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哪吒告诉过她,他的味觉已经不可能再恢复了,而且他现在也不需要进食,但叶挽秋还是不死心地拉着他尝试了好多其他办法。
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摇头,叶挽秋终于接受现实,有气无力地安慰着对方:“其实……也许可以换个角度想。就当是省了你还要和其他人一样,一天想三次吃什么的功夫。”
哪吒看着她满脸失望的样子,握着筷子的白净手指忍不住沿着筷身轻轻滑刮几下,最后将它们放在桌上,不太熟练地安慰到:“你别放心上。”
也许是因为需要时刻克制自己的情绪波动,以保证不会被涅火红莲的神力影响反噬。哪吒如今会直接呈现在脸孔上的神态细节比以前要少得多,经常都是一脸冷淡,面无表情。
只有当望着他的眼睛时,才会偶尔看到他当初的影子。
叶挽秋被他的话弄得有点哭笑不得:“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吧,你怎么反倒安慰起我来了。”
他垂下眼,却又很快将视线重新抬起。在触及到叶挽秋嘴角边带起的无奈笑意后,那泓莹润在他漆黑眸子里的冷白光晕浅浅舒展,像是在跟着轻笑开。
其实对哪吒来说,既然已经不需要像以前那样进食,那有没有味觉实在无所谓。只是在想起她做过的那些糕点和菜色时,确实会有遗憾涌上心头。
可她似乎比自己还要难过。
看着叶挽秋伸手有些烦乱地抓着额前的刘海,白色的宽阔衣袖滑下来,叠皱在肘间,手臂被绸布严实包裹着,哪吒忽然问:“你手上的那些伤还好么?”
“你都问过无数次了。”叶挽秋伸手到他面前,手指灵活晃动几下,“早就没感觉了。”
见他眼神微沉的样子,叶挽秋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干脆伸手在他面前打个响指:“好了好了,别多想。这可是我们女人的天赋,你们男人学不来的。”
“什么?”哪吒没听明白。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女人天生生命力顽强,就算一次性失一半的血都还有抢救希望。你们男人就不行,失血三分之一就得去冥府磕头报道。毕竟谁让女人每个月……”
说到这儿,叶挽秋猛然住嘴:“我干嘛又……”
哪吒听得依旧一脸茫然,甚至还稍微多了点知识盲区被轰炸的震惊:“什么?”
“呃,没什么。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陈塘关?”
“就这两日吧。”
“那去朝歌是为了什么?”
“商和如今这个苍星纪年的气运都已经走到头了。会有新的人,新的家族来接手这片天下,六界也会进入新的纪年。人间会有一场战乱。”
说到这里,哪吒不由得想起方才女娲告诉过他的,叶挽秋和人间息息相关的事。
见他忽然沉默下来,表情也说不上来好坏,只一片晦涩难测,叶挽秋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去朝歌有什么危险吗?”
“不是。”他回答,“只是因为进入纪年末,六界的界限也彼此变得模糊。所以会有其他种族的生灵也跟着参与进来。我这次去朝歌,一是为了试探对于自身神力的掌控到底如何,二也是为了帮一把师父让我去接应的两个人。”
“是……”听哪吒说到这里,她好像能猜到是谁了。
“姬发,姜子牙。”
……
他们离开陈塘关的时候才二月末,春寒正盛,烟雨迷蒙。而如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的盛夏时节了。
看着在晴空下一片碧蓝浩瀚的东海,叶挽秋感觉有些心情复杂。几月前还血渍遍地,尸骸成堆的海崖,现在早已经重归成岩石本身的褐黄,但那些记忆却一直烙印在她脑海里,让她一看到这里就会回想起来。
海面上漂浮着几艘渔船,渔民们正在熟练地撒网,打捞,一条条泛着银光的鱼类被扔进船舱里,整个东海看起来一片祥和,风平浪静。
“走吧。”哪吒收回视线,“去城里看看。”
进城后,叶挽秋意识到今天应该是城南集市开市的日子,因为大家基本都聚集在那里。看到忽然出现的哪吒和叶挽秋,周围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怔愣住,下意识地开始低声讨论眼前这个生得仙姿绝貌的昳丽少年到底是哪家的贵公子。
看着周围几个盯着哪吒面露娇羞,眼神晶亮的少女,叶挽秋忽然升起一个古怪的想法——要是她这时候叫对方一声“三小姐”,那整个城南集市该是个什么喜闻乐见的场景。
想想都觉得刺激无比,甚至还有点跃跃欲试。
一旁的哪吒显然不知道她在盘算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边走边看着周围,说:“看起来倒是没什么,也没有其他生灵混进来,我们回府里。”
“噢,好。”
他这句回府一下子点醒了周围的某个人,恍然大悟地看着已经走远的叶挽秋和哪吒,一拍手说道:“刚刚那位姑娘不就是总兵府之前的女神仙啊!”
