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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上野千鹤子的午后时光 上野千鹤子 17641 2024-01-09 19:20:41

蓦然回首

紫花地丁香水

母亲过世后,梳妆台上还留着几瓶香水。混迹在“香奈儿5号”等香水中的,有瓶香气很淡、颜色泛蓝的紫花地丁香水。母亲喜欢紫花地丁的颜色,她也着实适合这种颜色。我坚信这些香水之中,她最爱这瓶有着淡淡青草香的紫花地丁香水,于是我把它带回了家。

母亲生前与我的母女关系绝不算良好。除了世间常见的母女纠葛——直到现在,我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良好的母女关系——我一门心思想着“不能变成母亲那样的人”,母亲则恨我离家太远让她无计可施。母亲一生中有诸多抱怨,在我看来毫无幸福可言,但她却从没试图挣脱那种生活,这让我恨其不争。

话虽如此,赋予我生命的这对夫妻仍以父母的名义挡在我面前,宛如一组屏风。不论好坏,他们都曾是我的屏风。失去双亲的友人曾经描述:“父母过世,意味着自己与死亡之间的屏障彻底消失,整个人完全暴露在风雨之中。”这形容真是太贴切了。

母亲去世时,我尚未厘清心中的情感,像个突然被丢弃在荒野里的孩子,只能以死者为对象,一边哭泣,一边絮絮诉说。死者虽已身死,却仍然徘徊在我脑海,我花了半年时间反复与她对话,才终于在心底接纳了她的离开。其间,我甚至想着:“妈,你连死了也不肯放过我啊。”但后来,她在我心里的形象渐渐发生了改变。

独留在世的父亲年事已高,我每次回家,他都会说起母亲的过往。不是最近的过往,而是五十多年前——他们前年刚庆祝了金婚[1]——新婚时期的回忆。他事无巨细地向我讲述那些回忆,当然,那时他们还没有子女。年迈的父亲一脸幸福地说着令我陌生的往事,还反复向我确认:“我们夫妻间的关系很好吧?”

每当此时,我都备受冲击。这对在子女眼中绝不算和睦的男女,莫非也曾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缔结过深刻的依赖关系?

父亲的言语不完全是对过去的美化。

当他向我确认“我们夫妻间的关系很好吧?”的时候,我无法当场给出肯定的回答,但看着他眺望远方时幸福的表情,我还是努力对他笑了笑,也开始觉得,母亲或许真的幸福过吧。

与病魔缠斗多年的母亲,最后是在父亲的照顾下,于家中离开人世的。父亲是一个经营个体诊所的医生,当他提出要亲自护理母亲时,甚至说出“我长年行医就是为了这一天”这种话。子女们担心年迈的父亲因日夜护理母亲而累倒,再三建议让母亲住院,父亲却顽固地拒绝:“你们想拆散我和妈妈吗?”还说“你们根本不懂何谓夫妻”。

子女们很快接受了现实,即使母亲因治疗失误提前过世也是命该如此,母亲自己好像也决定顺其自然。

这对夫妻的结合大概已经超越了幸或不幸。我虽是他们的孩子,却也是第三方,无法评价他们是“幸福”或是“不幸”。所以当他们中的一个人看向远方,说他们幸福的时候,我也无法予以否定。

“母亲或许真的幸福过吧”——自从产生了这种念头,我终于开始释怀,宽恕了他们,亦获得了宽恕。半年后,又是春天,也是从这时候起,我把母亲留下的紫花地丁香水喷在了身上。

香水会越用越少,这是自然。香水的宿命,就是成为终将消失的存在。看着越用越少的紫花地丁香水,我感到可惜,开始四处寻觅同款。某天,我在一家纯天然香水店发现一种用紫花地丁萃取的香水,于是买了一瓶回家,香气却似是而非。

怀着“终将消失”的了然,我继续使用着母亲留下的紫花地丁香水。说实话,失去一个赐予我生命的人,让我感觉如释重负。阻挡死亡的屏风消失,我在露天的荒野里,获得了踉跄行走的自由。

到后来,我突然明白,自己无法对母亲的人生负责——反之亦然——这位与我关系匪浅的女性走完了她的一生,尔后,我在紫花地丁香水的香气里为她服丧。

* * *

[1]金婚:指结婚五十周年。(本书注释除特别说明外均为译注。)

墓地

今年,我又差点忘记父亲的忌日。

我真是个不孝之女。

父亲去世于初夏,葬礼会场上全是白色的“卡萨布兰卡”[1],室内弥漫着“卡萨布兰卡”的香气。因为是牧师主持的基督教式葬礼,亲朋好友献上的供花都不能署名。幸好如此,会场才没被写满官衔职务的陌生人所赠的花圈包围。仪式过程简洁、朴素而干净。

“葬礼”这个词,总是让人联想到白色或黄色的菊花,我对菊花印象不佳。我喜欢“卡萨布兰卡”。它优雅而坚韧,无须细致打理也能自发开完所有花苞,这点很让人省心。父亲能在“卡萨布兰卡”绽放的季节离世,我暗自感到开心。如果是在寒冬腊月,要收集那么多“卡萨布兰卡”就不容易了。如果非要收集,我会产生被迫心理,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被继母赶去堆满积雪的森林里摘草莓的小女孩。

在那以后,每到父亲的忌日,我都习惯买一捧白色的“卡萨布兰卡”装饰在房间里,独自为他服丧……而日复一日,我也渐渐因忙碌而疏忽。

“别在我的墓前哭泣,因为我不在那里。”[2]这首歌曾流行一时。母亲去世后,父亲从没为她扫过墓。

与其说他深爱妻子,不如说他对妻子依赖至深,以至于母亲去世后,他陷入悲叹和抑郁中无法自拔,葬礼后在墓地举行的纳骨[3]仪式,以及后来的扫墓,他都拒绝参加。他总爱说:“孩子妈——这是他对妻子的称呼——不在那种地方。”

父亲信奉理科,认为应用学科以外的学科都不算学问。家里刚买电视机那阵,他曾一整天不知疲倦地凝视电视机的扫描线,还不断地对儿子说:“科学技术真伟大啊!老大,你以后也要成为这种干大事的人。”在他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近代理性主义者心里,化作灰烬的妻子大概也不再是妻子了吧。又或许作为基督徒,他认为灵魂死后也不会离开,依然存在于自己周遭。母亲一直住到去世的房间,在她死后依然保持着原样。第二年,我打算更换房中日历时被父亲责骂,也就不再管它了。同样,父亲的时间也在母亲去世那天停止了流动。独居的他会在失眠的夜里起身,打开母亲的房门,对着黑暗一边哭泣一边呼唤:“孩子妈——”奇怪的是,他只把这件小事告诉了我这个女儿,对两个儿子闭口不提。

母亲是在与父亲结婚时加入基督教的。她长期过着基督徒的生活,到了晚年,却像是要背叛父亲似的,提出“我不要作为基督徒死去”,转而开始抄写《般若心经》。她与祖母相处不算融洽,却在祖母死后作为长子媳妇接过了看护佛龛的任务,从不忘记更换供品香花,祖母的法事也是由她出面与僧侣交涉的。如今想来,那是母亲拼命展现的对父亲的反抗。

