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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南陌朝朝骑似云(下)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12149 2024-01-20 17:47:47

薛崇简一觉醒来,朦胧中下意识抚了下身后,肌肤虽然依旧肿硬,那火辣辣的痛楚却已缓解了许多。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颈下所枕之物有异,睁开眼来,借着透进屏风帘帷内的薄薄微光,尚能看清李成器面容的轮廓,原来自己所枕的便是他的一条手臂,他的另一条手臂还搭在自己腰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身上似乎轻快了许多,并不像昨日那般沉滞酸痛,应当是已经退了烧,也许便是被他抱了一夜,出了一身汗的结果。

他鼻中嗅到了一股带着暖意的甜香,知道这气味便是从那只香球中散发而出,心中泛上一阵酸痛。昨日终究是败给了他,或许是他也明白,李成器本就是无力操控未来的人,这样的许诺已是他所能给的全部,自己强行向他索要一个未来,并不公平。他只是患得患失,想让他的负担轻一点,爱自己多一点,想让欢笑多过离别,相守多过相思,安稳多过恐惧。他割舍不下这个人,二十年的相伴,对这个人的依恋融入进他的血脉中,成为比信仰更为强大的习惯。

可是就这样原谅他了么?薛崇简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委屈,他将头挪开,将李成器的手臂拿下去。李成器被他惊醒,低声道:“你身上觉得怎样?还痛么?还热不热?要不要水?”他用嘴唇去试探薛崇简的额头,却被薛崇简用手肘抵住胸膛,薛崇简闷声闷气道:“你该起了,此处不是隆庆坊,离太极宫远着呢。”李成器微微一笑,话语中还带着初醒的倦怠迷蒙,道:“我向爹爹告了假,这阵子不用去上朝,我们做松鼠吧。”

薛崇简一怔,李成器一向畏惧人言,往日两人便是同宿,早朝也是先后而行,并不敢联袂,现今听他的意思,竟是要留在芙蓉园中陪伴自己。薛崇简的心跳蓦然便快起来,追问道:“这阵子是多久?”李成器低语道:“到你厌烦了我为止。” 他说毕又闭上眼睛,搂着薛崇简的手臂紧了紧,毫无起身之意。

薛崇简在枕上偏了脑袋去望李成器,其实帐中晦暗,他并不能看清李成器的神情,只是依稀感到,他的眉梢,他的唇角,都带着一丝清甜安然的笑意。他们的身子还偎在一处,那温润的肌肤被松软的棉被覆盖,汇聚了一夜的暖意,帖服上去是那般的舒适,成为这残冬之际最好的取暖之物。薛崇简咬咬下唇,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个让他爱到极处,又恨得牙痒痒的人。他想到此处,当真扯开李成器的领子,一偏首狠着心咬在他肩头。

李成器不曾防备,痛得哎呦一声低呼,却随即微微含笑,在薛崇简耳畔低声道:“再用力些,该咬出血来。”薛崇简哼一声道:“你心里不愿记得,便黥上去也白饶。”李成器指着胸口道:“你来听听。”薛崇简道:“听什么?”李成器笑道:“你听听就知道了。”薛崇简虽明知他在故弄玄虚,却还是依言将身子向下缩了缩,将耳朵贴在他胸膛上,问道:“听什么?”李成器搂住他道:“听它唤花奴。”

薛崇简撇撇嘴,哼得一声,李成器将下颚轻轻蹭着他的额头,道:“是真的,不信你到我梦里听。”他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言语,薛崇简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便去睡了,却也不再动弹,依旧维持着依偎他胸膛的姿势。因为脑袋钻入了被中,耳畔平和的心跳被放大,清晰地如同空谷闻足音般令人爱慕欢喜,那股熏香之气也更加浓郁,原来这便是心香的气味。这安稳温暖的被窝,如同松鼠的小小巢穴。

薛崇简想起一句俚俗的诗,罗帏绣帐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原来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便是这般静静躺着,思恋之人触手可及,抛却了空间的阻隔,挣脱了时间的催逼,不忆过去,不思将来。

李成器向皇帝上表告病,皇帝特许他留在芙蓉苑中休养。芙蓉苑即为秦之宜春苑,汉之乐游苑,隋文帝以乐游原低洼的曲江一代赐予百姓游赏,地势较高处修建离宫,以池中多芙蓉,更名为芙蓉苑。到了本朝,芙蓉苑又加增拓,周回七里,方圆三十顷,长安年间太平公主在芙蓉苑开凿观池,则天皇后将观池一带赐予太平公主为别墅,芙蓉池一带仍为皇家登高游乐的禁苑。苑中青林重复,绿水弥漫,遍植珍奇花木,风光为帝城之胜。

皇帝下诏道,自神龙以来,国家多难,政令频改,科举太学皆遭荒弃。今年将重开进士明经贡举等常科,将亲自出席新科进士们的杏园探花宴,并于宴后带领进士群臣游赏芙蓉苑,因此命宋王李成器与立节王留在园中,修葺楼台整理花木,以备三月探花之游。

有了这道旨意,李成器与薛崇简便可暂时名正言顺地占有了这座绮丽的园林。比之城内王府还有宾客往来,皇宫中丝竹钟鼓盈耳,这里当真清幽地每日只闻鸟啼风铎之声,李成器得以静下心来,将自己的全部精力时光,都倾注于薛崇简一人身上。他在屋外廊下布置了一只药炉,每日亲自为薛崇简煎药上药,薛崇简的饮食沐浴等事,都由李成器一人照料。他为这忙碌辛劳感到满足,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得以报偿花奴,他亏负他的疼爱与时光都太多,而此身有限,哪容得他一拖再拖。

