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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为兄 困倚危楼 7171 2024-01-09 10:58:29

锦被里一片漆黑。被子、枕头也都熏了香,缕缕甜香直往鼻子底下钻,搅得人心神不宁。周衍凑到许风耳边道:“风弟,用我教你的敛息法。”

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吐出来,震得许风的耳根微微发热。他知道若不屏气凝神,只怕立刻就会被外头的人察觉了,只好强自镇定下来,将武功心法默念一遍。

没过多久,就听“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许风听见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其中一个应当就是这迎香馆的老鸨了。因为隔着一层锦被,那声音听起来不太真切,入耳的尽是一些放肆的调笑之言,但很快说话声就低了下去,换成了另一种带着啧啧水声的古怪声响。

许风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外头那俩人在亲嘴。他虽已经过人事,但那宫主从来只作践他的身体,又何曾亲吻过他?这时听了这声响,顿时觉得脸上发热,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黑暗中不能视物,听觉跟触觉也就变得格外灵敏,他清楚知道周衍正躺在自己身边,因着绣床太窄,一只胳膊与他紧紧相贴,又一缕长发落在他颈边,扎得他后颈一阵阵发痒。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要命的亲吻声终于停下了,外头的两个人喘息片刻,那老鸨开口道:“主上那边怎么说?”

那男子道:“那一位已等不及了,叫我们快些把人送过去。”

“外头盯梢的人还没走,看来此处已不安全了,确实越早把人送走越好。只不过……昨日抓来的那个小白脸呢?”

那男的顿了一顿,道:“一块送走。”

许风心知这说的必是慕容飞了,他正想掀开被子冲出去,周衍却抓着他手,在他掌心里写了个字。那指尖在手掌上轻轻划过,许风觉得半只手都麻了,根本辨不出写的是什么,但知道是叫他静观其变的意思,他只好忍着没动。

周衍握着他手,一时没有松开,许风陷在那软绵绵的床铺里,浑身热得难受,鼻尖渗出一点点汗来。

这时却听见外头那俩人开了窗子,一前一后跳了出去。

许风正自惊讶,就觉身上一轻,原来是周衍扯开了被子。他先前热得受不住,这时吹着凉风,反而有些怔怔的,仿佛从一个梦里惊醒过来。

周衍道:“咱们跟上去瞧瞧。”

许风这才回神,忙从床上一跃而起。他起得太急了,双腿有些发软,差点摔在地上。

周衍由身后捞了他一把,失笑道:“不必这么急。”

许风也跟着笑笑,脸上仍是烫的,幸喜天色甚暗,周衍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俩追到窗边,也跟着跳了出去。

窗外是一处小小的院落,当中起了一座亭子,边上一口古井,又造着嶙峋的假山,白日里瞧来,倒是一番江南美景。

周衍跟许风是紧追着那两人出来的,但只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他们的踪影。周衍绕着假山走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许风道:“这两人会飞天遁地不成?”

周衍没有出声,目光四下一扫,最后落在那口井上,道:“我白天查探地形时,曾见一个小厮挑了两桶水进来……”

“既然院中有井,为何还从外面挑水?”许风念头一转,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对了,定是在这井下!”

他点亮了火折子,奔过去一瞧,果然是一口枯井。

周衍怕有什么机关暗器,仍是先他一步跳了下去,伸手在井壁上一阵摸索,很快寻到了一扇暗门。许风见识过山中的密道,以为又要走上半天,没想到才几步就走到了头,头顶上一方天空,原来是另外一口枯井。

许风跟着周衍跳出井来,见又是一处小小院落,格局与迎香馆的颇为相似,也是凉亭假山,但因荒废得久了,看起来透着森森的鬼气。

周衍白日里探过了附近的地形,这时只看一眼便道:“是迎香馆隔壁的胭脂铺子。”

“两处院子靠着古井相通,运起人来神不知鬼不觉,难怪遍寻不到慕容公子了。”

许风提剑在手,正准备去找慕容飞,却听见由远及近的传来一阵铃声。

叮铃——

叮铃——

这铃声幽远空寂,在这样暗沉沉的夜里,尤其显得诡异。

周衍上前一步,护在许风身前,朗声道:“阁下已露了行迹,何必再装神弄鬼?”

