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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神初十一年

我为鱼肉 宁远 5456 2023-12-31 15:56:00

谢扶宸是真的要死了, 临死前的这一刻所想所说都是真情实感, 甄文君感觉得出来。这位挥军十万围攻禁苑的前任大司马似乎有很多话是想要跟自己说的, 只是她虽然应邀而来, 谢扶宸却不知为何没有将所想全部说出来, 他是有保留的。

谢扶宸奇怪的态度和阿母之死在两个人口中略有出入这两点都令甄文君困惑。

心底深处有些不能见光的细枝末节想要破土而出,她踩着汝宁城的第一道金光洒下时一路狂奔至瞭犀山山顶,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谢扶宸所说的两棵柏树,柏树之间当真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坟丘,只见上书:故人阿穹之墓。

阿穹?

甄文君凑上前去, 这墓碑是新立的, 青色石碑上只有离方遁圆的六个字。

她蹲了下来靠在阿母的墓碑上,轻轻抚摸:“阿母……”

尽管她心中早已接受了阿母不在人世这件事,可真的看到阿母墓碑时仍然悲痛不已。阿母就这样孤零零地待在汝宁, 和她这么近, 她却没能来看过一眼。有千言万语却梗在喉头一句都说不出来。

当日被迫一别, 今日再见已是阴阳相隔。

甄文君抱着阿母的墓碑哭了许久,待心中悲念毫无保留地发泄过后, 她抹掉脸上的泪水。仔仔细细地看着“故人阿穹之墓”这六个字,暗暗思量。

“阿穹”是阿母的小字吗?为什么谢扶宸会知道?大聿女子大多没有正经的姓名, 多是以姓氏称呼,卫氏、谢氏, 大多都是如此。若是疼爱孩子的便会起个小字来称呼, 阿歆阿燎等都是小字, 多是用于亲近之人称呼。女子的小字一般不会随意告知给陌生人, 更不会有疏远的人以亡者小字刻在墓碑之上。

至于“阿来”,乃是绥川谢家人为了好使唤她而起的,阿母也就默认,并没有想给她起个像样的名字。即便阿母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想要起个好名字难不倒她。阿母一直都想要将她好好护在身边,并不想她崭露头角,甚至连谢府身边的人都提防着。当初阿来还小,很多事并不理解,只是乖乖听话。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阿母一直都在防备着,防备着谁会将她暗藏的“宝藏”偷走。所以她要低调,却又为了守卫这份秘密而费尽心思培养一位接班人,这个接班人就是她的女儿。

回想方才诏狱中谢扶宸的态度,似乎早就与阿母相识,若是如此那他奇怪的行为倒是解释的通了。两人过往有何纠葛,阿母为何会在绥川谢家?莫非是阿母故意的?她不想被谢扶宸发现,却又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必须靠近谢家,所以才选择了绥川谢家为遮蔽。本想暗暗蛰伏,却没料到谢太行人面兽心竟将她玷污,从而生下了女儿?

是这样的吗?

甄文君坐在墓前,凝视着“阿穹”这两个字。

甄文君一直知道阿母的身份藏着一个秘密。对当年的阿来而言,阿母就是阿母,无论有什么秘密阿母想要隐瞒她就不问。只是没想到阿母的身世竟和谢扶宸会有关联。“骁氏”这个姓氏极有可能是假名,用于隐藏身份的假名,她真正的名字乃是“阿穹”。

甄文君觉得自己行走在一团迷雾之中,这团迷雾来自十多年前,她试图想要从迷雾之中找到一条正确的路,这一路上铺陈着关于阿母的秘密,关于自己身世之谜。迷雾中有些模糊的轮廓,每次她想要跑上去将其捕捉到手中时,它便在掌中烟消云散了……

甄文君不甘心,她总觉得自己曾经触碰过核心,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究竟是什么……

甄文君捂着脸,将她被迫成为细作之时的点点滴滴一一顺过,看是否有遗漏了什么关键的线索。

云孟先生。

云孟先生?

甄文君抬起头,她想到了云孟先生。

每一次事件重大转折时这个云孟先生必在当场。第一次乃是谢太行断阿母三根手指威胁她假扮甄文君之时。第二次更是匪夷所思,她易容后进入谢家,云孟先生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阿母已死之事传给了她。看上去一切都是在她主动前进路上遇到的意外收获,所以不曾怀疑,但若是云孟先生一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呢?

