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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明亮的夜晚 崔恩荣 15619 2024-01-10 18:20:37

14

地铁正在穿过汉江。我听着列车轨道传来的轰隆声,望着窗外。太阳当空散发着光芒,阳光下的江水亮得有些刺眼。穿着杏色卫衣的小姑娘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她微张着嘴,似乎睡得很沉。

看着这一幕,我想起二十多岁时每天坐地铁往返三个小时走读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很累,在地铁里的大部分时间在打盹儿。睡得太沉的时候,我也会不知不觉地把头靠向旁边的人。“同学,没关系,倚在我身上吧。”很多女人会这样说,然后把肩膀借给我。那时的我没有把她们的好意太当一回事。

婚后有段时间也是坐地铁上班。在研究生院的研究室里待了一整天,回家的时候,我经常想象自己乘坐的地铁不是去自己的家,而是去别的地方。回到有毒的家里,我努力花在丈夫身上的那点心力也日渐微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回家我都很紧张。

那天我也是蜷缩着肩膀,正神情严肃地用手机看着新闻。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边打盹儿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气得扭动了一下肩膀,让她无法倚上来,可她还是一直靠过来。我用余光扫了一下,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背包,脚上穿着一双似乎很久没有刷过的破旧的运动鞋。她的头总是碰到我,我觉得很烦,很生气,于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曾以为是丈夫的外遇以及和他的离婚摧毁了我的精神支柱。但是,真的只有这些吗?像我曾经相信的那样,像我想相信的那样,他对我来说真的是有意义又有分量的人吗?在知道他有外遇之前,我真的像一直以来坚信的那样,没有那么痛苦,也没有那么病态吗?

我想通过和他结婚,逃避自己存在的问题和具有的可能性。我想远离我的原生家庭,远离看似难以解决的伤痛,远离受伤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远离真正的爱。我不想经历真心实意地深爱一个人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想远离这种感情上的可能性,在不冷不热的关系中安全地生活。还有比欺骗自己更容易的事吗?离婚后我经历的痛苦时光不只是因为丈夫的欺骗,也是我欺骗自己的结果。扪心自问,其中更让我痛苦的正是我对自己的欺骗。

在那段追求安定的时间里,我没有获得成长。就像被困在缸里的树木,不能尽情地伸展树枝,与世隔绝了。“看你说话真是恶心。像你这样的人谁会喜欢?”他的母亲这样对我说,而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视。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痛苦?他扔下独自流泪的我,关上了房门,然后播放音乐,做起了健康操。他看起来就像对我切断了感情线路。向他一一解释我的感情是没有意义的,是行不通的。不是应该到此为止吗?但是我又逃避了这个问题,装作没发生过那些事。我死心了。他不在家的时候,即使我正在哭,只要他的电话打进来,我也会清一清嗓子再接电话。如果他问“你的声音怎么回事”,我就会说:“哦,刚睡醒。”

我对谁说过谎?

对我,对我的人生。因为不想承认,因为不想知道,因为不想感受。

黑暗就在那里。

靠在我肩膀上的女孩表情平和地睡着。正是晴朗的午后,肩膀上传来的重量让我感觉很好。我想起曾借给我肩膀的那些素不相识的女人。一定也有人把自己的肩膀借给过她们。该是多么疲惫才会睡这么沉,希望她能好好放松一会儿。我想,就是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心意,有时也会给人以活下去的力量。不管是对于靠在别人肩膀上的人,还是把肩膀借给别人的人。就像一缕阳光从云缝里照出来,这种心意也再次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我很欣慰。

我正在去国立中央图书馆的路上,打算去那里看一下一九九二年KBS播出的纪录片资料。祖母说,一九九二年秋天在纪录片中看到过喜子,还说,别的不管,她只想知道喜子是否还活着。祖母说自己每年都会梦到一次喜子,最近则频繁梦到。她觉得如果喜子还活着,说不定也在寻找自己。祖母这样说的时候虽然看似漫不经心,但其实我也很想找到喜子。我一直牵挂着,新雨大婶去世后,喜子过着怎样的生活。

喜子办完丧事,和曾祖母一起来到熙岭。喜子烫了长鬈发,穿一件黑色大衣,脸色苍白,努力向祖母笑了一下。喜子在祖母家一连睡了好几天。虽然水壶和杯子就放在枕头边,但她好像一口水都没喝过。过了几天,她才走出房间,喝了祖母做的绿豆粥。喝粥的时候,喜子说:

——现在哪里都没有我的家了,姐姐。

——别这么想。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你这么说太让人难过了。

尽管如此,祖母依然没有信心成为喜子的家人。她和喜子已经十年没见过面了,她几乎无法想象喜子的生活。喜子也一样,她们之间没有现实的公分母。虽然过去她们经常互相写信,但这与坐在同一张饭桌前、吃同一锅饭的时期相比,感觉是不一样的。不过祖母还是觉得自己是喜子的家人,“累的时候来熙岭玩儿”这句话也是发自真心。所以,喜子说现在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家了,可能让祖母的心里有了一些芥蒂。

对话的次日。祖母正在打扫掉在地上的线头和碎布,喜子打开房门说:

——我想看海。

祖母把妈妈交给曾祖母看,和喜子一起去了乌龟海岸。冬日的寒风凛冽,吹得人头疼,海面上波涛汹涌。喜子坐在沙滩上,用戴着手套的手划拉着沙子。祖母远远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喜子身边,在她身后跪下,紧紧地抱住了她。也许是世界上只剩下风声和海浪声,所以才可能这样。祖母是不习惯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祖母还记得,喜子从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起,不管走到哪里都像影子一样跟在自己后面。还有年幼的喜子一刻不停地叽叽喳喳,努力把自己所有的故事都讲给自己听,生怕有一丝遗漏的样子。还有喜子穿着露出纤细小腿的旧短裙在胡同里跳绳的样子。因为近视严重,喜子向前伸着头、眯缝着眼睛的脸。说着“姐姐,好好吃饭。再见,再见”,在汽车站告别时的样子。祖母把头埋在喜子的长发里,久久地抱着她,直到头被海风吹得像要裂开一样痛,直到戴着手套的手也被风吹疼。

坐了那么久,全身都冻僵了,祖母和喜子用像是跳舞一样奇怪的姿势从海边走了回来。两个人看到对方的样子,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祖母告诉喜子,新雨大婶在那一带的海边一直玩到裙子被海水打湿。那时的她真的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健康。

——玩的是扔球游戏。

——什么球?

