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倾斜着,挂在深青茂密的树梢上,从侧方将叶挽秋的影子拉得修长,不偏不倚,刚好够到哪吒手边。
女孩小小的一只,站在他面前,仰起头,眼睛因为过于头顶灿烂的阳光而眯起来,眼神亮晶晶的,语气软糯可爱:“姐姐,你真好看。”
完全出乎意料的话,着实让哪吒愣了下:“你说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后,叶挽秋一下子呆在原地,傻乎乎地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才开始细声咕哝:“姐姐……嗯?哥哥?”
已经完全被搞晕了的小女孩只能抱着怀里的连环画,茫然地挠挠眉尾:“好香。”
说着,叶挽秋微微凑近他,把口罩摘下来,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点头:“噢,是莲花。”
带着种淡淡的甜,浓郁而悠远,还凉津津的。
紧接着,叶挽秋又有点傻气地笑起来,伸出肉肉的手指头去碰了碰那条无风自动的混天绫:“你的衣服也好好看,像我妈妈做的。她也做这种,好多好多,很多人都喜欢。你也是来这里玩的吗?为什么你不去和他们一起玩?你的妈妈呢?”
说完,也不等哪吒回答,她又叽叽喳喳地继续道:“噢噢噢我知道了,你也是偷偷跑出来玩的对不对?我也是我也是!我们一起玩吧?你去藏起来,我数到十就来找你!要是你不喜欢当鬼的话,我可以一直找你的。”
哪吒僵硬在原地,目光涣散地看着对方,忽然意识到,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连心智也退化得跟普通的人类小孩一样。
她已经不记得陈塘关,不记得神界。
不记得过往的一切,更不记得他。
这个认知冒出头的瞬间,让哪吒本就不甚稳定的神力瞬间紊乱。甚至在有几秒内,他连看清面前的景物都做不到,只能下意识地扶了把身旁的树干,像是已经失去所有力气,脸色苍白到没有任何血色。
叶挽秋有些被他的反应吓到,本能地后退一步。
她看到他眼尾的红纹,形状很特别,也很漂亮,可是映衬在有些惨白过度的脸孔底色上,反而赤浓得近乎血腥。
“你……你怎么了?”叶挽秋有点哆嗦地看着对方,小手揉搓着那本薄薄的连环画,不知所措,“你是不是哪里痛啊?”
她有时候磕着碰着也会痛,但是每次妈妈给她吹吹以后就不痛了。
想到这里,叶挽秋壮着胆子走上去,对着哪吒轻轻吹了吹,伸手摸摸他的脸:“不痛了哦,不痛了……诶?你身上好冷。”
真的好冷,像初冬的河水,不算刺骨,却怎么也和温暖一类的字眼沾不了边。
她不太明白地捏了捏手,歪着头去看他,紧张兮兮地问:“还很痛吗?那……那我去找妈妈好不好,每次妈妈给我吹吹以后我都不痛了,我去找妈妈。”
见她转身就要走,哪吒慌忙拉住她,单膝蹲跪在她面前,将两人的视线距离拉近,神色仓惶:“别走。”
“可是……”叶挽秋不明所以地说,“你不是很痛吗?我去找妈妈来给你吹吹,很快就会好的。”
“留下来。”哪吒抱着她,像抱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动作轻柔到近乎虔诚,“陪着我,哪里都不要去。”
“那你还痛吗?”
“不要走,不要再走了。”
叶挽秋摸摸脖子,感觉对方虽然长得好漂亮好漂亮,可怎么说起话来却奇奇怪怪的。
她有些局促不安地抗拒着对方的拥抱,但还是本能地觉得哪吒并没有恶意,于是主动提议道:“那好吧,我们不玩捉迷藏了,我给你讲故事好不好?妈妈给我买的故事书哦。”
画满彩色图案的连环画在叶挽秋手中被很快翻开,最终停在第一幕,上面画着一个蜷卧在盛开莲花里的白净奶娃娃。
此时的叶挽秋才四岁,还在上幼儿园,认识的字很少。
但是当她看到第一页的时候,却能熟练无比地认出那个娃娃的名字,带着点自豪地说道:“这是哪吒哦,妈妈教我认的。”
哪吒低头看一眼她手里的画册,注意力只移开半秒便又回到她身上:“你看这些做什么?”
