琴为派翠伴奏,我听后大吃一惊。凯斯在二人合作的曲子里贯彻了配角的任务,宛如慈父用温柔的眼神守护着热情奔放的爱女。把派翠介绍给我的德国友人这样形容:

“你听,这两人之间有爱呢。”

说得对极了。听二重奏的时候,我习惯注意伴奏一方的演奏,如果伴奏者的自我表现欲太强,合奏效果大都不好。谣曲和戏剧也是一样,厉害的不只主角,有时比起主角,配角的力量控制更为重要。凯斯扮演了一个不即不离的完美“配角”。如果没有“爱”,是无法担任这种配角的。

在管乐器之中,木管的竖笛比长笛的音色更温暖,也更接近人声。

就这样,我能接受人声歌曲了。

声音大概最能表现一个人的品格。当他人的声音化作音乐进入耳中时,我体内的潮水也随之上涌。

声音的终极形态是呼吸。我只听外国歌手的歌曲也并非偶然。正是因为听不懂内容,音符才不会裹挟着意义飞进我脑海。如果是能听懂的语言,在注意音符之前,意义会先抓住我的思绪,那会搅得我听不下去。我不需要意义。因为平时已经很偏重语言了,至少在听音乐的时候,希望它不要成为我的负担。

呼唤,叫喊,呢喃,叹气,还有呼吸。生存中最基本的元素就这样成了艺术。那就是声音。

真是个奇迹啊。

我竟然一度忘记了这种喜悦,真是令人吃惊。

* * *

[1]《玫瑰骑士》:理查德·施特劳斯作曲的歌剧。

[2]法朵:fado,意为“宿命”。法朵是葡萄牙的大众歌谣,始于19世纪前半叶的里斯本。

[3]五木宽之(1932— ):日本小说家、随笔家。

[4]演歌:日本的大众歌谣,具体发源时间不详,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人气高涨。“演歌”的日文发音同“艳歌”“怨歌”,因此也被解释为表达哀怨、艳情等的歌谣。

[5]香颂:chanson,法国的大众歌曲。

[6]坎佐纳:canzona,意大利的大众歌曲。

[7]布鲁斯:Blues,也译作蓝调。美国南部非裔创作的一种歌曲。发源于19世纪末美国南部诸州的黑人灵歌、劳动歌等。

[8]当代古典乐:20th century classical music,20世纪下半叶至今的古典乐,继承西洋古典乐的同时有新的发展,以调性为中心,否认以往的音乐形式,具有先锋性质。最显著的特点是倾向无调,并采用诸多不和谐音。

落日

小王子喜欢看落日。

他住在B612小行星上。因为行星很小,太阳很快就下山了。如果想再看一次落日,只要挪动椅子换个方向就行。

有一天,小王子就这样连续看了四十四场落日。

他是如此悲伤。

为什么人在悲伤时,总会想要看落日呢?

日没、斜阳、余晖……表达落日的词都带了丝感伤。

住在能看见落日的地方,是我的梦想。

如果可以,比起山上,我更想住在海边。如果每天都能目送落日沉入海平线该有多好。等我老了,退休了,就在朝西的海边买一块地,造一所小房子住,这样每天都能看到壮观的落日,心里该有多满足啊……

有部电影叫作《八月的鲸鱼》( The Whale of August ,1987年)。当时已经七十多岁的女演员贝蒂·戴维斯(Betty Davis)与九十多岁的丽莲·吉许(Lillian Gish)在片中饰演一对关系不太好的姐妹。美国的缅因州拥有许多户外风景名胜,知识分子都爱在这里养老,但鲸鱼再也不游近海岸。这里的海岸上住着一对老姐妹,姐姐上了年纪依旧任性,妹妹一直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一天,从俄罗斯流亡而来的贵族出现在她们眼前,身份可疑的老绅士与两姐妹之间产生了诸多牵连……影片内容大致如此。八月的某一天,两姐妹发出少女般的欢笑,说:“有鲸鱼!今年也有鲸鱼游过来!”这一幕也是两人和解的高潮。片名就出自于此。

看过这部电影后,我与要好的单身朋友有了新暗号:“等上了年纪,我们也像《八月的鲸鱼》里那样生活吧。”但谁来照顾谁呢?我们一直没讨论过这个问题。

荒凉的岩石海岸。冰冷的北方之海。鲸鱼出现的大洋。一望无垠的海平线。这种环境可谓理想的环境,唯一的缺点就是看不到日落。缅因州面朝东海岸,只能看到日出。但对起床晚的我而言,能看到日出没什么可高兴的。因为我起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此外,日出和日落还有决定性的区别。就算只是倒放影像,也能看出二者的差异。日出时的太阳总是果断、明快地照亮东方的天空,转眼就驱散了黑暗,缺少日落时那种摇曳的风情。

住在京都那阵,我的家在公寓顶层,每天都能看到落日没于西山背后。西晒的房间很热,但我还是选了有窗户朝西的房间,每到日落时分,就停下手里的工作静静地眺望。不过,落入山后的夕阳与落入海平线或地平线的夕阳不同,太阳实际还在很高的位置……想到这里,我就又恨又急,如果我是小王子,就能爬上阶梯,走到屋顶,再看一次落日……

我见过最壮观的海平线日落,是在印度的孟买。从朋友住的高层公寓阳台向外望去,燃烧晃动的日轮把天际染成金色,徐徐落向印度洋。当它沉入海里那一刻,我几乎怀疑海水会猛然沸腾。后来,我也在巴黎和西班牙以西的海岸看过类似的海平线日落,但没有一次能比得上孟买那天傍晚日落的壮观。不过,当视线离开壮丽的夕阳,从有钱人居住的高层公寓阳台落向地面时,会看见腿部残疾的乞丐坐在推车上乞讨。或许正是这种鲜明的对比,才给我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我见过最理想的日落,是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当地有很多码头区,纬度也高,太阳下山需要很长的时间。我喜欢在面朝大海的地方吹着凉爽的海风,单手拿听罐装啤酒,悠闲地等待日落。等待的时间如此幸福,几乎让我感叹,除了当下所有,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温哥华北部有片郊外住宅区,叫西温哥华。从下城区开车过去需要四十多分钟。因为二者之间只有一座桥相连,在下城区上班的人每天都要经历痛苦的早晚高峰。而作为弥补,他们拥有广阔无垠的自然景观和温哥华文化人都向往的居住环境。在西温哥华临海的斜坡上,有某位陶艺家的房子。斜坡很陡,仿佛要就此冲入海中,坡上零散分布的房屋视野都很好,彼此间不会造成干扰。每家每户都能看到海景,也绝对能见到沉入海里的落日。傍晚时分,天色尚明,我和朋友在一家临海的餐馆吃饭。这是一场漫长的晚餐,我们一心聊天,直到四周陷入黑暗。菜品虽然朴素,风景却令人餍足。

“真羡慕你的生活啊。”说了这话以后,我一度认真考虑过移居温哥华。

温哥华的景色虽美,但也有个缺点,就是不直接面向大洋。西边的海上,名为温哥华岛的大岛隔绝了风浪的来袭。从温哥华内陆到温哥华岛,坐游轮需要三个小时。中间零星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无人岛。海峡如内海般风平浪静,像个巨大的湖泊。加上墨西哥暖流经过此处,冬天也不会太冷。温哥华岛的南端有个城市叫维多利亚,气候也很温暖,它与温哥华都入选了“加拿大老年人退休后最想居住的城市”前三名。

