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无边, 凌晨的上京一片茫茫寂静中，秦衍的话未免不像是某种居高临下的嘲讽。

看不到这男青年的面色，但是封白茗轻而易举想到, 这人在电话另一端应是眼角微微挑起, 嘴角勾成个似笑非笑的笑，正揶揄且也讽刺的暗示道：

你封白茗如此关注这件事，便是毫无私心吗？

你要做圣人, 做道德高尚的人, 封小姐也该抿心自问，你配吗？

封白茗沉默良久，连秦衍都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于是将话题转移, 解释道刚刚提到洛明悦：“我不知洛明悦和陆嘉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显然此恨非一日之功，这两人一同长大，相伴十几年，若是情谊那该是比他人深厚……”

“可若是仇恨, 那也定是长年累月的积攒, 洛明悦心底不知有多恨陆嘉。”

“偏偏她却又心怀良善, 此时牵扯进我，她就如此抱歉, 那么以后她会因此放弃报复陆嘉吗？”

封白茗道：“不会, 恨比爱长久, 且让人狭隘自私刻薄，仇恨一个人便是在不放过自己, 不是那么容易想得明白这个道理。”

“不是不懂这个道理。”秦衍苦笑道, “道理都明白，和依然做不到这又没有矛盾。人人都知熬夜吃各种膨化零食不健康, 知道和做不到本就可以同时存在。”

“洛明悦以后如果再要报复陆嘉，那么她应只会针对陆嘉，避免再拉其他人下水。”秦衍又说，“白茗姐，你现在就住在陆家，你要怎么做？”

封白茗便是不再做声，秦衍偏偏不肯放过：“你是冷漠旁观，还是替陆嘉打抱不平？或者想做出圣母玛利亚的姿态，拯救这两位……或者其中的某位。”

封白茗终究是被再三的诘问逼至哑口无言，秦衍便在那端发出愉悦笑声：“以我对你的了解，不搞清楚前因后果，也不会做个冲上去主持正义的傻子。可是你也不是什么烂好人，对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事，洛明悦会做，你封白茗可不会做。”

“白茗姐，一晃二十一年，你也要铁树开花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了吗？”

此时不知是该庆幸，幸亏没有面对面谈话，否则可能也要忍不住对秦衍挥上一拳，这家伙属实自己失恋，也看不得别人过的安稳无忧，现在和一只炸了刺的豪猪一般。

封白茗冷淡回道：“你想多了。”

秦衍电话那端玩味说道：“兴许是你以前没喜欢过谁，所以如今第一次，爱而不自知。”

封白茗回以讽刺：“当人生是三流言情小说吗？还是琼瑶剧看太多？”

秦衍握着手机摇头：“我好心提示你，顺便也公平说一句，洛明悦的缺点和优点都很突出。这个时代虽然都称颂为人处世和狼性文化，但其实我们都知道，能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是很珍贵的东西。”

封白茗终于忍不住回道：“我明白，也懂得，很多人嫌弃在这个时代温柔善良是无用的东西。我们需要的是善于交际，血性，腹黑，敢于拼搏，因为深究这些，它们代表的是能赚取金钱和权利，所以温柔和善良成为了许多人鄙夷的东西。这往往会意味着你要照顾关怀他人的感受，常常为了别人要自我退让。”

“温柔善良成为了不争不取和软弱无能的另一个代表词，温柔和善良也带不来俗世意义上的成功。”

“但是它依旧珍贵。”封白茗说道。

秦衍又哈哈大笑，封白茗不满回道：“我说的话让你感到幼稚？难道你不是这样想？”

“不是。”对方答道，“我只是在想，你真的很喜欢洛明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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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不投机半句多，与秦衍的对话简直堪称这辈子目前最失败的对话。没有之一。

和这家伙再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是废话，果断挂断后，封白茗冷静思考，十九岁的秦衍自然是和成熟不挨边。他不过是以己推人，所以看人和人的关系都带上了有色眼镜，觉得性别不同就一定会生出点别的关系。