“妈妈说,我前段时间得了好重好重的病,是三太子救好我的。”
“三,三太子?”哪吒重复她的话,似乎对他而言,每个字都是一根尖锐无比的刺,连听到都是一种折磨,“你叫我……”
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握着叶挽秋肩膀的力气,即使已经尽最大理智去收敛,去将它们都锁在自己的指节里,整个身体都凝固到僵硬,却还是让叶挽秋略微皱了下眉。
“你掐疼我了。”她嘀咕着瑟缩,想从哪吒手里挣脱出来。
感受到叶挽秋的抗拒,哪吒终于堪堪回神,放低声音道:“你别走,是我不好。还疼么?”
她不在意地摇摇头,毕竟哪吒是第一个愿意跟她说这么多话还不拒绝跟她一起玩的人。虽然有点奇怪,但是长得这么好看,闻起来又香香的。
叶挽秋思考不到一秒,决定还是可以和对方继续愉快玩耍的。
于是她笑笑,拉起哪吒的手,一起坐到河边的青石上,开始对着连环画讲哪吒闹海的故事。
哪吒完全没听进去她到底在说些什么,脑海里全是混乱到抓不住的无数想法: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千多年里,她都去哪儿了?
难道是因为异种现世,对人间造成的影响太大,所以才会让她从溺海消失,又失去记忆变成如今的样子?
太多的不解,绝望,痛苦,还有快要失控的委屈,全都纠缠在一起,压在他的心上,不断不断地沉没下去。
哪吒重新望着身侧的女孩,表情是一片完全病态的空洞,好像时间和空间都在此刻静止下来,只有那些流淌在她发丝和睫羽上的光澜还是动态的。
滚烫的金色,从叶挽秋的发梢上燃烧起来,烙印在哪吒的眼睛里,把早已摇摇欲坠的乌黑灼烧殆尽,只剩中央的瞳仁还是墨色的,像太阳表面突兀裂开的一道深渊。
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地想到,为什么她就非得是个鲜活独立的生命?
如果她是个离不开自己的人偶就好了,永远只会坐在自己掌心上,对他笑,和他说话。任何时候,只要他想,她都会在自己身边。
不管用什么办法都无所谓,只要她离不开,她就再也不会消失了。
只是,她现在还太小,很多事情都理解不了,更想不明白。
但小孩子的心性总是干净而单纯的,别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
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他还没想完,一旁讲得正起劲的叶挽秋忽然停下来,表情不太好地喁喁几句,把手里的连环画飞快往后跳过几张。
哪吒垂眸看着她的举动,金色的眼睛灿烂到压抑,牢笼似地将她的身影禁锢在视线里:“怎么停下来了?”
“我不喜欢这段。”叶挽秋嘟起小嘴,直翻到画面上的美少年从莲花里重生而归才停。
“为什么?”
叶挽秋皱着眉尖,表情不太好地看着被头顶树冠筛落在脚尖前的灿烂光斑,却无比认真地回答:“因为他会疼啊。”
哪吒愣了愣。
“东海底下的妖怪都是坏的,一起来欺负他,还要他用刀去割自己。”叶挽秋越说越委屈,连眼眶都红了一圈,“我以前偷偷玩妈妈缝衣服用的针,也被刺到过,真的好疼好疼的。
那里有那么多人,还有他的爸爸妈妈也在,为什么他们都不去帮他一起打那些妖怪,为什么都不去救他呢?”