富裕阶层都梦想着拥有群岛中的一座岛。作家森瑶子就一度买下了这样一座小岛。因为游轮不会在岛上停靠,想外出只能开自家的船、购买私人飞机,或搭乘出租飞机。森女士曾邀请我去玩,说在她屋外的海岸上能捡到地中海紫贻贝。我接受了邀请,但最终没能成行。因为出租飞机的往返价格实在太高。

平静的内海或许适合老年人。但我更喜欢外海。温哥华岛是个南北细长的岛屿。一旦越过岛中心的狭窄分水岭,气候风土就截然不同了。东部是青翠欲滴的森林地带,西部是荒凉无边的沙滩。来自太平洋的风浪与全年无休的偏西风汇合,压弯树木,又把漂流和倒掉的树推向渺无人烟的海滩。

见了这种景观,人为何会产生心灵的震撼呢?比起接纳人类的自然,我自幼就更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自然。自然的存在与我毫不相干,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离世之后,无论我在或不在,都一直存在。这让我非常感动。我虽被允许短暂地寓居自然,却无法长久地停留其中。人的存在几乎只是瞬间,因自然的反复无常,我们得以感受它的大度、丰饶与严苛。这些都是我从户外生活中学到的经验。是因为我的职业太具社会性,才会生出这样的反叛心理吗?

最让我难忘的落日,是在靠近爱尔兰北部,一个名叫多尼戈尔的乡镇海边别墅看到的。偏西风带来的风浪一刻不停地吹向大西洋沿岸的石壁。树木在此无法生长,只有欧石楠密布的沼泽地里站着几只迎风伫立的羊。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羊的数量比人还多。有时一大早就有满身酒气的红脸男人经过身旁。这里的居民大都是老人与孩子,正值盛年的男女极其少见。因为村子很穷,他们只能越过海岸的石壁,到对岸的美国去挣钱谋生。如此想来,也只有从早就灌下威士忌之类的烈酒才能强撑着人活下去吧。

我在那栋别墅里集中精力做翻译。完成一天的工作后,我会在天光尚存的傍晚出门散步。站在海岸的石壁上,感受着海面吹来的强风,环视着眼前那群海鸟。鸟群忽上忽下,犹如被风捉弄。亏它们没有撞上岩石啊。我钦佩不已。接着,我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太阳缓缓坠入大西洋。

等到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海平线彼岸,我在天黑之前回到家,点燃火炉里的泥炭,烤暖身体,开始准备晚饭。

每当想起爱尔兰,在那些日子里看过的日落就会鲜明地浮现在我脑海中。它那么美,仿佛一整天就是为这一刻而存在。

一一数来,我收藏的落日好像已经相当丰富了。

落日不属于任何人,也无法独占。无论目击者有多少,都能均等地分享。只要心有余裕,愿意放慢脚步,停下手中事务去欣赏……

汽车

“我老婆那个人,一握方向盘就不松手,她是真的很喜欢开车呀。”一位男士如此说道,接着又加了句,“她跟你一样个子小,大概因为体形小,驾驶庞大坚固的汽车才更有成就感吧。”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坐在副驾。多么有“女人味”的想法啊!

父亲考到驾照的时候,我年纪还小。看着驾驶座上握紧方向盘、因紧张而动作僵硬的父亲,身为孩子的我也轻松不起来。

父亲说“这么难的事,交给男人就好”,我也只是想着,哦,这样啊。

还在上学的哥哥在父亲的要求下考了驾照,接着是弟弟,唯有我被跳过。直到那时,我仍未对“女人该坐副驾”一事产生怀疑。

到了三十多岁,我生来头一回在美国长住,才意识到出行的不便。芝加哥是个汽车社会,没有车子,到哪儿都不方便。开往下城区的公交车、电车是小偷和强奸犯的老巢。有人建议我,为了人身安全,尽量不要进空车厢,要坐在驾驶员能看到的地方。

联络驾校之后,一个面相实诚的大叔驾车出现在我的公寓前。美国的驾校没有专用的练习场地,刚开始学车就得上公路。教官的座位上虽然有辅助刹车,但作为新手第一次握方向盘就面临这种情况,实在吓得人魂飞魄散,直到现在想起,我都禁不住同情自己。

试着驱动汽车,我不由得感叹:什么啊,居然这么简单。坐驾驶座的人竟然这么爽。究竟是谁说女人该坐副驾的?

沿着密歇根湖北上环湖自驾时,我开的车虽然又老又破,好心情却丝毫不受影响。我喜欢追赶前面的车,直到不觉间超过对方。美国朋友们给我起了个绰号,叫“神风司机”。当时,周围的车辆好像都有意避开我的车,过了段时间我才意识到,如果其他司机跟我一样都是新手,超车就太危险了。后知后觉的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喜欢汽车。只需简单的操作就能让引擎发出震动的声响,猛然提速,这感觉叫人欲罢不能。转弯时的操作也很畅快。即使小个子的我坐在巨大的美式车驾驶座里,被仪表盘阻挡视线,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况,汽车依然会根据我的指令而动。文章开头那位男士的老婆的心情,我深有体会。

喜欢汽车的男人很多。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释,汽车是女体的象征,驾驶汽车会给人一种驭马的征服感。撇开性方面的比喻,开车对女人来说也很快乐。尤其是当你从副驾换到驾驶座,快乐的感觉也会倍增。

不过,我并不是恋车癖,不会把车子擦得洁净无瑕,也不会把蜡打得光可鉴人。每次换车,我都要求店员“给我最不显脏的颜色”,所以最后大都是银灰色。我就是个如此邋遢的车主。

汽车是出行的工具,也是一种实用物品。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它操作性良好,具有稳定性,值得信赖。

仔细想想,我跑过的地方也不少了。

美国大陆横向、纵向两条线都跑完了。横向是从西雅图到纽约,纵向是从芝加哥到新奥尔良。跑完这两条线的人应该不多。

欧洲则是以德国为据点往周边跑。从波恩到柏林,到布拉格,经西班牙前往葡萄牙。

在澳大利亚时,我取消了机票,从阿德莱德前往墨尔本,两天开了一千公里。

我喜欢开车时的速度感与紧张感。

速度让人上瘾。汽车则能让人体验肉体无法抵达的高速。以超出人类极限的速度驱车会令人紧张。当时速超过一百公里,就能产生极速奔驰的感觉;时速超过一百二十公里,车体会变得不稳定;时速超过一百四十公里,视野会变狭窄;一旦时速超过一百六十公里,再微小的操作失误或与障碍物的轻微碰撞,都可能让汽车翻倒,十分危险。这种潜在的危机会让人因紧张而倍觉刺激。在美国那种长距离的笔直公路上开车很容易疲倦,这种时候,我大都会提高速度。一想到高速行驶时瞬间就可能没命,倦意也就消失了。这方法对我很管用,可见,我确实是个胆大包天的驾驶员。

德国的高速公路没有限速。弯道设计经过精密的计算,不减速也能安全通过。三百公里的距离一般只需两个小时。在我看来,吝啬的德国人居然不介意燃油费的消耗,这实在太奇怪了,德国朋友却说,他们吝啬的“不是钱,而是时间”。果真如此吗?以环保为口号的德国绿党,有时会突发奇想地给出高速公路限速的提案,最后大都因为得不到民众支持而被搁置。据说真正的原因是“绿党人自己也不愿被限速”。