到最后,母亲的葬礼采用了佛教形式。我当时赴任德国,被突如其来的讣告叫回来,连行李也来不及收拾就坐上了飞机赶往葬礼现场。佛教的祭坛、充满室内的线香气味、不常见到的僧侣,都让我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的母亲被授予了崭新的牌位和从未听过的戒名,看起来是那么陌生。

听不懂的念经声、僧侣们例行公事般冷漠的举止、鲜艳过头的僧衣,都令我无法适应。写满赠送者姓名的花圈阵更是如此。那时恰好是十月初,花圈上缀满了菊花。

与之相比,父亲的基督教式葬礼显得简洁而充满人情味。场内没有庄严的祭坛,围绕死者棺椁的除了花还是花。牧师的致辞是为父亲量身打造的,介绍了他的性格与生涯,总之通俗易懂。接着,牧师让大家齐唱“逝者生前最喜爱的赞美歌”,歌词大意如下:“即使世上所有的朋友都抛弃我,仁慈的友人耶稣也不会弃我于不顾。”简直太适合孤苦无友的父亲了。他生前喜欢唱这首歌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胸中一窒。后来听人说,基督教式的葬礼大都会唱这首歌。

父亲的癌症转移已至末期,大家都明白治不好了。我经常跟病床上的他讨论“想要什么样的葬礼”。最后,父亲作为基督徒离开了人世,我却因在他生前口出恶言而追悔莫及。

面对病床上等死的父亲,我随口说了句:

“母亲去了西方极乐世界,你却要去天国,看来在那边见不到面啊。”

当父亲参透了自己的死亡,就开始频繁地念叨墓地的事了。他开始叮嘱我们,要把他与母亲合葬,还要记得给他们扫墓。我不由得纳闷:从前那个理性主义者去哪儿了?想来,他一定是对死亡产生了忧惧。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问我“要选哪个骨灰壶”时,我选了白色的瓷壶。因为它简洁素净,最为漂亮。之后,我把瓷壶带去上野家的墓地,参加纳骨仪式。把父亲的骨灰壶放在母亲的旁边,才意识到母亲的骨灰壶与历代祖先一样,都是素烧的陶壶。在一众素烧陶壶里,父亲的瓷壶仿佛在傲然地拒绝崩坏和腐朽。

人死之后,身体腐烂,回归大地。不久后,泥土色的素烧陶壶也会从容地接受腐朽的命运。而当周围一切事物皆已腐朽,那只白色的瓷壶还是无法毁灭,只能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将腐败拒之门外的白色瓷壶几乎就是孤独狷介的父亲本人,而我给他筑起一道“墙”,让他死后也无法融入周边的环境。想到这里,我便心痛不已。

研究墓地历史的井上治代女士告诉我,“历代祖先之墓”的历史,最远也只能追溯到幕末至明治时期。随着少子化的发展,社会上会出现独女家庭,双方皆为独生子的夫妻也会增多。即使上代人希望将来有人为他们扫墓,这件事也会越发难以实现。樋口惠子女士曾预言,我们即将迎来的时代不仅要考虑家庭,还应考虑墓地的合并与撤销。近来[4],不拘泥于家庭或家族的新型墓地有所增加,如个人墓、集体墓。话说回来,孤身一人的我死后也不会有人来扫墓。

墓地也会搬迁。作为长子继承家族墓地的哥哥,把远在他乡的上野家墓地迁到了自家附近的墓园,一方面是为了方便扫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将来子女们给他们扫墓。在墓地正式迁移完毕那天,哥哥们对我说:“这是我们家族的墓地,你将来怎么办,自己要好好考虑。”

这一来,我彻底失去了归属地。

我总是忘记父母的忌日,也很少给他们扫墓,是个不孝女。新迁墓地的位置也会很快忘记吧。总觉得父母的长眠之地不是那个陌生的墓地,渐渐地,我也会不再前往。

不过……只要我还活着,他们就还活在我的记忆里。而每当想起我对父亲说的那句话,复苏的悔恨又开始啃噬我的心。

这样不也挺好吗?另一个我在我耳畔私语。

那么,我自己呢?

我与许多比家人还亲的人建立了珍贵的羁绊。只要他们还活着,我就依然留在他们的记忆里……这样不也挺好吗?另一个我对我说。

有着类似想法的人越来越多,“自由下葬”的观念也逐渐普及,树林葬[5]、撒骨灰[6]等自然葬的方式开始深入人心。我不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无法断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但也没有足够的信仰去相信灵魂不灭。对我而言,墓地毫无必要。若要问为什么,只因“我不在那里”。

* * *

[1]卡萨布兰卡:此处是指百合的一个品种。

[2]出自《化作千缕清风》(千の風になって),由秋川雅史演唱。

[3]纳骨:安放骨灰。

[4]本书篇目除《紫花地丁香水》外,均写作于2008—2009年。

[5]树林葬:在具有墓地资格的山林里,将遗骨埋入土中,不立墓碑,而以植树代替。

[6]撒骨灰:把火化后的骨灰撒入海里或山中。与日本传统习俗中将骨灰纳入骨灰坛祭拜的方式相对。

和果子

有人说,羊羹与最中饼[1]是和果子[2]的终极形态。这话不无道理,二者意蕴深远。但如今的时代,甜味不再珍贵,在零食泛滥的市场上,羊羹的甜腻让人难以消受。与之相对,现做的最中饼的滋味,可谓鉴定和果子的标准中的标准。可以这么说,要判断一家店的产品质量,就看他们制作的最中饼的味道如何就行了。因为最中饼做法简单,只需在摊开的薄皮内填入馅料,味道上作不了假。

其实,各种老店、名店也都有自家的招牌最中饼。对成长于金泽的我来说,森八的蛇玉最中饼[3]是和果子的原点。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里,祖母生于明治时期,全家人在饭厅里一边喝茶一边享用和果子的时间,是我人生中不可或缺的风景。唯有此时,身为长子媳妇的母亲才会跟关系不睦的婆婆(我的祖母)一同围桌而坐。茶杯里倒满茶水,喝完还能再添。泡完的茶渣堆在水盂里,一天下来数量惊人。

因为父亲是经营个体诊所的医生,早期来看病的患者中,有很多是祖母、母亲的熟人。这些人往往不去煞风景的候诊室,而是被带入家中的饭厅等待。父亲不善与人交往,家里的女人或许就是用这种方式,为家业贡献了一份力量。事实上,也真有熟人、患者专程来我家,只为享受那片刻的茶点时光。因此,我家的饭厅里总是坐着外人。

我至今都不讨厌跟人一起喝茶吃东西,大概就是因为自小生活在商人家庭,习惯了往来穿梭的用人与客人。

有的人喝茶重视煎茶或浓茶的点茶手法,但我们家泡茶很随性,连水温也不会特别留意。直接把水壶里的开水倒进茶壶就行。话虽如此,不同茶叶也有不同的味道,家里人总是不停抱怨“喝茶有瘾,没多久就见底咯”,然后再从茶叶店订购新的茶叶。

我称自己为“要茶老太”。这名字源自静冈采茶调,是把歌词里的“采茶、采茶、采茶呀”,变成“要茶、要茶、我要茶”。人如其名,我每天都要喝很多杯茶,而且是用大茶杯装得满满的。喝了茶就想上厕所。也是在这时,我养成了每天喝茶的生活习惯。

