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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赢家

英雄志 孙晓 12843 2024-02-29 18:46:02

离开了水井,天已黎明。众人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身在一处枯井旁,附近轻烟薄雾、朦朦胧胧,依稀可见是条陋巷,想来此地已在城内了。

卢云暗暗颔首,看这地下水脉如此错综复杂,这“义勇人”平日定是来无影、去无踪,也难怪以“镇国铁卫”的天罗地网,却也拿之莫可奈何。

时在清晨,昨夜又是元宵,百姓自起的晚,四下全无行人。众人都是一夜未睡,阵阵寒雾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转看阿秀与胡正堂,却都还点着昏眠穴,睡的鼾声如雷。

眼见灵智两手空空,帖木儿灭里便将小孩儿递给了他,道:“两位,在下俗务缠身,恐怕得先走一步了。”卢云忙道:“将军还有事?”灭里点了点头:“我得回去驿馆一趟。”正要迈步离开,忽又想起一事,忙道:“卢参谋,你认得许多怒苍好汉,对么?”

乍听此言,卢云不觉咳了一声,道:“是……算是认识吧。”灭里道:“那就好,你若是见到了怒苍的人马,劳烦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们。”说着解下背后行囊,从里头取出了一幅滚动条。

卢云心下一凛,道:“这……这是什么?”灭里道:“这是公主送给怒王的礼物。我腊月时前去江南,便是为了转交此物而去。”

按“琦小姐”所言,公主之所以遣使会见怒王,便是为了警告大掌柜。听得此物竟是公主给怒王的礼物,卢云居然不自禁的紧张起来,他接过了滚动条,悄声道:“可以打开么?”

灭里点了点头,示意请便。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将滚动条展开,却见这滚动条是一幅古画,颇见残旧。画中绘了一名男子,身穿戎装,腰悬宝剑,约莫三十六七岁,容貌俊美秀气,赫然便是杨肃观本人!

卢云咦了一声,灵智也是微微一奇。两人不禁对望了一眼。卢云喃喃地道:“这……这是公主送给仲海的礼物?”灭里静静地道:“正是,那时我见了这幅画,心里也觉得奇怪,可公主不愿多说,只要我设法交给秦仲海,说他只要看到东西以后,自会来与她相见。”

这幅画甚是奇怪,看纸质泛黄,当有不少年月,可不知为何,画中人的容貌却与杨肃观一个模样。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计,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众人经历了一夜劳顿,早已思绪纷纷,自也无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静默中,灭里拱手道:“卢参谋,我这几日恐怕不可开交,这事就劳烦你了。你午后若是没事,欢迎来汗国驿馆小叙,在下备酒相待。”他双手交叉胸前,向卢云、灵智各行了一礼,便已转身离去。

卢云目视灭里离开,低声便问灵智:“大师,他是去找公主么?”灵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风洗尘之事。”卢云茫然道:“接风洗尘?汗国有要人来京?”灵智叹道:“达伯儿罕的长子,太子喀拉嗤亲王驾到。”卢云皱眉道:“兵荒马乱的,他来做什么?”

灵智道:“朝廷下个月便要举行立储大典。亲王是应正统皇帝之邀,前来京城观礼的。”

卢云心下一凛,道:“朝廷要立太子了?”灵智道:“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储案’。倘无意外,正统皇帝这两日便要召见八王世子,开始挑选储君。”

听得朝廷要立太子了,卢云却不甚关心,倒是公主行踪不明,届时帖木儿灭里给亲王追问,却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却听灵智道:“卢大人,老朽这儿也还有点事,恐怕也得告辞了。”

卢云讶道:“大师也要走了?”灵智道:“是。老朽得回红螺寺了。”

卢云茫然道:“红螺寺?大师在那儿挂单?”灵智摇头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着公主。”

卢云啊了一声,方知公主人在红螺寺,正要再问,灵智却已欠身道:“大人这几日若有什么大事,请来红螺山脚的‘紫藤茶棚’留个口信,老朽自然知晓。”说着把胡正堂交了过来,欠身道:“卢大人,这孩子便劳烦你送回去了。”合十为礼,便已飘然离去。

众人一个接一个,全都走得一干二净,却把两个小孩扔给了卢云。可怜他满面惊呆,委实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师!等等!这两个孩子怎么办啊?”那灵智身法好快,转过了街角,便已消失无踪。

卢云自从面担失落后,虽说身无长物,却也自由自在。谁知道一个晚上过后,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悬剑,衣带里还插着一幅卷轴,不免如老牛拖车,浑身都不对劲了。他望着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叹息:“怎么办?我该怎么安顿这孩子?”

那胡正堂无须多管,只消打听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儿。卢云好不容易与他相逢了,下一步却该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请卢云带着阿秀远走天涯,可此事却怎么做得?这阿秀既然是顾倩兮养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岂能随意将之拆散?真要带走他……就得连顾倩兮一起带走……

身上热血微微沸腾,好久没有这般充满希望了。想起义勇人首领的付托,卢云却又不由满心烦乱。他走到了陋巷一处角落,把两个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来。

时在清早,风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卢云仰望东方朝阳,心中也是思绪万千。

刺杀杨肃观……他死了,许多事情就好办了,可这事能做得么?卢云默默望着天际,嘴角也泛起了苦笑:“这琦小姐还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杀杨肃观?她却也异想天开,竟还要我找倩兮帮忙下手?他们究竟把卢某当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门庆?还是什么无耻之徒?”