不过,超过人体感觉极限的速度,不适合在身心疲倦时体验。我曾在极度劳累后乘坐新干线,被窗外快速掠过的景色弄得想吐。虽然知道这不是正常该有的速度,可一旦体验过,就一辈子难以忘怀。

我与“东大的姜先生”,即政治学者姜尚中先生聊天时,出乎意料地在汽车话题上很有共鸣。他说他也是个速度狂,我们相视而笑,互相打趣对方“压力过大”。

汽车似乎有种魔力。佐野洋子女士在六十八岁得知自己患癌只剩两年寿命时,立即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冲进汽车经销店,买了辆“美洲豹”;这件事记录在她的随笔集(《无用的日子》朝日新闻出版,2008年)里。我对此非常理解。

我有个朋友总是念叨着要在死前开一回保时捷,还说“想做什么就去做,考虑别人干什么,区区一辆车,买就行了……”。这样的他却因癌症而病故。当时只要他想,明明是可以实现愿望的,他却连这点小事都没来得及做,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真是个笨蛋……每当想起他,我都不免如此感慨。

将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石油再也无法购买,我们看着变为大型垃圾的汽车,心想:我也经历过那样的时代呀。

书架

我讨厌别人窥视我的书架,因为这无异于窥视我的脑子。但我却喜欢窥视别人的书架,哪怕被视为一种恶趣味。

人类的脑子里,有99%是由别人的语言与观点构成的。属于自己的原创部分只有剩下的那一丁点。所以一个人读过的书,也表明了其脑内想法的历史轨迹。

不只如此,从外部难以发现的特殊怪癖、嗜好等,都会体现在这个人的书架中。书架,就是脑内事物的存储目录。

我的书分别存放在三个地方。任职学校的研究室、东京的家,以及山里的工作室。我偶尔会接到“参观书架”的采访请求,但只对外展示研究室的藏书。因为这部分是具有公共性质的、与工作相关的材料,被再多人看到也无妨。家里却有很多我不愿展示也不想被人看到的书。如果有人参观我的书架,大概会对诗歌类书籍如此之多而感到讶异吧。这类书我统统放在家中。此外,还有情色类书籍……

插画作家内泽旬子女士的工作内容十分独特,她曾在创作《老师的书斋——现场报道插画 有“书”的工作室》(幻戏书房,2006年)时,到我的研究室取材。上野研究室两侧的书架到天花板都堆满了书,而这只是其中三分之一,往里走还有。所以实际藏书量是乍见的三倍。

有人会惊讶地感叹:“欸——您居然看过这么多书?!”因为书是研究者的谋生工具,数量自然多,并不值得夸耀。至于我是否全都读过,则属于企业机密。

比起藏书量,我更引以为傲的是自己使用的图书分类法。日本图书分类大多采用十进制分类法[1]、所属领域分类法、开本大小分类法等,我却是按作者姓名的五十音[2]进行排列。所以,如果要找鹤见和子女士的书,只要按她的姓名首字发音,在“つ”类(T)[3]书籍寻找,就能在第三列书架的深处找到。

这种分类陈列的方法,是我从纽约下城区的二手书店“斯图兰德”(Strand Bookstore)的“八英里书架”学来的。这家店的所有书架都摆满了书,据说把楼上楼下的书全部放在一起,足有8英里,即12.8千米长(截至2008年的现在,几家店铺的书籍加在一起已达18英里)。该店的书籍完全是按作者姓名的首字母顺序陈列。我对此钦佩不已,这一来,无论什么书都能找到了……于是,我借用了这个法子。先前尝试过各种书籍整理方法都不甚满意,直到用上它。

这种陈列法的效果卓绝。

首先,是能消灭书籍的库存积压。书这种东西,虽然买了,却总是会找不到放在哪儿。我时常为了短短几句引文而翻遍书架,眼睛充血都找不到想要的那本,只好再买一次。所以整理书架时,总能发现两三本一模一样的书。

库存积压(dead stock),按字面翻译就是“死掉的藏书”。图书馆虽然是书籍的仓库,却不是埋葬“死掉的藏书”之所。如果没人取下书本,使其复活,书就真的死去了。自从采用了“斯图兰德”的图书陈列法,我再也不会找不到想要的书了。换句话说,“死掉的藏书”比率有所下降。与此同时,还能防止自己冒失地重复购买书架上已有的书。

此法还有个效果,就是能让所有人都熟练使用我的书架。我的研究室内常有学生进出,采用这种陈列法,只要拜托他们“帮我拿一下恩洛(Cynthia Enloe)的书”,他们就能在“え”(E)区域找到它。即使没有书目,学生们也能在我的书架上找到他们想要的书,自由地借阅。只要知道了想找的书的作者姓名,比起去图书馆搜索,在上野研究室专业方向的书架里寻找更加省事。

不过,维持这种陈列也要花费相当的成本。从书架里取出的书必须放回原位,这项工程意外消耗体力。每当开始一个新的研究项目,我都要抽出大量书籍堆在一起,用完后再放回去就很麻烦。为此,我会付费聘请学生来帮忙整理研究室的书架。若非如此,这种分类法就难以维持。

然而,这种方法也有缺点。就是很多时候记不住作者的名字。尤其是几人合著的书,虽然记得想找的那个作者,但就是想不起编者的姓名。有时候书籍装帧、开本大小都浮现在脑子里了,却怎么也想不起书名与作者名。大概也是因为我年纪大了吧。

另外,这种分类法也不像按主题陈列的书架,无法在关联书籍中发现意料之外的惊喜。毕竟是按作者姓名的发音顺序排列,毫无深意。非要说有什么意外之喜,就跟翻开词典、不小心瞟到旁边词语时的心情一样。

因为书架拥有自己的个性,哪本书放在哪里,只有书架的主人知道。但主人的脑容量也有限,随着书籍增多,主人可能也会忘记。除了脑容量,书架空间也有限,很快就会被填满,接着只能把书堆在地上,任其散乱在各处,占满房间。内泽小姐到访过的书房就有类似的情况——她能把见过的场景惟妙惟肖地重现在插画上,这种才能令人惊叹——我见了不禁莞尔。那幅画显示出房间主人是个爱书的读书人,叫人心生好感,但环境看来应该相当不便吧。我以前大概也是这样,看来现在的做法确实比较好。思及此,我又安下心来。

参观过效率至上的上野研究室书架后,内泽小姐写了如下内容:

“‘被人看到书架,就会暴露我的人格,所以家里的书架绝不对外展示。家里的我是另一种人格。呵呵呵。’当我惊叹于老师对如此庞大信息量的驾驭能力时,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莫名觉得她很妩媚。心跳加速,以至于想不起接下来该问什么。”(摘自前书)

没错。我不会把无关的书展示给别人……

在亚马逊(Amazon)网购书籍时,每下一单,都会提示“购买这本书的人也买了以下书籍”。不仅如此,还有“您过去买了以下书籍”的记录。

看似便捷,也令人毛骨悚然。

留下这样的记录,自己脑中的轨迹会被人破解吗?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

我在京都念书时,常去中京区的“三月书房”。这家书店在业内颇有名气,不只人文方面的书目齐全,布勒东、巴塔耶、涩泽龙彦等超现实主义、幻想类作家的作品也很丰富。思潮社的现代诗文库与歌集类也很齐全。在这家店的书架上,我接触并喜欢上了吉冈美、吉增刚造等现代诗人,塚本邦雄、葛原妙子、加藤郁乎等前卫歌人及俳人的诗歌。

店里还有京都人文书院出版的《萨特全集》,我从中偷走过一本《圣热内》,这件事也成为刺痛我心口的回忆。当时的我认为,花钱购买这本介绍“小偷诗人”让·热内(Jean Jeunet)的书,实在有悖他的美学。

店主S先生总是悠闲地坐在书店深处的收银台旁。他与京都内外的知识分子、文化人常有来往,也是业内的名人。书架陈列的书籍都经过了他的精心挑选。那时候,书店还是文化的基地,也彰显着从业者的个性。

有一天,我拿着想买的书去收银台结账。S先生看着我递给他的书,说:

“我就知道你会买这本书。”

瞬间,我大脑充血,不知如何回应,只好默默地接过那本书,飞速逃离现场。

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那家书店。

听起来是不是很别扭?