听说有家私营养老院为了减少夜间给老人换尿布的次数,从傍晚六点开始就控制他们的饮水量。我吓得脸都白了。无论住进多么高级的养老院,如果傍晚六点以后一口茶都喝不了,那对于我来说简直跟死了没两样。在喝茶这种小问题上,我可不想被人束缚。衷心希望我以后不要住进那种养老院。

在朋友家喝茶的时候,因为加水太频繁,我总是会被嫌弃。到后来,对方直接把我的小茶杯换成大茶杯。也有朋友熟知我的情况,每当我去做客,就直接拿出大茶杯,说:“你要用这个对吧?”寿司店的茶杯很大,我很喜欢。

不断喝茶,不断排泄,就能加快身体的代谢,排出毒素,产生清爽的感觉。所以我总是同情那些肾脏不好,或因前列腺肥大而排尿困难的人。我要不断喝茶,享受上厕所的快乐。

哎呀,刚才是在说和果子。

我总是十个、二十个地从店里订购和果子。来家里做客的人也经常带来伴手礼,导致我家桌上总是摆满全国各地的名牌点心。中元节和岁暮,则有不少熟知我喜好的人送来甜食作礼品。因为每年在东京都有人送我“虎屋”的羊羹,我几乎以为“虎屋”是东京的店铺了,在京都看到“虎屋”总店,竟有种被欺骗的感觉。话虽如此,后来我听说了“虎屋”的历史,才知道明治天皇迁都东京之际,因为舍不得最爱吃的“虎屋”羊羹,就把“虎屋”老板一家都带去了东京。所以,“虎屋”的总店既可以说是在京都,也可以说是在东京。

我成长于金泽,进入学生时代后长住京都,这两个城市的和果子都很好吃。不只名店,连街角小店的品质也很高。在这些小店买两三个不耐放的鲜果子品尝,是我当时的乐趣。

用道明寺粉制作的、透过皮能看见馅料的樱饼;艾草香扑鼻而来的艾草饼;拿在手里走两步都怕碎掉的水羊羹。比起精心熬制或百般雕琢的和果子,这些简单的、基础的和果子随处可见,随便买都不会失败。这也是京都最值得称道的地方。

这样的店铺,大多数是由沉默寡言的老爷爷、老奶奶靠双手经营的。观光手册里不会有它们的名字,但仅靠口口相传,也会有客人光临。

洛北[4]有家公认美味的小店。

店主是对老夫妇,每年丹波栗成熟的三个月里,他们都会制作栗鹿子饼。将大颗的丹波栗煮熟,掏出栗仁,倒入事先熬好的丹波红豆馅中,将二者混合,包在茶巾里印出布纹就算完成。方法看似简单,但店主必须对栗子与红豆这两种原料有绝对的自信,熬出的红豆馅也必须恰到好处,否则做出的点心就卖不出手。无论是那甜度刚好的馅料,还是包裹其中松软热乎的栗子都十分可口,世上虽有众多含栗量百分之百的名牌栗金团[5],老夫妇家的栗鹿子饼却有不输名牌的味道。

这家店的栗鹿子饼只能预订,而且是以十个为单位,从不零售。每当顾客前来,老爷爷都一脸不耐烦似的递出果子,好像在说“赶紧拿走”。店里贴着“如需收据,必须提前说明”的字条,想来是因为太忙了。在换季的日子里,每天都要从早到晚烹煮、剥出数公斤丹波栗,确实是项大工程。

他们家的包装也是不起眼的塑料盒,上面贴着注意事项:

“本品请于当日(晚十一点前)食用。如冷藏,虽能保鲜至翌日,口感也会降至原来的三分之一。”

十个一盒的栗鹿子饼中,只有一个下面垫了纸,方便立即取出食用。终于拿到手时,我立刻扯出垫了纸的那个,火速吞下肚。到家前,已经消灭了两个。

因为当晚十一点前必须吃完十个,我便会邀请某个朋友过来,或直接送去附近的朋友家。晚饭后又吃掉两个,毕竟甜食不占肚子[6],再多也吃得下。

一想到老爷爷挑剔的模样,我就忍不住想说:“要你管,超过晚上十一点又怎样”,把剩下的栗鹿子饼放进冰箱。那一刻涌起的罪恶感简直别提了!

第二天早上,我把剩下的几个也吃了。我的味觉不够精细,分辨不出差异,隔夜的栗鹿子饼入口依然美味。唯一挥散不去的,就只有心中的愧疚而已。

这家洛北小店一年一度的栗鹿子饼,是我每年秋天的至高享受。一到九月,算着差不多到时候了,我就会前往洛北。当初离开京都,想到以后都吃不到他们家的栗鹿子饼了,我颇为遗憾。记得我喜好的朋友每每到访东京,都会特意准备礼物,唯有这家店的栗鹿子饼不易携带。有一次,好友听说有种“冷冻快递”,就把它冷冻后寄了过来。我收到后十分意外,等它自然解冻后尝了尝,味道并不逊色于刚做好的——啊,多少还是有点差别,但都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可一想起那位老爷爷的脸,我就无法开口拜托他把店里的点心冷冻后寄给我。他一定会狠狠瞪我,然后再也不卖给我了。

每年秋季来临时,店主夫妇都会年长一岁。我光顾那家店已有二十来年,那对老夫妇也比当初年长了二十多岁。小小的店铺不像后继有人的样子,看来完全是夫妇俩合力才经营至今。这么一想,一旦两人之中有谁出了什么意外,这家店也会难以为继吧。换句话说,他们制作的和果子是终极的期间限定[7]产品。

所谓传统,就是这样的东西吧。它们难以维持,也终将消失。

再过几年……我想跟记得“那味道”的朋友们一起回忆过去,聊聊“那位老爷爷家的栗鹿子饼真好吃啊!为什么要限定在当晚十一点前食用呢……”

* * *

[1]最中饼:和果子的一种。在糯米做的两张薄皮内包入红豆馅之类的馅料。

[2]和果子:日式点心的总称。与西式点心(洋果子)相对应。

[3]森八的蛇玉最中饼:森八是一家创建于江户时期的点心铺,总店位于金泽。蛇玉最中饼是该店的招牌商品之一。

[4]洛北:京都以北的郊外。

[5]栗金团:在煮栗子外面裹上白薯泥或豆泥制成的点心。

[6]日文里有“甘いものは別腹”(甜食装在另一个胃里)的说法。

[7]期间限定:只在某个时期或季节销售的产品。

卡斯蒂拉

如果说最中饼与羊羹是和果子的双璧,能与之匹敌的洋果子双璧,就是泡芙与卡斯蒂拉[1]。和果子和洋果子都只需要最基本的原料,味道上难以蒙混过关。话说回来,最中饼与泡芙还有一点相似:都是在外皮内填入灵魂般的馅料或奶油。羊羹和卡斯蒂拉虽然没有相似点,但在味道作不了假这方面倒是相同。我不爱吃羊羹,却很喜欢泡芙与卡斯蒂拉。

不过,卡斯蒂拉真的是洋果子吗?