喜子向祖母走进一些,问。

——拳头大小的橡皮球。是新雨大婶买给美仙的,从大邱带过来的。

——还做什么了?

祖母从新雨大婶踏入熙岭的那一刻起,直到她离开,把那期间所有的事情都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

——阿妈没有说过什么关于我的话吗……

喜子嘴唇嚅动着,低声问。

——她说有时会梦到喜子你变成了鸟。她说,看到一只特别好看的鸟立在高高的树枝上,于是激动地说:“鸟儿呀,你下来好吗?”可那只鸟踩着树枝飞向了高高的远方,她有一些伤心,接着又无比地高兴,高兴得要流眼泪。

——怎么知道那只鸟是我……

喜子用沙哑的声音说。

——不管你变成一只鸟、一只鼹鼠,还是一棵柿子树,新雨大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喜子啊,我们可爱的喜子啊。

——是啊,应该是吧。

喜子摘下眼镜,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一周后喜子回了首尔。她给祖母写信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多了。暑假到了,喜子拖着行李来到熙岭,假期给村里的孩子们做课外辅导,还帮忙照顾妈妈。她经常和祖母一起拿着漏气的皮球出去玩,直到太阳落山。后来喜子也经常来熙岭玩。

一方面祖母对喜子的来访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喜子又让她并不那么自在。喜子现在和祖母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说首尔话,祖母总是因为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而轻易受伤,也常因为一点点小事就生气。一天,喜子随口说道:“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上大学。”这句话深深刺痛了祖母的心。难道喜子不知道自己所享有的特权吗?世界上到处都是因为没有饭吃而忍饥挨饿的人,她是吃饱了撑的所以在这里无病呻吟吗?祖母终日辛苦劳碌,才能让一家三口吃饱肚子。她不想对如今孤身一人的喜子冷酷无情,脸上的表情却骗不了人。

当喜子毁掉与未婚夫的婚约,说要去德国留学的时候,祖母也没有祝福喜子。“你一个女孩子真是胆子大。女孩子家孤身一人出门在外,能保全自己吗?”这是祖母出于担心说的话,喜子却因为祖母不支持自己感到生气,祖母也对喜子难掩气愤。直到喜子去德国,两人之间的隔阂也没有消除。

“为国争光的海外同胞”系列是一九八八年夏天至一九九三年夏天播出的纪录片节目。《密码学家金喜子博士》那一期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八日播出。

她戴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留着及肩的黑色直发。薰衣草色的衬衫塞进了古铜色休闲裤里面,脚上穿着牛津鞋。纪录片的第一个镜头,她坐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画面下方有“密码学家金喜子博士(五十岁)”的字幕。下一个场景中,她和三四个同事在一个闪烁的黑色大机器前用德语交谈着。其中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子说:

“在为一些大公司提供特殊的安全系统方面,她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她用自己的方式建立了一套信息访问控制系统。”

画外音讲述着她在德国取得的成就,然后介绍了她作为密码学家的生活:当年她以国家公费奖学金获得者身份前往德国留学,在获得数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后,成为密码学家,往返于美国和德国。中间穿插着对一些同事的采访,大家都对她进行了不错的评价。接下来镜头上出现了她工作时的样子,最后,她的家出现在屏幕上。小小的公寓里看不到什么家具,墙上也没挂任何相框。

“作为著名学者的家,这里显得过于朴素了一些。小小的厨房和客厅、一个房间,这便是全部,连基本的书房都没有。”

接下来是一个特写镜头。她坐在芥末色的沙发上,手里拿着茶杯开口说:

“我已经习惯了经常离开,所以不怎么买东西,东西多了打理起来也很难。工作都是在餐桌上完成的,这是从学生时代养成的习惯。”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镜头拉远对向了周围,她坐着的沙发,旁边的台灯和床头柜同时进入观众视野。床头柜上有个小相框,我按下停止键,仔细看着相框里的照片。那是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在熙岭照相馆拍的合影,和祖母手里那张照片一样。

我又按下播放键。采访者问起她的故乡和童年,这时镜头再次对准了她。

“我一九四二年出生于开城。‘6·25’时期我去了大邱的姑奶奶家避难,上大学之前我一直住在大邱。一九六一年我考入梨花女子大学数学系。”

她用从前的首尔口音说。

“您那个年代能上大学,家庭应该很富有吧?”

她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是以第一名的身份考进去的。有奖学金,所以才能去。”

“父母把年幼的女儿送到外地上学,一定很不容易。”

“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母亲经常说,要多学习,要走得远一些。也许这样说听起来像是自夸,但我确实天生头脑聪明。母亲可能早就看出来了。她出生于日本帝国主义时期,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命就是个空心葫芦’这句话对人们来说简直是绝对的信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母亲算是个异端了……我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她大声笑了。

“留学生活中一定很想念妈妈吧。”

听到这个问题,她的眼神晃动了一下。她喝了一口茶,示意对方提下一个问题。

“作为女性,专攻数学会不会很难?”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笑。虽然画面的清晰度不高,但还是能隐隐地看出她的愤怒。

“我的意思是,您很了不起,我想说的是这个。一个女人,而且是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您至今未婚的原因是什么呢?”

“精力都用在了学习和工作上,所以没有闲心谈恋爱。我原本也对男人没什么兴趣。”

采访者听到她的回答大声笑起来。也许这是采访者做出的有诚意的回应,但作为回答者的她,脸上却是一副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笑的表情。

“您打算什么时候再回韩国?”