S先生或许只是在对我表达关切,而我只是自我意识过剩也说不定。但那一刻产生的被看穿似的羞耻感,直到现在还无比清晰。他大概也并不知道,从那天以后,我为何再也不曾踏足他的书店。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又一次来到三月书房。S先生已经去世,店主变成了他的儿子。从出版方直接进货布置而成的书架还跟从前一样,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它们有些泛黄陈旧,仿佛时间还停滞在从前。但S先生已经不在,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所以……对他人书架的好奇心,要适可而止。

* * *

[1]日本十进制分类法:在“杜威十进制图书分类法”的基础上编制而成的一种等级列举式分类法。先把知识体系分为十类(0~9),再把每个类别细分为十个纲,每个纲细分为十个目。往下的细分则以小数点后的数字表示。例如,文学是大类中的9××,日本文学是91×,日本文学中的小说、物语是913,再往下按时代分类记作913.×,再按题材分类则记作913.××。这种分类方式相对固定,多被图书馆采用。

[2]五十音是日语发音的基础,类似于中文的拼音。按五十音顺序排列,类似按拼音顺序排列。日本很多书店的文学类书籍都采用按作者姓名五十音顺的分类法。

[3]鹤见的首字发音为つ(tsu)。

滑雪

每当天气变冷,我就会很开心。

这种程度的冷还不够,要更彻骨的冷!我如此想着,并在心底期待再冷一点,让落下的雨都变成雪吧。

这种念头,出现在我开始滑雪之后。

每年九月,滑雪季即将开始时,我就进入了准备模式。要么突然开始做屈伸运动,要么不乘电梯,改爬楼梯。

我二十岁以前也滑过雪。给皮靴装上卡扣,踩着比自己身高还长的滑雪板去参加滑雪合宿。之后中断了二十年,四十岁以后,我又开始滑雪了。

当时,平泽文雄先生刚好在NHK开设了节目《初老阶段的滑雪教室》。我不禁思索,多少岁以后算“初老”呢?听人说是四十岁以后,那我当时正好符合条件。

经过二十年的空白期,踩着两块滑雪板站在滑雪场上的我,跟初学者毫无二致。提心吊胆地滑完初级路线,却被教练一顿“指导”,说我腰太靠后、屁股翘得太高。

很久没一起滑雪的朋友说“没事啦”,又带我坐索道去了白马八方尾根的“兔平”——当地有名的斜坡。朋友丢下我,三两下就滑降下去,消失无踪,我急得想哭,只能不断重复斜滑降和踢转的动作,好不容易才下到坡底。朋友一脸严肃地问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想来我一定是被吓得脸色苍白。

重新开始滑雪,发现装备全都变了样,滑雪板也跟从前截然不同。现在的滑雪板叫“卡宾板”(carving ski),板面宽、长度短,稍微改变重心就能灵活地移动,操作起来很是方便。与过去的滑雪板相比,简直是高科技。滑行时也不用摆好姿势、两板对齐往下滑,只要张开双脚与肩同宽,像走路那样自然迈步就好。仅仅是道具的变化,就给人一种技巧提升的感觉。这样一来,无论高手还是新手,都能以自己的方式享受滑雪的乐趣。

话虽如此,要滑雪,还必须拥有健康的膝盖与腰,且视力、平衡感良好。哪怕有一项不合格,就没法滑了。五十岁以后还能滑几次雪呢?我掰着手指认真数过。既然次数有限,每个滑雪季都不能敷衍了事。为了充分享受其中,我甚至考虑减少滑雪季的工作量。

我家附近有家用滑雪练习场。从山里的房子开车过去只要十五分钟。为了赶上早八点的索道,我总是在七点半天还没亮时起床,八点左右出门。在保暖衣外叠穿毛衣,外面裹着全套滑雪服,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寒冷是年龄的大敌。此外,还要套上围脖、口罩、护目镜与帽盔,戴上厚厚的手套,蹬上滑雪靴,简直是在太空行走的打扮。我一使劲儿,把滑雪板、滑雪杖扛上肩膀,寒冷不近人情,风像刀割在身上。

我一边嘟囔“玩这个还真是辛苦啊……”,一边走向滑雪场。

不过,在索道启动前站在等候区,在清晨光滑无痕的斜坡上尽情滑动,那快感就像入喉的第一口啤酒,别提有多畅快。哪怕来之前的准备再辛苦,此刻也都能释怀。

滑雪场有整季通用的会员卡,我的年龄还能享受长者优惠!我真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用长者优惠的整季会员卡滑雪。

毒舌的朋友用关西话说:

“这不就是让人玩个痛快后赶紧去死的意思嘛。”

不知是否出于这个原因,滑雪场的常客以老年人居多。他们拿下帽盔,往往会露出一头银发。难道这项辛苦的活动,在年轻人那里已经不受欢迎了吗?事实上,比起滑雪场大流行、人人叫嚷“带我去滑雪”的20世纪80年代,如今的滑雪人口确实少了很多。

因为我掌握了节能省力的滑雪方法,怎么滑都不觉疲惫。只要移动重心,就能不断往下滑。既不会出汗,也不会导致腰腿疼痛,几乎不像是在运动。违反重力的上升运动,就交给索道或吊篮之类的机械。我只管往下滑就好。在人生的下坡阶段,还有比滑雪更适合的活动吗?这么看,滑雪果然是属于年长者的活动,我牵强附会地想着。

在偶然的情况下,我见到了用坐式滑雪椅[1]滑雪的人。一个下半身瘫痪的人用两根滑雪杖控制着剃刀般的滑雪板,熟练地滑下了斜坡。即使如此费劲也要滑雪吗……没错,即使如此费劲也要滑雪。它就是这样的活动。啊,哪怕下半身瘫痪也能那般享受其中,真好。我从中获得了安慰。

远远望去,滑雪场无情地劈开了山体斜面,又将其推平。在对环境的破坏程度上,与高尔夫球场不相上下。偶尔听到某滑雪场关闭的消息,会觉得这样更有利于环境,但又不由担心,那些因此赔本的经营者是否有余力让它恢复原样呢?不过,与强行破坏平地的高尔夫球场不同,滑雪场只是把没有使用价值的山体斜坡削掉一部分拿来使用。真是抱歉啊。我不禁想为它开脱两句。

据说从前,人们会扛着滑雪板冒雪登山,在新雪之中滑上一圈。相比之下,如今能坐索道上山的滑雪练习场,只是都市人的娱乐项目。朋友的丈夫出生于岩手县,不管我们怎么劝说,他都不愿和我们一同前往滑雪练习场。用他的话说,滑雪是冬天出行的手段,必须有确切的目的地,比如从家到学校。所以他不愿毫无理由地陪我们在同一区域反复上下。