“他用剑割自己的时候,流了好多红红的血出来。”她说着,低头去看着画上的少年,眼睫被阳光吻开一圈朦胧精细的光晕,呓语似地继续道,“他可能还哭了,心里一定很难过。”
夏雀站在枝头,拍拍翅膀飞走了。
树枝摆动间,斑驳光影微微摇晃在哪吒眼底,像是交错翻涌的层叠金色浪花,最终慢慢安定下来。
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孩还是他的叶挽秋,不管心智是几岁,不管还记不记得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她的心始终没有变。
整个人间祈求哪吒庇佑的生灵那么多。他们看到的,是那个灵珠降生,生而知事的仙童,是那个闹海屠龙,神通广大的少年,也是莲花化身,傲骨铮然的杀神。
唯独在叶挽秋眼里,他是哪吒。
也会哭,会疼,会难过。
“你很心疼……他么?”哪吒轻轻问。女孩的神情实在太过专注,像是已经被神话里的情节完全夺去注意力。哪怕对现在的她来说,那不过是些画在纸上的故事,和如今更是有着三千年的宽阔时光鸿沟。
叶挽秋小猫似地缩起身体,用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颌,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听到他沉默几秒后,接着道:“这些看了会不高兴的东西,以后就别看了,也别难过。”
她歪头,对上他堪堪收敛为清黑的眼瞳:“我没有不高兴呀,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很喜欢三太子的。妈妈说,我之前生病也是求了三太子才救回我的,他可好了。”
哪吒屏住呼吸,试探性地去抚摸她的头发,指尖颤抖着,生怕吓到对方那样的谨慎小心:“那你喜欢他么?”
喜欢?
叶挽秋对这个词没有什么很清晰的概念,只觉得就像她喜欢那些刺绣,喜欢红糖凉糕,喜欢妈妈,喜欢凌叔做的剪纸和各种色彩斑斓的丝线那样。
于是她再看了看连环画上英姿飒爽的少年,很诚实地点头,嗓音清甜:“当然喜欢呀。”
她的话就像一缕光,轻易挑破了笼罩在哪吒心上盘踞千年的乌云苍雪,落入他听觉的瞬间,世间万物就此死而复生。
哪怕知道她其实还太过年幼,并没有理解自己话中的意思,可这样的回答也已经足够。
这时,叶挽秋忽然后仰着朝不远处的绣铺看去,吐了吐舌头,一骨碌儿跳下来:“我要回家啦,明天再找你玩呀。你还会来吗?”
哪吒本能地想回答会,却又立刻反应过来,有些生涩地重复:“回家?”
她的家,不应该是三凤宫吗?她要去哪儿?
“对呀。”叶挽秋伸手指着那家人来人往的绣铺,“我家就在那里,我先走了。”
“别走!不要再走了,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许走!”哪吒想都没想就将她拉回怀里抱紧,眉眼间那份一贯淡漠矜贵的骄傲彻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掩饰不住的慌乱,“你说过不会让我一个人的,你说过的。”
“你跟我回家,我们回家。”
“我等了你……等了你好久,你不要装作不记得我。”
“快想起来,挽秋……”
叶挽秋被他过于跳跃又突然的情绪弄得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就想推开他,满脸茫然:“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哪吒没有回答,只是如同魔怔那样一直念着她的名字,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快想起来。冰凉的手触碰在叶挽秋的脸上,像是在被某种冷血生灵抚摸着那样的战栗,激得叶挽秋开始恐惧地使劲挣扎。
“不要,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要我妈妈,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为什么他却知道自己的名字,还在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而且……