伴着铃声响起来一阵娇笑声。

接着就见廊下走出来一个人,柳腰款款,身段婀娜,正是那迎香馆的老鸨。她瞧来三十几岁的年纪,却比十来岁的少女更见风情,柔声道:“原来是前头的两位公子。怎么?婉儿跟丽娘伺候得不够周到吗?不要紧,我这儿多得是温柔美貌的姑娘,包管叫二位满意。”

说着击了击掌。

那铃声登时摇得更急了,廊下又走出来十几道人影。

许风初时以为是她手底下的黑衣人,待走近了一瞧,却是十几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个个披头散发、面容惨白,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在那铃声的指引下,一步步逼近过来。

许风心头发怵,虽有利剑在手,还是往周衍身边靠了靠,问:“周大哥,这些女子是人是鬼?”

周衍见多识广,冷静道:“应当是被他们掳来的新娘,受了邪术的控制而已。若我猜得没错,这邪术的关键就在铃声里了。”

他们说话之时,那铃声也是忽快忽慢,陡然间拔高了音调,那群女子便像发了疯似的,猛地向许风他们扑来。

许风只好挥剑格挡。刀剑无眼,他怕不小心误伤了无辜,宝剑始终未曾出鞘。这群女子虽不懂武艺,但受了邪术控制,一个个变得力大无穷,扑上来就掐人脖子,许风左支右绌,竟有些难以招架。

周衍倒是没让她们近身,甚至都未出手,一脚一个,就将围上来的女子踢了开去。

许风瞧得心惊,不由得叫了声:“周大哥!”

“知道了。”周衍有些不快,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我不会伤她们性命的。”

再出手时,果然是留情不少。

饶是如此,仍有一个女子被他一掌甩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旁的假山上,一只胳膊当场就折了。但她好似浑然不觉,铃声一响,又飞快地爬了起来,拖着那只受伤的胳膊加入战局。

瞧这情形,被邪术控制的人是连痛也不觉得了,除非他们将这些女子尽数杀了,否则定是无法收场了。

周衍嗤的一笑,干脆不再理会那群女子,只飞身朝那老鸨冲去,眼看要一掌拍上她肩头时,斜地里突然刺出一柄剑来,剑术精妙绝伦,将他的招式阻了一阻。

那老鸨避在一旁,拍着胸口道:“呀,这可吓死人啦。公子就算瞧不上这些姑娘,也用不着发这么大的火气,我这儿还有一位天姿国色之人,即便在迎香馆里,那也是头牌之选。”

说话时,只见那人慢慢由阴影中走出来。披发赤足,手中握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月光照在他脸上,面容如玉雕琢。

除了慕容飞还能是谁?

许风又惊又喜,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飞毫无反应,双目失神地望着前方,一上来就对周衍出剑,显然也被控制了心神。

周衍冷笑道:“这个慕容飞,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许风也觉得奇怪,怎么慕容公子老是着了别人的道儿?怕是与他那脾气有些关系。

许风分神看了几眼,见周衍同慕容飞已经交上手了。周衍对他自然不会手软,而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出招时每每朝他脸上招呼。若非慕容飞受了铃声的蛊惑,力气远胜常人,一张俊脸早已毁了。

许风暗自替他捏了把汗,因走了下神,自己这头就有些险象环生了。那些个红衣女子一拥而上,逼得他节节后退,又退回到了古井边上。他正疲于应对,蓦地从井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牢了他的后背。