不过,瑞典、芬兰等雪国的居民也真是厉害,能把一年中最严酷的季节,变成户外活动最有趣的季节。身在自然中的喜悦无法替代,人也会发自内心地嘴角上扬。这难以抑制的快乐,就是户外运动特有的收获。我想把这份快乐传递给所有人。说起来,擅长独处的人好像大都喜欢户外运动。只要投身于自然,就会变得无欲无求。因为自然瞬息万变,同行者里必须有人熟知它最细微的变化。话说回来,无论我在或不在,都对自然毫无影响,这种无关性很好。即使如此,我也感到由衷的喜悦,这大概就是被自然接纳,作为其中一分子而体会到的生之喜悦吧。

* * *

[1]坐式滑雪椅:下半身不便的残障人士专用的滑雪工具。

宠物

有一种病,叫宠物丧失症候群。

失去配偶会难过,失去宠物也会难过。把长年相伴的人生伴侣与宠物进行类比,或许会被认为不够慎重,实际上,失去宠物的人深切的悲伤与叹息,并不亚于失去伴侣的人。

宠物也被称为动物伴侣,是人类生活的伙伴,人生的同行者。它们不在意人世间的各种价值、贵贱、美丑、贫富、差距等,只会一个劲儿地用清澈的眼眸望向主人,忠实且永不背叛。即使是被世人抛弃的灵魂、无法与人共处的孤独存在、失去希望的潦倒之人,它们也会交付信赖,亲切地靠近。因此,对养老院的老人、宅在家中的青年、拒绝上学的少男少女[1]来说,宠物是极为重要的伴侣。

一位沉迷工作的男性朋友对我发牢骚,说跟妻子关系冷淡,正值青春期的女儿也总用嫌弃的眼神看他,每天回家毫无快乐可言。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家里养的柴犬总是拼命摇着尾巴欢迎他。这也成了他回家的动力。

“家里欢迎我回去的,只有狗哦。”

他略带自嘲的口吻总是显得讽刺,唯有说起宠物时,才会露出单纯的表情,眉眼带笑。

没有朋友,只有狗做伴的孤独少女……就是少女时代的我。因为父亲把我养在高墙之内,我与世隔绝,被附近的小孩们孤立,中学时期还要每天坐电车和巴士到很远的地方上学,每次升学又被丢进一群陌生人里。

我从小就不断地养狗。狗的寿命短,接连养的几条都在我眼前死去。我每次都会号啕大哭,不断地后悔自责,想着“当时应该那样做”“如果这样做就好了”。但过了一阵,我又想养狗了,有了新的狗,我便会忘记难过,沉迷在新的快乐中。长大懂事以后,我渐渐从以前养狗的经验里总结出了如何养狗。养狗是双向陪伴,狗也有自己的情绪。我意识到,必须配合它的情绪才行。

再往后,我跟男人谈恋爱时也会对他们说,如果跟我交往让你感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快乐,你也该感谢我之前的男友们,因为他们让我学到很多,才有了现在的我……

不过,炫耀宠物或是谈论宠物的话题,最好选对聊天对象。没养过宠物的人无法理解你的心情,可能还会觉得你蠢。只有面对同样喜爱宠物的人,才能尽情分享彼此的宠物故事。

当家里养的小鸟意外死亡时,我连续哭了三天三夜。顶着哭肿的眼睛不好出门,加上我一遇到熟人,就会禁不住地哭诉“其实我家的皮皮……(皮皮是小鸟的名字)”,话一出口又是涕泗滂沱,与人见面也成了难事。我甚至想,亲人去世都有服丧的习俗,宠物死亡怎么就没有呢。真是什么事都干不了。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也没哭成这样。

外人或许会在心里笑话我傻吧。

只有同样饲养宠物的人才会对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情。”因此,我会选择倾诉的对象。跟不喜欢宠物的人倾诉,对方的一脸漠然会让我难受;但面对能与我共情的人,虽然对方能安慰我的悲伤,我却反而会因此泪流不止;所以无论跟谁见面都很为难。

这只鸟非常奇妙。

一天黄昏时分,我下班回家,在路旁的施工现场发现了一只纯白的小鸟,它无所事事地出现在昏黑的天色中,看起来不像野鸟。我轻轻走过去,伸出手,那只鸟“啪”地飞起来,走开一步,两步,第三步却停在了我的手上。这只能说是命中注定了。

我轻轻将它包裹在掌心里,急忙带回了家。我小时候养过鸟,知道小鸟体重轻,必须不断地进食才能活下去,只要有一天没进食,就很容易死掉。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走失的,既然如此亲近人类,毫不畏惧地停在我手上,估计也没什么野性,没办法自己觅食。

我找了个现成的空箱子安置小鸟,自己跑去了附近的超市。超市即将关门,但我无论如何也要在当晚买到小鸟的饲料。

从那天起,皮皮就成了我家的一分子。

不知道它以前的主人是怎么教的,皮皮完全不怕人。它总是在家里跟着我走来走去,我一进厕所,它就在外面唧唧地叫着催促我。我写作时,它就静静地待在我手上,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鸟与人不同,眼皮是从下往上闭起来的。为了不惊扰皮皮的睡眠,我只好停下手头的工作。我吃饭的时候,它会落在我的肩膀上,觉得无聊了就啄我的耳朵。因为皮皮的行为举止太像人,我估计它是把自己当成人类了。

冬天临近,意味着房间里需要采暖了。我往常都是在室内使用煤气炉,但考虑到排出的废气对小鸟有害,就一咬牙,在租住的公寓里安装了当时还算先进的FF(强制排气)式瓦斯暖风机。

皮皮每天都要洗澡,随着天气变冷,水温逐渐下降,它下水前也开始犹豫。见状,我在洗脸池里蓄上温水,用手掬起一捧,让它飞到我掌心里洗温水澡。因为它总是用力地拍打翅膀,我也会被溅得满头满身都是水。但一想到是为了皮皮,也就不觉得麻烦了。

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我给它起名为“国际娇惯鸟”。

我不是娇惯孩子的家长,却是娇惯宠物的主人,旁人听了这些大概会觉得愚蠢吧。所以说,想聊宠物的时候,最好仔细挑选对象……

在对养育者无条件的依赖和信赖这一点上,宠物跟幼儿类似。孩子稍微长大一点,就会懂得耍诈、献媚、怀疑和轻蔑,但襁褓里的幼儿为了活下去,只能对父母寄予无条件的信赖。

我有个朋友患有小儿麻痹症,双腿无法自由活动,自小就是在父亲的怜惜与溺爱中长大的。父亲每晚都要把年幼的她抱进被窝,轻抚着她睡觉。对她而言,异性之爱的最初体验,就是父亲给予她的全身心的爱。长大后她才意识到,在其他异性身上寻求父亲给的那种爱是不可能的,无论什么样的爱都是相对的、有条件的。因此她对结婚并无念想。

“不过啊,我还是想有个孩子。”

因为她觉得,孩子可以给她无条件的爱,以及无人比肩、无法取代、不掺杂谎言的信赖……

她认为有了孩子,就能成为孩子无可取代的“唯一”。听了她的愿望,我却无法对她表示赞同和鼓励,告诉她:“是啊,没错,要不生一个?”