顾倩兮再怎么说,也是杨肃观抬着八人大轿娶进门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妇道之至,更何况要她帮着一个外人,刺杀自己的丈夫。别说卢云向以君子自许,纵使他自命为真小人,这等伤天害理、背德忘义之事,却又如何做得?

这“琦小姐”神机妙算,卢云自也不敢轻视她。她曾说自己只消一离开枯井,立时会允诺来当这个刺客,可现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尘世,却也没改变心意。堂堂的卢云,饱读圣贤之书,他绝不为此无耻之事。

董狐之笔,记载了“赵盾弑君”。赵盾认定自己的君王是个坏人,所以下手杀了他。然而赵盾说君王是坏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说自己是个好人么?抑或是说,杀了君王后,朝廷就能变好么?

不管怎么说,想要杀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动手,却只有赵盾不配。因为这个“晋灵公”就是赵盾自己一手捧起来的,老板干尽坏事,难道赵盾这个伙计不该第一个下手自杀?

回想昨夜情景,卢云更是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初次拜见柳昂天,那时韦子壮还是头牌护卫,却是多么奉承巴结杨肃观?岂料昨晚摇身一变,居然嚷着要杀死他。再看那灵智方丈,岂不也是一个德行?同门之谊,说抛就抛,师兄弟全是一场空,连一文钱也不值。

说到底,最坏的人是谁呢?倘使昨夜所言属实,杨肃观为人的阴险卑鄙,恐怕远在天下每个人之上,自己若不杀他,倒似没了天理。可自己该如何让公理得偿呢?难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学奸夫淫妇的模样,像个小偷儿一样潜入杨家,当场戳死杨肃观,这便是报应不爽?那自己的报应呢?日后是否又会有哪个男人从家里后门溜进来,一刀戳死自己?而后大声嚷嚷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当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后,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着卢大人拔出剑来,将杨肃观痛快刺死,如此就万世太平了。难道这便是什么“最后一卦”?还记得离开枯井时,自己曾要追问内情,那“琦小姐”还不是粗着嗓子,把自己臭骂了一顿?

“去你妈的狗杂碎,少说两句不嫌吵”。想起这两句话,卢云不由苦笑起来。他低下头去,只见怀里两个小孩儿睡得香甜,看他俩身上还裹着灵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卢云微微一笑,他伸手过去,抚着阿秀的脸庞,轻轻说道:“阿秀,你梦到了谁?你梦里见过卢叔么?”

晨光照下,十年就这样过去了,当年的小婴儿已然长大了,卢叔叔也已经老了。他凝视着阿秀,心里觉得好安慰,因为他对得起柳昂天,也无愧七夫人亲手的付托,他终于看到阿秀长大了。

卢云轻抚阿秀眉间的玉佩,想到这是顾倩兮亲手缝上的,心里不觉微起唏嘘。

这十年来,顾倩兮是么度过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讯全无,就此失踪。其后她的父亲更触怒了当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后更撞死在狱中,可怜她连着失去至亲挚爱,沦落成卖浆女,如此艰难处境,家门口竟还给人搁来了一个襁褓,硬逼她强忍哀伤,抚养这个孩子长大。

念及顾倩兮的种种辛酸,卢云忍不住泪如雨下。他望着脚边的阿秀,想着当年倩兮忙里忙外,辛勤照料这孩子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卢云忽然醒觉过来,已知这孩子其实不是她的累赘,而是一个抚慰。

失去了情郎与父亲,在那段彷徨无助的岁月里,小小阿秀必然慰藉了他,让她能够活下去。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心念一动:“对了……胡媚儿与倩兮并不熟识,她……她为何要把阿秀送去顾家?”按义勇人首领所言,阿秀襁褓时给人搁到了顾府门口,从此也才进了顾家门,依此看来,这断然是胡媚儿所为。可她为何要这般做呢?阿秀不是普通孩子,他的生母是“七夫人”,他的父亲是“征北大都督”柳昂天,胡媚儿既然是“镇国铁卫”的一员,怎敢擅作主张,把这孩子交到了顾家?

隐隐约约间,卢云心里起了一个感觉,这件事应该是杨肃观的意思。

今夜连番追查内情,终于得知“大掌柜”的身分,他便是当年的同侪杨肃观。无论是胡媚儿、金凌霜,甚且是琼武川、艳婷、巩志……按那首领所言,他们好似都是“大掌柜”的人马,专为他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卢云深深吐纳。他展开灭里交来的那幅画,将之迎光展开,凝视着画中的“杨肃观”。

杨肃观,他到底是忠是奸?他看来总如这位画中人一般,高洁清明,身上不惹一点尘埃。可在灵智、韦子壮口中,他却成了个十恶不赦的人,满身血腥,好似全天下的凶杀阴谋,全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卢云凝视着画中人,慢慢从怀里取出胡媚儿交给自己的那封信,终于要拆开来瞧了。

这封信里到底放着什么。看胡媚儿半夜守在侯爷府里,千方百计要交给自己,想来里头东西必然要紧。可按韦子壮所言,杨肃观的用意不过是要自己替客栈跑腿。而若是如此,伍崇卿又为何要大老远的过来栏截?

卢云紧握着那封信,感觉到信里冰冷冷、硬梆梆的,好似藏着什么。想起“最后一卦”四个字,卢云喉头微微滚动,猛把手一扯,撕破了信封,露出了里头的东西。

面前一块令牌,纯金打造,其上铸造一只猛禽,昂首睥睨,双翼全展,却是那只“大鹏金翅鸟”。不消说,眼前令牌正是“镇国铁卫之令”!