薛崇简因伤病卧床,李成器便也抛却了多年来闻鸡而起的习惯,常常揽着花奴在被中赖到日上三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也如此沉溺于这被圣人鄙夷的昼寝,沉溺于偎着花奴身躯时不着边际的冥想。被中熏香与淡淡药味相融合,融为他此生都不曾品味过的清苦香气。有时他蹲于廊下煎药,出一会儿神时药罐已汩汩作响,骤然惊醒望着院中已淡淡浮起的朦胧草色,会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那凤阁龙楼中的残酷繁华皆是南柯一梦,而远处水墨一样的南山,足下微带涩香的泥土才是他的此生。一钵黄粱刚刚煮熟,他对梦境并无留恋。

偶尔他也会害怕,当真由俭入奢易,这相伴相守心无旁骛的奢华,让他如此迅捷地滑向沉溺的深渊。真不知再分开,会是个什么样子。

薛崇简的皮外伤本就不甚重,李成器又如此悉心照料,几天破损处就退了痂,淤肿处也渐渐消肿,只留下几处青痕未退。薛崇简每日听着那太医十分和善地宽慰他“已经不妨了”、“就可下床走动走动了”,就十分恼恨。那日早上李成器醒来,见薛崇简锁着眉头满脸愁闷,一只手却是在臀上这里按按那里戳戳,似是在试探什么,有些诧异道:“怎么了?”薛崇简不妨他醒了,忙将手收回,道:“没什么,还有些痛,我揉揉。”李成器抿嘴一笑,将他的手拉过来,自己伸手回去慢慢在他臀上按揉,道:“昨日我看到迎春已经开了,杨柳也朦胧有了绿色,不如下床走走,我们探春去,总躺在床上,越发没精神了。”薛崇简皱眉道:“你有精神你去。”李成器一愣,随即微笑着道:“我不回去的,你伤好了我也不回去。表哥舍不得花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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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理想就该是天天睡觉李成器一番抚慰,薛崇简终于肯下得床来,两人梳洗后用过早饭,便随意在园中行走。是日天气晴好,微风虽仍有几分清凉之意,却已轻软如丝,扑面喜人。早春之际花木多未生发,只有数丛嫩黄的迎春、淡粉色的早樱、并几株洁白玉兰开放,每发现一树花朵,皆令两人心生惊喜。

长安城为东南高西北低,乐游原为长安最高处,芙蓉苑又为乐游原最高处,站在园中向北俯瞰,曲江、长安市坊皆入眼底。曲江多种柳树,时人称为“柳衙”,此时长条方点缀绿意,这般远远望去,蜿蜒曲江便如笼罩在一片淡绿烟雾中一般。

两人从观池一路行至芙蓉池,见水面已有水鸭、水鸥、鸳鸯之类五彩斑斓的水鸟游曳,而春波碧草之上,数名宫女皆着石榴裙、泥金履子、织锦半臂,立于池边投掷食物,见到他们缓缓行来,忙笑着联袂上来问安。薛崇简见为首的正是阿萝,那身衣裳已是华美到极处,满头珠玉翠翘步摇更是在春日下闪闪发光,不由笑道:“几日不见你们,就妆扮得跟上巳节的花树一样,我病死了怕你也不知道。”阿萝见薛崇简气色极好,知他并不生气,便笑道:“近日奴婢被殿下抢了差事,只好到此处来喂喂鱼儿。这头上身上的,都是殿下赐的,您怪不得奴婢。”

薛崇简不由诧异,他知道李成器因幼年波折,饮食穿着素来简朴,未料到突然在婢女的头面上如此铺张奢华。他目视李成器,李成器却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下去玩吧。”阿萝笑道:“您看,我原说殿下这几日专抢奴婢差事的。”几个少女便笑着退了下去。李成器凭栏立在池边,随手抓些鱼食洒向池中,立时有一大群锦鲤涌上来抢食,将水面都映成了红色。

薛崇简笑道:“你看上她了?”李成器面上一红,道:“你又胡白!”薛崇简望见这顷刻之间,李成器面上便染了一层透明粉色,直如那樱花的花瓣一般,不由笑道:“那你把她们收拾得那般漂亮,让我看见就害怕。”李成器道:“你害怕什么?”薛崇简笑道:“自是害怕她们勾了你去。”李成器在薛崇简臀上轻轻一拍,道:“不许拿这个浑说。”他顿了一顿道:“前几日长史来跟我回禀,今年我封邑的税赋剩了两万多贯,我吓了一跳,仔细一想,我府上连同下人也不到百人,每月的官俸与赏赐就够过日子了,这些不知该如何使用,只好给赏了她们些衣裳头面。”

薛崇简愣得一愣,随即笑得伏在栏上道:“这世上真还有嫌钱多的人,让人拿筐抬了往曲江里倒吧。”李成器摇头道:“不行的,这钱得化在明处。”薛崇简面上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讥诮之意,笑道:“这倒是个难题呢!养客是朋比结党,免赋是邀买人心,攒钱就是别有所图了吧?恭喜大王,您这后半辈子就是奉旨花钱了,每年拆一次房子吧,拆了再盖,钱就花出去了。”李成器微微蹙眉,凝视着水面尽头高耸的慈恩塔,并未答话。