太难过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好难过。
叶挽秋理解不了,对方拥锁着她的颤抖怀抱,那些在挣扎撕扯在他眼里的无数激烈情绪,是如何在永无止境地折磨他到濒临崩溃的。
她努力想要去挣开哪吒的手,却完全敌不过他的力气,情急之下忍不住开始掉眼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呜呜呜……你放开我,我要回家,我妈妈会找我的。”
“我也在找你。”哪吒不松手地搂着她,眼尾红纹浓艳到像是已经哭伤了眼睛,嗓音喑哑,“我也在找你啊……”
一直找,一直等,找到他已经快绝望,等到他遍体鳞伤,可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你跟我走好不好,挽秋,你跟我走。我会护着你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好不好,好不好……”
“我不认识你!”叶挽秋使劲去推他,哭得泪水涟涟,“妈妈——!我要我妈妈,你走开,呜呜呜……”
她的抗拒终于成了审判者手里的死刑令,毫不留情地丢到哪吒面前,把他朝地狱底层里推。
他望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眼里所有的光亮终于都溃散成了没有焦点的虚无。
蔚黎和夙辰几个人赶到的时候,看到叶挽秋正朝哪吒又哭又喊地让他放开她,连忙合力构造起一个人类无法看见的屏障将他们和外界隔开。
“把她弄走。”夙辰皱着眉尖说道。
“好。”
韶岚看着被蔚黎带走的叶挽秋,跪在已经完全没了任何反应的哪吒面前,一时间找不到可以说的,只觉得害怕。
她所认识的哪吒,永远都是那般冷淡疏离的模样,一身傲气浑然天成,万事万物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在眼底翩擦而逝的片片虚影。
这样朗朗无尘的少年,该坐在神坛上,受人敬仰,无忧无悲。
可现在,他却落在这人间一方尘世里,失了所有生气,仿佛被生生抽去了三魂六魄。韶岚望着他,忽然有种感觉,现在的哪吒,根本就是被一块一块的碎片拼凑起来的,稍微碰一碰就会彻底破裂开。
“三太子……”她试着安慰对方,却又不敢靠近,只能恪守着属下的界限,跪在一旁努力想着说辞,“您不要难过了。三娘娘她……她只是年纪太小了,还听不太明白您的话。等……等三娘娘再长大些,您慢慢跟她说,她会懂的,会回到您身边的,一定会的。”
夙辰望着已经跑进绣铺里的叶挽秋,又转头看着哪吒,只能摇头叹息。
回到三凤宫后不久,明煌和夙辰就将灵珠给哪吒带了回来。
晶红璀璨的一颗,带着缭绕的火花,悬浮在星盘里放到哪吒面前。他却连眼睫都没掀一下,依旧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
夙辰没有打扰他的情绪,也没有做什么无用的安慰,只说道:“我和明煌已经探过了,那个女孩确实不是人类,而且也和挽秋一样嗅觉有异。但是,她手上并没有当初为了救你而留下的伤疤。”
哪吒依旧没动,只转动眼珠看向一处空旷。
“关于挽秋的身世和来历,我们其实一直都是不清楚的。我个人的意见是,再观察看看。
如果她真是挽秋,那为什么会变成小孩的样子,而且记忆全无,甚至连身上的伤疤也痊愈了,这些都是需要去搞清楚的。
所以……”
夙辰说着,隔空将灵珠朝哪吒手里推了推:“你得好起来。”
“关于这件事,我和兄长也会帮着一起调查的。不过,你不能再这样直接干涉到她的生活里去。”明煌也开口道,“她如今才四岁,可能过段时间就会忘记今天这件事,这是最好的。我知道你不可能一直不去见她,但你真的不能再像今天这样了。”
“不能?”哪吒面无表情地重复。
明煌诶一声,用手握拳朝额头敲了下,接着慢条斯理道:“不是你理解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能在被她发现的情况下去见她。
她如今的心智只有四岁,很容易被吓到,往后怕是见了你就要跑的,这是你想要的吗?”