卢云满心错愕,他拿着这块纯金令牌,已是作声不得。忽然间,听得身边传来一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为何拿着剑,还带着两个小孩躲在这儿?”卢云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三名官差,身穿旗手卫服饰,正自怒目望着自己。卢云见官过来盘问了,只得老老实实站起来,低声道:“差大哥,在下……在下是……”

惨了,自己身上带剑,阿秀与胡正堂也是来历不明,看来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给逮捕了。卢云满心苦恼,却又不想殴打官差,正烦乱间,却见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纯金令牌,寒声道:“大……大……”

卢云吃了一惊,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认得这东西?”那人身上微微发抖,竟是说不出话来。另两名官差却是提气暴吼:“你这人形迹可疑!站过来,咱们要搜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声“啊”,只见两名官差翻起白眼,后颈上竟给人用手刀斩落,居然昏了过去。

背后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却还不敢说话,只跪下地来,向卢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跟着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丧着脸,拼命摇手,这才把两个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

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卢云自是瞠目结舌。他低下头去,反复察看手上的令牌,满是错愕中,好似成了傻瓜。

又来了,这“灵吾玄志”又发功了。这封信尚未裁开前,已让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钱,赚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让官差磕破了头。卢云呆呆看着手上的金牌,真不知这是什么东西,这是玉皇大帝的圣旨,还是如来佛的令符,否则哪来这天大的法力?

正呆想间,天色越来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来。买早点的、倒夜壶的、蹓跶闲晃谈天的,一个个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着一名神秘男子,头戴大毡,腰悬宝剑,手持金牌,脚边却还倒着两个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几眼,窃窃私语。

卢云给百姓瞄了几眼,自知此地并非久留之地,也该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运气不坏,说不定可以撞见顾倩兮贤慧煮早饭的模样,心头竟是一热,可转念想起义勇人首领的请托,心里却又一凉,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卢云沉吟半晌,忽地失笑摇头:“我可傻了,这两个孩子少说也有十岁了,难道不会自己找路回家么?”当下提起手掌,朝阿秀与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处,已然解开他俩的穴道,随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护。

“还要睡……”两个小孩子抱做一堆,死赖着不醒。卢云没养过小孩,自不知有这等怪事,也是无计可施,只能运起了毕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无法子惊醒阿秀。

“有蚊子……”卢云没练过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见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发痒间,忽听耳中听来细细蚊鸣,那蚊子细心叮咛:“小弟弟,学堂要开课了,快起床吧。”听得此言,那阿秀立时睁开了眼,大声道:“孟夫子!”

双眼一睁,眼前既无孟夫子,也无孔夫子,却是一条陌生大街,路上行人携来往攘,不时瞄着自己,好似见到了乞丐。阿秀揉了揉眼珠,呆了半晌,道:“这是哪儿啊?”他一惊奇,呆呆地道:“怪了,我昨夜不是去提灯了?怎又睡在这儿了?”想着想,忽又念及了一事,大惊道:“正堂?对啊!胡正堂给鬼抓走啦!”

正惊叫间,忽见一片枯叶逆风飞来,飘飘荡荡,来到阿秀面前,转到了背后。阿秀见这枯叶来势颇怪,便也顺势去望,猛见自己背后睡了一名小孩,看那口涎横流的模样,不是胡正堂是谁?

“胡正堂!胡正堂!”阿秀大喜大悲,扑了过去,喊道:“我可救出你啦!”

连喊数十声,胡正堂却始终闭眼垂目,动也不动。阿秀大惊道:“正堂!你怎么了?你死了吗?”眼看胡正堂毫无知觉,这会儿连卢云也吃了一惊。看他昨晚与灵智、灭里、韦子壮连手,四大高手耗心费力,方才治好了这个孩子,孰料他竟又昏迷不醒?

阿秀喊得悲切,胡正堂却是毫无知觉,正要洒下泪来。却见天外飞来一片枯叶,刚巧不巧射中了胡正堂的腋窝,骤然间,胡正堂竟已蹦身起来,大笑道:“哈哈!哈哈!痒死了!痒死我啦!”

这腋下有处穴道,称为“天泉穴”,便是俗称的“笑穴”,只消轻轻挠搔,便会让人发噱发笑。阿秀见他会说人话了,不觉大喜道:“胡正堂!你的病好了!”

话犹在耳,枯叶飘落在地,胡正堂痒感一退,笑声立歇。他见阿秀瞧着自己,径自含泪道:“鬼。”跟着又瞧了街上行人一眼,哭道:“好多好多鬼。”待见满街挂着元宵灯笼,更是哀莫大于心死,只管往地下躺倒,沉沉入睡。

眼见胡正堂病入膏盲,阿秀颤声道:“胡正堂,你……你的病没好啊。”话声未毕,又是一片枯叶破空而来。那胡正堂又给射中腋下,自是乐不可支,喘笑道:“怎又痒起来了,好怪啊!”

阿秀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知怎么回事,不由狐疑道:“胡正堂,你的症状不大一样了,你……你到底好了没啊?”正说话间,那胡正堂又抖落了叶子,自管趴倒在地,状如死尸。阿秀越看越疑,当即伸手过去,拼命挠搔,喝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搞什么?装神弄鬼的!”