想到这点甄文君“唰”地站了起来,脸色苍白。

没错,这个云孟先生非常可疑。

甄文君在瞭犀山山顶徘徊着,焦虑着,仔细回忆着云孟先生究竟都做过什么事。

以现在甄文君的见识来看,云孟先生的智谋是在谢太行之上的。谢太行是个被流民一打就跑的胆小之人,其德不配拥有云孟这等谋士;论官阶,区区绥川地方小官哪个有鸿途壮志的谋士会愿意做他的门客幕僚?无论权势或是品行都颇为低劣的谢太行在寒河之上是怎样面对阿母被切断三根手指的?他甚至不敢直视。

她猛然间记起当日在绥川谢家无意间撞见的一幕:

阿母说:“行,我答应你。”

“哦?”云孟先生对她的回答似乎有些意外。

“不过,作为交换的条件,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

当日,云孟先生与阿母约定了什么?甄文君不知道。阿母已去,如今唯一能给她解答的就只有云孟先生一人了。

谢太行无勇无谋,刺杀卫庭煦这等大事绝不可能由他一手撑起。谢太行只是个棋子,一个被人操纵的木偶。

真正躲在幕后怂恿他蛊惑他的,莫不是云孟先生?

云孟先生也不像是真正的主使,他和晏业一样,都只是一只手臂一把刀。他的主人是谁?是谢扶宸吗?若是谢扶宸的话,谢扶宸又为什么在半道上将阿母接走?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由他自己掌握阿母不是吗?更何况,谢扶宸说他因为忙碌从未见过阿母,似乎对此事非常后悔。这点上合情合理,谢扶宸的对手是卫纶是李延意,在庞大的敌方阵营里安插的细作没有上千也有五百,甄文君只是其中之一,阿母也是再小不过的棋子,没理由让谢扶宸亲自过问。接头一事从头到尾都是晏业在操办。晏业对谢扶宸看似忠心耿耿甚至为他而死,看不太出来有什么猫腻。

所有的关键点都落在了云孟先生身上,其实甄文君一直都在留意此人,对她而言云孟先生乃是最大的帮凶,此人一定得杀。可是谢府被查抄时,云孟老贼一早就溜走了,竟没能拿住他!

甄文君气得一脚将脚边的石子踢飞,她一定要将这老贼揪出来。

而他,极有可能是谢扶宸最大的敌人——李延意的人。

一切都只是凭空想来,没有任何证据,甄文君安抚自己不可因为一时的推断而下结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谢扶宸终究是谢扶宸,临死前将她叫到此处或许就是想离间她和天子,离间卫庭煦和天子,好在死前埋下敌方自相鱼肉的祸患。三言两语再弄一个假的墓碑就可以让她怀疑李延意,成本也太低了些。更何况这墓地里到底是不是她阿母还两说。

甄文君盯着墓碑半晌,心里有个冲动。

只要将小小的坟包刨开亲自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如果里面真是被烧死的阿母,说明谢扶宸在这点上起码没有说谎——就算阿母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她也有信心将她认出来。若是里面只是个空坟,必定是谢扶宸的诡计了。

甄文君站在坟前半晌,思来想去最终没能下手。

她怕刨开了坟墓真的见到的是面目全非的阿母,更怕让已经入土为安的阿母受到惊扰,这才是最大的不敬。

她不能这么做。

“阿母,孩儿不孝,迄今为止尚不知害你的人是谁,更不知你是否就在这儿。不过孩儿发誓,一定会将所有的谜团解开,让母亲安息。”甄文君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心内悲壮。

她知道身处这团迷雾之中不能凭空乱捉,必须找到这条路的尽头,看清楚一切的根源方有解答之法。

这一切的根源便是,阿母究竟是谁。

是骁氏还是阿穹?为什么要选择绥川谢家隐姓埋名。只要将这一切解开,真相自现。

玄鸟图腾是她现在唯一的线索。

曾经在谢扶宸的书房里无意发现的用草编成的玄鸟图腾她既然会眼熟,说明一定是在无意间看见过的。谢扶宸认识阿母,那么这个图腾很有可能和阿母有关,甄文君猜想一定是在她小时候偶尔看见过一次,印象不太深,图腾说不定能解开阿母的真实身份。

拜别阿母之墓后甄文君迅速回到卫府,把步阶叫了出来。

步阶之前一直住在城内的客栈内,追随她在孟梁退敌立下大功之后,甄文君想要好好重用他,便向卫庭煦请示,想让步阶来到卫府当幕僚,为卫家效力。卫庭煦听说过步阶在水攻孟梁一战中的出色表现,欣然接受,步阶便住入了卫家。当年的战友阿希回到自己家里,偶尔会给甄文君寄信,而左堃达也被封了校尉,乃是卫景安的下属。

甄文君理所当然地在卫府之中叫来步阶,卫家其他人也都可以为她所用,但她无法信任,她只信步阶,只认步阶是自己人。

她在羊皮上画了玄鸟的图案,递给步阶。

“帮我找到这个图腾的由来,很有可能出自胡族。”甄文君又给了他一大袋白银,“这些钱是你的盘缠,一定要尽快找到玄鸟图腾的秘密。得到消息之后不必发信,直接回来告诉我。切记……”

步阶拱手道:“女郎放心,文升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今夜文升便启程!”