许风低呼一声,亏得长剑卡在了井沿上,才没有被拖下井去。可他身体悬在半空中,也已是摇摇欲坠了。

周衍一直留神这边的情形,见突生变故,忙撇下慕容飞冲了回来。他双足踏在井边,伸手一勾,就将许风揽进了怀里。谁知慕容飞转瞬即至,一剑直刺他的后心,周衍怕伤着怀中之人,竟是不闪不避,硬生生出了一掌,仅靠掌风就震歪了剑尖。

只是他这一掌出后,一口真气续不上来,井下那人看准时机,趁势将他拉了下去。周衍无从借力,只来得及推了许风一把,自己却落进了井里。

“周大哥!”

许风回身一看,见井底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想是周衍跟井下那人交上了手。

许风原想跳下去相助,但慕容飞没了周衍这个对手,立刻将目标转到了他身上,一副要置他于死地的架势。许风无可奈何,手中宝剑终于出鞘,与他对了几招。

许风本就不是慕容飞的对手,这时又担心井下的周衍,只过得几招,手臂上就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诡异的铃声仍旧响个不停。

许风见慕容飞仿佛不知疲累,心知再打下去也无胜算,琢磨着如何脱身才好。他想起慕容飞那几个手下还在迎香馆外头守着,行事前曾约定过暗号,倒是可以叫他们过来相助。

许风正想到这里,忽听轰隆一声,从井底下传来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也跟着颤了颤。他心里一惴,惶然地回过头去,只见烟尘滚滚,那一口古井已被震塌了。

“周大哥!”

许风大叫一声,顾不得慕容飞剑势凌厉,一口气跑回了井边。烟尘迷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狠狠呛了几下,用宝剑拨开井边的乱石。

但整口井都已塌了,根本寻不着原先的入口,许风一面掘开石块,一面叫着周大哥,盼望周衍能听见他的声音。

但一直无人回应。

他握剑的手都有些抖了,这时只见寒芒一闪,一柄长剑架在了他颈上,许风恍若未觉,仍旧一心一意找他的周大哥。那剑刃一转,削去了他鬓边一缕头发,接着有人往他胸口上踢了一脚。

许风被踢得滚倒在地,手中宝剑也脱了手。他喉间腥甜,挣扎着去抓自己的剑,却有一只脚踩住了他的左手。

那脚上穿着豆绿色的绣鞋,鞋面上绣了株并蒂莲,再往上则是碧色的挑线纱裙。许风微微抬起头,隔了一会儿才认出是那迎香馆的老鸨。慕容飞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那老鸨身边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脸上覆了张面具,正是他们一路追踪的面具人。

那老鸨亲亲热热地挽着他胳膊,嗔道:“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那面具人道:“点子太硬,若非事先在井底埋了火药,我可对付不了他。”

“你这一下炸得倒痛快,老娘辛苦经营的迎香馆可都毁了。”

那面具人在她腰上摸了一把,道:“只要办成了这件事,主上自有重赏,小小一间迎香馆又算得了什么?”

许风听他们说话,才知那一声巨响从何而来,那面具人自知不是周衍的敌手,所以早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们。井底那么狭窄的地方,若点着了火药……会怎么样?

许风一时忘了面前这俩人是他的仇敌,半仰起头来,茫然然地问:“我周大哥在哪里?”

面具人与老鸨对视一眼,一同大笑起来。

那老鸨笑得花痴乱颤,拿鞋尖点了点许风的下巴,道:“两边的井都已被炸毁了,你那周大哥身陷其中,自然是炸得粉身碎骨,连尸首也寻不着啦。”

许风呆了一呆,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心。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整句话连在一起,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周衍死了?

怎么可能?

许风硬提起一口气来,再次伸手去抓周衍送他的剑,但马上又被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在他左边肋骨上,疼得他蜷起了身体,小声地叫:“周大哥……”

那面具人道:“那姓周的武功极高,我行走江湖多年,竟从未听过他的名头。”

“管他是什么来头,反正已是个死人了。”那老鸨指了指许风道,“这小子可要一并杀了?”