胡正堂哈哈欢笑,喘道:“别搔了、别搔了,我说、我说。”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说!”胡正堂见他不搔痒了,正要闭眼睡觉,却又给阿秀搔得飞了起来,连试数回,屡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闹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见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会说话了!”胡正堂哭道:“会说话有什么用,我已经不想活了!”

阿秀皱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疯病没断根么?”胡正堂又气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问我?”阿秀讶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钱,还是睡了你的娘?”卢云躲在暗处偷听,听这阿秀说话比大人更坏,不由暗暗摇头,打算把他的恶行抄录下来,暗中设法交给顾倩兮。还在想该如何通风报信,那胡正堂却又“呜”地一声,泪水扑飕飕地直落下来,哽咽道:“阿秀……年已经过完了,对不对?”

阿秀叹道:“废话,人生漫长哪。”胡正堂戟指哭骂:“都是你害的。我过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给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结果我昨晚醒来,年忽然就过完了!连土地公都没办法帮我!阿秀!你还说你没害我么?”

阿秀皱眉道:“什么跟什么?过年时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难道你都不记得了?”

胡正堂大哭道:“不记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带你提灯去玩,你也不记了?”胡正堂哭道:“不记得。”阿秀皱眉道:“这么说来,咱们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还叫华妹脱光衣服陪酒,这些事你也不记得了?”

胡正堂呆呆听着,口水直流间,蓦然大哭大喊:“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我也要过年!我也要过年!”

小孩子多半喜欢过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谁知过年时却成了失心呆,病好后立时又要上学,任谁也要发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阵,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华妹还在等我们,咱们快跟她会合吧。先回家换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学堂上课啦。”

“呜呜呜,杀了我吧。”胡正堂抱头痛哭,转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杀了。阿秀吃了一惊,赶忙拉着他,惊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

“你走开!”胡正堂把人推开了,便又趴在井栏,对着深井大声呐喊:“大赢家!”

大赢家……大赢家……井里回声激荡,远远传来,不免阿秀吃了一惊:“什么大赢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边,喊道:“大赢家!我守住了信约,没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大赢家!我发誓向你效忠!你快让我许愿吧!大赢家!大赢家!”

此言一出,阿秀固然惊疑不定,连躲在暗处的卢云也是微微一奇,不知他在闹些什么。只见胡正堂趴在井边,垂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大赢家!求求你使法力,让我整个月都不要上学!求求你!”

看胡正堂边哭边嚷,好似真要跳井自杀了。阿秀慌了手脚,死命来拉,却于此时,一片枯叶飘来,刚巧不巧打中了胡正堂的膝间,立时让他两腿一麻,呀一声,后仰摔倒。正要跌破后脑勺,却又是一片枯叶飞出,竟将他的身子向上微微一带,便让他轻轻落下地来。

阿秀咦了一声,道:“这儿叶子好多啊。”他扶起来胡正堂,道:“喂,你没事吧?”胡正堂哭哭啼啼地道:“你少来烦我!我要做大赢家!”

阿秀纳闷道:“到底什么是大赢家?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胡正堂哭道:“大赢家是龙袍鬼,只要向他效忠许愿了,我就不必上学了。”

“操!”阿秀骂粗口,随即心下警戒,左右观望一阵,待见并无娘亲的密探,便朝胡正堂屁股猛踢一脚,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救命恩人我都不怕去学堂了,你这小杂种却是怕个什么劲儿?”胡正堂哭道:“你骂我。”阿秀骂道:“老子骂你?我还操你全家哪!走啦!”

眼看二童拉拉扯扯,总算走了。卢云便也闪身出来,他脚下跟着两名小童,目光却回望着那口深井,喃喃自忖:“大赢家?什么意思?”先前胡正堂趴到井边,哭嚷怪叫,好似在呼唤着井中囚徒,可昨夜听义勇人首领所言,井里那个“龙袍鬼”正是当年的景泰皇帝,这才给“镇国铁卫”慎而重之押起。可说来奇怪,这胡正堂却又在喊些什么?

卢云越想越觉得纳闷。倘若井中人真是景泰皇爷,想他堂堂的一国之君,曾与自己当廷对赋,出口成章,如此深厚文学,岂会自称什么“大赢家”?

“大赢家”,那是市井俚俗、江湖人的用词,绝非景泰皇爷的口气。他也许会说自己是“真命天子”、“九五龙身”,却不会自称什么“大赢家”。

卢云呆呆忖念,脚下却跟着阿秀与胡正堂走了。才来到闹街上,猛听背后传来马蹄震响,听得一人喊道:“让!让!让!”卢云吃了一惊,也是怕马儿撞伤了孩童,忙向前跨了一步,挤到阿秀与胡正堂面前,将他们隔了开了。

隆隆隆!隆隆隆!马蹄震地,一匹马过了,又来一匹马,百数十骑从街上飞奔而过,吓得满街百姓或惊或跳,更有不少人破口大骂起来:“那个衙门的官差!在街上这般横冲直撞?”

“大赢家!大赢家!”胡正堂追了过去,嚷道:“你们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骂道:“操你的大赢家!你再说这三个字!老子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闹闹,卢云却深深吸了口气,撇眼去看,只见马上乘客并非官差。他们全副武装,身着重甲,腰悬长刀,驾马直朝西城奔去。卢云凝目眺望,但见远处阜城门上有一面旌旗飘扬,见是“正统军”三个大字。

阿秀也瞧见旌旗了,登时讶道:“正统军哪,这是伍伯伯的兵马。”胡正堂还在哭骂:“大赢家!大赢家!快来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离城门不过两条街口,阿秀见那儿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门,一时好奇心起,忙拉着胡正堂,道:“走,咱们瞧瞧热闹去。”

阿秀前脚一动,卢云满心担忧,即刻尾随,两小一大一先一后,便朝城门走去。方才走到羊市大街,便听前方传来喊叫:“军爷!你讲讲道理吧,咱们的店铺就在前头啊,为何不给过去?”