因为这是把孩子当成了宠物。我很清楚,对宠物的渴望里不只包含无私的爱,还存在一种想让对方无条件依赖自己、服从自己的私心。如果以这种态度生下孩子,孩子就太可怜了。孩子不是宠物。事实上,在被父亲当作宠物溺爱的童年时期,我已经敏锐地意识到父母的爱有多任性了。这样一来,比起生小孩,饲养宠物的罪责要轻得多。

无论是听别人聊宠物,还是与人谈论自己的宠物都要适可而止,因为这不仅像在炫耀自己纯洁无私的爱,也冷不防暴露出你心底藏不住的自私。

退休之后……我想养狗。哎呀,这想法有点危险。虽然心里明白,我大概还是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 * *

[1]主要是出于心理原因或遭受暴力等而不愿上学的孩子。

俳句

这个国家拥有全世界最短的诗歌类型:俳句[1]与短歌[2],其中有些令人难以忘怀,是我爱诵之句。每到绿意盎然的五月,我总会想起下面这句:

活下去,五月是青,风之色。(惇郎)

我是从报纸专栏的引文里看到它的,作者不详。后来才知道是《朝日新闻》的《天声人语》栏目的著名专栏作家深代惇郎先生所作。明明只读过一次,我却再也无法忘怀。五月的情绪被他表达得淋漓尽致。我眼前依稀浮现了鲤鱼旗[3]在五月青空中翻飞的画面。想来,无论是久病患者,还是抑郁的年轻人,都会因此而想要活下去吧。这种五月的情绪令人共鸣。

我年轻的时候就熟悉俳句。不对,准确说来,不是年轻的时候,而是当我参透自己不再年轻的时候,邂逅了俳句这种诗歌类型。短歌与俳句,这两种短诗类型的文学就像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相当恶劣。明明起源相同,或者该说正因起源相同,才彼此憎恶。

我避开短歌,选择了俳句。原因之一,是俳句这种世界最短、用词少、形式也不自由的诗歌类型,正适合表达断念及压抑的情绪。诗歌里虽然存在“青春短歌”的分类,却没有“青春俳句”的说法。因为俳句完全不适合青春。当我感觉自己的青春结束之时,就选择了这种诗歌类型。换句话说,此时的我,不允许自己再咏叹和抒情了。

话虽如此,我也曾偶然邂逅不受音节限制、无论怎么压抑都会从字句间漫溢而出的清冽抒情。开头提到的那句便是如此。

说到五月,我会想起中村草田男[4]。除了他,不知还有谁的抒情能冲破诗歌的形式,具有如此反俳句的性质。心理治疗师霜山德尔先生偏爱草田男的俳句,想来也不无道理。

比如,那句有名的“万绿”:

万绿之中,我儿齿初生。

传达出一位年轻父亲心中爆发的喜悦与恐惧。

令我难忘的则是下面这句:

开败的玫瑰,比玫瑰更美。

从绽放到颓败才算完整的生命赞歌。自从读过这一句,每当我在花店外看到摆得整整齐齐的鲜切玫瑰,都会忍不住想:你们还是比不上草田男先生的玫瑰呀。实际上,人们购买的鲜切玫瑰,往往会在开败前就垂下脑袋。

研究日本文学的朋友告诉我,古人的辞世句大都是短歌,几乎没有俳句。据说幕末志士们在赴死前,都习惯吟咏一首辞世歌。作为咏叹与抒情的载体,短歌这种类型大概更适合辞世的主题。

不过,我想起明治时期有人留下过辞世的俳句。那就是北村透谷。壮志未酬,二十五岁就抛下妻子自杀的他,在死前吟咏了这样的句子:

折断亦绽放,百合之花。

作者身为“现实世界的败将”的挫败感,以及与之完全相反的强烈气魄扑面而来。自从读到这一句,百合花在我眼中便成了昂然走向断头台的贵妇。

初夏来临时,我会想起西东三鬼[5]的俳句。

人到中年,好似夜里远眺,成熟的桃。

其中的苦涩与曲折、烂熟与断念,正适合俳句这种诗歌类型。话虽如此,这种娇艳欲滴的情色感又是怎么回事。玫瑰、百合与桃属于初夏的风物,无不饱含对生命的倾倒。

每当我发表与老年人相关的演讲时,有些问题一定会被问到。比如,有人提出,在照顾因重病而卧床不起,或患有重度痴呆症的老人时,“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活下去吗”……说出“不惜做到这种地步”的不是老年人自己,而是照顾他们的人。哪怕这些人是设身处地为老人着想,等到自己将来也变成那样,又会作何感想呢。

无论身体变得多么行动不便,也能感觉到日照与时令的变化。晚上睡觉前会祈祷,希望自己明天也能醒来;早上睁开眼,会因太阳升起而喜悦,到了傍晚会庆幸又度过了一天,为此而安心……就这样日复一日,希望自己活得再久一点。其中又有人给自己树立微小的目标,比如“活到下次樱花绽放”“活到萤火虫的季节”,这不是很好吗?文章开头的那句“活下去”,就饱含了类似的愿望。况且五月的风,绝对值得让人活着感受。

有一种时令之花总是与死亡一同被吟咏。那就是樱花。西行法师[6]的名句“唯愿身死春樱下,在那如月[7]的满月时分”,如今读来通俗易懂,句中深切的愿望也可理解成:“至少要活着看到今年的樱花……”

以前每到樱花的季节,我总是忙得团团转,来不及赏花,花就谢了,只好感叹此刻心情恰如“今春又将逝”[8]所吟咏的那般。五十岁以后,我渐渐开始重视每年的赏花,即使再忙也要抽时间去一次。好在山里的房子海拔较高,就算错过了平地上的樱花,只要不断往山上走,就能再赏一个月左右。等我以后有了空闲,就随樱花前线[9]一起北上赏花,直到厌倦。

《古今集》[10]里有一首和歌,据说是在原业平[11]所作。

月非旧时月,春非旧时春,一成不变者,独剩我一人。

春天过去还会再来,可你已不在……这首歌表达了作者被逝者独留人间的痛恨与感叹。若把这感叹反过来理解,也是一首以漫天花雨送别逝者的佳句,很适合眼下的超高龄社会。

在黑田杏子女士笔下,连老年痴呆都很美。有一句大概会成为我的心头爱。

世人皆会,忘却世人,樱花啊。

* * *

[1]俳句:由“五七五”的固定音节形式构成,包含季语的短诗。在后来的发展中也有形式与内容上的变化。

[2]短歌:和歌的一种形式。由“五七五七七”的固定音节形式构成的诗歌。

[3]鲤鱼旗:用布或绸做的空心鲤鱼,在日本用来庆祝五月五日男孩节。(编注)

[4]中村草田男(1902—1983):俳人、国文学者。本名清一郎。师从高浜虚子,受到尼采等西方哲学家的影响,善于探索生活与人性,以此进行创作。创刊并主办俳志《万绿》,在战后俳句评论界占有主导地位。

[5]西东三鬼(1900—1962):俳人,本名斋藤敬直。新兴俳句的代表性俳人。(编注)

[6]西行法师: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的歌僧。

[7]如月:阴历二月。

[8]原句为“今秋又将逝”,出自藤原基俊的和歌“契りおきし させもが露を 命にて あはれ今年の秋もいぬめり”(君之承诺,似艾草之露,吾长活至今,亦未实现,今秋又将逝)。这是作者对儿子仕途发展不满意时,写给儿子的和歌。