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我不将它读作“蛋糕”,而是读作“卡斯蒂拉”。据说它是由葡萄牙人从西班牙王国的卡斯蒂利亚带到日本的。因为是卡斯蒂利亚的点心,所以叫“卡斯蒂拉”。

当时,从葡萄牙传入日本的东西应该很多,但最后在日本扎根的点心只有卡斯蒂拉与松饼。二者也有共同点,即原料只用了小麦粉、鸡蛋和砂糖,也就是说,不使用西式小甜饼或烤制点心常用的油脂。这太奇妙了。

彼时的日本禁止食肉,没有黄油也正常。中国的烤制点心虽不使用乳制品,却会加入动物油脂;冲绳的曲奇饼、金楚糕的原料里也包含动物油脂。如果没有动物油脂,可用植物油脂坯替。总之,制作饼干时加入油脂是常识,海绵蛋糕坯里要加入足够的油脂,才能做出口感绵密又美味的戚风蛋糕。既然如此,为何会出现刚才说的情况?

卡斯蒂拉看似简单,制作却很费功夫。外行最好不要挑战。先打发蛋液,使之充分起泡,然后加入小麦粉、砂糖,搅拌后倒入模型烘烤。如果起泡不充分,松散的蛋液就会下沉。如今有了电动打泡器,很容易就能打发,但过去估计只能用大号茶筅拼命搅拌。想想都觉得肩膀酸痛。

洋果子里,只有卡斯蒂拉会被放入桐箱[2]保存。在我小时候,卡斯蒂拉是生病时才能吃到的滋补品,也是探病时作为礼物的高级食品。

知道我喜欢吃卡斯蒂拉的人总是以此相赠。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我滞留欧洲期间,有人在我生日当天用航空邮件寄来的那个卡斯蒂拉。装在桐箱里的卡斯蒂拉看着非常高级,想来运费也很昂贵。

当时我想的是,欧洲人应该理解不了它的珍贵之处吧。如果给他们品尝,大概只会听到一句:“这是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是个海绵蛋糕?”我不愿听这些,所以决定不给他们吃。于是,我把卡斯蒂拉分给了当地少数几位日本友人,赠送的同时不忘郑重解释一句:“这个啊……”

果然,卡斯蒂拉应该算和果子。

在葡萄牙旅行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位搭便车的穷游青年。他自称是大学生,而且对葡萄牙历史知之甚详。我告诉他,在16世纪,我们的国家之间交往很频繁。证据就是,日语里有许多词来源于他们国家的语言,比如“先斗”(ponto)、“很多”(tanto)、“襦袢”(gibão)……京都的“先斗町”之名,源于那里架设的大量“桥梁”[3];形容“很多”的“たんと”,也源于葡萄牙语的“tanto”;此外,“襦袢”[4]源于葡萄牙语的“gibão”,据说是裙子的意思。

“16世纪啊……”青年眺望着远方,重复道,“那是我们国家的黄金时代。”后来,以繁荣自矜的葡萄牙王国迅速凋零,躲进历史的阴影,堕落为欧洲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明明当时从众多殖民地搜刮了大量财富,又从南美掠夺了数量庞大的金银财宝,输入本国后却立即被用于奢侈的消费。当时的葡萄牙没留下任何财富积累,也没对后世进行任何投资。其间,贫穷的英国将全部财产倾注于产业资本,很快就在军事和经济上超过葡萄牙,跃居世界第三流的国家……青年脑中想必有这样一部世界史的剧本。

世界史上写着盛衰荣枯。但历史并非自然现象,无法像祇园精舍的钟声那样,见证胜者必衰的国家命运[5]。几乎所有国家的盛衰都是人类的手笔。换句话说,无论衰败还是灭亡,都是人祸造成的。

无论在什么时代,无道的领袖都会导致国家灭亡。青年的语气里饱含哀叹,感叹祖国的黄金时代不会再来。

说起来,日语的“arigatou”(谢谢)与葡萄牙语的“obrigado”发音相似。“obrigado,obrigado...”反复念上几遍,确实很像“arigatou”。我遇到过一个葡萄牙人,认为“arigatou”的确来源于葡萄牙语。她笑着对我说,那时的日本人不懂感谢为何物,是葡萄牙人教会了他们说“谢谢”哦。

眼下正面临被解雇风险的日裔巴西人听到这话,不知会作何感想呢?巴西人的母语是葡萄牙语。葡萄牙人将植被丰富的巴西国土占为殖民地,把黑人和当地原住民都变成了劳动力。后来,一些日本人也移居到那里。那些日裔移民的子孙,如今又作为劳动者来到日本。他们中的多数人是制造业的短期工。由于汽车产业的不景气,这些人也蒙受了损失。行业繁荣的时候,他们被日本人榨干了利用价值,一朝萧条,又被弃如敝屣。他们可能会说:我们教会了日本人说“谢谢”,却没教会他们心存感谢。

这个黑色幽默是位葡萄牙女性告诉我的。她长年在一家日企工作,上司也是日本人。或许她早就受不了了吧。

哎呀,刚才是在说卡斯蒂拉。

我在葡萄牙旅行期间,在当地吃到的正宗的卡斯蒂拉只是一块干沙沙的海绵蛋糕。

这样想来,卡斯蒂拉的种子埋进日本的土壤后才迎来了华丽的蜕变,长出与原版果实似是而非的东西。苹果和杧果也一样。许多被引进日本的水果,最终都变成了其原产地无法想象的完美艺术品。从这个意义上讲,卡斯蒂拉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和果子。

* * *

[1]卡斯蒂拉:蛋糕(castilla)。出于后文中提到的原因,作者采用了较为特殊的拼写方式,故此处采用音译。

[2]桐箱:桐制的箱,用来赠送礼物或收藏贵重品。(编注)

[3]先斗町的“先斗”与“桥梁”同音,都读作ponto。

[4]日文中的“襦袢”指贴身单衣,后来指和服的内衬。

[5]这句话源自《平家物语》的开头:“祇园精舍的钟声,奏诸行无常之响;裟椤双树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

母亲的味道

被问到“母亲的味道”时,我脑中立即浮现出烤苹果。

烤苹果这种东西,糕点屋不会卖,一般的餐馆也没有,是种只能在家制作、独属家庭的味道。

每年一到红玉[1]上市的季节,我就会跟在母亲身边,学着她掏空苹果芯,在里面装满砂糖,以黄油封顶,挨个儿摆在烤盘上。在火上烤一会儿,黄油就会融化,苹果连皮带肉被烤熟,香气便飘满整间屋子。那个时代还没有锡箔纸这么方便的东西。果蜜淌在烤盘上是淡淡的粉色,铲起它放入口中舔舐,是小孩子才有的特权。刚烤好的苹果很好吃,冷却之后也很好吃。切开后,果皮变得异常柔软,入口即化,我总是期待能吃到它。

烤苹果的味道独一无二。除了母亲做的,我再也没在别的地方尝过,所以深信它就是“母亲的味道”。

直到现在,每年红玉上市,我就会突发奇想地做一次烤苹果。万一不小心错过了红玉的季节,就会感到若有所失。做烤苹果,也成了一种追悼亡母的仪式。

小时候,我家里有烤箱。是能直接放在瓦斯炉上点火使用的旧式烤箱,生产于昭和30年代[2],在当时肯定很少见。

家里还有烤炉锅。厚重的铁锅中央开了个甜甜圈似的小洞,将蛋糕液倒入其中,放在炭炉上烘烤就行。烤上一会儿就香气四溢,甜甜圈形状的海绵蛋糕坯就此完成。接着熬制无盐黄油,加入食用红色素后做裱花装饰。最后撒上银色的珠子或七彩碎片。每年圣诞节,我家都会烤一个这样的蛋糕。裱花袋里残留的黄油香醇浓厚又甜腻,将之挤出后含入口中,也是孩子才有的特权。