薛崇简望着他这副神情,心中忽然微有些疼痛,他们开始渐渐意识到这奢华下的残酷处。做为天子长兄,李成器的后半生就是努力地奢华,努力地演绎恭谨仁孝的亲王,努力地让自己百无一用。薛崇简知道尽管李成器性情冲明疏散,这样的努力却也并不符合他的愿望。他略带嘲弄地笑道:“这就叫穷的只剩下钱了?”李成器回首微微一笑,收敛了面上方才一掠而过的怅惘,稍移步子将薛崇简拥住,低声道:“有你便是富可敌国。”

过了两日,李成器进了一趟宫,回来兴冲冲对薛崇简道:“我把钱花出去了。”薛崇简笑道:“你买了什么?”李成器笑道:“我用一万六千贯,给咱们买了八本花。”薛崇简虽然自幼在金玉堆中长大,听到这数目还是吃了一吓,惊道:“你买的什么花啊!”李成器笑道:“我向爹爹买了八本禁苑中的牡丹,今年爹爹春日来游曲江,就可带着新科进士们看牡丹了。爹爹正好用这笔钱为玉真金仙两位妹妹修园子。”

薛崇简哭笑不得,景云初年皇帝出于对两位公主的疼爱,为她们修的道观园林颇为奢靡,招来了朝中御史的谏言,修了一半的园林只好暂时停工。两位公主皆是李隆基的胞妹,李成器此举既把钱花了出去,又取悦了太子,倒真是两全其美。薛崇简不知为何,看到李成器如此欢喜的模样,心中反倒有些发酸,不忍拂了他的兴,便笑道:“好极,舅舅让我们整理花木,原不知整理什么,就当一回老圃吧。”

当日便有内侍将八本牡丹花连根移植到了芙蓉园中,种在了李成器与薛崇简居住的庭院外。自则天皇后立朝,牡丹方由则天皇后的家乡并州传入长安,也仅限于皇宫三苑内种植了数本,供皇家观赏,便是卿贵之家,也多不知闻[1]。这次皇帝将数本牡丹移根换叶到芙蓉园,也是想要带领进士臣僚们观赏,取君臣同乐之意。李成器与薛崇简甚是珍视这“天价”购来的八本花朵,怕风吹雨打鸟雀啄食,在花周围栽下竹篱,以轻纱笼罩,若遇雨则覆以油布。

那八本花朵倒也甚是争气,皆存活了下来,李成器与薛崇简每日醒后,都要向奔到院中观看审视,若见枝叶生发,便欢喜不已。后来李成器又觉若是以篱笆轻纱笼罩,观花时颇为煞风景,苦思几日后终于又有了妙策,他命阿萝她们用红绳穿小金铃,系于花稍,若有鸟雀来时,便牵动丝绳,以金铃之声惊走鸟雀[2]。婢女们纷纷赞这法子好,将这金铃护花的恩泽赐于园中各种花朵,桃花、海棠,芍药、紫桐、杏花雨露均沾。于是院中时时听闻清越铃响,兼以鸟雀的啾啾鸣叫,便是卧床闭目也能想象出那花枝明媚春莺哩啭的繁华胜景。薛崇简笑说,旁人赏花以目,他们用耳即可。

春风上巳天。临近三月,曲江游人愈发多了,他们的一大乐趣便是站在高处,望着车水马龙的曲江,遍地的油壁香车玉骢花马,依稀可分辨少年们春衫如雪,妖姬们重鬓似云,熙熙攘攘地掩映在花柳之中,将这春天拥挤得再无一处空闲。间或他们耐不住寂寞,会身着便衣跑出园去,看士子们曲水流觞;看公子王孙歌舞芳树下,看花骢踏着遍地桃花,尾随着油壁车不知去往何处;看美人故意遗落于地的花钿,看花蝶鸟雀也如人一般,趁着这大好春日,忙着欢好与快乐。

白日的喧嚷,他们终究是被阻隔在外的,只有到了薄暮之时,游人们散去,一脉江水静渺无波,淡淡暮云笼罩于昏黄的慈恩塔上,此时的曲江真正只属于他们两人。

那一日他们两人也未带随从,信步被游人挤入了杏园中。今年开科与放榜都比惯例要晚,已入三月也才考了经帖初试[3],虽然后边还有三场要考,但大多举子并不屑于枯坐于寓所温书,趁着这两日休息得空挡,纷纷拥到曲江来一睹长安最好之处,顺便到杏园中拜拜孔子,摸摸石鳌之首,取个吉利的口彩。那日杏园中更是挤满了人,连算卦的老道前都排起了长队。薛崇简好容易才拉着李成器挤出了人堆,在院中一株杏花树下的石墩上坐下,擦汗笑道:“在长安住了几年,从不知道有这么多人,今年的举子也就六七百,从哪里变出这些人来。”李成器笑道:“杏园探花,龙门及第,是天下士子的心愿,也不是只有应试之人才来。”

他们正说话,忽然迎面来了一人,一见李成器惊道:“宋王……”薛崇简忙向那人丢个眼色,那人一见他二人身上妆扮,立刻会意,改口道:“……二位公子,你们也来了。”却是右武卫大将军李思训的郎君李昭道。他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身着天青的圆领襕衫,头戴儒巾,面目甚是俊美。