“我要说几遍才够!”远处传来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严禁通行,你们折回去!”卢云提起足跟来看,只见前方街道站得满满都是人,一名军官暴吼频仍,当街拦路,不放百姓通行。四下则是抱怨四起:“军爷!那出城总可以吧?你让条路出来吧。”

“阜城门关了!”那军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门!”一名百姓大叫道:“永定门也关了啊!咱们才给那儿的军爷赶过来啊!”

听得此言,卢云自是错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

正呆愕间,却听阿秀低声道:“走,咱们绕路过去。”说着拉着胡正堂,便从大人脚边钻了进去,窜入一条窄巷,卢云见城里乱了起来,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时便也急起直追。

那阿秀人小鬼大,虽在小孩迷路的年纪,却晓得不少怪门道。看他一路拉着胡正堂,东拐西转,专在羊肉铺里的小巷来走。卢云不想跟得太近,却又怕这两个孩子遇险,只得装成路人的模样,自在背后尾随。

不旋踵,三人先后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废弃城墙。

卢云心下一凛,暗道:“蒙古旧墙。”北京又称大都,辽代时古称南京,更古时称为幽州,历代以来城墙增修扩建,严密异常。看这处城墙生满青苔,当是蒙古人修造的旧城段,倚于新城之内,尚未拆除,没想给阿秀找到了。

那阿秀熟门熟路,来到废城,只管拔腿狂奔,来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却给胡正堂拉住了,骂道:“阿秀!你又想去废城玩么?不怕给你娘骂么?”阿秀道:“谁要玩了?你没见城里大乱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赢家!”

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敌阿秀的怪力,便给拖着走了。卢云看那城梯老旧,险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胆,就怕阿秀摔了下来,只管小心翼翼守在墙下,随时等着半空接人。

好容易小孩来到了城头,一路平安,卢云稍感放心,猛又听得一声尖叫,二童好似遇险了。卢云大惊失色,不待老老实实拾级而上,忙朝城墙一点,向上飞起数丈,随即手掌运起来黏劲,朝墙面一贴一压,几个起落之后,便也翻上城头。卢云满面惊怕,凝目去看,却见阿秀与胡正堂躲在城垛处,二童张大了嘴,身子发抖,只望向西方城外,卢云咦了一声,还不及转头来看,猛听耳中传来一声号令……

“正统军……”

“呒呜……呒呜……”城外唢呐高鸣,震动云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便也转向西方去望。

时过黎明,天光大现,从这处废城向西远眺,只见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将全数身着重甲,返照辉光,映得城头上雪亮一片。卢云眯眼了望,依稀可见城下军队长达十里,自西而东,共分四大阵,各以旌旗为志,见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宁”四镇,营号“居庸”,总军号为“正统”。

嘎嘎……嘎嘎……阜门前传来重物压地之声。石轮碎响,但见一架又一架投石机给兵卒拉出来了,随后马匹咴咴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百二十门,每百尺架设一座,自让阿秀与胡正堂看傻了眼,寒声道:“看……大炮哪……”

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军马,长驻居庸关,为天子看守北疆。十年过后,这批兵马转为伍定远麾下的“北关四镇”,人数之多,少说有十万大军在此,望之气势磅礴,前所未见。阿秀、胡正堂等小孩从未去过战地,见得如此壮观景象,自是飕飕颤抖,又兴奋、又害怕。

两小一大站在废城头,眺望西方。忽然间,极远处来了一个小黑点,卷起了一道浓烟,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马狂奔而来,卷出了黑龙似的风天砂。马儿尚未抵达本阵,马上乘客已然举起了唢呐,向天吹鸣。

“呒呜……呒呜……”声响越来越大,城下八千唢呐一只一只呼应,呒呜……呒呜……那声浪如同排山倒海,让阿秀与胡正堂一齐掩上了耳孔,面色骇然。

轰隆咚咚……轰隆咚咚……唢呐声响过,战鼓响起,只见阵地后方一人翻身上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阵!”大批兵卒缓缓向两翼分开,全数背负铁弓,腿缚箭筒,便也露出了中军的铁甲骑兵,更背后则投石机、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门。

晨光映照城下,但见几名指挥来回驾马狂奔,中军一人却始终坐在马上。他面朝城下大军,身穿重甲,跨鞍不动,卢云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巩志。

卢云少说十年不见巩志了,可此时乍然一见,还是让他认出人了。这人确是巩志无疑,不过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门师爷,而是堂堂“正统军”的大参谋。看他此际双手抱胸,气凝如山,那模样真是战地沙场的常客,不知打过了多少硬仗。

西方草原辽阔,正统军已然布置了阵式。渐渐唢呐已歇、战鼓止息,什么也听不到了。忽然间,天地交接处飘起了烟尘,朦朦胧胧,像是有什么东西逼近了。

卢云心头怦怦直跳,阿秀与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间,大地远处忽起雷鸣。

轰隆隆……轰隆隆……惊心动魄的闷雷响起,漫天尘暴之中,西方远处奔出了千军万马,队伍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驰快马。阿秀毛发直竖,正要拉着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间,一面旗帜飞入眼中,登让他戟指狂叫:“勤王军!是勤王军来了!”