“那她旁边那个人是谁?”
“这我怎么知道……”
回到总兵府,既是告安,也是拜别。
叶挽秋站在门外,看着殷夫人只坐在一片暗沉灰光里,闭着眼,满脸疲倦地躺靠着身后的软枕,听见有人进来也没什么反应,只弱着气息说:“春姒,要杯水。”
她看起来比二月里的时候要苍老许多,神情憔悴悲悯,整个人一丝生气也无。有几簇烛火在她床侧微微闪烁着,好像下一秒,她就会跟着消失在那些涌动的阴影里,单薄到令人心惊。
哪吒端着水,跪坐在殷夫人的床下,声音极轻地喊道:“母亲。”
殷夫人微微皱起眉,疑惑地睁眼看着面前的高挑少年,有些茫然,像是还在做梦,神智尚未完全清醒,只看着他问:“你是……是谁?”
“是我,母亲。”哪吒将水递到她手里,“我回来了。”
殷夫人愣了愣,浑浊无光的眼神在仔细辨认了对方的眉眼轮廓后,忽然震颤一下,霎时变得清明起来。她颤抖着身体,手里的水不受控制地洒在被褥上,苍白嘴唇几经开合,小心翼翼地喃喃:“哪吒?”
尽管女娲始祖说,莲花化身后的他已经可以自由接触旁人,但哪吒还是显得有些不安,只抬起手,慢慢地,慢慢地朝殷夫人伸去,生怕像以往那样将她灼伤,怀抱着母亲的手臂因为过分谨慎而显得有些僵硬。
叶挽秋在殷夫人痛哭出声的瞬间别过头去,离开屋子来到庭院里,坐在草地上,盯着那些一簇簇茂盛芬芳在深青大树上的白兰花发呆。
有已经盛开到极致的花朵从枝头掉落下来,正好停在叶挽秋的膝头,淡黄细长的一瓣,带着浓郁清雅的花香,是叶芝兰最喜欢的花。
她将那枚花瓣捏在指尖,白色的光丝缠绕着它,将它托向头顶晴朗澄澈的天空。渐渐地,落在草地上的花瓣纷纷被叶挽秋手里的白光卷起来。它们都变成绒毛鹅黄的鸟,翅尖雪白,一只接一只地飞离她升向天空。
她忽然很希望这些花能飞到妈妈手上,她想回家。
哪吒从殷夫人的住处出来后就没看到叶挽秋,正四处望着寻找的时候,肩上忽然落下一枚白兰花。他取下来,顺着花散开的方向走去,看到叶挽秋正坐在树下发呆,皱起的眉宇立刻舒展开。
然而等他靠近,才发现对方的脸色不太好,像是在难过。
还没等他开口,叶挽秋先被他身上那股太过具有覆盖性的莲香味引得转头,起身拍拍身上的残花碎叶:“要走了吗?”
见哪吒嗯一声,她点点头,说:“那就走吧。”
却在刚转身时,就被他伸手拉住。
叶挽秋诧异地转头,目光撞进对方深黑一片的眼睛,里面有一星干净孤冷的微光,像萤火沉浮。
“你好像不太高兴。”
她眨眨眼,故意半开玩笑地逗他:“你有做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吗?”
哪吒想了想,摇摇头。叶挽秋笑起来:“那不就好了。我没什么事,去朝歌吧。”
她不愿意说,哪吒也就不再追问,只是对于她的隐瞒,心头有些微妙而清晰的低落,但也只说一句:“好。”
朝歌位于陈塘关的偏南方,彼此相隔三百余里,是商的都城。因此在叶挽秋的认知里,这里应该是要比陈塘关来得繁华热闹许多才对。
可当她和哪吒一起来到朝歌城上空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完全不是她想的模样。
那是一团浓黑中隐隐泛红的妖雾,像某种有生命的活物组织似地覆盖在朝歌城的顶头,团团涌动着。哪吒抬手想要释出乾坤圈将它打散,却又迟疑一瞬,将金环重新收归于腕间,把混天绫绕在叶挽秋身上:“先下去看看。”
叶挽秋点点头,“那你怎么办?”