[9]樱花前线:每年春天,日本的新闻都会预测各地樱花开放的时间,把相同时间开花的地点在地图上连成一条线,即樱花前线。随着时间的推移,樱花前线会自南向北移动,热衷赏花的人也会随之移动,旅行赏花。

[10]《古今集》:《古今和歌集》的略称。日本最早的敕撰和歌集。913年编成。

[11]在原业平:平安初期的贵族、歌人。据说《伊势物语》就是以在原业平为主角编撰的。

头发

大概没有哪个女人不去美容院[1]吧。

十多岁的时候,我常去的地方从理发店变成美容院,心底生出一股长大成人的自豪。美容院不会帮顾客刮脸,依稀记得我当时还颇为担忧,总是长胎毛的自己往后该怎么办。

虽不至于说“头发是女人的命”,但它确实是修饰脸型的画框,是离脑袋最近的身体部分,也是表达情绪的对象——会被喜欢的人爱抚,懊悔时会想去抓挠。为我打理这些头发的,就是美容师。

仔细想想,这真是个奇妙的职业。

我们看不到自己的脸和头发,修饰面容、打理头发,只是为了他人的观感。请专业人士帮忙化妆的人不多,唯有头发,不交给专业人士就难以下手。

况且美容院的人会为了客人的外貌费尽心力,后者从中获得的快乐自不必说。重要的是,它无关相貌。因为相貌无法轻易改变,发型却可以。

我知道有人一直是让家人帮忙剪头发,也有人长期给家里人剪头发,这不只是出于节约的目的,也是一种爱的表达。但美容师与家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却会为了你的发型或喜或忧。如果你对家人抱怨刘海多剪了一毫米,对方会斥责“明明帮你剪了头发,居然还抱怨”。如果换作美容师,对方就会耐心地解释:“是的,您还满意吗?因为我觉得这个长度更适合您,您看呢?”即使对方心中百般吐槽,心想“没人关心你的刘海长短,只有你自己在意”,面上却做得滴水不漏。

美容是把身体重要的部分交到对方手里,让对方分担你的烦恼。这与就医不同,不是生活必需品,而是一种奢侈的服务。头发是画框,脸是其中的画作,美容师不会触及画框里的内容;虽然会与你仔细讨论发型,却不会侵入头发覆盖的脑内世界。有时候发现客人头上有斑秃,美容师还要兼职心理咨询的工作。

类似美容师的,还有一种叫作美体师(esthéticien)的职业。据说这些人只负责护理客人的皮肤,不会谈论相貌与体形,这点与美容师一致。虽然脸和身体难以改变,肌肤却是经过护理就能有所改善的。于是会有人言辞逼迫:“你怎么连这点努力都不愿意?”所以比起夸赞别人的相貌与体形,夸赞“你皮肤真好,一定精心护理过吧”更容易。

在我看来,美容师、美体师,再加上美甲师、按摩师,这类职业可以统称为“梳洗产业”(grooming)。给客人轻抚、按摩、慰藉、照顾,分享客人琐碎的情绪与苦乐,为之欢喜与忧愁。即使客人意外吐露烦恼,他们也会尽量不探究对方的隐私,不深入对方的内心。客人自然也心里有数,做出倾诉的模样,实际少不了炫耀。因为梳洗产业是角色扮演的舞台,为家计烦恼的妻子此刻摇身一变成了“太太”,钟点工的女儿也成了“小姐”。同一街区的美容师大都了解熟客的家庭状况,都市里的美容师却对此一无所知,客人即使是倾诉家庭烦恼,也能按自己想象中的剧本进行。因为想沉浸在幻想里的,是客人自己。

奇怪的是,从事美容行业的人以男性居多。明明这一行的女性客户占绝大多数,男性美容师却好像在业内占据了特殊位置。值得注意的是,美体师里没有男性。“会直接碰到客人的身体”这个理由说不通,因为按摩师里也有男性。

拥有固定男美容师的女客户,好像都容易迷上对方。如果自己想预约的男美容师档期被其他客人约满,或正在休假,她们就会心生不满。一些人还会追随跳槽的男美容师换到很远的店铺。我没去过牛郎俱乐部,所以不太清楚,但感觉这很像客人与偏爱的牛郎之间的关系。我也曾追随跳槽的男美容师到另一家店,很明白这种心情。比起牛郎俱乐部,美容店的开销便宜得多,即使沉迷其中,也不会投入过多金钱,相对安全。

一个不熟的男人花费好几个钟头全程陪伴我,费心尽力为我做造型,拨弄我那少有人触碰的头发,为我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店员为我洗头的时候,我不禁感叹,世上还有比这更奢侈的享受吗?上一个帮我洗头的,还是我童年时期的父母。如果是在医院的病床上由男护士帮忙洗头,心里大概只有感谢,不会觉得那是种服务。而在美容店被高级洗发水好闻的气味环绕,耳畔传来“您头上有哪里痒吗”的呢喃时,简直太幸福了!啊,好想说我头上每个地方都痒,帮我挠吧,不要停。但最后还是口是心非地说:“嗯,不用了。”我根本不想那么回答啊!这种心情,男人大概不会明白吧。

时装店的男店员为了劝诱客人买下昂贵的服装,或许会说:“这件衣服很适合夫人您呢。”但面对美容师,却不必担心他们有类似的居心,因为不管态度如何,剪头发的价格都一样。

“上野女士,您的头发是自然卷,我觉得这种发型比较适合您哦。”听到这种话,我会告诉对方:“好啊。都交给你了,按你喜欢的剪吧。”这种全权交付的感觉非常快乐。反正回到家,最多也只有个看不出我换了发型的同居者。

想被人照顾、想被人“摆弄”、想有人关心自己……这种热切渴求他人关心的感觉,是何时出现在竭力避免干扰的冷淡人际关系里面的呢?不过,真正的关心可能会刺伤自己,倒不如用钱买来的关心更安全……由此看来,对梳洗产业的需求往后还会不断增长。我在二十多年前做出了这种预测,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相貌是为他人存在的。因为所有人都看不见自己的脸。人不会为了自己而装扮。或许有人会说:“不,你说得不对,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就算没有约会的日子,我也会好好化妆,还定期去美容院。”这类人大概是把外部视角完全纳入了自身。总是以他人的目光约束自己并将这种伦理内化的人并不多。只要想想自己约了人和没约人的日子有何差别,看看ON与OFF两种状态下,自己的装扮有何变化,立刻就能明白了。

听说最近出现了“美容福祉人员”的资格考试。具体说来,就是在持有“美容师”资格的基础上,再考取“看护福祉人员”的资格。到养老场所为老人们剪头发、化妆,会让他们格外高兴。老人们并不是要与特别的人见面,也不打算出去玩,精心打造的发型过一晚就会塌掉,好不容易化完的妆洗过脸就会消失。即使如此,也有人关心自己的外形,为了让自己更好看而费尽心思,还鼓励道:“婆婆你看,是不是变漂亮啦?”这种心情对老人们很重要。看到年老的女人往脸上抹劣质粉底、涂不自然的口红,或许有人会觉得恶心,或许有人会评价“女人到死都不忘打扮”,认为这是“女人的业障”。不过,让老人开心的不是装扮的结果,而是在装扮的过程中,有人关心自己的外貌这件事。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觉得,美容师是个了不起的职业。

* * *

[1]日本的美容院一般以做发型为主,相当于美发店,也包含美容服务,目的是让顾客的外形更美。美容师大致等同于我们所说的美发师。

浴缸

一天之中,我最为期待的时刻是泡澡。

深夜时分,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家后,还有看邮件之类的杂务等着我。当一切告一段落,时钟已经走过十二点。