“先送出了城,再找个荒山野岭灭口就是了。”

几句话决定了许风的生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许风就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双手被捆了起来,有人将他扔进了一间屋子里。屋内空荡荡的毫无摆设,唯一的一扇窗也被钉死了,只略微透进一点月光来。没过多久,慕容飞也被五花大绑的丢了进来,两人如破麻袋一般,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

十二月的天气,地面冷得像冰渣子,许风的脸贴在冰凉的地面上,觉得自己也是死了的,身上没有一丝热气。他手臂上原本受了伤,但因伤得不深,那血已经止住了,只剩下一种麻木的疼。

到了半夜里,慕容飞“唔”的一声,竟然醒转过来。

他挣动了几下,没有挣开身上的绳子,又在地上滚了滚,直滚到许风身边来,借着月色看清了他的脸,惊讶道:“许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风睁着双眼,却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一句话也没有答他。

慕容飞连叫了几声,他还是一动不动。

“出什么事了?你也给他们捉住了,可是受了伤?”慕容飞急道,“你那位义兄呢?没跟你在一起吗?”

许风听他提到周衍,双目中才有了一点神采,缓缓转动眼珠,道:“周大哥……”

慕容飞听他开口说话,方松了一口气,问:“你那个周大哥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这会儿没见着他?”

“周大哥遇上些棘手的事,一时脱不开身,等再过一会儿……”许风眼角发酸,哑着嗓子道,“他自会过来寻我了。”

慕容飞不知内情,当然不会怀疑他说的话,道:“没事就好。”

提起别后之事,慕容飞对自己被邪术控制的事毫无印象,道:“我那日追着金翅蝶到了迎香馆,一进门就拥过来一群妓子,将我送进了一间房内。我当时已知不妥了,但那屋内有一股甜香,我闻着之后,耳边又响起阵阵铃声,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许风想起他在那老鸨房内,也曾闻到过甜得腻人的香味,难道那时就已被人算计了?是了,后来在小院中打斗的时候,慕容飞等人神志不清,却仍能追着他跟周衍不放,想是受了这香气的指引。

看来从慕容飞追踪那面具人开始,他们就已落入局中了。

不知那面具人口中的主上是谁?为何要抓这群女子?慕容飞是碰巧牵扯进来的,或是一开始就是他们的目标?

许风问起此事,慕容飞就道:“我有一个妹子,自幼跟苏州林家的二公子定了亲,这林家的大公子,想必你是听说过的……”

林家的大公子就是极乐宫中最得宫主宠爱的那位林公子。他原本也是世家子弟,后来见了那宫主一面,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自愿入极乐宫当了男宠。这事江湖中人提起来,无不耻笑他自甘堕落的。

许风久在极乐宫中,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不愿多提,只含糊道:“略有耳闻。”

“此人原本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后来……”慕容飞很是瞧不上他,道,“算了,不提也罢。总之我妹子跟林家的二公子情投意合,两家看好了良辰吉日,已定下明年三月成亲了。谁知突然出了新娘被劫之事,我一来痛恨极乐宫,二来担心妹妹的婚事受阻,就自己跑来查探此事了。”

许风这才明白前因后果。

慕容飞道:“都是我的错,又连累了你一回。”

许风嘴里发苦,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慕容飞行事冲动,屡次落入别人的陷阱,固然是因为他脾气急、性子烈,但毕竟还是个好兄长。而他呢?他轻敌冒进,非要插手此事,却是仗着有周衍处处相护。

在他心目中,周衍应当是天下无敌的。

可他的周大哥再也回不来了。

许风眨了眨眼睛,拼命将眼中的那点水汽逼回去,对慕容飞道:“慕容公子,我头上还有一根发簪,你帮我取下来吧。”

慕容飞随身的物品早被人取走了,但或许是许风武功低微,旁人并不怎么在意,竟没有仔细搜他的身。

慕容飞挪动身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凑到许风身边去,用嘴咬下了他头上那根发簪。

那是根碧玉簪子,一头磨得略尖,许风接在手中,一面用簪子割那绳索,一面问慕容飞:“你的武功可有被他们制住?”