“再说,事情也不是已经毫无转圜余地。小孩子而已,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你就当观察她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挽秋好了。反正现在整个事疑点重重,你可别到时候用错了情。”
哪吒没接话,淡红的薄唇抿着,眼神晦暗不清,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们要说的就是这些了,你这两日好好歇一下吧。”夙辰说完,和明煌一道离开了。
哪吒将那颗灵珠握在手里望了许久,最终将它收回自身。
神力充盈蔓延的瞬间,他再次睁开眼,虹膜上灿金一片。
他来到他和叶挽秋曾经的房间,指尖贴在雪焰冰冷的刀鞘上擦抚一遍,转身离开了三凤宫。
入夜后的宜城大学新校区完全是漆黑一片的,只有旧校区灯火通明。
这座囚妖所是在七百年前建立起来的,直到最近百年才被掩饰为学校,正好也方便了神族在人间的活动。
今夜在禁室里轮值巡视的是墨琰和萧其明。
见到哪吒来,萧其明立刻单膝下跪行军礼,墨琰却先发现了对方的不对劲。
那双金黄的杀神瞳实在太明显了。
他仔细审视一遍对方的神情,吐出口淡青的烟雾:“三太子好像心情很差?”
萧其明抬头,很快也发现了哪吒神情里隐藏的冷冽杀意,刚想说什么,却被墨琰暗示性地打断,示意他别说话。
“除了之前的,这里还有多少新抓来的妖灵。”哪吒问。
“大大小小的合计起来,约莫有个好几百号吧。”墨琰回答,“怎么了?”
“都出去。”哪吒看也不看他们,腕间金环清鸣振动。
“元帅……”
“出去!”哪吒冷冷扫视向他,眼瞳里涌动的戾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破笼而出,将他撕个粉碎。
“那看来我们用不着巡视了。”墨琰浅笑着,将还傻愣愣在原地的萧其明反手利落推出大门,“多谢三太子。”
说完,他也跟着消失了。
哪吒走进禁室,抬手召出紫焰尖枪,锋利的枪/尖点在无尽虚空中,随着他走动的步伐拖擦出道道明亮火花。
乾坤圈自他手中飞出,将所有被灵锁束缚住的妖魔都放了出来。
火焰从他的枪/尖处燃烧起来,几乎照亮了整个禁室。滚烫的热浪沸腾空气,将他的长发和绕在身上的混天绫都托浮起来,容若好女的脸孔上全是强烈到憎恨的杀念。
哪怕才刚得回灵珠,如此消耗神力很容易反噬自身,但哪吒仍然毫不收敛,疯狂到让人畏惧。
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和火焰噼啪密集地在周围响起,妖血溅落如雨,还没来得及落到实处就被火海蒸腾干净。
风火轮从心而动,将哪吒托入妖魔盘踞的半空。混天绫在他手中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利器,柔软的红绸无限延伸着,灵活游窜围绕,将所有试图逃跑的妖灵都拖拽回来,活活勒碎全身妖骨。
乾坤圈飞旋在禁室里,两侧张开的莲花刃锋利到仅仅是在碰到那些法力低弱的小妖的瞬间,就直接将他们的咽喉割开,却又丝毫不染污秽,只干干净净地回到哪吒手中。
在这些妖魔中,只有那只毕方鸟是高阶妖灵,在几乎所有同族都已经死去的时候,还尚有余力能和哪吒缠斗周旋,却最终还是死在了紫焰尖枪下。
他踩着风火轮,在沉重的疲倦和尸山血海里,忽然想起叶挽秋的音容笑貌。
想起她穿着婚服的样子,
想起她白衣胜雪的样子,
想起她偶尔玩心大起的时候,会故意从被子另一头钻进来,窝在他怀里去笑着亲他。
还想起她躺在自己身/下,神智迷乱着,缠缠绕绕地喊着他的名字,咬着他的肩头叫他夫君的样子。
够了,他要疯了。
……
禁室里那些造过祸孽妖魔,被三太子一夜之间全部杀空了。
这个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整个学校里那些已经归顺神界的妖魔们全都抱团在一起瑟瑟发抖痛哭流涕,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作为教导主任的松律被迫营业,头痛到爆炸地安抚了半天,最后一拍桌子大吼一声:“谁他娘的再哭,我就让他去给三太子试/枪!”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如鸡。
从那天起,哪吒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寻找叶挽秋来历,以及时不时去宜城看她这两件事上。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好不容易找回来的人,像影子一样护了她十四年。