薛崇简听李昭道如此快便改口,还给他们换了姓氏,险些笑出声来,忙站起来和李成器向李昭道行礼。李昭道本就是宗室,皇帝喜爱他父亲[4]的画,他近年来出入宫中,也知道薛崇简的脾性,硬着头皮为两边介绍:“这位宋公子,这位王公子,皆是我家世交。这位常公子,系河内温州名门,此番进京应试,因他也喜爱丹青,我两人切磋画技,他时下住在我家。”

三人互拜,李成器与薛崇简信口诹了名字,那常公子名无名,笑着解释道:“家严喜好老庄,犬道常无名朴’之意。”李成器笑道:“虽小,天下莫能臣,令尊于足下期望甚重。”李昭道笑道:“常公子才华俊逸,多半此番状头便被他得去,倒真应了这句‘天下莫能臣’了。”

李昭道如此盛赞他,常无名也只是一笑道:“李一郎却喜拿我打趣。”他又问李成器道:“二位可是曾经在洛阳住过?”李成器笑道:“正是,吾二人早年生长东都。”常无名笑道:“我少年时游学东都,拜于杜必简门下,听二位口音有些熟悉。今日二位来杏园,也是本科举子么?”李成器刚想否认,薛崇简已忍着笑信口诹道:“是啊!我们从洛阳赶考来的。”常无名似乎对洛阳甚是钟情,便与他们谈论起洛阳的风情古刹,四人边走边谈出了杏园,李成器出资,在曲江畔的酒楼中觅得一个雅座,四人凭楼望向江楼下的春光,闲谈绘画诗文,常无名满腹诗书才调清华,李昭道倒也不是谬赞。

常无名笑道:“以二位的才学见识,私试便该脱颖而出,怎么常某竟然缘铿一面呢?二位是哪个房师棚中的?”

李成器隐约听说过,举子们自去岁秋冬之际入京,便开始将自己平日里的诗文,投向公卿之门,以造声名,若是能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正式大比之时,主考便会对自己的卷子另眼相看,被误杀的可能会小许多。而举子之间互相切磋,会敦请前辈进士中德高望重之人,在大比之前主持私下的考试,算作考试前的演习,而私试中高中榜首的士子,也可借此扬名。李成器笑道:“惭愧得很,经帖便被刷了下来,自知鄙陋,也未敢去应私试。”

常无名一愣,道:“经帖一轮不过考背书,是开蒙小儿的功课,两位不屑此道也就罢了,私试却是结识各棚房师与同科好友的时机,若二位是第一次应试,更该去得些经历,为何竟自矜功伐呢?”

薛崇简厌烦常无名的高傲,转着一只琉璃盏,斜睨着他笑道:“人各有志,常公子要我打水洗耳么?”李成器一惊,斥他道:“不得无礼!”

常无名怫然道:“圣人云,邦有道,贫且贱,耻也。二位公子青春年少,既非困窘之陇亩民,又非粗疏之纨绔子,能够衣锦绣、读诗书、食甘旨,已是福分过于常人。当此圣人出治,百废待兴之时,不求名垂竹帛流惠下民,难道便以这曲江风月为一生事业么?”

李昭道在旁听到面色惨白,不断去扯常无名的袖子,常无名在坐床上一拜道:“恕常某失言了。”他站起身来,从衣带中取出一串钱来丢给酒肆中的胡女,便拂袖走下楼去。”

李昭道大是焦急,连忙向李成器拜下,口称万死,薛崇简恼道:“你从哪里结交的这等冬烘朋友?”李昭道春日里满头大汗,却道:“文人狂悖无礼,且不知二位殿下身份,还望殿下以不知者不罪,不要毁了他的前程。”李成器微微一笑道:“我们还不至如此气量狭窄,士子们心怀大志,是国家之幸。”

薛崇简本待还要说话,却忽然看到了李成器,李成器的目光望着窗外,那般的平静安宁,却如暮色中的芙蓉池,笼罩着淡淡的烟水。他用这目光追随常无名的翩翩青衫下了楼,看着许多士子拱手揖拜,美姬们投花掷果。那些尊重与爱慕,与他的显赫家世无关,甚至与他的秀逸风度无关,而纯粹的是人们对于才子真诚的礼敬与艳羡。薛崇简咽下了口中的话,他知道,无论李成器如何明白宿命不可悖逆,心中一定都在羡慕这个人,羡慕这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拥有了他此生都不能拥有的东西,名望,才学,交游,志向,以及,决定自己未来的自由。

当日李昭道送薛崇简与李成器回芙蓉园,李成器笑道:“待我种出了牡丹,希俊和李将军来写生吧。”李昭道心中犹惶恐不安,道:“臣引得狂生冒犯殿下,实在罪不可赦。”薛崇简笑道:“那便罚你给我们画一幅游春图。”李昭道吁了口气,笑道:“小臣自然认罚。不知殿下要怎样的游春图,将二位殿下画进去吗?”李成器一笑道:“就画你今日所见,不必特意彰显什么。”李昭道望了李成器一眼,再拜道:“臣明白了。”