“没有。可我手脚发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了。”

许风想起他被邪术控制后力气大增,一味追杀自己的那副劲头,也难怪把力气都用尽了。

他想了想问:“到天亮之前,慕容公子的功力能恢复几成?”

“大概……三成左右吧。”

“明日他们就要将我们送出城去了,慕容公子可能伺机脱身?”

“若能割开身上的绳索,当然不成问题,但我怕到时听见那铃声,又会失了神智。”

“顾不了这么多了,明日若有机会,慕容公子先逃再说吧。”

慕容飞道:“那你呢?”

“我?”许风的眼睛直直盯着窗外,说,“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明日必须办成。”

慕容飞问:“什么事?”

许风静了片刻。

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亮起来。

他等了整整一夜,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周大哥。

他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觉得自己的心也是一样冰凉,左手紧紧握着那根簪子,一下一下割着绳索,低声说了两个字:“杀人。”

慕容飞吃了一惊,仔细辨认他的神色,见他面容平静,甚至有些死气沉沉,只双目中透着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他整个人都已死了,只这一双眼睛是活的,在那平和镇定之下,藏着一头骇人的野兽。

慕容飞莫名心慌,道:“你要杀谁?那面具人吗?像这等大奸大恶之徒,自然是人人得而诛之,只不过他功夫尚在我之上,许兄你恐怕……”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许风的武功远不如那面具人,若真要对他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许风一声不吭,显是心意已决了。

慕容飞就道:“你若是非杀他不可,也等你那周大哥回来再说。”

许风自言自语道:“我正是为了周大哥。”

慕容飞没听清他说的话,接着道:“三年那一次,我被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后来遍寻不着你,还当你已经遭了极乐宫的毒手。这次你又是为了救我才身陷险境,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一个人先走了。”

“你要留下——”许风索性闭上眼睛,道,“那也随你。”

他在极乐宫中受折磨的时候,虽也恨极了那宫主,却只想着将来练好了武功去报仇,并不似现在这般,一心要杀了那个面具人,连一时一刻也等不及了。

他的周大哥还在那口被炸毁的古井中,连尸骨也寻不着了。

天下之大,再没有人会像周衍那样待他。

许风想到这里,先前被踢了几脚的地方又在隐隐作痛。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割着身上的绳索,没过多久,就给他割开了一道口子。

他停下来歇了歇,将手中发簪递给慕容飞。慕容飞照他的样子,在绳子上磨出一道缺口,方便稍后挣脱。

两人做完这件事,又低声商议了一阵,天就彻底亮了。

外头渐渐响起人声,不一会儿就进来几个大汉,将许风跟慕容飞押了出去。许风装出一副困顿模样,魂不守舍地往前走着,路过院中那口井时,他脚下一软,竟自摔了一跤。那些人骂骂咧咧,对他好一阵拳打脚踢,许风咬牙忍耐着,悄悄捡了枚石子藏在手中,这才从地上爬起来,回头望了那古井一眼,被人推搡着走了。

门外已备下了两辆大车,车上装着十来个半人高的酒瓮,许风和慕容飞被人拿布团堵上嘴,各自推进了一个酒瓮中。

那瓮里一股呛鼻的气味,许风于黑暗中听见辚辚的车马声,车子在城门口停了停,接着就一路折往西去。开始走得还算平稳,越到后面就越是颠簸,想必是走了山间小路。

许风早挣脱了身上的绳子,将酒瓮掀开一条缝,把扣在掌心里的石子弹了出去。他这一下时机抓得极准,石子正卡在前头那辆车的车轱辘里,只听“卡啦”一声响,那车猛地震了震,整个儿歪在了一边。