“不知道。因为我总是很忙。”

“肯定有家人在等您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想见我。”

说完,她笑着耸了耸肩,似乎刚刚开了个玩笑。

采访内容转向了她作为密码学家的职业生涯。

祖母看这部纪录片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密码学专家金喜子博士依然在德国生活,从她所在大学的网站上找到她的电子邮箱地址不是什么难事。我给她发了一封很长的邮件,但是几天过去了,依然没有等到回信。

我经常和祖母见面,一起喝茶、吃饭,但我没说看过金喜子博士纪录片的事情,也没说给她发过邮件的事,当然也没有提在网上搜索她的信息时感受到的那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祖母没有跟我再说喜子去德国留学的事。她大学毕业后,二十六岁的时候去了德国,祖母只说了这些。我一边回想着祖母说过的话,一边思考着金喜子博士不给我回复邮件的原因。也许是时间,最为强力的时间让她和祖母的那些记忆都褪色了吧。

祖母直到冬天还在工作。去泡菜工厂给腌白菜填料,参加市里的公共劳动。通过这一年的相处,我才知道祖母是那种什么都不会浪费的人。祖母拖着小拖车去市场买回一周要吃的蔬菜,然后做成小菜,做多少就吃多少。东西也不怎么常买,但是一个月一次的摇会聚会是例外。每到这一天,她会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漂漂亮亮的,去和朋友们见面,还会用攒了几年的钱和大家一起去济州岛旅行。

说话的祖母、大声笑的祖母、打花牌时的祖母、坐上面包车去帮工的祖母、坐在亭子里听朋友们说话的祖母、拉着拖车上坡的祖母,偶尔拿出放大镜读东西的祖母……在所有这些形象中,我的脑海里总是最先浮现出祖母坐在餐椅上,一只手放在杯子上,看起来好像在出神的样子。有时候祖母明明和我在一起,却似乎忘了自己身在这里。有时几秒钟,有时一两分钟,祖母好像总会离开所坐的位置,不知其终。每当这时我就一直等着,直到祖母回来。我在等待祖母回来喝下杯中的饮料,感受一下自己所停留的地方。每次这样等待着,祖母就像潜水后浮出水面的自由潜水员一样,慢悠悠地重新回到这里。

我没有告诉祖母我被大田的研究所录取了。我没有勇气告诉祖母,到了春天我就要离开熙岭。我和祖母打纸牌、做炒年糕吃、用望远镜观察月球表面、在去集市的路上打雪仗,可我依然无法开口说自己要离开熙岭。

我苦恼着该什么时候开口,不知不觉中睡着了。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必须把斑马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梦里是严冬,却下着倾盆大雨。因为没有雨伞,斑马和我被淋成了落汤鸡,但还要向前走。我再也撑不住了,睁开了眼睛,房间里的地暖竟然停了。起来查看了一番,发现家里的地暖全部停了。

原来,一直都有问题的锅炉再次发生了故障。现在是凌晨四点,我把被子和毯子都拿出来盖在身上,仍然冷得受不了。苦恼了一会儿,我给祖母发了条短信,说家里的锅炉好像坏了,不知道祖母家里怎么样。实际上我是想请求帮助。发完短信没过多久,祖母打来了电话。祖母说自己家里很暖和,让我过去睡。

祖母开着厨房的灯在等我。走进门,只觉得屋里的暖气瞬间拥抱了我的身体。我在祖母身旁已经铺好的褥子上躺下,盖好被子。身体好像在慢慢融化,肚子和腿开始发痒。祖母关掉厨房的灯,在黑暗中靠着墙坐了下来。

“我把您吵醒了吗?”

祖母摇了摇头。

“我吃完晚饭就睡着了。你发来短信的时候我刚起来。最近每天都醒得很早,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故意晚点睡也没有用。”

“那么早醒了都干什么呢?”

“玩糖果传奇、看电视、打扫卫生、煮锅巴粥。每天不一样。然后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就趴在窗户上看日出,看日出怎么看都不会腻。你快睡吧,还得上班呢。”

“今天是星期天。太冷了,感觉都没睡意了。”

“那也得睡。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入睡,但心里始终盘旋着再过不久就要离开熙岭的事实。总有一天,这一瞬间会成为无人记得的遥远的过去。那时候,就没有祖母了。和祖母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将会成为只属于我自己的记忆。我闭着眼睛对祖母说:

“几个月前我对妈妈说了很重的话,妈妈到现在都没有和我联系。”

“什么很重的话?”

“我说,是妈妈让姐姐成为不曾来过这个世界的人,连姐姐的名字都不提……我问她这像话吗。”

祖母久久地陷入沉默。我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声说道:

“美仙认为正妍的事情是自己的错,其实那完全不是美仙的错。也许到现在她还在那样想……美仙可能认为你说的是对的,她在恨自己,不是恨你。”

祖母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刺痛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妈妈道歉。”

“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她的女儿。妈妈原谅女儿是很容易的事。”

祖母安静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以前祖母因为活儿多而没时间照顾妈妈的时候,年幼的妈妈总是安安静静地自己玩,从没像别的孩子那样给大人惹过麻烦。她喜欢看书,还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小说送给祖母看。这样,祖母有空了就能看看自己喜欢的小说。两人坐到一起共同读一本书,这是祖母和妈妈之间为数不多的情感表达。

吉南善去了束草以后,一次也没有联系过祖母。但母亲在户籍上并不是祖母的女儿,而是与自己没有任何共同记忆的生物学上的父亲及其配偶的孩子。吉南善似乎认为,自己没有让女儿成为私生子,已经尽到了对女儿的义务。至少在户籍上,妈妈是一个正常家庭的成员,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受到社会的歧视。

祖母希望妈妈不要憎恨自己的爸爸,所以编造了吉南善做出这种无耻行为的理由——“你父亲以为他的家人在战争中都丧命了,他把这些都告诉我了,所以他和我结婚不是重婚而是再婚。你父亲得知他以为去世的那些家人都还活着的时候,不得不离开我们。他想把你带走,但我没允许,于是你就跟着我了。我还求他不要再回来了,我怕你见到父亲会难过。”听了祖母的话,妈妈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是妈妈上小学四年级时的事情。