从事食品营销工作的岩村畅子女士,针对日本人的饮食生活写过三本调查作品:《变化的家庭 变化的餐桌——被真相破坏的营销常识》(劲草书房,2003年)、《“现代家庭”的诞生——幻想系家庭论之死》(劲草书房,2005年)、《普通的家庭最为可怕——彻底调查!灭绝的日本餐桌》(新潮社,2007年)。我读完非常惊愕,因为书里说我们这代人记忆中“母亲的味道”,其实与传统饮食毫不相干。

在岩村畅子女士出版第一本著作之后,我一直关注着她的新作。她身为ADK广告公司的研究员,在无人授意的情况下,自行开发了“食DRIVE®”的研究课题。能想到着眼于餐桌这一日常细节,真的很厉害。她对调查对象的餐桌进行了彻底的记录,为了证明可信度,还拍摄了照片。

其调查对象横跨三代人。分别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生的新型[3]主妇(四十多岁)、团块次世代[4](三十多岁)的主妇,以及养育了新型主妇一代的父母辈(六十多岁)的主妇。与其称这三代主妇为战中派[5],不如说她们是成长于战后、拥有疏散与饥荒体验的一代人。这三部作品的副标题里包含“破坏”“灭绝”“幻想”三个词,分别对应了以上三个世代。书中有个观点:日本的家庭饮食在新型一代遭到“破坏”,并于团块次时代“灭绝”。这种变化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因为本该继承饮食文化的父母一代塑造的家庭形象,充其量只是种“幻想”。

根据她的调查结果,现代日本的家庭餐桌有如下特征。

“分别用餐”发展到最后,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次数连一周两次都达不到。一起吃饭时,也并不吃同样的食物。不是在外就餐,也不是在家就餐,而是一种居中就餐[6],餐桌上摆着各类外带小菜和熟食,有时还加上罐头或在便利店买的便当。就算有人挑食,其他家庭成员也不管,大家只挑自己喜欢的东西吃,想吃多少都可以。如果桌上没有自己想吃的,就自己煮泡面。这种家庭里不存在餐桌礼仪,也没人教孩子怎么拿筷子。

只挑自己喜欢的东西,想吃多少都行,这是自助餐(viking)的形式。如果问一个带孩子的母亲:“您家孩子的饮食是否达到了营养均衡?”对方的回答非常暧昧:“谁知道呢,应该达到了吧。”在奉行自助餐的家庭里,家长不会管孩子吃了什么。

岩村女士认为,现代家庭已经从“分别用餐”发展到了“各吃各的”阶段。一家四口各自用餐的时间不同,吃的东西也不同。餐桌上放着杯面、糕点、打包的小菜,家庭成员依旧遵循“冷餐自助”(buffet)的形式,只吃自己喜欢的。一家人再也不是“同吃一锅饭”的关系,主妇也不再关心同桌人都吃了些什么。优先考虑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一饮食习惯甚至影响了圣诞蛋糕,因为一家四口“喜好”各异,彼此之间又无法妥协,最后只好放弃完整的蛋糕,四人各买一块自己喜欢的口味。

当今社会的年轻人,已经是在“各吃各的”饮食习惯里成长起来的第二代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丈夫也会优先考虑自己的喜好。有些男性在单身时期养成了习惯,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到便利店查看是否有新口味便当上市,他们结婚后依然如此,即使知道妻子在家做饭,也会毫不犹豫地购买喜欢的便当回家。妻子看到桌上摆的便当盒,也不会表示出不满。

想必读者们会问,在这种饮食背景下,社会上为何还会出现“美食家风潮”呢?对此,岩村女士用讽刺的语气补充了她的观察。

自称“我们全家都是美食家,对味道可挑剔了”的主妇口中的“美食家”,只不过是偏好某个特定品牌的现成“烤肉酱料”而已。作为调查者,岩村女士更注重人们实际做了什么,而非说了什么。这二者间的落差,正是她研究的对象。

传统饮食结构的崩溃发生在更早以前。最能体现这一点的,就是正月里的年节菜肴。“现代主妇”对过年毫无兴趣,认为年节菜肴应该由自家母亲或丈夫的母亲准备,自己一家只需要到某一边的父母家“做客”。有人连这也嫌麻烦,觉得自己没理由帮夫家人干活。即使父母一代不再准备年节菜肴,这代人也不打算继承。在不久的将来,年节菜肴大概也会变成地下商场售卖的装饰品。

岩村女士把这种现象称为“饮食崩坏”。其历史研究最可怕的一点在于,她认为这种“饮食崩坏”早已在日本战败后,从新型一代的父母那代就开始了。

战后日本家庭餐桌的历史,就是给传统饮食贴上“难吃、营养价值低”的标签并将其舍弃的历史。因为要靠食用油提高营养价值,50年代的农村新生活运动才会提倡“一天一道平底锅菜肴”。成长于这段时期的女性在80年代结婚,成为主妇。当时,主妇们最常做的三道菜依次是:咖喱、炒蔬菜、汉堡包。吃着这些食物长大的21世纪初的主妇们,餐桌上只有从便利店买来的家常菜。在更早以前,从战败后那代人开始,饮食的崩坏与传统的断裂就已经发生了……

“母亲的味道”仔细想来,无论是我们三兄妹成长时期常吃的、加了浓厚芝士味酱料的大碗蔬菜沙拉,还是我最爱的蛋包饭,都是母亲小时候不曾吃过的。

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生长在北陆[7]偏僻城市的母亲不可能吃过那些东西。母亲是把自己从未吃过的东西做给了孩子们吃。

原来是这样啊……话虽如此,她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母亲那代人获得信息的来源,不外乎常去的基督教会创办的烹饪教室、杂志上的烹饪食谱,以及后来的烹饪节目。在相当一段时间,饮食文化的传承方式就从家庭过渡到了媒体。

男人们恋恋不舍的“母亲的味道”,原来只是一种根基浅薄的幻想。想来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如果我做了母亲呢?属于我的“母亲的味道”会是什么?如此自问自答的我也令人发笑。

小时候,我在家从不给父母打下手。彼时的社会风气是,与其让孩子打下手,不如让他们好好学习备考。我们家的饮食传承断在了我这一代,离家之后,我却在求学的京都学会了做菜,还是在京都那种摆满小菜的酒馆吧台座位上。

“阿姨,这道菜是怎么做的呀?”

一边发问,一边醉醺醺地记下烹饪步骤,这些菜就是属于我的味道。如果我有孩子,她/他会称其为“母亲的味道”吗?

