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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0章 暴君

方尖碑 一十四洲 3373 2024-03-01 12:42:16

它旁边的那根喉管微微倾斜, 两根喉骨似乎做出相依的姿态,另一根叹息般回应。

“因为,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然后它们柔软委顿地落下, 像一滩污血融入土壤中。

第三根喉管的形状微微佝偻。

“神父, 为何我内心如此痛苦?”

第四根喉管则笔直地竖立, 语重心长。

“那是因为你还未将人与生俱来的罪孽偿还清楚,孩子。”

向外去, 听见更多人的声音。

“神明在看着我们,真是这样?”

“但愿吧。”

“我们会得救,对吗?”

“不要做梦了。”

无数道人声响起又消散, 喁喁私语绵延不绝。那都是一些消极绝望的话语。

驱动着锁链天平的, 是安菲故乡的所有人的灵魂。于是天平也能听到他们一生中所有的话语, 然后复述出来。

在这里, 语言即为真实,所以,话语中绝望的认知, 也将传递到听见的人心中。

是的,死去是我们的宿命。

为什么走在这里?因为与生俱来的罪孽还未偿还清楚。

一个又一个念头如同种子,在心中生根发芽, 转瞬之间长成根深蒂固的参天大树。

郁飞尘继续向前走着,这些东西不会使他对现在要做的事有任何动摇。但他能感觉到安菲的步伐变得缓慢。

他看向安菲, 那张美丽异常的面孔是冷浸浸的白,明明平静地注视前方, 琉璃般的眼瞳中却是一片空茫, 秀美的眉头微微下压, 像是承受着痛苦。

感到他的注视, 安菲才像是晃了晃神, 看向他。

小郁看起来一切正常。人们如此绝望,世间如同地狱,但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不明白那些,他也不需要明白。

“所以说,小郁,你是完美的。”

“我会被改变,我的心脏会感到痛苦。在‘裁决’面前我会停下脚步,因为我是有序的。”安菲懒恹恹地牵住郁飞尘的衣袖,他的语调趋于和周围的声音一模一样的消极,但在提及郁飞尘的时候又变得期待,“只有你的存在不被规则束缚,你会比我走得更远,小郁。”

郁飞尘说:“如果你不想走,我可以背你。”

有时候,这个人回答问题的思路即使是自己也有些跟不上,安菲对此深感新奇。

——他还准备继续夸小郁几句来着。

“那…你就背着我好了……”

力量蔓延的速度很快。

短短转瞬之间,血肉世界中所有可见的喉管怪物都黯然倒下,耳畔重归寂静。这让人有些不太适应。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一道空灵的嗓音在虚空中响起。

“大祭司没有发现我们溜出来吧?”

另一道声音在回答,措辞简短:“没发现。”

“那你快看,它真美。你说,我能不能摸一下它……”

“这是什么?”

“他们说,这是世界的本质,是唯一的真理——这是我偷听到的。大祭司好像不想让我看到它,所以今天的事情,你不许告诉大祭司哦。”

“……我很像那种人?”

像极了安菲的那道声音笑了起来。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这是神殿深处的锁链天平,在漫长岁月之前,偶然“听”到的一段对话。

话语里,其实没有多少信息量,都是他们已知的内容。

但是,先前怪物吐出的话语只让人觉得诡异,这段对话却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空明和平静。

声音的质感如此熟悉,难免有种极为微妙的感觉,好像真的曾经有过另一个安菲和另一个他自己,活生生地在神殿里行走。

安菲的眼睫轻轻弯起。拢了拢抱住郁飞尘脖颈的手臂,他低下头。

侧颈处传来一触即分的温凉的触感,像是力量的世界里泛起一道涟漪。

然后,郁飞尘感到安菲抱紧了自己。

好像是在永恒祭坛,他把本源交给安菲用了之后,安菲和他相处时的精神状态,就变得越来越安定了。

不再强调“所有物”那样的话语,也不会忽然变得悲伤或紧张,这人好像终于学会完全信任和放心他了。

安菲挂在他身上,轻得像片羽毛。

能感受到的呼吸起伏越来越轻越绵长,也许,被他背着的人快要睡着了。

“安菲。”

“……嗯?”

“你觉不觉得,”郁飞尘说,“我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安菲缓慢地环视四周:“好像是的吧……那你要想办法啦。”

“听说你带过……一直很厉害的……”懒懒倦倦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这是一个太诡异的地方。

“审判”的权柄不在意志和力量之中,它可以直接改写世界的规则。人手怪物是概念不变,喉管怪物是修改认知。那么整片空间也可以是“永无尽头”,或是“方向永远错误”。

郁飞尘看着前方的虚空,若有所思。

安菲侧头,饶有兴趣地看他。小郁思考时的神色沉着缜静,很容易让人感到安全。

“你先休息一会。”郁飞尘先将安菲放下了。

血迹斑斑的白袍散在血肉地面上,安菲盘腿坐下,一手支着下颌看着郁飞尘。

果然,小郁多走了几步选了一块没那么多血管起伏的相对平整的地面,很难让人不怀疑这个人有一点微微的洁癖。

半跪下去,郁飞尘伸出手,掌心贴在似在跳动的活着的地面上。

一种奇妙的联系在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产生了。

一切有形之物,皆是力量显化。一切秩序运行,皆由意志主导。

至于凌驾于力量与意志之外的“裁决”的权柄究竟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肉眼不能观看,灵魂也无法体会。如果它要对其中的两个人设下障碍,那会是他们难以破解的东西。