过了数日,听说皇帝廷策唱名,取中的三十七名进士,而常无名高居榜首,成为自苏瑰之后最年轻的状元,也是本科最年轻的进士,一时传为佳话。李昭道的《曲江游春图》[5]立轴也送了来,画风依然是他们父子专美的青绿山水,用色春意盎然,尽得曲江山水之妙。画中鸟兽楼台不下百处,虽多繁巧却精致如生,人物都只寸豆大小,皆能穷尽其态。若李成器所要求得一般,画中并未画出两位殿下前呼后拥的特殊身份,连李成器和薛崇简都拿不稳究竟哪两人是自己的原型,他们也如众生一般,融入了那片惠泽万物的平等春光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1]此说出自舒元舆《牡丹赋》云:“……天后之乡西河也,有众香精舍,其花特异,天后叹上苑之有柳,因命移植焉。”柳宗元《龙城录》载:“高皇帝御群臣,赋《宴赏双头牡丹》诗,唯上官昭容一联为绝丽,所谓‘势如连壁友,心如臭兰人’者”。看来高宗朝宫内已经有作为观赏的牡丹了,并且永泰公主幕的壁画中出现了牡丹。后来到了那个著名的清平调,名花倾国两相欢的时候,牡丹似乎迎来了一个发扬光大的机会。

但似乎是一直到了天宝末年,宫外牡丹都很稀少,遍地开花是在唐朝中晚期,《酉阳杂姐》云:“元和初犹少,今与戎葵角多少矣”。天宝时,杨国忠因玄宗与贵妃的特殊关系而得宠,所以恩赐他几枝牡丹“植于家,国忠以百宝装饰栏循,虽帝宫之内不可及也”。象杨国忠这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权人物,尚且对牡丹如此珍爱,足以说明当时宫外牡丹极为稀少。杨国忠不但对牡丹爱护备至,而且还聚众赏花,在同僚面前夸耀自豪。“国忠又以沉香为阁,植香为栏,以奈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每于春时木芍药盛开之际,聚宾友于阁上赏花焉。禁中沉香之庭远不体此壮丽也”。开元末,裴士淹在汾州众香寺无意中发现了一巢白牡丹,移植于长安的家中,“天宝中为都下奇赏”。

[2]李成器的金铃护花,出自《开元天宝遗事》卷一:“天宝初,宁王日侍,好声乐,风流蕴藉,诸王弗如也。至春时于后园中纫红丝为绳,密缀金铃,系于花梢之上。每有鸟鹊翔集,则令园吏制铃索以惊之,盖惜花之故也。诸宫皆效之。” 他后来真的奉旨花钱奉旨堕落了。

[3]唐朝的科举考试,第一场考填空,以礼记左传和论语为出题范围,挖去一些词句,由考生填补,及格是四十分,就是所谓的“十帖通四”,一般会刷去三分之二的人,然后再考诗赋和策论。

[4]李昭道之父李思训,为唐宗室,官至武卫大将军,与他的儿子李昭道皆擅长绘画,并称大小李。他们的画风延习隋朝展子虔风格,擅画青绿山水。李旦跟李思训关系很好,李旦生前曾明说要这位画家死后去陪他,而得以附葬李旦桥陵的,除了李旦的几位亲生子女,也就是这位画家了。

[5]李昭道曲江图140.109.18.74/ImageCache/ImageCache/00/0f/1c/b8.jpg他画的人就那么小,他的代表作是春山行旅图和明皇幸蜀图,真是一支画笔,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盛于衰败。

赘述两句,我在去年夏日重游了芙蓉园,是日小雨,在曲江边眺望远方烟水中的大雁塔,在芙蓉池洒下鱼食,惊破静如鉴面的湖水,在杏园摸鳌头拜孔子求一支签问前程。这些太过美好的东西,一旦过眼,反倒更容易在不见的时候引起愁绪,便是莫道两京非远别,春明门外即天涯。真的不如不见。

我故乡的牡丹快要开了,依旧是平章宅里一栏花,临到开时不在家。

第 七十九章 节物风光不相待(上)

三月十五日,皇帝宴请三十七名新科进士于芙蓉御苑。三月本就是曲江一年中最佳时节,水上暖风似青梅酒,两岸花光如美人颊,一脉烟柳飞舞,杨花柳絮吹雪。自入春以来,来曲江踏春的人群便络绎不绝,今日因有新科进士的曲江大宴,更是举城若狂,纷纷扶老携幼、成群结队聚于曲江两岸,一位看春色,二位观看新科进士与皇帝圣容。

今日新科进士皆可传唤平康三曲中的娼妓来献艺,这是难得一遇可以献艺于御前的机会,曲中女子以今日能得到传唤为殊荣,纷纷靓装聚于曲江。清晨起,岸边便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一辆辆油壁香车停驻于高柳之下,分不清是名门贵妇还是曲中神女,每一阵春风鼓荡,都飘送来穆穆香气,不知是来自遍地花木,还是来自香车中的美人衣袂。少年们帽上簪花,口中含笛,踏歌穿梭于香车之间,刻意挑逗,渴望在风动帘帷时能一窥佳人容颜。而佳人们也不住从帘帷的缝隙中窥探,为自己寻找佳婿良伴。

曲江四周自北岸芙蓉园起,宫殿千门,廨署百司,依次向东西延伸,称为亭子,为尚书省、门下省、御史台的官员专用饮宴之别墅,庶民百姓不能涉足。众亭子众星拱月般围绕着一座彩楼,便是天子观春之所在。今日虽是天子赐宴,却是由京兆府率同长安、万年两县经办,亭子中水陆陈杂,觥筹交错,又有教坊司的乐工奏乐助兴,比之朝堂的御宴,气氛要轻松许多。