甄文君“哎”了一声道:“在孟梁九死一生,这才刚刚回来,我就又要你出门去。”

“女郎莫说这些,女郎的知遇之恩步阶没齿难忘。”

“好,好!能遇文升也是我的福气。我等你回来,一路小心。”

步阶以探亲为由离开了卫府,谁都不会去注意这小小谋士的离开。

甄文君尽可能地放平心态,并不急躁,等待着步阶的归来。

上次秋猎过后猎回来一堆肉,还没处理完家里就又多了一大山的食物酒肉。

卫纶晋升大司马尚书令又封了侯,一时间风光无二。更有传闻他家的二公子马上就要入宫当贵妃了,日后若是能够助女皇诞下皇子,那便是“国夫”。曾经为了想要避祸而疏远他的人全都回来,趁着卫纶寻子归来时堵在卫府大门口,将连车的年礼堆上来,只为了能够见他一面。更有甚者听说卫家小女儿卫庭煦还未出嫁,说媒的踏烂了卫家的门槛,为了谁能先进去两个媒人就在门口大打出手,最后被卫家的护院全给叉走了。

“将他们全都赶走,什么年礼统统退回。这才什么时候便惦记着年礼,实在可笑。”卫纶找不到儿子,朝中又有一堆的事情等着他处理,没法在外久留,只能心烦意乱地先回来。没想到还没到自家门口就被停在路上的诸多马车给堵住了,只得步行前进。若不是随从机灵,拼死护着卫纶,恐怕这会儿卫大司马还被困在府外动弹不了。

卫纶心烦,将不认识的阿谀之辈送来的礼品全部退还,但是还有许多相识的同僚也送来贺礼,恭贺他们卫家兼朱重紫官居一品。这些同僚的恭贺自然多少也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卫纶却不得不收。李延意急需筹建属于自己的中枢,选人用人都是头疼的问题,卫纶得尽快笼络士族人才。

卫纶知道谢氏阖族已经被腰斩于市,他亲自去确认过谢扶宸已死。谢扶宸一死,往日里所有依仗他的人都不能活着。谢扶宸门生故吏遍地,虽有些在他落罪后迅速与其撇清关系,李延意却不打算留他们活口。

李延意早早就让卫纶和长孙曜将谢氏一党所有人的名字写在“反掖罪书”上,全部以谋反之罪论处。卫纶和长孙曜自然不敢姑息,洋洋洒洒写上去两千多人。可这些人一杀中枢之臣的名册将空空荡荡,卫纶和长孙曜上疏,劝李延意不必这么着急赶尽杀绝,否则也有可能引起群愤。不若先杀一批和谢扶宸最为亲近之人杀鸡儆猴,其他人若是肯发誓效忠便贬职留下,终生不可升迁。六品之下杂事极多,不可一日没有人手,便由他们填充。以后若是做得好且再无反叛之心便是最好,若还有反意手中无权也没有谋反的能力。其他忠臣需提拔,却不可随意提拔,所有职位都必须用贤任能。

李延意同意了他们的主张,并让卫纶举荐人才,来年举行铨选,在全国范围内甄选将相之才。

卫纶手中握着举荐大权,想要入仕或升迁之人何其多,自此卫府被围得水泄不通,让卫府之人出入万分困难。

卫庭煦索性不出去了。

她不出门,就待在家里赏花烤肉喝酒,也相当快活。

卫庭煦约了甄文君晚上赏月,甄文君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赴约,出门没两步又犹豫折了回来,站在打开的木箱前犹豫。

卫庭煦所居住的院子叫做竹苑,因为以前种满了轻竹故得名。如今满院子的灯笼点亮,在一场秋雨过后,顽强的徘徊花活了过来,被小花打理得更娇艳。

即便再娇艳恐怕也是最后一个月了。等到冬天真正来临,等待它们的只有颓败。

已经感觉不到暑气的深秋夜里,小花早早地将皮毛毯子给卫庭煦预备上了,小炉煨着黄酒,红彤彤的碳火上挂着两条肥嫩的羊腿。刚烤到一半儿,油脂被烤得融化,点点渗出凝结成油滴落到碳火上激起一片滋滋作响。