但是,力量、意志、裁决,共同构成了整个世界,它们相互依存,无法分割。

所以,他仍然有办法破解这里的障眼法。

无形的波动在空间里蔓延,一层又一层的力量如潮水般褪去。

先控制这里全部的力量。

当一切力量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它们原本的意志也就随之泯灭了。

“裁决”即使在位格上高于他们两个,也需要用力量与意志的手段才能对现实世界施加影响。

而当这两者都被剥离,它的本来面目也将浮出水面。

从前的郁飞尘做不到这种事,那时他只知道自己的本源适用于攻击和毁灭。

然而,参与了迷雾之都复苏又陨灭的整个过程,又在这个奇异的世界里逼退了两种怪物后,他对自己能力的认识已经逐渐改变。

安菲能做到的,他似乎都可以做到。

安菲难以毁灭的,他也能施以毁灭。

力量的涟漪波及整个世界,一切都在剧烈震动。以郁飞尘所在之处为核心,血肉世界轰然崩塌陷落。

那一刻,郁飞尘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周围有很多东西,但是看不清,像是一瞬间被塞入了过多的信息量,却无法理解它们。

人的眼睛是感受的器官,大脑是理解的器官。

可是,世界的本质,却是人无法感受,也无法理解之物。

眩晕中,郁飞尘感觉到自己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运行。

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看见自己眼前漂浮着无数光怪陆离的事物。脑中一片空白,无法将它们与已知之物建立任何联系。他只能继续看,继续想,然后那些模糊畸形的事物缓慢发生变化,轮廓变得清晰,形状也变得熟悉——它们渐渐回归为人的思维可以解释的内容。

人们以为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世界,是不是也是这样在眼中生成?

只是,所有人已经将其习惯,而忘记了最初理解它的过程。

最终,郁飞尘看见无垠的血肉世界已不复存在,他们身处一片幽深之中,身边漂浮着数不清的残肢碎块。断口处垂坠着裸露的神经和血管,它像水母一样毫无规律地游荡在虚空中。

其中也有一些有形状的实质东西。

譬如,层层叠叠的人手,像天空一般压在他们的上方。

右手边,视野被占据大半,一眼望过去像一座巨大的杂色山脉。细看去,却是堆放在一起的细长喉管。每根喉管延伸出三条发声用的口器,杂乱地缠绕。

更远处是一团巨大的、紫色的,糅合的东西,暗沉沉的表面似乎生长着许多块巨大的肺部。

再远处,还有更多、更庞大的部分……

这就是“裁决”的模样,是世界的真相?

不,这是另一种幻象。

因为那不是人的灵魂能看到的东西,所以,人只能用自己的认知去理解它,于是,它呈现出这般模样。

世界是一个畸形的屠宰场,人尸身上的部位分门别类,大致堆积,更多的数不清的未被分类的碎块则在其间无序地摆放。

混乱,残缺,趋于毁灭。

每一种器官,似乎都是一种暗喻。

支离破碎的人体,像崩溃破裂的世界。

这样的一个世界,怎么会好起来呢?

一团血管飘过身畔,安菲站起来,伸出手想抓住它,滑腻的血管像一团水中的海草缠绕着他的手指,然后穿过他的实体,往更远处飘去了。

安菲的呼吸微微急促,环视着这一切,郁飞尘看到,他的眼睛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迷雾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吗?”他低低呢喃着,“那……永夜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呢?”

迷雾之都对待他们,是很不友好。可是,与永夜的其他世界相比,它有那么多高级的力量,它有稳定的运行规则——它是状态最好的世界之一!

他的目光仿佛穿过无垠的空间,看见更远处,更离奇、更畸形、更令人作呕的场景。

郁飞尘低头。

他们脚下,是一道无数颗不再跳动的残破心脏铺成的蜿蜒道路,它们先是被不同程度地撕裂,然后毫无规律地糅合,彼此之间以怪异的血管和组织相连,向上方延伸。

那种幽暗的红色让郁飞尘感到有些眼熟,可他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他往上看,沿着这条路向上去,再走几步,那是一座顶天立地的,由无数颗眼睛组成的倾斜的天平。原来他们一直在它的近处。

牵起安菲,郁飞尘带他往前走。可安菲却回过头去,看着如星辰般漂浮的碎片。他的语调如此轻,如此空灵,像是梦中的片段。

“手指,手臂,这是脊髓的神经,这一块像是肝脏的碎片,是……”

“安菲?”

“我想过的……我很久以前……就想过的。”

“安菲!”

郁飞尘蓦然回头,看见安菲失去血色的面庞像雪一样冰凉。

他在笑。

“我想过,我也做过。”

“如果我把它们……一块一块拼起来,是不是就回到一个完整的人的样子了?”

“——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死去了?”

微茫的光线从最上方的锁链天平处发出,经由形形色色支离破碎的尸块的表面折射,最后投到安菲面庞上的,是一种奇异的、多色的冷光。

祂的神情,圣洁如最后的光明。

那一刹那,往事中的一幕不受控制地在郁飞尘心中突兀浮现——

那是在几乎最开始的时候,一座燃灯的神庙里,提灯的圣子做出悲天悯人的表情,他说——

“路德,不要拒绝注定降临的毁灭。”

那时,路德维希没有回答。

而现在的安菲,眼瞳中那一直燃烧着的火焰,却在渐渐消散了。

安菲的语声变得断续,连用最轻的声音说出话,对他来说都变得困难。

“我真的……曾经尝试过。”

他缓慢地低头,颤抖的手指,像在压抑着剧烈的痛苦,最后,缓缓触碰到左边的胸膛。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了。”

心脏正中,一个暗红的空洞正在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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