时间慢慢过去,叶挽秋也一年年长大,出落得越来越像哪吒记忆中的那个人,甚至连性格和许许多多细微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她跟着叶芝兰学刺绣,学做饭,学酿荷花酒。每年六月就去采集初夏的荷花提前准备好,等到三太子复生祭礼的时候,就亲自送到哪吒行宫里去参拜。
她开始学会隐藏自己嗅觉有异的事,也越来越偏爱白色,衣柜里的衣物几乎有一大半都是纯白无瑕的色彩。
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叶挽秋才开始摇摇晃晃地学着骑自行车。刚上路那会儿,她一遇到青石路颠簸不平的时候就开始害怕得毫无形象地大喊大叫,好几次都因为掌控不好而当场翻车,甚至一头栽进路边的草丛里,弄得满身狼狈,坐在地上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
她开始有了三两个关系亲密的朋友,一下课就躲在走廊角落分享一些女孩子们的小秘密。
或者是在运动会的时候,几个人一起挤着坐在田径场的观众席上,一起调侃哪个男孩子看起来最好看,相对比较符合自己的审美。
她学过几年的舞蹈,后来因为实在不喜欢所以又改学了吉他,可惜因为高中课业太繁重,所以已经好一段时间没有碰过。
最近一次弹的时候,还是在假期里跟着叶芝兰一起去哪吒行宫帮忙布置祭礼和参拜的时候。
她穿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白裙,满头黑发用红绳仔细绑起来,坐在那棵系满祈愿带的古树下,低头拨弄着吉他弦。流畅悦耳的乐声,带着阳光落在河面时折射而出的透明微光,从她的指尖下陡然泄出。
每年到了自己的复生祭礼的时候,即使叶挽秋很难忍受那些人群里的繁杂浓厚气味也会参加。
要是店里忙的时候,她会自己去行宫送荷花酒,还会和其他信徒还有小孩子一起,从河流上游放河灯。
一灯即一愿,那些承载着信徒祈愿的莲花河灯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大多是与信徒自身有关,或者是为旁人祝祷。
唯独叶挽秋,从来不曾许过什么愿,求过什么福,每次放花灯都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祝三太子生辰快乐。”
可其实,那天并非是哪吒真正复生的日子。
她只是不记得了。
放完河灯后,叶挽秋就不着急下山了,反而会摸出偷偷藏的一小瓶荷花酒,边喝边沿着森林河流一路悠闲晃荡,享受着周围没人的时候。
她不知道的是,有许多许多次,哪吒都会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让她的嗅觉无法察觉,却又不出声,只沉默地看着她提着洁白裙摆和脱下来的凉鞋,在草地上走得缓慢又欢快,顺便还摇头晃脑地跟着耳机里的旋律哼歌唱曲。
她的歌声很干净,带着种少女独有的清澈和欢快,像一条在朦胧暗色里发光的丝带,温柔地缠绕波澜在茂密苍翠的森林间,停留在哪吒的心口上。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哪吒发现她十次来自己行宫,九次都会唱那句,“他本是一世无双,太子位沉檀凝香,东海之畔捉龙回浪”。
她好像很喜欢这一句。
临近高考的时候,叶挽秋就很少来行宫了,来的基本都是叶芝兰。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叶挽秋也该十八岁了。
照例,她该来自己行宫还愿。
哪吒看着她天天为了大学志愿发愁,为了赶工做那副自己的神像刺绣发愁,很多时候都熬到半夜才睡。
也只有那个时候,她会安静乖顺地躺在床上,即使哪吒靠近她,在她眉心和嘴唇落下一个吻,她也不会抗拒,更不会发觉。
他收集了许多叶挽秋随手写写画画的无意义字句,什么都有,绣样的草稿,抄写的高中校歌歌词,摘录的各种台词或诗词,叶芝兰教她的针法口诀,等等。
她带着那幅绣像来到行宫还愿的那天,逗着那只白虎玩了好一会儿。
哪吒看着她脸上的笑,忽然很想将她就这么带走,带回三凤宫里关起来,让她永远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再也不会有机会离开。
可一想到她幼时对自己的抗拒,他就又开始犹豫,甚至是害怕她会从此厌烦或者憎恨他。
明煌看出他的顾虑,却只是笑得云淡风轻:“这有什么难的,反正挽秋也是要来咱们这里上学的。你那时就是她的老师,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教导她,让她习惯你,喜欢你。到时候,用不着其他,她自己也不会走的。”