活该被陆嘉耍，封白茗又难得不冷静的想到，天天脑子里除了喜欢和爱，这货不被耍老天爷都看不过去。

只是明明春天早就离去多日，如今只有夏日闷热，高温且潮热，简直能把所有爱恨情仇都给烧熟烧干了，偏偏陆平是把一年四季都过成了春天——绝对不停止发.情.期。

封小姐住到陆家头一个月，因为祖母威严如泰山压顶，陆平刚开始还热脸贴冷屁股，总归他追人初期不是炫富就是当哈巴狗，做起这种事也是毫无压力。

如今眼见他与封白茗是真的毫无希望，陆平转眼就按捺不住想要发.春的情思，这几天往外跑得格外勤快。

连续几日晚餐都不见他归家，餐桌上陆家老太太与陆三小姐也是隔三差五缺席，加上陆嘉被禁足，如今每日晚餐常常只剩下陆喜陆乐，和洛明悦还有封白茗四个人。

陆喜和陆乐姐妹爱八卦，封白茗与洛明悦对比的便有些寡言。

两姐妹八卦着聊天，先提到了张家的长子alpha出国归来。

陆喜姐妹两人早知周五张家在鼎茂的小型聚餐，也知主角之一又是封白茗，还知道洛明悦与小姑前去做陪。

她俩暗地里吐槽，一场小型聚餐安排的像是给张家的孩子选妃，表面上又跑去问小姑陆三小姐，可不可以带上她们姐妹两个。

陆三小姐轻飘飘的说道：“欧呦，你们俩去干什么的啦？人家张家小姐只邀请了明悦和我，我带你俩过去，别人家都以为我又多了两个女儿。”

陆喜和陆乐碰了软钉子，也照样亲亲热热挽着陆三胳膊：“张家小姐这么喜欢明悦姐，姑姑你提两句，多安排两张椅子也不过是挥之即来的事情。”

马屁拍的陆三小姐开心，但还是轻飘飘地说：“那我试一试，成或者不成，都别在背后嚼我舌根。”

两姐妹心虚地面面相觑一眼，陆喜说：“哪能背后说姑姑坏话。”

然后与陆乐互相翻了个白眼，陆三小姐表面上笑的亲切，心里想我信你们两个的鬼话，背地里不知道编排她多少回。

晚餐只有四个年轻人小辈，陆喜和陆乐说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陆三小姐热衷交际外出，经常是只有她找别人的份，别人很难找到她的份。

答应了替她们两个问张家的聚餐再带两个人，如今却是神龙不见尾，姐妹两个干脆分工问道另外两个人。

陆喜喊道：“白茗姐姐，周五的聚餐能不能带我和陆乐一同去？”

陆乐说：“明悦姐，你问问张家的小姐，能不能再多带两个人？”

封白茗淡淡回道：“长辈安排，我不便插手。”

洛明悦温声细语地答道：“你们去做什么？”

陆喜眼珠子一转：“自然是凑个热闹，毕竟你第一次相亲，多点家人给你壮势总没有错。”

洛明悦正舀着绿豆百合粥喝，一口粥差点喷出来，她捂着嘴硬是咽下去，呛得满眼泪花，身边人就递过来张洁白纸巾，她才咳嗽出声。

不知为何有点心虚的看了眼封白茗，她接过封小姐递来的纸巾，小声说：“不是什么相亲，只是张家的长辈邀请，封小姐不也是要去的嘛？”

封白茗正要答：一些老一辈的交情，不可推辞。

鬼使神差的也说了句：“如果不是长辈的交情在那里，我并不想去这场聚餐。”

便见身边这漂亮的少女alpha露出了这几日里，难得真的在开心的笑容。

自从秦衍的事情过后，两人也没再说过什么话，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会擦肩而过或者迎面相遇。