祖母和妈妈之间没有常见的母女矛盾。祖母责备妈妈时,妈妈不会说别的,只说对不起。祖母经常说妈妈是“没有感情的孩子”。妈妈没有否定这句话。妈妈不是那种叛逆的女儿,她品行端正,学习也不用人操心,从未闯过什么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开始对祖母说敬语。祖母看到别的孩子惹是生非、闯了祸以后,一边喊着“妈妈,妈妈”一边挂到自己妈妈身上时,总是感到很羡慕。

祖母知道妈妈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但还是努力告诉自己,妈妈只是比其他孩子早熟和沉默,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有所改变的。可妈妈高中一毕业就去了首尔,在那里找到工作后,就地扎了根。她和熙岭的祖母以及曾祖母刻意保持着距离,就像在惩罚祖母,就像在示威——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惩罚祖母。祖母对妈妈的这种态度感到伤心,更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承认自己受了伤害而感到愤怒,于是经常向妈妈显露出攻击性。

“一天,美仙打来电话说自己要结婚了,带着你爸爸来到了熙岭。我不太喜欢这个姓李的年轻人,可美仙喜欢,我能说什么呢?他们在家里住了一晚,走的时候李女婿说,他听说了美仙父亲的事情,说自己会好好说服父母的。‘那么,你们家还没有接受美仙吗?’我问。他低下了头。当着他的面,我说,我不希望我们美仙的婚姻得不到祝福。但是没有用,婚礼照常举行了。在相见礼上,我向亲家一家低头表示感谢,说感谢他们接纳了我们如此不足的女儿。”

祖母淡淡地说。

“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生了女儿就要低人一等。被婆家抓住把柄能有什么好处?父亲的问题已经成了女儿的短处,我不想因为自己让女儿变得更加难堪。我告诉自己,输也是赢,说点他们想听的话得了。我觉得那都是为了美仙。”

“反抗的话会挨两拳、三拳,而且不会赢。不反抗的话,挨一拳就可以结束。”我想起了说这话时的妈妈的脸。“输也是赢。”“如果因为别人欺负你,就跟他们一样使坏的话,你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扼杀自己就可以活下去。”这些话充满了失败感,因为认定了就算反抗也不可能赢,于是早早地缴械投降。我是多么蔑视那种心态啊。为了不被那种心态影响,我挣扎了那么久。我讨厌强迫我这样想的妈妈,抗议说自己不想过那种屈辱的生活。可是,为什么我愤怒的箭头总是指向妈妈呢?为什么不是向着那些让妈妈选择屈服的人呢?如果我在和妈妈一样的环境中长大,我肯定会做出和她不同的选择吗?我能像自己想的那般理直气壮吗?我试着把自己放到妈妈的位置上,结果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我在见面礼上是那样说的,但那不是我的本意。回家后我给美仙打了电话。我说,‘你哪里差了,还没结婚就要俯首帖耳?你难道不应该找到尊重你的男人和家人吗?都准备结婚的人了,怎么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我说,‘希望美仙你能幸福’。”

可是妈妈用喝醉的声音反问:“幸福?”然后尖声笑了起来。祖母听着妈妈的笑声,心里不安起来。

——我也想过平凡的生活,这是我的梦想。对别人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到了我这里却这么艰难。

妈妈的话在祖母听来像是在埋怨自己。“为了抚养你,我吃了多少苦啊。你以为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孩子容易吗?”祖母心想。妈妈像是读懂了祖母内心的想法,她说:

——如果没有我,妈妈就不会那么辛苦了。您当初还不如把我送到爸爸那里呢。那样的话,妈妈和我都会轻松很多。

妈妈这样说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到最后就像在喃喃自语。

“我知道那不是美仙的真心话,但还是很伤心。她不是会说那种话的孩子,所以我才更伤心的吧。挂断电话后我哭了很久,边哭边想——从来不会流露出疲惫神色的孩子喝了酒说出那些话,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因为谁把美仙的心里搅得太乱,所以她就那么爆发了?那个人不会是我吧……直到结婚那天我们都没有再联系。我只是寄了些钱给她,让她买被子和嫁妆什么的,买点好的。结婚典礼那天,我和你曾祖母一起去了新娘等候室,看到我们,美仙哭得像个孩子。我走到她身边,她对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因为这句话,我原谅了她。”

我想起在妈妈的相册里看到的结婚照片。可能是典礼开始之前妈妈一直在哭,虽然化了浓妆,但还是能看出来她的脸很红、眼睛充血。那时的妈妈是怎样的心情呢?在装着结婚照片的影集中,有妈妈新婚旅行时的照片和新婚时期的照片。那时的妈妈看起来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候年轻,还是因为照片美化了那些瞬间,抑或妈妈真的快乐地度过了那段时光。不可否认的是,照片上的妈妈确实散发着光芒。

“美仙结婚以后,我就更难见到她了。婆婆家很近,她好像也去不了哪里。过节的时候她也回不来。李女婿是家中长孙,亲戚也多,所以偶尔美仙来一次熙岭对我来说就像礼物一样。她一年能回来一次,孩子很快也大了……”

最后祖母有些语焉不详。

“姐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

“我叫她小土狗。”

“小土狗?”