小花将料汁仔细地在羊腿上刷着,而卫庭煦小时候养伤在寺庙住了多年,跟着寺中人同起同眠同食,习惯对荤腥之物没有什么特别的欲望,只看着院中的花,等待甄文君到来。

这两条羊腿是为了甄文君准备的。

料汁刷到第三遍时,甄文君终于姗姗来迟。

卫庭煦将毯子掀开,起身亲自迎上前去。

甄文君穿了当时在南崖卫庭煦为她做的那身新衣,长发简单绑成了马尾一直垂到腰际,别别扭扭的有些许不好意思。自从灵璧走了之后,再也没人给她梳头,卫庭煦虽说要再给她指派一个人贴身伺候,被她给拒绝了。她一向都是自力更生并不需要他人伺候,她倒是想要快点儿学会各项技巧,好伺候卫庭煦。今夜出门前她自己梳头,对着铜镜折腾了好久,绑了拆拆了绑,总觉得不对,直到最后终于有些像样了才害羞地出来,让卫庭煦看。

卫庭煦坐在那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目光粘在甄文君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像是在品味一手栽培的硕果。

甄文君更高了也更挺拔,自从孟梁大战归来之后她似乎一夜之间长大,眼神更加坚定,曾经还有些圆的脸蛋棱角已经分明,完完全全是个成年人的模样。卫庭煦最是喜欢她这一双长眉,英气十足。

小花正在将刚刚烤好的羊肉给片下来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卫庭煦问道:

“你还记得离开汝宁要去孟梁之前,你说有些话想要跟我说……”卫庭煦忽然将这件事提了上来,“我说等你回来再说。现在你也回来了,所以,当初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甄文君都差点儿忘记这事儿了,被卫庭煦忽然一问愣住,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才是。

“有这回事?”甄文君坐下倒了酒就要喝。

小花急忙将片好的肉端上来,连带着果盘一块儿摆好,便迅速告辞要离开,将院子完全留给她们两人。女郎总是出乎意料突然发难,让小花撤都来不及。

“想要装醉蒙混过关?”卫庭煦将她拿着酒杯的手压下,眯眼笑看她,“先回答我的问题。”

小花走出竹苑心中庆幸,幸好在出来前将食物酒水都备好了,否则情之所至之时她堵在那块儿当木头人得多尴尬。

小花刚跨出苑门就听见熟悉的声音飘来。

“咦?庭煦身边何时多了这样一位水嫩的美人儿?我竟从未见过你!”阿燎和她的姐姐妹妹们一边说笑一边往竹苑走,和小花打了个照面。阿燎立即被小花的美貌吸引,仰着头看她,“娘子好生健壮!竟能让美貌与康健并存,实在难得!在下长孙燃,洞春人士,号称洞春品花贤士,最爱品的便是如娘子一般的貌美娇花。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阿燎几乎贴到小花面前如饥似渴地询问,小花冷着一张脸道:“小花。”

阿燎的笑容几乎在一瞬间垮了下来,立即倒退三步,立即改了口吻恭恭敬敬道:“是我眼拙……竟是小花壮士。听闻你最近正在解毒容貌有所变化,没想到竟会变得这般……咳,这般不同,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你要做什么?”

“我来看看庭煦和文君妹妹。之前刚刚抵达汝宁一堆事没来得及处理,一直未有机会来府上拜访,这不,终于寻到机会了。”

说着,阿冉姐姐和长孙悟也一并现身,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往竹苑里走。小花本想阻止她们,想了想还是作罢,一块儿走了进去。

竹苑内卫庭煦不停逗弄甄文君,就想要她把那句两人心中都有数的话说出来。甄文君死活不说,享受着彼此你来我往的快乐。

“还不说……”卫庭煦凑近她想要点她的鼻子,谁知被脚边盛满酒肉的案几一绊,整个摔进甄文君怀里。

甄文君惊呼一声“小心”,将她稳稳抱住。

卫庭煦本是靠在她怀里,姿势有点别扭,被甄文君扶了起来,变成坐在甄文君腿上,面对面的姿势。

这个姿势除了接吻,似乎找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就连话也不想多说。

甄文君迷醉在卫庭煦的香味和无可挑剔的美貌之中,捏着卫庭煦的下巴不让她离开,挨上去就要吻她。众人脚步声和说笑之声骤起,甄文君一惊,差点儿将怀里的人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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