之后就准备泡澡。

如今的设备都是全自动,这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以前给浴缸放水,要么一不注意放得水满溢出,要么一不留神忘记烧水时间,等想起时水都快烧沸了。后来出现了一种贴心的浴缸,一旦到达设定的蓄水量,就会响起“哔哔哔”的提示音。最近有了自动调节水温水量的浴缸,就再也不用担心放水的问题了。

不过,失误还是会有的。有时我以为泡澡的准备已经天衣无缝,脱光了准备下水,一进浴室才发现浴缸里空荡荡,一滴水也没有。考虑到使用者忘记塞住排水口的可能,全自动加热浴缸还能防止干烧。为了避免人的失误,竟然给浴缸配备了安全装置。比起干烧引起火灾,赤裸地站在空浴缸前发抖倒也还能接受。

因为我是一个人住,泡澡自然也是一个人泡。

在舒适的温水里舒展四肢,那快感简直无法言喻……清楚地感觉到血液循环至发冷的手脚,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逐渐放松下来。

啊,简直太幸福了。

原以为这种乐趣唯我独享,实际上喜欢泡澡的独居者很多。因为是一个人住,所以不会有人打扰,也不会有人催促,无论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都能尽情享受。若是与家人同住,肯定会被念叨:“你还要泡多久啊,赶紧出来吧。”

之后,我读到“东京GAS”旗下都市生活研究所的一项调查结果:独居者选择住宅时最重视的除了收纳问题,就是浴室设备。(《独居术》连载第五回《居住环境》,《每日新闻》2008年1月9日)我心想,果然。

我总是烦恼放水量的问题。因为想伸展四肢,所以喜欢家庭型大号浴缸。以前住的公寓里只有小号的不锈钢浴盆,泡澡时必须屈腿坐在其中,就像古代的瓮棺。虽然保温效果超群,但伸不直腿这一点让人悲伤,因此我一直憧憬能伸长手脚的西式长浴缸。如今家里的浴缸对我来说很大,泡澡也很开心。要把浴缸填满,需要两百升水。这一来,人进去的时候,缸里的水就会溢出一部分,可以享受泡温泉的感觉。

但吝啬如我,无法照做。

如果只放一半,就是一百升水。这个量能勉强淹没身体,但多少让人局促和尴尬。如果想更惬意地享受,不如放一百二十升?或者干脆……如此这般,我总是拿不定主意。虽然水量的区别真的不大,但我每天还是会小小犹豫一下。倒不是担心水费。

在这浴缸里泡澡的只有我,再无旁人。每次放好的热水,泡完就只能浪费。虽然知道市面上有种二十四小时水循环浴缸,但又担心不卫生,也没有买的打算。总之,把一百升只用过一次的热水放干,会让我产生深重的罪恶感。更别提一百二十升……乃至两百升!

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没法泡澡。我在中国西藏旅行的四十五天里,一次澡也没泡过。直到离开中国西藏,进入加德满都,才在当地旅馆的浴缸里久违地泡了次澡,洗净身上积攒的污垢。不过,西藏人不能泡澡的时间可能比我更久。中世纪的法国人也差不多。全世界拥有泡澡而非沐浴习惯的民族并不多。

与之相比,四十几天根本不算什么。我有在野外生活的经验,每次进山,一个星期左右不洗澡是常事。下山后,我总是满心期待地扛着背包、踩着登山靴,毫无顾忌地跑进松本市内的澡堂。现在想来,当时我满身臭汗、脏兮兮的,大概给周围人带去了不小的麻烦吧。

一些西藏人的皮肤因为日晒与抹油的关系,总是黑亮黑亮的。在那种极端干燥的地区,最好不要洗掉皮肤上的油脂。

我的皮肤也相当干燥。一到冬天还会干得发痒。对此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不用肥皂。因为皮肤上的油脂是重要的保护膜,就算是在冬天泡澡的时候,我也不会用肥皂清洗身体。每年有一半左右的时间,会学习西藏人不洗澡的习惯,韩式搓澡巾更是要束之高阁。毕竟是好不容易囤积的污垢,要是被洗得一干二净,就太可惜了。

在世界各地旅行过一遭,我发现许多平常的小事都显得难能可贵,甚至让人惊叹。比如,一拧水龙头就有水流出来,一烧水水就会沸腾,见到的浴缸都完好无损,等等。在发展中国家的许多旅馆,即使有浴室,也可能没有热水。心惊胆战地拧开水龙头,发现有水,会让我倍感安心。但也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随时可能停水,或到了某个时间点就断水。在那些地方,泡澡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一天结束后,我会允许精疲力竭的自己泡个奢侈的澡。然后犹豫放一百升还是一百二十升水。想到今天结束了一项工作,不如犒劳自己放一百二十升水吧!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简直太开心了!为此我必须斩断犹豫。

偶尔有朋友来我家留宿,我就以“两人一起泡澡”为借口,兴高采烈地决定放两百升水。当两个人进入水中,压得满当当的池水溢出浴缸,心里别提有多爽了。

能为这份奢侈锦上添花的,就是浴盐。今天要用什么香型的浴盐,是我每天泡澡的期待。日本市场上有各地温泉品牌的浴盐,混浊成乳白色的、泡沫丰富的、添加了药草或芳香精油的,应有尽有。我也会买各种浴盐送给在国外的日本人。

从前,长野县有个号称“泉眼直流”的温泉被揭发是用了浴盐,商家只好向大众谢罪。但我觉得只要温泉客们没有察觉,在那个以“浊汤[1]”闻名的温泉胜地泡得满足而归,就算商家用了浴盐也无伤大雅。如果仅仅使用浴盐,就能随心所欲地感受登别温泉、汤布院温泉[2]的气氛,已经是种奢侈了。即使被骗,好心情也不掺假。

试用了各种浴盐后,我眼下的最爱是青森出产的桧叶油。用喷雾器洒在热水里,就会有清香的森林气息缓缓冒出。泡在热水里,宛如在享受森林浴。闭上眼睛,塑料浴缸仿佛也变成桧木做的浴桶。即使真的泡在桧木做的浴桶里,也不会有这么浓烈的香气,这么一想,这种香精可真是厉害。

只要有认识的人去青森一带出差,我就会拜托对方帮我买这种桧叶油,因为机场的商店有售。但前段时间,我竟然在上野车站的大厅发现大量零售的桧叶油,不禁感到沮丧。此外,大厅里还有青森县的物产店,店里也陈列着同款商品。什么呀,原来随时都能买到。

泡完澡,就该享受浴后时光了。我会套上宽松的长衫,开始做皮肤护理。用薰衣草或杧果味的面霜或乳液按摩容易干燥的皮肤。跟朋友们聊过之后,我才惊讶地发现,很多独居者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洗完澡光着身子在家里走动。屋里再也没有别的人,在独属于自己的空间里,不需要有任何顾虑。不管胸部下垂还是小肚子凸出,都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弄冒着热气的身体。

是吗?你也一样啊!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想,自己一整天最期待的时刻竟然是泡澡,这期待真是微不足道啊。我那总是犹豫放一百升还是一百二十升水的吝啬劲儿,倒是并不让自己讨厌。

* * *

[1]浊汤:因为水质成分而不透明的温泉。

[2]登别温泉、汤布院温泉:都是日本有名的温泉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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