我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小土狗。她真爱感叹啊,看到小青蛙也‘哇’,看大海螺壳也‘哇’,总是‘哇哇’的。其实你也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是看着姐姐长大的。说不定是从我妈妈那里遗传下来的呢。她对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喜欢感叹,我常常想,她以后的人生该有多丰富啊。今后的日子里每当有好事发生,她就会说‘哇’。那曾是我的希望。”

一开口似乎就要流泪,我在沉默中等待着祖母的故事。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淋浴器的水流声,水声响了一会儿停了,不久又重新响起来。水声消失后,过了一会儿,祖母接着说:

“她喜欢唱歌,有时候还会自己写歌唱。每次想到正妍,我就会想起她站在院子里一脸淘气地唱歌的样子。她喜欢以这样的方式被人关注,所以我和你曾祖母经常一起给她鼓掌,同时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里屋角落里有个放被子的地方。姐姐喜欢爬到上面,两手交握着唱歌。在胡同里奔跑的时候她也爱放声歌唱,为此还被邻居们说过。所有这些记忆对我来说都栩栩如生。都说四五岁时的记忆不可能那么具体,如果抹去童年记忆的力量真的如此强大,那么内心深处的我可能是在拼命地抵抗那股强大的力量。我非常迫切地记住了一切。

“智妍你很喜欢正妍,你以她为傲。大家都说你太小了,不懂什么……但我不这么想。”

这句话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虽然我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

“正妍不是很像美仙吗,长相也好,说话也好,吃饭的样子也好。”

的确如此。姐姐和妈妈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笑起来眼睛会变成半月形,额头窄窄的。姐姐的面孔又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不知道美仙经历过什么。除了美仙,再没有人知道。你却对她那样说……”

祖母似乎在思考应该怎么说,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

“我说,人命在天,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吗?因为美仙总是自责,所以我想告诉她,那不是她的错……”

祖母看着妈妈听完那句话的表情,终于明白,自己的女儿是不会原谅自己了。还有,是自己推开了那一瞬间女儿伸过来的手。

“从那以后我就不说话了。你也知道的。”

妈妈和祖母越来越疏远。我十岁的时候,时隔五年妈妈又带着我回到熙岭,我对熙岭的记忆就是从那时开始的。祖母非常高兴,认为和妈妈的关系迎来了新的转机。可晚上我睡着以后,妈妈告诉祖母,自己第二天要离开熙岭。

——请帮我照看十天孩子。孩子她爸知道我和智妍都来熙岭了,您不要说漏嘴。

祖母忧心忡忡地问妈妈:

——我不明白。你要去哪里?

妈妈撕下一页笔记本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祖母。纸上写的是她在庆州的住处和电话号码,妈妈说她要在那里暂时待几天。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祖母心头。

——去庆州做什么?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

——我需要时间一个人思考。

——思考什么需要十天的时间?

——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

妈妈含糊地说。祖母揣测着这句话里的种种可能性,却什么都不敢问。

——你去哪里做什么都行,但是十天后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回来啊。你只答应我这一点就行了。

——谢谢,妈妈。我会好好跟智妍说的。

妈妈从包里掏出我的应急药和乳液、衣服等,向祖母一一做了说明。她又拿出一个关于我的笔记本,里面写着——她不爱吃肉,不要勉强,不然吃了会呕吐;她经常肚子疼,睡觉的时候别让她凉着肚子;她行动比较慢,但没有问题,请不要一直催促,孩子会有压力的;万一抽风了,要马上叫救护车。有问题的话,请马上打电话到我的住处。

这些祖母都照做了。她带着我去溪谷、寺庙、海边,叫来朋友一起跳舞、逛市场。尽管如此,祖母的心还是一直系在庆州的妈妈身上。“我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妈妈这样说着的时候,表情竟然出奇的平静。她似乎早已不是处在问题的中心,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笃定了心意。对任何问题都心如死灰、无论如何都让自己尽量去适应的女儿,现在竟然说自己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十天后,妈妈按照当初的约定回到了熙岭。她吃着祖母准备的饭菜,一边问我作业做得好不好,日记有没有落下,一边喃喃地说:“离开学还有十天……”她又决定回到那个自己满心希望能离开的地方了,祖母望着女儿,眼神苦涩。

——想回来的话,随时可以回来。

望着祖母,妈妈点了点头。我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夸张地讲述着过去十天里发生的事情,妈妈努力地向我挤出一丝笑容。在我来熙岭之前她再也没有去过熙岭。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祖母轻声说。

“我也是。如果我没来熙岭……”

“我们就没有机会了解对方。”

冻僵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温度。时间过去很久了,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天亮了,我就更没法对祖母说出那句话了。我终于开口了:

“应该事先跟您说一声的,但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什么?”

“我要去大田的研究所上班了。我,三月就要离开熙岭了。”

“大田啊,太好了。那里是大城市,住着很多年轻人,对智妍你更好。”

没想到祖母很高兴。

“谢谢您,祖母。”

“祝贺你!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的。”

“我还会来玩的。”

“好。你随时可以回来。”

窗外渐渐亮了起来。我听着祖母的声音,进入梦乡。我要离开熙岭了,离开祖母……这里曾经是我苦苦支撑的地方,是我一直都希望能离开的地方,但和祖母相比,此刻的我对这次的离别似乎更感到沉重。

15

在祖母家过夜后不久,妈妈发来了短信。她说租房合同没能续签成,所以一个月后需要搬到隔壁洞。以前我说过不如离开首尔,买一处用来养老的房子,不过妈妈一直不愿离开这个住了很多年的社区。

“这次想多扔掉一些东西。搬走之前你过来一趟吧,你自己的东西你看着扔。还有,能帮我买一本相册吗?我去文具店看过,那里没有卖的。”

我说会尽快抽出时间去首尔,又简单地传达了自己在大田找到了新工作,春天就要离开熙岭的消息。

“爸爸很高兴。祝贺你。”

第二个星期六我去了首尔。爸爸和登山会的会员们一起去雪岳山爬山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涂着玉色油漆的电视柜和天花板上的装饰线条。这座房子是大约二十五年前建成的,当时很流行玉色吗?我们一家八年前搬到这里,之后一共延长了三次合同,才可以一直住在这里。记得搬家后第一年的夏天,这里不但不通风,也没有空调,当时我们不知流了多少汗。我还记得搬家那天看到纱窗时简直大吃一惊,那个纱窗可能从这座楼建成以后一次都没更换过,上面全是灰尘,几乎透不了气。我提议要求房主更换纱窗,母亲说不想惹房主不高兴,就自己动手在纱窗上贴上报纸,一边用喷雾器喷着水,一边清理干净了上面的灰尘。

就是在这个家里,妈妈祝福了女儿的结婚,还盼望着能抱上孙子;查出了癌症;听到了女婿出轨的消息,祈祷着女儿不要离婚;看着女儿离婚后去了熙岭;旧病复发,接受了手术;几乎每天都到附近的烽火山散步;刷新了消消乐和跑跑姜饼人的最高游戏纪录,玩了魔兽争霸。

“房东说要回来住。”

妈妈递给我一杯水说。

“啊,那个老太太?”