近午时分,皇帝携宗室与门下省宰相登上江畔彩楼,刚刚坐定便听得楼下欢声如雷,还夹杂着隐约的儿童拍手嬉笑声:“看状元郎!看状元郎!”皇帝扶着太子李隆基与宋王李成器站起,笑道:“他们来了,我们去看看热闹吧。”他们来到楼头凭栏而立,见一条三层画舫载着进士们缓缓而来,为首的三甲披红结彩走到船头,登时人群中的欢呼如海浪般汹涌不绝,想是惊叹于状元郎的少年美貌。两岸的香车都按捺不住,纷纷挑开帘幕眺望,更有女子不愿在车中远望,下得车来挤入人潮,更令围观之人癫狂若醉。一时万千双眼睛都盯着船上,热切与期盼远远超过了天子登楼时引起的欢呼,今日的曲江是属于这些新贵的,连天子都成了可有可无的点缀。

皇帝兴致盎然笑看了一会儿,对几位宰相道:“此番状元郎是个俊美少年,听说尚未婚配,只怕那些富贵人家又要榜下捉婿了。朕想劝玉真公主还俗,不知哪位爱卿愿意做媒?”玉真公主虽然出家修道,却时常与朝野中才俊们交往,众人皆知她喜爱美貌才子,因此皇帝想投其所好,以常无名诱公主还俗。大臣们面面相觑一下,似有难言之隐,皇帝一愣,问李隆基道:“怎么,你也觉不妥?”

李隆基忙道:“若是此人能够打动玉真妹妹,让她还俗,自然是好…只是臣听说了个笑话,那日杏园过关宴,陛下点了状元和第十三名为探花郎,常无名探花探到了一处园苑,那家小姐以百花结屏,隐身屏后,考校常无名的诗才,待常无名与她连对七首后,方命婢子移开花屏,将自己头上簪的一朵芍药相赠。常无名立刻派人回家,请他爹提亲了。”

皇帝诧异道:“谁家的女儿有这等才貌,折服了状元郎?”张说面上微红,躬身出列道:“臣女行事乖张,此事臣也是待媒人上门才知晓,臣尚未答允常家,今日便回绝了他们。”崔湜冷笑道:“张大人雅致高量,家眷果然有文君遗风。”皇帝欣赏本科状元,张说便不惜以女儿加以笼络,他甚是鄙夷。

皇帝望了李隆基与张说一眼,淡笑道:“才子佳人,天成佳偶,朕不做恶人。”他瞩目楼下的人潮,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家人原是无这等福气。不到今日,不知读书之贵,你们去陪他们坐船吧。”宰相们也不知皇帝是否因为公主的婚事不就而萧索,但照例今日能够陪新科进士们曲江泛舟的,只有宰相、三使、北省官以及翰林学士,这两只彩舟,连皇帝都没有资格登上。

宰相们纷纷下楼,楼上只剩下皇帝一家。皇帝笑对李成器和薛崇简道:“你们先去芙蓉园中布置,他们泛舟一毕,朕就带他们过去。”李成器与薛崇简便也告辞,皇帝又对李成义等人道:“你们也下楼凑凑热闹吧,别跑远了,朕和太子说几句话。” 待一干宗室们都下得楼去,皇帝与李隆基一坐一立,默默相对,李隆基踌躇半晌,犹豫道:“爹爹若是不忍两位妹妹孤苦,可令她们于朝中勋贵之家择婿,想来也有俊逸之才。”

皇帝微笑道:“若她们愿意,爹爹当然无异议。方才爹爹在想,此番开科你姑母出力最多,若是她能够看到今日胜景,不知该多欢喜。”李隆基面上微微一沉,垂首道:“此后朝野清平,开科取士成为定例,姑母自然有看到的日子。”皇帝沉默一刻,道:“你姑母想接花奴去蒲州。”李隆基遽然抬首道:“姑母知道那件事了?”皇帝略有些尴尬道:“你姑母只是说,花奴性子顽皮,怕放他一人在京中,闯出祸患来。花奴从未离开过你姑母身边,这次乍然分离,想来你姑母也是思子心切。”

李隆基心中冷笑,皇帝和李成器定然都不会放薛崇简去蒲州,皇帝拐弯抹角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让自己先开口,接太平公主回来。他胸中沉闷不堪,一咬牙提衣跪下道:“臣在高进一案上处置失措,且为储君以来,屡屡令陛下失望,臣请将储位归还给大哥!”

皇帝微微一惊,随即看定李隆基道:“三郎,爹爹从无此意。” 李隆基伏地道:“臣知道,所以臣不愿陛下为难。”皇帝蹙眉半晌,叹道:“你就这般容不下你姑母么?”李隆基涩然一笑道:“臣岂敢?臣不为姑母所喜,只愿辞去太子位,那时姑母便能容得臣于爹爹膝下承欢了。” 皇帝叹了口气,拂袖起身下楼,内侍见太子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忙上前扶住皇帝。

待进士们游罢曲江,皇帝特赐新科进士们芙蓉园赏牡丹。芙蓉园是皇家禁苑,门下省的宰相也难得一游,皇帝此举,也是极尽可能为进士们增添荣耀,以尊崇自太宗皇帝以来便奉行的笼络天下人才的祖训。皇帝和太子们先入园入座,然后进士们由内侍领着鱼贯入园,最后才是宰相臣僚们。众进士叩拜谢恩后,皇帝笑道:“今日曲江大会,诸位爱卿集天下荣宠于一身,朕只算作一个不请自来的闲客,爱卿们不必拘束,但尽情游乐便是。”