天边远处飞来第一面幡帜,见是“虎威”,其后是“龙骧”、“豹韬”、“凤翔”……正中旌号“骠骑三千营”,总军名“勤王”。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军·骠骑营”。旗下三十万重甲骑兵一字排开,便得如此惊动之威。

“勤王军”的重甲骑兵归来了,这阵式远比“正统军”更为庞大,放眼望去,至少绵延二十里。不过巩志并未挥旗传令,“北关四镇”也依旧按兵不动。看得出来,他们还在等待“骠骑营”后面的东西。

卢云掌心隐隐出汗,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还不够高,眼看城上还有一座敌楼,当即翻身上去,立于敌楼顶上,眺望远方。

在卢云的注视下,铁甲骑兵益发逼近京城,却于此时,猛听远方传来悲声长啸,如此呐喊:“武兴内团营——掩护全军!”

阵阵风砂中,西方远处来了比“骠骑三千营”更巨大的东西,只见沙暴中奔出了一拨人海,队伍长达百里,直向天子脚下而来。看他们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铁盾,有的两手空无一物。卢云张大了嘴:“这……这是败卒?”

有人打败仗了。“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个个偃旗息鼓,只在仓惶后撤,好似后头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们。沙暴越逼越近,他们也越奔越快。忽然间,队伍最后方现出了一个身影,他身上绑缚绳索,孤身拖着两辆大车,车上躺满了伤兵,至少有百来人。那人却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来。

“伍伯伯!看!是伍伯伯来了!”阿秀与胡正堂激动戟指,全都大叫起来了。蓦然间,巩志招展旌旗,厉声道:“正统军……恭迎大都督回京!”

叮叮当当声响不断,一队又一队兵卒俯身下拜,单膝跪地,腰上长刀触地,发出了清脆声响。但见阜城门下再次擂起来战鼓,阵式中走出了一排战士,列作一字阵。人人默然垂首,手上却牵着一头羊,另一手提着一只木桶,背后却负着一柄大砍刀。

咩……咩……羊儿惶惶害怕,城头上的阿秀与胡正堂也在发抖,城下的刀斧战士也紧抿双唇,默不作声,一步一步行向满天风砂的西北草原,宛如开赴刑场。

“武兴内团营!退向北门!”“神机皇营、退守南门!”

伍定远开始奔跑了,须臾之间,勤王军向两翼推散,百多万兵卒如海潮裂开,由西方转向城南城北,一时蔚为天地奇观。卢云也张大了嘴,呆呆望着老友拖着两辆大车,押着残兵败部回归。

到底是什么来了?城下十万大军,城头上六双眼精,人人都在等着答案。

轰……轰轰……大地震动了,废墙坠落了砖瓦,四下隐隐晃荡。阿秀与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间,狂沙混着雪浪飞上天际,扑进了京城,逼得阿秀与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远方传来了悲鸣,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低沉苦慢的歌声,听来仿佛天地正在悲吟哭唱,那哭声悲到了极处,故也怒到了极处,听得城上城下惊骇万分。卢云也不禁微微发抖,手掌竟然按上了自己的佩剑“云梦泽”,握紧了剑柄。猝然之际,耳中听到了巩志提气下令:“刀斧手上前!诸及远兵器,预备听我号令!”

嘎嘎嘎嘎嘎……到处都是弓弦绞响,到处都有人在绞绳填弹,那歌声却越逼越近,脚下震动也越发剧烈,带着地狱凝结的恨火,逐步逼向天子脚下,“幽州北京”。

正统军严阵以待,那歌声却不曾停歇,它愈唱越悲,越发凄凉,如此向天下人哭诉自己遭遇了什么事:“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那歌声越来越苦,歌词越来越恨,突然爆发出一阵怒火。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突然之间,沧茫歌声黯淡下去,换上一声刺耳尖叫:“怒苍入城——不纳粮!”

“杀向北京!冲啊!”

轰轰!轰轰!排山倒海的呐喊袭来。太多了,那人数之多,气势之大,竟如沧茫大海扑了过来,多到正统军如沧海之一粟,多到勤王军不值一哂,多到漫山遍野,多到扑天盖地,不……甚且比扑天盖地还大,因为那就是天、那就是地。

“饿鬼来啦!饿鬼来啦!”勤王军百万将士放声悲喊,声音带着绝望。卢云也忍不住一声苦笑,他一跤坐倒在地,双手掩面间,再也作声不得。

懂了,为何义勇人的首领铁口直断,自己必定会下场玩这一局,面前就是答案。

大战旋将开启,伍定远忽然停下脚来,他不再逃避,反而转望敌阵,猛地振臂高呼:

“保卫京城!”

大都督带头呐喊,十万将士闻声沸腾,一时唢呐高鸣、战鼓擂响,人人拿出了随身器械。有的拔刀,有的击盾,倘若两者俱无,则以双足顿地,扯开嗓门大吼。

看十万人同声狂啸,兵威所至,当真是摇山晃海,威神逼鬼,瞬已压过了敌方气焰。

天崩地裂中,战火直扑京城而来。卢云抚面坐地,满心绝望中,忽听两声欢呼响起:“大赢家!”卢云愣住了,他呆呆转头,只见阿秀与胡正堂手拉着手,两个大赢家快乐笑喊道:“太好了!饿鬼来啦!咱们今儿不用上学啦!”