我真是没资格嘲笑别人。

* * *

[1]红玉:苹果的品种。

[2]昭和30年代:1955—1965年。

[3]新型:原文为“新人类”,是指拥有不同于旧时代的新型价值观与感性的年青一代。该词流行于20世纪80年代。

[4]团块次时代:指团块世代的后一代。团块世代,指出生于“二战”后“婴儿潮”的一代。

[5]战中派:在“二战”中度过青春期的一代。

[6]居中就餐:原文为“中食”。在家吃从外面买的食物。

[7]北陆:面向日本海的日本中部地区。具体说来是新潟、富山、石川、福井四县。

好奇心

我从小就是个好奇心强的孩子。

学校放暑假布置了课题研究,我想到一个好玩的点子。

在家门口的马路上放一枚硬币。有多少过路人会发现它,又有几个人会捡起它呢……我躲在角落里观察、计算,并提交了相关报告。

这里的问题在于,究竟该放多大面值的硬币。铝制的一日元硬币在沥青马路上并不显眼,即使有人看到,也可能视而不见。十日元硬币用作实验太昂贵,小孩子也负担不起。如果捡走的人太多了,还要不断地补充。想来想去,我最后决定放五日元硬币。那是昭和30年代的事了。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躺着不动都会汗流浃背。我观察了两三个小时就累得不行,最后赶紧撤退了。印象中,发现地上有硬币的人很少,停下脚步捡起硬币的更是只有一两个人。加上那是住宅区的马路,行人本就不多。但我也有收获,就是意识到,走路时会盯着地面的人很少。

欸?你问我这种发现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也没有。

只是因为有趣。因为我想知道,人类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如果把五日元硬币换成十日元会怎样?换成一百日元又会怎样?如果换个地方,在繁华的街道,或是学校的走廊做这个实验呢?结果会发生什么变化?就算看到硬币,也会因为顾忌四周的目光,不好意思捡起来——这样的人会增多吗?诸如此类,问题可以不断地拓展。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方法叫“定点观察法”。是今和次郎提出的“考现学[1]”研究方法之一。1888年,青森出身的今和次郎进入东京美术学院,对明治至大正时期的日本都市风俗颇觉惊讶。1925年,他对银座街头的风俗做了定点观察,并把结果发表在《妇人公论》上。这一研究将银座街头的绅士和淑女按服装与发型分类,分别计算出洋装与和服、西式短发与日式发髻的数量。

数据显示,西式短发占比为42%,日式发髻占比为31%,折中发型占比为27%。其中,男性几乎都剪了西式短发,与之相对,女性剪短发的比重为0,梳日式发髻的比率很高。首先受到“文明开化”影响的男人们,想必还对短发洋装的女性心存畏惧吧。我眼前浮现出一位身穿西装的绅士,以及落后他三步,盘日式发髻、穿和服的女性。

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些信息,对理解当年男性普选法的通过,以及后来日本发动侵略战争的行为等,可谓毫无用处。但它也让我们看到,欧化的影响在男女之间差异巨大,其中,发型的改变先于服装。

最重要的是,它能满足人的好奇心。让人一边感叹,一边惊讶着接受事实的冲击。这很有趣,不是吗?

考现学发端于日本,而非从国外引进。如果说考古学是致力于收集深埋于土中的陶器碎片,以此复原过去的全貌,考现学就是力图拼凑眼前各种毫无关联的断片,试图雕刻出“当下”这一时代的全貌。因此可以说,考现学建立在考古学的基础上。因为考现学没有对应的外语词汇,学者们便效仿“archaeology(考古学)”,为其命名为“modernology”。

同一时期,民俗学学者柳田国男出版了《明治大正史 世相篇》(朝日新闻社,1931年)。他在序言中表示自己“故意没有使用任何固有名词”。翻开目录,标题都是诸如“时代之音”“田园的新色彩”“恋爱技术的消长”之类。说起民俗学,人们往往会产生“向某地长者打听过去的事”的联想,可以想见,这本书在当时很是新鲜。由于柳田国男沉迷于眼前极速变化的流行与风俗变迁,这本书的主人公不是人物或事件,而是缓慢但切实发生着改变的景观与感觉。说起来,民俗学原本就是同时研究“不易”与“流行”的学科,如果只关注“不易”,就无法孕育出以“流行”为对象的研究……

我到京都念大学的时候,才知道有个团体对这类变化很感兴趣。那就是“现风研”,全称“现代风俗研究会”。创会之初的成员,有很多成了后来的知名学者,像桑原武夫先生、鹤见俊辅先生、多田道太郎先生,等等。

我之所以研究社会学,是因为对有生命的对象拥有无止境的好奇心。当时,社会学还是一门新兴学科,我自认对世界一无所知,以为社会学能满足我对一切事物的关心。

实际入学后,我却非常失望。因为大学课程都是照本宣科(大教室的公共课),社会学课本里描述的“社会与个人”,好像也根本不包括我这个女人。因为找不到归属感,我四处徘徊,此时收留我的就是“现风研”。

“现风研”的管理者之一,是法然院的前任住持,桥本峰雄先生。因此,“现风研”的集合地点总是在法然院的厢房。屋里除了学者、本科生、研究生,还有设计师、市场营销员、美容师、编辑,等等,大家无论出身与年龄,挤在一起热烈讨论,彼此间没有隔阂。

如今想来,桑原武夫先生、鹤见俊辅先生都是把本专业的法国文学或哲学当作门面,背地里享受着“现风研”的快乐吧。所以他们纵使忙碌,也会偶尔出席我们的研讨会。

在这里,诞生了熊谷真菜女士的《章鱼小丸子》( Libro port ,1993年)、永井良和先生的《社交舞与日本人》(晶文社,1991年)等诸多作品。大阪最具代表性的章鱼小丸子诞生于何时何地,又是如何出现并普及的?情侣般抱在一起的社交舞,为何能在战前男女不同席的日本人之间流行,并催生出一系列舞厅,之后又走向了衰亡?最近,社交舞为何又在老年人之间再次流行?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试着提问,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充满了谜团。不拒绝无聊的提问,而是紧咬不放,持续探索,就能触及意想不到的深刻答案。就算得不到任何有意义的答案,也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这不也很好吗?做研究,其实就是一种死前的消遣,是一种只图自己痛快的恶行……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深谙此道,一同享受着研究的乐趣。关西人的放浪形骸,也是一种善于发现乐趣的精神。

最近,源自国外的“文研”,即文化研究(culture study)相当流行,看到“韩流电视剧的接受研究”“摇滚音乐的文化社会学”等题目,我不禁感叹:什么呀,这不是关西研究者早在半世纪前就做过的东西吗?

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立志研究社会学的人必须具备的素质里,第一是好奇心,第二是灵敏,第三和第四不知道,第五才是智力。

* * *

[1]考现学:以现代社会的各种现象为对象,指定地点和时间,进行有组织的调查与研究,由此对现在世相和现代风俗进行分析、解释的学科。名称来源于对“考古学”的效仿。

记忆

有一次,我与小学认识的朋友久别重逢,聊起往事。朋友的回忆充满细节,精彩纷呈,我却听得头昏脑涨。

“话说,你还记得吧?”面对朋友的不断询问,我试图跟上她的讲述,在脑海里拼命搜索,但记忆里一片空白,再怎么回忆也只是瞎忙活。

“你再想想,就是那所学校后庭里的花坛,在那个角落里……”朋友一个劲儿地说着,我却只能报以暧昧的微笑。

她越是描述,我越是觉得她的记忆丰富多彩、栩栩如生,我的记忆则像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混浊又单调。据说随着年龄增长,人们会渐渐记不清最近的事情,很久以前的记忆却会变得鲜明;可我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我记忆力特别差,不过好像也不只是这个原因。