对方总是对她笑，却自己都不知笑的和要哭了也没什么分别，那双眼中又蒙上雾气，笑的既讨好又委屈又害怕。

某一次她颔首点头，擦肩而过突然有所感念，回过头就见到这人站在原地注视着她远去。

封白茗曾与妹妹讲起，救助过的那只小金毛，也就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喜爱幼犬，那是双太过干净与满怀着渴求喜悦的眼睛。

当你在一个生灵中的眼中，突然意识到此刻你就是它的世界的唯一，该如何不动容？

在这个追求权利与金钱，追求普世意义上的成功的快餐时代，真情永远还是能打动人心的东西。

她不想洛小姐总是这样难过的看着她，也不知她为什么总是面对着自己会这样难过。

封白茗现在被洛明悦这几日里总算开心的一笑，心中渐渐安定，回过神也苦恼，是太在意这个孩子了。

陆喜和陆乐将眼前这短短的交锋收尽眼中，陆喜说：“明悦姐你多大的人了，喝个粥还这么不小心。”

陆乐对姐姐眨了下眼，比了个口型：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Omega们总是心思细腻，对于细小的变化很是敏感，更何况即使在场的几人都带着腺体贴，她俩也闻到了微妙泄露的，大概是代表着主人心情变好的信息素味道。

只是眼见的俩人都不打算帮她们，陆喜和陆乐干脆只和对方聊天，不再理会洛明悦与封白茗。

另外两人想不听到她俩聊天也难，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就又听到陆喜说起陆平：“大哥这次换了口味，你还记得他以前的那堆前女友前男友吗？”

陆乐说：“怎么不记得，他就喜欢那些家世普通，说是单纯可爱，我看分明是单蠢好骗，被他几个包包就骗上手，但一个个看着清汤寡水的小白花模样，花起他的钱也没手软。”

“这回他换了口味诶。”陆喜八卦说道，两只眼睛贼亮，“我见过一眼，黑长直的高挑姐姐，就是没闻到信息素味道，要么腺体贴质量太好，要么就是个beta。”

“beta他也谈过啊，不奇怪。”陆乐说，“他这次是换了风格吧？”

陆喜说道：“听说是搞艺术的文艺女青年来着，他这次追的格外上心，我昨天见他回来提着一兜书，我问他是不是地摊爱情故事汇。”

“你猜他说什么？”陆喜哼了一声。

陆乐便问：“说了什么？”

封白茗和洛明悦也没忍住竖了耳朵，实在是陆喜和陆乐很有说相声的天赋，俩人捧哏的真是一绝。

陆喜回忆起昨日：“陆平穿着打扮就很不一样，纯色系短袖七分裤，还带了个半框的平光镜，别说，看着也有些人模狗样了。”

封白茗瞄了眼洛明悦，洛明悦低声提示到陆喜：“这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

陆喜：“……他竟然没生气，对我好声好气地说，读书可以明智，让我也多读点书，这是那个高考语文没及格的陆平说出的话？”

陆乐和对面的封白茗以及洛明悦，性格差异到天南地北的三个人都心有灵犀的想到，陆平这不就是在装逼格吗？！

很快封白茗倒是知道了陆平提的那一兜书是什么了，她清晨早起，竟是见到了陆平与一位身量不矮的女青年坐在客厅。

陆家这客厅装了全套的家庭影院，厚重的窗帘拉上，封白茗在外活动了手脚，就赶上了电影放映的开头。

见她穿过客厅，陆平打了招呼，文质彬彬的说道：“早上好，封小姐。”