“嗯。”

“我买了这个。”

我把相册递给妈妈。

“有照片要整理吗?”

“等一下。”

妈妈拿着一个印有“职业世界杯”字样的旧鞋盒走了出来。她把两手并拢放在鞋盒上,看着我,好像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一样,而我不可以碰那个盒子。

“本来打算忘掉的……但我做不到。”

我把手伸向盒子,妈妈把盒子往自己面前拉了一下。

“上次和你吵架之后,我心里总记得你说的那些话。最后我想,不能把它们扔掉。”

说完过了好一会儿,妈妈才打开盒子的盖子。我看到孩子们的照片,是姐姐和我。妈妈把盒子推了过来,我把手指放到盒子上,恐惧伴随着思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按时间顺序排吗?”

我问。

“不用,就随便整理吧。”

“嗯。”

我拿起放在最上面的照片。看起来四五岁的姐姐剪着短发、穿着黄色吊带裤,在喷泉前皱着眉头。我拿近照片,想看清楚一些。

“那是爸爸公司组织家庭一起去郊游的时候。在汽车上睡着觉被吵醒了,不高兴呢。”

妈妈又递来一张照片。刚出生的姐姐包在橙色的襁褓里,睁着眼睛,嘟着嘴。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婴儿时期的照片。妈妈背上的姐姐、爬来爬去的姐姐、学步车里的姐姐、坐在玩具马上的姐姐、吹蒲公英种子的姐姐……我把它们都放进了相册里。

还有姐姐和我一起拍的照片——一起在胡同里跑的照片;因为身高差异勉强搭着肩一起走的背影照;并排坐在长椅上吃棒冰的照片;姐姐的小学入学典礼上妈妈、姐姐和我一起拍的照片……妈妈微微屈着膝盖,用双臂紧紧地抱着我和姐姐。她笑得很灿烂,看起来显得非常小,甚至有几分孩子气。在妈妈的两旁,姐姐和我可能嫌阳光太晒,用手搭着凉棚,都皱着眉头。我俩都梳着刘海,向后扎着长发。

还有一张照片是浑身被水打湿后坐在浴缸里拍的。浴室的墙上贴着狮子一家的贴纸,上面有狮子妈妈、狮子爸爸和狮子宝宝。妈妈在洗手台上一边给姐姐和我洗头,一边用狮子一家的声音和我们说话。“狮子妈妈说:‘我们智妍不怕洗头呢,小狮子应该也像智妍不怕洗头对吧?’然后小狮子回答:‘我怕洗头!’狮子妈妈对妈妈说:‘好羡慕智妍的妈妈啊,智妍不怕洗头。’”妈妈用小狮子和狮子妈妈的声音轮流说话,我觉得妈妈一定会魔法。虽然我知道是妈妈在说话,但我还是相信那个贴纸是有生命的。狮子一家借由妈妈的声音苏醒了。

“狮子一家!”

我让妈妈看照片,妈妈瞟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姐姐出事之后,我们搬到了现在这个社区,狮子一家没有跟着我们来。后来,妈妈还会帮我洗头,但我能切肤感受到,对妈妈来说,现在这只是一份必须完成的工作。

“有想要放到相框里的照片吗?”

我问。妈妈的眼神晃了一下。她似乎忘了,除了相册,还可以放到其他容易看到的地方。

“挑一张放进相框里吧。”

我知道自己的提议有些过头了。因为妈妈把姐姐的照片放到显眼的地方,就等于宣布自己不会再对姐姐的事有所隐藏。妈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剩下的照片装进相册里。然后心想,妈妈走到这一步也花了很长时间,能做到这样,已经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照片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在盒子的底部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照片。照片上几个女人坐在檐廊上。年轻的妈妈穿着一件蓝色无袖连衣裙,剪着西瓜头的我在她身边打哈欠。在我旁边,梳着两根辫子的年幼的姐姐正看着我。再旁边是年轻的祖母,她两腿伸直,身体向姐姐那边倾斜着。妈妈的左边,一个穿着白色苎麻衣服的老人坐得离妈妈很近,正在笑着。我很快就认出了这个老人是谁。

“这是曾祖母吗?”

我用手指着她问。妈妈点了点头。

“嗯。用一次性相机拍的,不太清楚。很多照片都没洗好。”

妈妈有些惋惜地说着,找出当时在熙岭拍的照片给我看。照片全都是模糊的,有些照片的一边很虚,或是因为不小心曝光,只能看到一半。还有的照片焦点对错了,人脸模糊,只有后面的树很清晰。但是妈妈没有扔掉那些照片。

“这个别放进相册。”

妈妈指的是在乌龟海岸大家站成一排拍的照片。照片可能是妈妈拍的,上面没有妈妈。最左边的是穿着苎麻单褂的曾祖母,旁边是我和姐姐,最后是祖母,大家互相牵着手,都笑着,海浪的白色泡沫浸湿了大家的脚。妈妈戴着老花镜看了一会儿那张照片,皱着眉头,后来淡淡地笑了一下。最后她把照片单独夹在了笔记本里。

我拿起在祖母家檐廊上拍的那张照片给妈妈看,说自己想要这张照片。其他的照片,我一张一张都用手机拍好保存起来。

妈妈把相册放进书架,开始整理衣柜。看她的态度,整理照片也像整理其他行李一样,只是应该做的事情中的一件而已。但是这种态度似乎恰恰证明,妈妈做了一件无法对我明说的大事。那些照片妈妈独自珍藏快三十年了,每次搬家的时候她都会苦恼要不要扔掉。

妈妈慎重地挑选着要留下和要扔掉的衣服。衣服表面上看起来差别不大,但有的被留下,有的被丢弃。扔掉的衣服比留下的要多。

“每天只穿那些常穿的衣服,这些也都是包袱。”