我读过一本介绍受虐孩童经历的书,从中得知,遭受虐待的孩子会忘记那些记忆。为了活下去而自行封印痛苦的记忆,孩子们对这种智慧无师自通。我虽没受过虐待,那些单调的记忆却昭示着我童年的乏味。想到幼时可怜的我,真想伸手抱抱她。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父母就在不断地争吵。母亲感叹父亲的专横,常在我们跟前抱怨。我还记得小时候父母吵架,我和哥哥躲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门后,吓得一动不动。作为家中长子的媳妇,母亲与祖母的关系不好,而当父亲的妹妹们来访,姑嫂间又会有别的矛盾。据说成长于大家族中的孩子因为见惯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形成的人生观与核心家庭长大的孩子有很大区别。当时的我很恨独断专行的父亲,如今回首,才体会到父亲作为一家之主肩上所负的重担与心底的孤独。我对无人理解的他心怀恻隐。

翻看幼年时期的照片,会觉得我一点也不可爱。那时的我确实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吧。如果现在的我遇到童年的我,一定也会觉得她不讨人喜欢。在所有的照片里,我从没露出过孩子气的无邪笑容。那时父亲溺爱我,我也吃准了这一点,每当他想给我拍照,我就摆出pose(姿势)配合。

但非要说起来,小孩不可爱,也不是小孩自己的责任。

我成长在被过度保护的高墙之内,与附近的小孩团体毫无交集。每天放学回家丢下书包,也没有关系要好的邻居一起玩。仅有的几个朋友,也只能在约好的情况下被邀请过去玩,而且只能在对方办生日会的时候。我虽然有哥哥和弟弟,时常跟他们玩西部片或剑戟片的角色扮演游戏,但也只能待在高墙之内。因为对墙外的世界心怀憧憬,我很喜欢爬上墙壁,偷看邻居家的院子。话虽如此,当时的我还没有走出高墙的智慧与勇气。

因为我对社会一无所知,于是接受了父亲的安排,进入他物色的中学、高中。当我提出要考驾照的时候,父亲说:“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坐副驾就行了。”我心想:哦,这样啊。就遂了他的意。如今想来真是难以置信。父亲的方针是把女孩子养在风雨不侵的温室里。为了反抗他而选择外地的大学,是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之所以这么做,大概也是直觉告诉我,继续留在家里会变成废人。离家求学的选择是对的。从那以后,我的人生才真正拉开了帷幕。跟常人一样吃了苦碰了壁,我才终于意识到何谓自我,何谓社会。

出身于如此“险恶”的家庭,我却最终走上了正道,真是不容易啊!我偶尔也想要表扬自己。

有一次,我心绪翻涌,不觉对母亲吐露了心声:

“妈,我离家以后,靠自己重新教育了自己哦。”

听了我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母亲的反应却令我语塞:

“既然如此,你也明白我的教育方式比较好了吧?”

看来,我还是输给了名为“母亲”的生物。

“我小时候肯定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吧?”

“不,那时的小千鹤超级可爱哦。”

说这话的,是我还在襁褓中时,给我换过尿布的女性。当时,父亲经营一家个体诊所,十多岁的她借住在我家,同时给父亲当助手。在我快满三岁时,她就离开了。小孩子记不住三岁前的事,所以我并不记得她,她却还记得我。在给自己换过尿布的人面前,我大概永远抬不起头来。

母亲动不动就抱怨我以前不好带,所以我一直觉得在她心里,幼时的我是个麻烦的存在。人对自己幼年时的记忆,更多的是听到周遭人的谈论——比如“你小时候……”——重新塑造的。我回顾童年时想不起任何开心的事,大概也是由于父母谈论时的态度并不积极。

然而,那位女性修正了我的记忆。她记得我早已忘记的过去。父母去世后,保有我童年记忆的人已经很少了,她是其中之一。

她是从中国东北撤离回国的人。为了在战后的社会生存,吃过很多苦头,在我父亲身边工作了一段时间,又下定决心去东京,结婚后有了家庭。如今,她的两个女儿都已成年,自己和丈夫也相敬如宾,生活十分安定。在父亲长期卧病的日子里,她不时寄来图案可爱的明信片,用清秀的字迹写着平淡的季节问候。当时的我负责在父亲枕边朗读那些明信片。送走父亲后,为了感谢她给病床上的父亲带来慰藉,我出发前往东海地区[1],去她的住所拜访了她,见到了这位仅通过明信片交流的女士。我与她的对话就发生在此时。

与她记忆里那个童年的我相遇,让我凝固的记忆纷纷瓦解、凋零。

诺玛·菲尔德(Norma Field)是美国占领军士兵与日本女性生下的孩子,她写过一本《才不是怪孩子呢》[2](大岛熏译,MISUZU书房,2006年)。书中有部分描写令人印象深刻。外祖母一手养大了有外国人长相的外孙女,外孙女认为自己这样的“怪孩子”一定给外祖母丢脸了,成年后的她与临终前的外祖母发生了如下对话:

“外婆,带我这样的怪孩子去看医生,你不觉得烦吗?”

“才不是怪孩子呢。你是我引以为傲的孩子呀!”

原来外祖母记忆里的自己“才不是怪孩子呢”,这句话也成了外祖母死前留给她的最甜美的礼物。

旁人记忆里的我,对我而言很陌生,但他们对我的宽恕,却让我与自己达成了和解。我想珍惜拥有这些记忆的人。

* * *

[1]东海地区:本州岛中部靠近太平洋的地区。一般是指静冈县、爱知县、三重县及岐阜县南部。

[2]原书名为From my grandmother’s bedside。此处根据日译名翻译。

W坂

金泽是一座河岸连接地上的城市。名为“犀川”与“浅野川”的两条河流削平了高地,形成天然要塞,加贺百万石[1]的金泽城[2]坐落于河流间的高地,附属于金泽城的兼六园则是前田家的庭院。因为市中心就建在这块高地上,途中地势忽高忽低,自然形成了许多坡道。

我就读的高中名为“二水高中”,是男女混读的县立学校。校名源于“两条河流”。我和朋友时常打趣它“就是二流高中的意思咯”。这所学校并非驰名县外的升学名校,前身是所女校,名为“第一女高”,所以有种说法:“娶妻当娶二水毕业生。”校内女性地位较高,学校的政策也比较温和。

高中生活本该“讴歌青春”,实际上也有不少烦恼。

十六七岁的年纪,不算小孩也不算大人。看不见未来的出路,也对自己毫不了解。虽然想借升学的机会离开父母所在的家庭,但学习很无聊,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学。虽然想脱离父母的管束,却也因此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明明对社会一无所知,又因为读了太多书,对人生感到倦怠与失望。偶尔甚至会产生无法纾解的愤怒、坐立难安的焦躁感,想毁灭世界,让一切重来。

但我并非特例。每个人在高中时期都有过类似的情绪吧。

尤其金泽这座城市,是一片沉淀了太多过去,且拒绝变化的土地。事物堆积发酵,散发出近似腐败的臭气。列维-斯特劳斯[3]提出的“烹饪三角”包括煮的东西、烤的东西、腐烂的东西,其中,我一直最喜欢“腐烂的东西”,即发酵类食品。其实发酵与腐败,只是同一现象的不同侧面。出生于京都的朋友曾为我拆解“嗜好”这个词,说它表示“老人觉得美味”,我不禁点头称是。腐烂的食物,不符合年轻人的口味。