他身边的女青年长发垂落，抬头看她，手中的书竖起，封面的《百年孤独》正入封白茗眼中。

虽然不懂得这位小姐为何能一心两用，同时看着《百年孤独》还又听着电影《朗读者》，只是果然确是与常人气质迥异。

她身着纯色系的灰色上衣与驼色的长裙，夏日里仍然脚蹬高跟半靴，面容五官其实略微寡淡，连妆容都一水素色。

偏偏手执本厚重的《百年孤独》，电影背景声里，饰演女主的凯特听着男声念起书中的内容……

这位文艺女青年微微一笑，也有了些凄风苦雨里的高洁姿态。

封白茗心下感到诡异的很，也不知这样的气质是如何养出来的，更觉得陆平这口味变化果然很大，怪不得陆喜和陆乐要在餐桌上专门八卦。

她客气了回了句：“《朗读者》这电影不错，我也很喜欢。”

陆平立即笑道：“好品味！这就是有品味的人共通之处！”

封白茗差点一个趔趄，谦虚说道：“我品味可能还是不如陆大少。”

连忙逃离此处，回到房间却又回忆起朗读者中米夏翻过书页，安静的念着书中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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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明悦正洗漱完毕，也路过客厅见到陆平与他的新女友，兴许或者是仍在追求中。因为陆喜说这位文艺女青年段位之高，可能这回陆平要成为被玩弄的那一方。

洛明悦心想文艺青年哪来的段位，等见过这位一心两用，边看电影边看《百年孤独》的女士，也觉得是个神人。

打过招呼她拿了早餐面包与牛奶，正要回自己房间吃饭，就与出了房间的封小姐撞上。

洛明悦赶紧笑道：“早上好，封小姐。”

对方上下看她一遍：“我正好要去找你，来我房间吃饭，吃完一起读书。”

洛明悦脑袋上都快冒出了个实体的问号，封白茗不容置喙的转身，并不需她的回答，显然那不是询问，而是通知和命令。

这却是很准确的拿捏了洛明悦的性格，让她无法左右摇摆，跟着这肯定的命令去了封白茗的房间。

洛明悦曾经想过，找一些陆嘉两面三刀的往事说给封白茗，她还是做不到被封小姐误解，她不想自己在封小姐回忆过往时，洛明悦是个如此不堪的人。

因此吃完早餐，本想开口解释，看着被递过来的书籍封面《心灵的智慧》五个大字……

洛明悦挣扎着问道：“为什么要我读这本书？”

封白茗说：“看过《朗读者》吗？”

“凯特温斯莱特的代表作电影，看过。”洛明悦说道，“您想让我像我米夏一样念书给您听吗？”

那为什么要念《心灵的智慧》呢？

洛明悦很是挣扎的想到，至少也要念个《飞鸟集》，再不济似乎念一本《百年孤独》也不错。

“洛小姐，我曾经对你说过，阅读是一件有力量的事情，它能让你即使在囹圄方寸中，也能窥见外面的世界广阔，读书可以开阔眼界，也可以解放我们的心灵。”

“永远不要放弃阅读。”封白茗点了点《心灵的智慧》五个字，“先读这本吧，然后再读诗集，你也可以念自己带来的书。”

“可是为什么呢？”洛明悦还是疑惑，“为什么要听我读书？”

封白茗说：“好吧，看来是我麻烦你了，真是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会占用你的时间。”

洛明悦在离开和留下之间摇摆，她想起曾经的自己也不曾为封小姐做过什么，这才下定了决心，只是读书给封小姐听，这并非什么会让人动心的事情。

清润的女声在晨光中响起，她缓缓地温声念着书上的文字。

日光如轻纱，笼罩与周身，染上了淡淡地金子般的颜色。

封白茗坐在她对面的人体工学椅上，其实只是点小心思罢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洛明悦放弃仇视一个人，但是她不想看到洛明悦成为下一个秦衍。

温柔和善良是很珍贵的东西，她静静地听着漂亮女孩翻过书页，时间的长河流淌，踏水而过，河流的另一端她念到：

“踏出第一步总是很难，但是把自己困在怨怼、悔恨中，会错过人生的风景，你本该是走在光明里，而不是画地为牢，心灵的封闭会让我们虚度一生……”

那么，就这样慢慢地阅读吧，封白茗想，毕竟读书总是件不出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