常无名膝行上前,朗诵代同科进士们所做的谢恩表,皇帝凝神听完,点头微笑道:“太宗皇帝曾赞萧瑀‘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国家屡经磨难,全赖张柬之等一班忠臣义士,平乱靖难,方得保全宗社。诸位爱卿才气超迈,更兼一腔忠义,甚慰朕心。才生於代,必以经邦,官得其人,故能理物。还望诸位以先贤为楷模,以百姓国家为初衷,勉力为朕开太平。”

诸进士们再次叩拜,皇帝待他们起身后笑指着围着牡丹花的白玉栏道:“牡丹为先帝所喜,一直深藏大内,民间稀见,朕不愿独专此天地造化之美,年初朕命宋王与立节王亲为园圃事,从上苑移栽了八本过来,金玉为栏,酪酥为浆,专留作今日诸爱卿赏玩。此花艳朵层叠,国色无双,富有三春之盛,可谓集万花荣贵于一身,因此朕不吝金碧辉煌以贮之。君子多鄙薄富贵,其实是鄙薄不义之富,若此花,品类丰富,气度清秀,无人不起爱慕之心,许之富贵何妨?富贵于花,则为馨香艳色,富贵于人,则为忠信孝悌。愿诸君守此固有之富贵,如此花一般名芳一世,国家亦会如养此花一般爱惜诸君。”

薛崇简在一旁听着,自己和李成器闲得无聊养几朵花,也能被舅舅微言大义说出一番道理来,他刚想笑,忙又抿嘴忍住。皇帝笑道:“礼部侍郎为朕取士,朕已经赏过了,宋王与立节王为朕培此奇花,朕就于今日赏一杯酒好了。”皇帝亲自斟了两杯酒,李成器与薛崇简忙上前谢恩接了。新科进士们都未曾入朝,未曾见过这两位贵人,一时都好奇地抬头,想看看这让出太子位的宋王同太平公主的爱子生的什么模样。这一看别人尚可,常无名却是大惊失色,薛崇简看见他神色,回身时趁人不注意冲他扮个鬼脸,随即又作出一副端庄模样,站在薛王身后。

皇帝笑道:“朕原说今日是来凑热闹的,便不要因朕扫了兴。今日园中十步设一酒台,酒馔笔墨可供爱卿们自取,园中树上都簪了红笺,有了佳句尽可为朕留下。这园子很大,你们在此赏花也可,去游览园中景致也可,尽情玩闹过这一日,便要好生预备释褐的考试吧。”

一时诸人谢了恩,都拥向花栏边赏花,皇帝向李成器和薛崇简招手道:“这花你们也不稀罕了,来陪朕说会子话。”李成器与薛崇简上前,跪坐于皇帝身旁,李隆基的脸色白了一白,起身向外走去,高力士忙跟了上去。

李隆基大步只管往南走,高力士追上去道:“郎君哪里去?” 李隆基哼道:“不管哪里去,只莫在人家面前碍眼就是。”高力士道:“宅家尚未离席,郎君不在跟前侍候,终究有些失礼了。”李隆基冷笑道:“你看宅家身边,可有我立足之地?”高力士也无言,陪他默默走了几步,芙蓉苑为东南高西北低,越向南地势越高,两人爬上一座缓坡,到一座亭中坐下。

眼前景象陡然开阔了许多,李隆基缓缓透了口气,隔着如烟柳絮,望向南方一抹青山,忽然低声笑道:“临曲江之隑州兮,望南山之参差。力士,你可知我们所坐的是什么地方?”高力士讶然道:“不是芙蓉苑么?”李隆基点头道:“芙蓉苑的南端为秦之宜春院,赵高以平民礼葬秦二世皇帝胡亥于此地。刚来长安的时候,我曾来这里寻过他的墓地,那会儿还竖了个残碑,后来先帝嫌晦气,就让人拆了。”

高力士笑道:“就那个指鹿为马的晦气二世祖么?他也值得殿下凭吊?”李隆基笑道:“我不是为了他,司马相如曾来此为他写过一篇赋。”他凝思一刻吟道:“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乌乎!操行之不得,墓芜秽而不修兮,魂亡归而不食。夐邈绝而不齐兮,弥久远而愈佅。精罔阆而飞扬兮,拾九天而永逝。”他吟罢叹道:“当日逆韦专权,我和王同皎在此唏嘘良久,想不到一语成谶,先帝被奸邪所害。只是当日陪我登高之人,却已不在了。”

高力士默然,他明白,当日李隆基是感愤中宗,今日重来,心中忧虑只怕更甚。

两人静默观赏山下湖光柳色,高力士忽然听得脚步声,回过头,见一个年轻官员在背后东张西望,神情傲岸无礼,立时怒道:“殿下在亭中,何人轻慢!”那官员漫步进亭,冷笑道:“是么?我在外间只闻有太平公主,未曾听闻有太子。”