我的同学里少有工薪阶层的孩子,大都是商人、手艺人、医生或僧人的儿女。每次去朋友家玩,总会听到他们的声音从老店铺深处的阴影里传来。我们这代人虽已出现少子化倾向,家中的长子长女却依然被视为家业继承人,十几岁已经有了自觉,对早已注定的人生半是理解、半是放弃。

在这个一成不变、宛如腐烂的城市里,我会像母亲一样结婚生子,又像祖母一样老去吗……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讨厌什么。

我就读的高中位于犀川之西的寺町台。我家也在寺町台。新修的教育中心则在市中心的高地、靠近金泽城的位置。那里的图书馆不仅为市民提供了方便,还安装了当时少见的空调,一到夏天,本地高中生都爱去那里复习备考。从学校到图书馆一定会经过一条坡道,即W坂。

“寺町”正如其名,路上密集分布着各个宗派的寺院,穿过这条路,走下陡坡,就能看到横跨犀川、通往兼六园的樱桥。樱桥也如其名,一到春天,河畔开满樱花,十分美丽。桥下立着室生犀星所作的《杏子》的歌碑,据说他笔名里的“犀”就取自“犀川”。这道陡坡上铺了石梯,从侧面看像个卧倒的“W”,所以被叫作W坂。石阶小路上无法通车,两旁栽满上了年头的樱树。

春夏秋冬,我从这里经过了多少次呢?樱花盛开的时节,花瓣如雪花飘零。花落满地,我踢着路面厚厚的花垫行走。樱树长出嫩叶,树冠逐渐挡住河面风景,到了夏天,蝉鸣聒噪不已。秋日里,樱树的落叶铺满石阶,走路时总能听到干燥叶片的摩擦声。严冬袭来,树叶掉光,干枯的枝丫间依稀可见白雪覆盖的城市屋顶。

无论是阳光刺眼的白天、微暗的黄昏,还是落日后的黑夜,我都曾途经此处。自从我在繁华大道“香林坊”背后发现一家咖啡店并成为那里的常客后,途经W坂返回寺町台的家,就成了我每天既定的路线。香林坊背后还有家电影院,每天连放三部老电影,我也曾坐在昏暗的座位上观赏过。那时的高中生被禁止做这些事,正因如此,才给人一种打破禁忌的愉悦。

再长大一点,我学会了喝酒,习惯在犀川的河岸边吹着风醒酒,之后再爬上坡道回家。

W坂。每当听到这个名字,我就会想起一些难过的往事。

那时的我总是低头走路,回忆里全是阶梯与石头地面、樱树树荫与踩枯叶的声音。事实上,这条坡道虽被树荫遮住了远处风景,每到冬天,树叶凋零,还是可以看到整个城市的样貌,我也曾在此驻足欣赏。金泽是座美丽又古老的城下町[4],市内遍布瓦片屋顶。产自九谷烧[5]发源地的挂釉瓦片像层层起伏的波浪,在黑色的屋顶闪闪发光。冬天站在坡道上,白雪覆盖的城市屋顶一望无垠。这景色在游客看来是美的,在当地人眼里却是麻烦与苦涩。我驻足观看的视线并不属于游客,所以会叹息着问自己:我也要继续在这座城市里,像这样活下去吗……

江户时代,越后的文人铃木牧之写过一本《北越雪谱》。正如书中所言,北陆地区的人们一到冬天,就要与雪抗争。瓦片屋顶本就沉重,北陆的湿雪也不遑多让,二者相加,若不及时铲除,房屋就难以支撑。因沉重的积雪导致家里门窗无法移动的家庭数不胜数。在这瓦片铺就的屋檐下,家家户户都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母亲去世后,独住金泽的老父亲每天都会收看天气预报。一旦没有及时除雪,连出门都会变得困难。每当听见天气预报说北陆地区要下雪,我就会胸口一痛,担心举不起铲子的老父亲是否安好。父亲去世后,最让我深感解脱的,就是北陆的天气预报不会再让我心痛了。

在得知我的老家是金泽时,有人会对我说:“金泽是个好地方呀。”我一般会回答:“是啊。对游客来说确实如此。”直到现在我依然觉得,如果是以游客的身份,我也想再去一次。

说真的,我并不讨厌积累时间、缓慢发酵的古城。比起新兴的郊外住宅区,这里要好得多。我孑然一身,偶尔也会摊开日本地图思考接下来要去哪里住呢?松江、松本、松山、仙台……选中的都是些历史悠久的城下町。不知为何,带“松”的地名很多。那金泽呢?父母离世之后,它还在我的选项里吗?

这条坡道我一个人走过,也和别人一起走过。有一次突然被人抱了肩膀,我吓得急忙逃跑;还有一次跟我单恋的学长并肩而行,为了隐藏自己煎熬的心情,低头躲进了长满嫩叶的树荫。

地点与风景相结合,总是会唤起鲜明的记忆与身体感觉。W坂就是这样的地点之一。即使忘了某个时间走在旁边的是谁,我也清楚地记得樱树树荫下的气息、落叶发酵的气味,以及冬天刺痛脸颊的河风与当时的心情。

我曾是个孤独的孩子,度过了孤独的青春岁月。不是没有朋友,但数量不多,也不需要太多。如今虽然受惠于人际关系,却并未因此爱上被人群包围的感觉。聚会之类的活动我会尽可能推辞,与人聚餐时最好少于五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讨厌孤独,亦不以此为苦。

精神科医生斋藤学先生写过一本书,并在里面回答了读者“交不到朋友”的困惑。针对这个问题,斋藤先生是这样写的:

“你拥有享受孤独的能力,这很优秀。……不要再觉得‘孤独有罪’了。”(《家庭悖论——成瘾·家庭问题 隐藏在症状里的真相》,中央法规,2007年)

他的解释如下:

“在人群中如鱼得水的人,因为总能在浅层次上实现自我表达,所以不会对‘想表达’这件事深入思考……‘表达’必须以孤独为代价。没经受过孤独的人看似快乐,实则也只是个普通人。唯有孤独的灵魂,才能创作出作品。”

世上大概也有无法创作出作品的孤独灵魂,创作作品这件事也未必有价值。他的话很符合精神科医生的特质,可以理解为一种心理安慰。不过,要孕育出作品,确实需要先积累,才能让自己内在的经验发酵、沉淀。而这些,都是独自一人才能完成的、孤独的作品。

我虽然没生过孩子,却明白这种感觉。怀抱思绪的种子静静等待。随着时间的堆积,种子慢慢发酵、成长。或许最后会生出“鬼娃”,但那也是我孕育的作品。

回忆之所以美丽,或许也是因为,它终将腐烂。

* * *

[1]加贺百万石:指江户时期俸禄超过一百万的加贺藩。

[2]金泽城:修建于战国时期,最初为加贺一向宗的据点,经过几次改名易主和重建,最后成为加贺藩领主前田家的居所。

[3]列维-斯特劳斯(1908—2009):法国作家、哲学家、人类学家、结构主义人类学创始人。“烹饪三角”是从哲学角度诠释三种具有代表性的烹饪方式。

[4]城下町:在封建领主居住的城堡周边发展起来的城镇。

[5]九谷烧:产自石川县九谷的瓷器。历史可追溯至江户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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