妈妈看着那堆衣服说道。我们抱着要扔掉的衣服出来,把它们放进回收箱,回来的路上,妈妈说起她高中毕业后一个人回首尔生活时的事情。那时,她和室友一起住在寄宿家庭,一分一分地省吃俭用。不过因为有祖母,妈妈从不缺衣服穿。而来自金泉的室友因为衣服少,冬天被冻得瑟瑟发抖。一次,曾祖母来到首尔,看到这一情景,就把自己身上的毛衣脱下来送给了室友。妈妈说着,舔了下嘴唇:

“你曾祖母对室友连连说着感谢,说谢谢她让自己在这里住了好几天,然后把自己的毛衣送给了她,说欠了她太多人情。你曾祖母人就是这样,她去世后,都没有留下多少遗物。”

看到妈妈的表情,我知道她真的非常喜欢曾祖母。

“不久前我梦到了祖母。”

妈妈又说。

在梦中,曾祖母深夜里坐在老家的屋顶上仰望月亮。“祖母!”妈妈大声叫着,曾祖母却不看妈妈,只望着月亮。妈妈跺着脚又说:“祖母!我是美仙啊!”然后又叫了一声曾祖母。妈妈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对曾祖母说平语的小孩子。“你看看我啊,祖母!”妈妈哀求着,这时曾祖母才回过头来。曾祖母的脸在月光下面闪着光辉。“祖母讨厌我吗?”母亲问。曾祖母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趣,脸上露出微笑。“祖母很讨厌我吧?”妈妈哽咽着再次问道,这时曾祖母开口了。妈妈一下醒了过来。

祖母到底想说什么呢?妈妈吃饭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走路的时候,都在想象着梦中的最后一幕。后来她想起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来海边寻找坐在那里的年幼的自己时曾祖母的脸。

那时候有的老师喜欢挑那些没能被父母好好保护的孩子,折磨他们。妈妈本能地知道,要为了不被抓住把柄而努力,这是成了老师眼中钉的那些孩子的生存方法。每当妈妈想到为了不被折磨,每一刻都要拼尽全力坚持下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心里想着“该回家了,该回家了”,脚步却总是不由自主,经常去海边。每当这时,曾祖母就会去找妈妈。妈妈还记得曾祖母在天黑的海边一边喊着“美仙啊,美仙啊”,一边走过来时的样子。妈妈记住了当时的喜悦,以及受到压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的感觉。最重要的是,还有那种“我也有人牵挂”的心声。

后来妈妈长大了,曾祖母也去世了,但那句心声一直留在了妈妈的心里。

妈妈说完这些,低下头站在那里。

“妈妈。”

我无法靠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叫了一句“妈妈”。

16

李智妍小姐:

你给我发来的邮件,我一连看了好几遍。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谢谢”。谢谢你联系我。

我有两个电子邮箱,你联系的是我的工作邮箱。退休后我就不怎么看那个邮箱了,所以几个月后我才看到你的邮件。

英玉姐姐家的电话号码很久以前就是空号了。用了那么久的号码突然消失了,我很担心姐姐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还曾写信寄到姐姐家,但是被退回来了。二〇〇三年去韩国的时候,我还去过熙岭。房子还在,但里面没有人住。我问了住在周围的人,没有人知道姐姐去了哪里。当时住在那里的很多人都已经搬走了。

活到现在这个岁数,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很多次无法理解的分别,也知道自己这个年龄已经可以想开很多事,内心却做不到。也许是因为,这不是我可以彻底放弃的人吧。

来德国已经五十多年了。刚来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扎根。留学期间,我的年龄已经比英年早逝的爸爸还要大。我从小就喜欢在心里和爸爸说话。那时幼小的心灵因为担心如果忘记爸爸,爸爸会难过,所以经常那样。现在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看到好的东西,就会在心里说:“爸爸,你看!”我希望爸爸能在我的心里体验从未有过的时光。来到国外后,我感觉自己和爸爸变得更近了。爸爸为了挣钱,也曾只身奔赴异国他乡,当时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他应该是为了有更好的未来,才做出那样的选择的,但他的人生没能如愿。爸爸被牛车拉着送去医院的时候,我都不忍心跟在后面。“喜子啊,喜子……爸爸……”这样呼唤着我的模样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那时我近视得厉害,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牛车走到村口的样子。

喜子。我的名字是“欢喜的孩子”的意思。我听父母说起过,这里面有希望我活得快乐的意思,还有就是,我对父亲和母亲来说意味着欢乐。我珍藏着这份心意,活到了现在。喜子、喜子……躺下睡觉时,我经常看着天花板,静静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我和妈妈长得很像。看着妈妈去世之前拍的照片,就能看到我四十多岁时的样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经常想象着,妈妈在五十多岁时会是什么样子,六十多岁时又是什么样子。妈妈是个信念坚定的人,她不愿表现出脆弱的一面。还记得晚秋时节妈妈带我去大邱避难,她浑身瑟瑟发抖,还一直开着玩笑。我知道妈妈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她一生都是这样,即便浑身颤抖着,也要牵着我的手往前走。妈妈是我一生中最爱的人,即使她怕得发抖,还是步履不停。我想变得像妈妈那样。

太阳升起来了。

英玉姐姐一直那样,她说“不要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我们就是你的家人”。我不是不明白姐姐的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去世后,姐姐的妈妈把我当成女儿一样对待,英玉姐姐也对我很好。我知道她们的心意,但我也知道,我永远不属于那个家庭。

不管怎样,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姐姐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姐姐个子高,很能跑,还会讲有趣的故事。好几次听姐姐的故事笑得我眼泪都差点出来了。爸爸从日本回来后,我们一起在开城生活,我和姐姐一起编了故事,还在家人面前演过话剧呢。话剧的名字是《青蛙家族》,我相信姐姐也一定还记得。一起住在大邱的时候,我们还站在屋檐下,讨论战争结束后要做什么。到了人多的地方,我们总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能和我分享这些记忆的,现在世界上只有英玉姐姐一个人了。