李隆基缓缓转过脸来,向那官员凝视一刻,点头道:“诸暨主簿王琚。我在王同皎那里见过你,看在你是他故人的份上,方才的话寡人不同你计较,你速速下山去吧。”王琚坦然望着李隆基一笑道:“殿下好记性。臣知道,臣这一身绿袍是殿下所赐,因此特来叩谢。”李隆基淡淡摇头道:“这却不必了,逆韦一场大乱,忠义之士所剩无几,你九死一生逃出来,便该惜福爱身,此后天下承平,好生为陛下效力吧。”

王琚听李隆基说的滴水不漏,知他还不相信自己,笑道:“臣九死一生是实,如今天下承平却未必。方才臣于亭外,听殿下缅怀王驸马,吊唁秦二世,殿下可知今日之祸乱,远胜逆韦与先秦时?”李隆基转头道:“你要吊古伤今,今日山下多的是骚人词客,与他们做文章去吧。”王琚哈哈一笑道:“太平果然不愧则天爱女!殿下面对逆韦刀兵时尚坦然无惧,如今她人在四百里外,且令殿下闻风丧胆若此,太平真可谓承则天大志者!”

高力士忍无可忍,怒道:“你这官儿找死么!”李隆基冷冷注视着王琚,向高力士道:“你去亭外守着。”高力士应得一声,便来到亭外,王琚犹望了高力士一眼,李隆基点头道:“他算是我恩人,王大人请坐。”他让出半边围栏,王琚上前提衣跪下,叩首道:“臣言辞无礼,冒犯殿下,罪该万死。只是如今朝堂病入膏肓,殿下又讳疾忌医,臣不痛下针砭,难醒殿下之心。”李隆基淡笑道:“朝堂如何病入膏肓,寡人又如何讳疾忌医了?”

王琚道:“以朝堂论,当日韦庶人智识浅短,亲行弑逆,人心尽摇,思立李氏,殿下诛之为易,所谓病在腠理。而今太平为则天之女,凶狡无比,专思立功,朝之大臣,多为其用。主上以元妹之爱,能忍其过,岂非毒入肺腑,病入膏肓?以殿下论,今日陛下宴请群臣与新科进士,陛下与诸王尚在园中,殿下却独自出走,岂非讳疾忌医?”

李隆基沉默一刻道:“陛下不愿见我。”

王琚正色道:“殿下误矣!陛下愿不愿见殿下,群臣不知,甚至殿下自己也不知,然殿下于百官前弃陛下而去,却是有目共睹。殿下愈如此,愈伤陛下之心,逞小人之志,难怪外间谣言纷起,实乃殿下举动失措所致。”

李隆基黯然道:“我便在陛下面前强作欢容,温凊定省,也难及人家一句话。”

王琚道:“让臣猜一猜,殿下与陛下隔阂如此之深,可是因为招太平公主回京一事。”李隆基吃了一惊,随即平定神情,道:“是否招姑母入京,陛下自由决断。”王琚笑道:“臣剖肝剜胆相见,殿下犹以虚词欺臣。太平离京两月,陛下思念胞妹,群臣碍于殿下,无人敢首倡请太平还京,陛下又不便亲自下诏,等得就是殿下一句话!何以到今日,仍不见有殿下只言片语?”

李隆基蹙眉不语,王琚接着道:“殿下真的便以为,放太平于京外,您便可坐稳了这太子位么?如今太平人虽在外,内有立节王得陛下恩宠,崔湜窦怀贞掌握中枢,外有萧至忠为蒲州刺史,代为传递消息。朝中机密,无有能避其耳目者,官员擢黜,无有能出其掌握者,殿下徒落一个逼走姑母的恶名,令陛下朝夕牵挂,对太平心怀愧疚有求必应,何苦来哉?”李隆基笑道:“难道迎她回来,寡人便安稳了?”王琚面上掠过一丝阴狠之色,道:“不招之于触手可及之地,如何下针砭?”

李隆基大吃一惊,一个数度朦胧闪现,但他从未敢认真想过的念头被这人骤然提出,虽知左右无外人,他仍禁不住心中乱跳,下意识左右回顾一下。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心慌,他侧转了脸望着山下,缓缓道:“投鼠忌器,奈何。”王琚低声道:“贮之深宫内,可免为鼠所伤。”李隆基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一家人走到今日,骨肉零落。陛下同胞兄妹,而今惟存太平,何况陛下与宋王皆受她大恩,如此,是杀陛下与宋王也。”

王琚道:“天子之孝,贵于安宗庙,定万人。征之于昔,盖主,汉帝之长姊,帝幼,盖主共养帝于宫中,后与上官桀、燕王谋害大司马霍光,不议及君上,汉主恐危刘氏,以大义去之。其实陛下心知肚明,陛下离不得太平,天下却离不得殿下。陛下虽然仁柔,却非昏聩之主,殿下您功高天地,位居储君,非要有所抉择那一日,料来陛下亦会为天下保全明君!”

李隆基深深吸了口气,望着山下一带春水如翠,遍山春花若锦,这真是欲让人肝脑涂地的山河。他望向王琚一笑道:“我欲重用君,奈何朝中与我亲厚之人,皆遭群小所忌。足下有何小艺,可隐迹与寡人游处?”王琚笑道:“飞丹炼药,谈谐嘲咏,堪与优人比肩。”李隆基哈得一笑道:“如此只恐委屈足下。”王琚笑道:“殿下尚不以为委屈,臣何敢有怨词?”李隆基笑着站起身道:“不登高处,不知天地之大,山川之美。我们也该下去,看看大哥的牡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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