慕容飞将酒瓮一掀,纵身跳了出来,劈手夺下旁边一个人的刀子,回身唰唰几刀,将十来个酒瓮尽数击碎了。有的瓮中确实装着美酒,酒水流了一地,酒香扑鼻;有的则藏着被掳来的新娘,同样捆着手堵着嘴,一个个又哭又叫,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

许风也趁此机会逃了出来,却并不出手去帮慕容飞,只施展轻功攀上了一旁的大树,借着茂密的树叶掩住了身形。他轻功练得最好,众人的注意力又都在慕容飞身上,竟是无人察觉。

只这片刻功夫,慕容飞已被团团围住了。

那面具人越众而出,道:“我家主人一片好意,不过是想请慕容公子回去喝一杯茶,阁下何必动起刀来?”

“要我跟你们走?成啊,”慕容飞眉峰一挑,手中刀子指住那面具人道,“尔等若有本事,就带我的尸首回去罢。”

那面具人凝目看他,将手一挥,道:“抓活的。”

他手下的人应声而上,跟慕容飞打了起来。

慕容飞料得不错,他的功力确实只恢复了两三成,剑法大不如前,若非那些人不敢伤他性命,恐怕早已落败了。

而那面具人出手时也是有所顾忌,瞧那样子,倒像是受了内伤。是了,他昨夜虽躲在井底偷施暗算,但毕竟不是周衍的对手。

许风不觉笑了一笑,心想,还是他的周大哥厉害。

他藏身树上,将底下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但仍旧没有出手的打算。他只把先前那根绳子绑在自己身上,另一头打了个圈,然后全神贯注地盯着那面具人的一举一动。

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许风心如止水,身体随着树枝轻轻晃动,目光始终落在那面具人的身上。

他知道的,他仅有一次机会而已。

慕容飞打了一会儿,体力渐有不支,眼看就要败下阵来。那面具人怕他自刎,上前一步想要制住他,谁知他手里捏着一把沙子,直到这时才撒了出来,嘴里叫道:“小心毒砂!”

那面具人忙扭头避过了。

慕容飞先是哈哈一笑,接着又露出惊异神色,指着他脸道:“怎么是你?!”

那面具人大惊失色,当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具。

许风等的就是这一刻!

原来他疑心那面具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是因为跟慕容飞有些渊源,两人便商量好了诈他一诈,没想到对方果然中计。

面具当然还戴在那面具人脸上,但只这瞬间的迟疑,许风已经从树上飞身而下。他将手中绳子甩了出去,正套在一旁的骏马上,同时用手臂牢牢扼住了那面具人的脖子,冲慕容飞大叫道:“慕容公子!”

慕容飞应了一声,手中刀子倒飞出去,刀柄正打在马臀上。那马儿受了惊吓,长长的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许风被那力道一扯,立刻就被拖着走了。

他的手仍旧紧紧抓着那面具人。马儿一路横冲直撞,他俩也就被拖了一路,饶是那面具人武功再高,在这等情况下也使不出劲来。他勉力挣动了几下,却被许风抓得更牢。他回过头恶狠狠道:“臭小子,你是疯了吗?快放开我!”

山路崎岖不平,许风的背脊在地上擦过,只觉一片灼烧般的疼。他的手臂也已经麻木了,但固执地不肯松手。

那面具人手肘向后,重重撞在他身上,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再往前就是断崖了,你就算杀了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许风闭了闭眼睛,想起那天他跟周衍结拜之时,虽未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在他心底却是一样的。他右手手腕一翻,那根碧玉簪子就从袖口滑了出来,被他握在手中。

他太久没用过右手了,整只手抖个不停,只是这样握着,就觉手腕钻心地疼。但他还是拼尽力气,狠狠扎向那面具人的胸口,一字一字道:“我只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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