“所以你才给了阿君一把太阳辉光凝化成的匕首,让她习惯你,喜欢你?”哪吒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
阿君那把贴身武器,是明煌亲自做成的,只要她带在身上,不管去到什么地方,他都能轻易感知到。
关于这一点,哪吒觉得阿君应该是不知道的,否则也不会用得这么毫无心理障碍。
但是无所谓,他也懒得去管。
“我这不是给你做了个示范么,要怎么实践,全看你自己了。”
哪吒别开头,没有说话。
其实这些他都懂得,无非就是像排兵布阵那样,用陷阱,用假象,用所有能想到的阴谋阳谋,必要时还得做出足够的牺牲,去引诱对方上当。
这样的方式,放在其他地方叫权谋,放在感情上,叫勾/引。
他都知道。
只是没想到会有将这一套用在叶挽秋身上的一天。
然而,当哪吒看到叶挽秋从夜色里,一步一步,毫无所觉地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就想通了。
只要能让她像从前那样爱他,他可以不择手段。
于是在明知道她会对自己身上的气味产生依赖性的情况下,哪吒依旧去接近她,刻意让她习惯自己在她旁边时的嗅觉感受。
她很喜欢道谢,礼貌得让人生气。于是哪吒每次都在她将要把感谢的话说出口时,转换着话题去打断她。
哪吒也知道,因为她的母亲是自己的信徒,所以在知道整个学校的真相后,叶挽秋一定会不自觉地选择依赖和信任自己。
因此在松律的幻术对她失效后,哪吒根本没有任何回避,直接就把全部事都告诉了她。
他给了叶挽秋所有超出所谓“信徒”的保护和优待,却又不断克制着自己想要去亲近她的想法,免得让她害怕。
漫长而暧昧地试探,每一天都在无比煎熬地消磨着他的耐心。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叶挽秋被神界的先行官发现。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哪吒几乎想立刻杀了对方,却被松律死命拦下来。
然而他的动作到底还是比松律要快,一枪过去就让那个先行官差点折了半条命。
赶回学校的时候,叶挽秋还在那里等他,但是看他的眼神,却完全不一样了。
全是疑惑,茫然,还有难以置信。
杀神瞳开启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无色的,只有杂乱的黑白线条。
可她却是独立于所有混乱外的清晰和真实。
哪吒沉默地看着她下意识咬嘴唇的动作,那样浓艳而靡丽的红色,让他很难再去维持所谓的清醒。
那就干脆让她都知道好了,告诉她所有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如果她要逃,就把她锁在笼子里。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好,让她永远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门开着,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
哪吒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只要她敢迈出去一步,就把她抓回来绑在三凤宫里,哪里都不许去,也不许见任何其他人。
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他不打算改变主意,即使叶挽秋会恨他也无所谓。
至少那样的话,她眼里会有他,也只能对着他一个人了。
哪吒这么想着,面上却分毫不显,依旧是一片淡漠而专注的平静,耐心地等着她的反应。
可叶挽秋只是坐在草地上,歪头发了会儿呆,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半分的害怕和躲闪。
她在哪吒即将彻底失控的前一刻,主动跳进了他的陷阱,和他拥抱在一起。
他所有的罪,所有的煎熬,全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赦免。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一共九千四百字的样子,后面两天不用等。
顺便,其实我前面说过好多次啦,大家不想刷新那么多次的,可以直接九点以后再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今天没有了。
看了这章以后,可能开篇第一卷回头看会感觉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