是的,我们结束了。但是现在我知道,就算是最后一次见完英玉姐姐回来的路上我发狠做出的决心,也无法割裂英玉姐姐和我之间的情分。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彼此,这曾让年轻的我一度感到绝望,但不知为何,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安慰。

智妍小姐,谢谢你。

希望能在韩国相见。

二〇一八年三月,金喜子于汉堡

我又读了一遍金喜子博士的邮件,这时玄米爬上了我的肩膀。已经是像模像样的成年猫了,它还以为自己是小猫崽吗?玄米是我离开熙岭之前在超市停车场里捡到的。那天非常冷,它蜷缩在角落里,看皮毛和脸的状态,应该很久没得到母猫的照顾了,眼睛也睁不开。我等了一会儿,但猫妈妈始终没有出现,这时外面下起了雨,我用围巾把小猫包起来带回了家。

燕麦死的时候,动物医院的医生说,总有一天我还会再次遇到处于困境的动物。我并不相信这句话,但把燕麦埋进土里的时候,却不禁也有了这样的想法。如他所说,如果我再次救助动物,肯定会把我想为燕麦做的都转移到它身上。虽然遇到燕麦之前我对动物没有任何兴趣,更没有想过要养动物。但燕麦改变了我。看着用自己的脸往我脸上蹭的玄米,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的爱意。

和玄米一起离开熙岭来到大田已经四个月了。我以自己的速度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养猫的同事们经常搞聚会,大家在一起互相交换信息,有人不在家的时候其他人还会替对方照顾猫咪。

一天智友来家里玩,看到书柜上相框里的照片,智友问:

“梳两条辫子的是你吗?”

“不是,是我姐姐。我是这个西瓜头。”

“仔细看确实是。那这位是妈妈吗?”

“嗯。那时的妈妈应该比我现在还小。”

“是啊,看起来真的很显小呢。姐姐旁边的这位是谁?”

“祖母。”

“啊,那这位就是曾祖母了。她笑的时候跟你好像啊,好奇妙。”

“我觉得也是。”

我笑着说。智友来回看着照片和我说:

“你看,简直一模一样啊!”

我经常想起新雨大婶对金喜子博士说过的话——尽可能地走远一些。这句话指的绝不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大婶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去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她希望在自己所感受到的现实重力无法起作用的地方,女儿能够变得更加轻松,更加自由。我久久地思考着她的这份心意。

发射于一九七七年九月的“旅行者一号”是迄今为止离地球最远的探测器。探测器离开地球以后,于一九七九年三月飞越木星,一九八〇年十一月掠过土星,二〇〇四年十二月抵达太阳系的边缘——日鞘,二〇一二年,它离开太阳系进入星际空间。现在,“旅行者一号”依然靠惯性,在几乎不存在重力和摩擦力的宇宙空间中滑行。

“旅行者一号”的内部装有一张三十厘米大小的黄金唱片。这张镀金的唱片包含来自地球的一百一十五张图像和来自地球的各种声音,加密储存。鲸的叫声、风声、狗吠声、人的心跳声、孩子的哭声、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的前两节、五十五个国家语言的问候语……

如果为某个人制作一张可以无限记录的人生光盘会是怎样的呢?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开始记录,包括小时候的咿呀声、乳牙的触感、第一次的愤怒、喜欢的东西的目录、梦想和噩梦、爱情、年老和濒死的瞬间,这会是怎样的光盘?从开始到结束,用五种感官记录一个人生活的所有瞬间,并能记录无数想法和感情……这样的光盘会拥有和人生同样的容量吗?

我认为不会。正如我们无法想象超视距宇宙的大小和形状一样,一个人的生命中也会有不可测量的部分。见到祖母,听到祖母的故事,我自然而然地理解了这一事实。

我既是现在的自己,也是三岁时的自己,同时还是十七岁时的自己。我轻易便抛弃了自己,但被我抛弃的自己并没有消失,而是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她在等着我,希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其他人的关心;期望得到我的而不是别人的安慰。我常常闭上眼睛,寻找年幼的姐姐和自己。有时我会牵起她们的手,有时会坐在日落的游乐场的长椅上和她们聊天。我走近在空荡荡的家里准备独自上学的十岁的我、吊在单杠上忍住眼泪的上中学时的我、和伤害自己身体的冲动做斗争的二十岁的我、原谅了随意对待我的配偶的我,以及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而忍不住自我攻击的我,倾听着她们的声音。是我,我在听。把你长久以来想说的话都告诉我吧。

我搬到大田以后,祖母学会了用Kakao Talk,偶尔会给我发自己拍的照片。有时候没有任何文字,只发来几张照片。我也发去玄米的照片、花的照片、树的照片等,并问候祖母。祖母说自己等喜子的这段时间买了一双漂亮的运动鞋,于是我在网上买了一件很适合祖母穿的天蓝色连衣裙,寄到祖母家里。

离开大田的时候还是阴天,但随着离熙岭越来越近,天空变得晴朗起来。金喜子博士,现在我叫她喜子奶奶,我正在去迎接她的路上。喜子奶奶要从首尔坐巴士到熙岭车站,我决定先去祖母家,然后和祖母一起去车站。

祖母穿着我送她的天蓝色连衣裙高兴地迎接了我。她让我看自己给厨房柜子掉门的地方重新安好的门,说是等喜子的时候弄好的。可能刚才拾掇过生姜,屋子里都是姜的味道。记得第一次来祖母家的时候,家里也是充满了生姜味。奇怪的是,那个时候感觉就在眼前,又似乎非常遥远。

“在那坐一会儿吧,得吃点东西再走啊。”

我久违地坐到祖母家的沙发上,环顾着屋子。电视装饰柜上放着一个我第一次看到的相框。

我走过去看着那个相框。里面是我、姐姐、祖母和曾祖母在乌龟海岸手拉着手站在一起的照片。

“祖母。”

我站在水槽前,举起那个相框给祖母看。

祖母微笑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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