第二十一卷 兵临城下

楔子

眼前有一口井,黑洞洞地望不到底,井底却似传来熟悉话声,一直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心里好奇,又有些担心,便趴到了井栏边,正待发声叫喊,突然腰上一紧,耳根一寒,有人低低吹了口气:“老婆大人。”

“你找我么?”好耳熟的嗓音,和井里的话声一模一样,却多了点轻挑语气,听来便觉得有些陌生。她呆呆转头,见到一名中年男子,笑眯眯地打量自己,好像连长相也有些陌生了。她心里微微害怕,手指漆黑深井,低声道:“井里有声音……你听……你快听……”

男人侧耳倾听半晌,随即付之一笑:“你听错了,井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有!真的有!”她固执起来,又跳又叫:“我真的听到了!”男人眯眼摇头:“别这样,为了一家老小,你以后别来这儿了,真的……”没什么威胁口吻,他只是诚挚规劝:“我担保里头什么都没有……便算真有什么……”

“也都让我解决啰……”男人狡黠一笑,胸有成竹,听入耳里却似响起了晴天霹雳。

她寒毛直竖,连连倒退,猛地凄厉大哭起来:“观——管!观——管!快来啊!快来救娘啊!”

正哭叫间,突然肩头轻轻落下手掌,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说道:“母亲大人……”

“你找我么?”平静的说话,带了一股无上抚慰之力,足以镇魂安神。她松了口气,转头来望,果然见到了那张高洁脸庞。她指着水井,噎噎啜泣:“井里有声音,你听、你快来听……”

正要依偎怀中,诉说恐惧之情,长子却听也不听,径道:“您听错了,井里什么都没有。”

“真的有!真的有!”她又生起气来了,又哭又闹:“娘真的听到了!”

“别这样。”眼前的长子面容平静,沉声道:“为了一家老小,您以后别来这儿了。”

有些熟悉的话语,好似在哪儿听过,她张大了嘴,呆呆望着亲生儿子,听他低沉嘱咐:“真的,我担保,里头什么都没有……”

“便算真有什么……”长子仰起头来,眺望天际,轻轻呼了口气:“也都让我解决了……”

她张大了嘴,泪水从眼角满溢出来,蓦地从喉咙里尖叫了起来:“绍——奇——”“绍奇!绍奇!快来救娘啊!绍——奇——”

啊呀一声惨呼,老蔡本在床边打盹,却已痛醒过来,他低头惊看,却见床上的老夫人又哭又喊,死抓着自己的臂膀,尖尖的指甲插入肉里,已然渗出血来。

一样的元宵夜,可以是地狱,也可以是天堂。端看身处何地,心境如何。一片慌乱中,夫人声如泣血,高喊救星的名字:“绍奇!绍奇!娘要死掉了!快来啊!绍奇!绍奇!”

婢女们慌忙抢上,喊道:“老夫人!你醒醒啊!老夫人!”手忙脚乱间,药罐开启,便朝老夫人鼻下去擦。她却不知从哪生出的气力,尖叫道:“绍——奇!”当琅一声,药罐摔在地下,打了个粉碎,几名婢女惊惶不已,全没了主意。老蔡痛得额头冒汗,喊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少奶奶来!快啊!”

三十年了,杨府老的老、死的死,从当年杨远大人金榜题名起算,老蔡一路看着大少爷变成大老爷,小少爷成了自己口中的“二老爷”,府里唯一不变的,只有老夫人的哮喘症。

每逢春秋之际,心情一旦起了波折,病情便要发作,守在榻旁的家人也得跟着受苦。大老爷、大少爷、乃至于今日的二老爷,莫不饱受折腾。

正叹息间,长廊彼端响起脚步声,管家急忙转过头去,大喜道:“夫人!”

救星来了,她也是一位“杨夫人”,不过她娘家姓顾,她便是方今杨府大少奶奶,顾倩兮。也多亏了她,杨家老小才多了口喘息机会,没教老夫人逼疯。

顾倩兮行入房来,二话不说,立时坐上床沿,握住婆婆的手,道:“娘,坐起身来。”

“走开!我只要绍奇!绍——奇——”老夫人哮喘病发,手脚气力却大得吓人,只是拼死挣扎。顾倩兮附到枕边,悄声低语:“娘,绍奇和朋友约了看灯,今夜不会回来。”

“不管!不管!”老夫人大哭道:“你们快把他找来!快!快!”她放开了管家,改抓起媳妇的手,指甲缩紧,刮出了五道血痕。顾倩兮俏脸惨白,玉臂已是鲜血淋漓,她忍住了痛,道:“都过来,替我按住她。”

婢女们暗暗害怕,不敢近前,顾倩兮沉下了脸:“抓牢她,有事我来担。”

顾倩兮是兵部尚书之女,言语自有威仪,管家忙抢上前来,与婢女们一同压住手脚。

“绍奇!绍奇!你看到了么?娘要死掉了!死掉了!”老夫人大喊大叫,挣扎欲起。顾倩兮却紧按着她不放,随即从婢女手中接过膏药,吩咐老蔡:“闭上眼。”解开老夫人的衣襟,让她露出双乳,沾抹膏药,朝乳间、腋下等处揉擦,让冰凉的药力透了进去。

“绍奇……绍……奇……”慢慢的,只见老夫人流下了泪水,低声啜泣:“娘要死掉了……”

良久良久,老夫人闭上了眼,话声渐微,几不可闻,掐在媳妇肉里的手指却也松开了。

眼看老夫人睡了,两旁婢女这才急急抢上,疼惜道:“少奶奶,您流血了。”

管家狠瞪一眼,骂道:“承蒙提醒啊!”还待训人,顾倩兮却已竖指唇边,示意噤声。

约莫一盏茶时分,哮喘声终于止息,代以平稳呼吸,老太太终于安稳入梦乡了。顾倩兮替她拢了拢被,便朝老蔡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房门。

时在五更天,天色微明,管家歉然道:“夫人,您……您的手臂……”

顾倩兮道:“我没事。倒是娘好端端的,为何又喘了起来?”管家苦笑道:“谁晓得?昨晚她打红螺寺回来,便嚷着胸口闷,要我守在床边,果然睡不到几个时辰,便又发起病来……”

顾倩兮沉吟道:“她昨晚可是受了什么惊吓?”管家喃喃地道:“这……这就不晓得了……”

杨家上下都明白,老夫人的病情起起伏伏、时好时坏,群医会诊多次,却是药石罔然。

长子几次要为她扎针,她却挣扎哭喊,死也不肯让儿子近她的身。

顾倩兮静默半晌,道:“老爷现在何处?”老蔡陪笑道:“他……他昨晚回来过一趟,不过后来又……又出门去了……”顾倩兮道:“别说这些。他现在何处?”

老蔡低声道:“老爷去了红螺寺,出门前交代过我,说他中午会回来吃饭。”

杨家是官宦人家,大老爷更是五辅大学士,一年到头难得在家。眼看顾倩兮不言不语,也不知心里喜怒如何。老蔡陪笑几声,便又顾左右而言它:“夫人,昨晚侍卫来报,说在夫人房里见了一位姑娘,那是谁啊?”顾倩兮道:“那是琼小姐,我的朋友。”老蔡茫然道:“琼小姐?这……这不是和国丈同姓么?”正想多问几句,突然远方传来声响。

“呜——呜……呜呜……”顾倩兮秀眉微蹙,管家也是一脸迷愕,只觉声音自西方而来,隐隐约约,若有似无,忙道:“这……这是唢呐声?”

大清早的,不知哪户缺德人家做法事,竟然吹起了唢呐。但听声响由低而高,渐渐尖锐刺耳,越发惊人,房里婢女便又嚷了起来:“少奶奶!老夫人又醒了!你快进来啊!”

“呜——呜……呜——呜……”唢呐虽小,声腔却大,耳听声响益发尖锐,就怕吵不醒百姓。老蔡怒骂道:“他娘的混蛋!大出丧了是吗?”正要操烂人家的祖宗,却见顾倩兮瞪着自己,忙捂上了嘴,歉然赔笑。

行将黎明,顾倩兮想来也累了,当下提起一只铃铛,左右摇了摇。那铃铛甚是奇异,摇晃间并无清脆铃声,只闻嗡嗡鸣响,甚是低微。

摇不数回,廊庑间便转出了一人,躬身道:“卑职在此,谨听夫人差遣。”

来人身穿皂衣官袍,正是杨府侍卫,顾倩兮微微颔首,道:“外头声响自何而来?”

那侍卫躬身道:“回夫人的话,唢呐声出于西郊。”

京城官衙尽在城东,时有官员座轿出巡,少不了吹吹打打。只是说来奇怪,这西郊却是羊市大街,卖着羊肉吃食,怎么也吹响了唢呐?管家骂道:“到底搞什么,非得大清早的扰人清梦?你快持二爷的符牌过去,要这帮混蛋噤声!”

那侍卫咳了一声,却把眼光望向少奶奶,顾倩兮是明理的人,便道:“你已去瞧过了?”

那侍卫躬身垂手:“是,下官半个时辰前已率人前去查问,只是对方公务在身,我也劝说不动。”蔡管家大声道:“劝不动?好一群兔崽子,连兵部郎中也不放眼里啦?你拿大老爷的符印去,瞧他们买不买帐?”那侍卫不言不动,并不搭腔。蔡管家愕然道:“怎么?连五辅大人也不睬了,这帮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话还在口,忽觉脚下隐隐震动,窗架亦随之轻轻晃响。

轰咚隆咚……轰咚隆咚……唢呐远去,远方改起淡淡鼓声,声响虽微,反比唢呐更让人动魄惊心。老蔡骇然道:“这……这到底是……”还待要问,猛听西郊传来轰然巨响,数万人齐声呐喊:“正——统——军……”

“正统军?”顾倩兮微微一凛,老蔡也是瞠目骇然:“什么?正统军进城了?”那侍卫道:“是,带队校尉说是演军,须得两个时辰方能完事。请城内百姓多多包涵。”

听得兵马于城郊演军,顾倩兮立时行入花圃,朝西方天际眺望。老蔡擦着冷汗,道:“夫人,小……小少爷人呢?”顾倩兮道:“他夜游去了,我准他的。”

元宵夜里不大平静,老爷、二爷、小少爷全出门了,只留了顾倩兮一人当家。老蔡心里有些犯怕,便道:“没事,快完了,快完了。”说着说,却见少奶奶回首而来,朝自己凝视良久,老蔡咦了一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还待问明白,少奶奶却已步进房中,轻轻掩上了门。

房门阖上,喊声恰也止息下来,城内城外宁静如常。老蔡心下大喜,赞道:“已经完啦!”正要找那侍卫说话,人家却是低头咳嗽,转身便走。老蔡“咦”了一声,不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怎么人见人厌起来,满心迷茫间,犹在那儿猜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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