“不碍事。你跟紧我。”
哪吒说着,收了风火轮,直直朝那团妖力深厚的黑雾沼泽跳进去。也许是因为莲花化身对妖邪自带克制作用,那些波澜诡谲的雾气一碰到哪吒就会自动分散开,为他身后的叶挽秋留下一个相对清明的通道。
在穿过那层雾气的时候,叶挽秋看到挂在周围的全是一张张扭曲的惨白人脸,被周围黑红的光线掩埋着,透着种说不出的阴森。
这些人脸有的没了耳朵,有的没了眼珠,只剩两个血淋淋的空洞,还有的脸上,五官居然是错位的。像是被切割下来后又胡乱缝制上去的那样,诡异又恐怖。它们密密麻麻地挂在雾层里,不断缓缓地沉浮旋转,此刻全都齐刷刷地面向着刚从外面闯进来的两人。
虽然周围这些人脸并不是全都有眼珠,但叶挽秋总觉得它们在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这种全方位的严密注视让她感觉头皮发麻,嗅觉里除了哪吒身上的味道,还隐隐约约有些许像是什么东西溃烂后的腥腐味。
叶挽秋想开口问哪吒它们到底是什么,却不想,才刚张嘴就被混天绫一下子卷上来捂住,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哪吒回身,竖起食指轻压在唇前,示意她暂时不要说话。叶挽秋点点头,两人很快穿过那层梦魇般的妖雾,来到一处人少的巷道。
此时站在地面看朝歌城的天空,是一片凄绝压抑的发黑血红,连透下来的光都是那种不详的妖异色泽,带着铺天盖地的阴影,黏着在朝歌的每一寸土地上,像凝固的血,爬满视线所能够到的任何角落。
黯淡的血色云海下,到处都是那种挥之不去的腐臭和辛辣气味。还好因为哪吒就在旁边的缘故,只要叶挽秋不去刻意留心,基本也闻不太到。
“没事了。”哪吒收回混天绫说道。叶挽秋松口气,旋即又皱起眉尖,问:“刚刚那些是?”
“那些是人皮灵傀。用人类的皮来封存住他们的灵魂后,再炼化而成的一种死灵。”哪吒解释着,语气里流露出一种冰冷的厌恶。
“是妖做的?可这是从哪儿抓来这么多人?”叶挽秋不寒而栗地问道。刚刚那些人脸,放眼望去几乎数不清,难以想象到底是用了多少个活人制成的。
“从用刑方式来看,应该都是这里的奴隶。”哪吒看一眼巷口,用法术将他们都易容成普通百姓的模样,“我们出去。”
走到外面,叶挽秋惊讶地发现,这里的人们竟然全都在正常生活着。有相互追逐打闹的孩子,有吆喝着贩卖各种布料或茶水的小摊,有人来人往的驿站,还有挑着水和柴,步履蹒跚地走在街上的老人。
“他们……”叶挽秋收回视线,压低声音,“他们是看不到天上的妖雾的,对吧?”
哪吒略一颔首:“这些妖雾非同寻常,有的死灵甚至是刚刚才形成的,应该还在成型阶段,暂时只是用来守着朝歌上空用的。”
“那要是等它成型之后呢?”
“那处理起来会稍微有点麻烦。”
正说着,街道另一头忽然传来了雷鸣般的响声,地面震动,尘埃四起,仿佛暴风雨降临的前奏。这个声音仿佛一个讯号,让整个街上的平民们都瞬间噤声。还在玩闹的男孩女孩们都被自家的父母拎回去,护在身后。路上的行人像一群受惊的麻雀,慌乱四散地走避,整条街道瞬间被清空。
踏着雷声从尘埃里闯出来的,是一排排披挂着青铜铠甲的骏马,以及手持长矛尖枪的军队。他们的身后是一辆辆塞满奴隶的牢车,用带着尖刺的木栏围起来,里面的人都带着沉重的木枷和镣铐。
这些奴隶有男有女,甚至还有不少瘦小的孩童,满满当当地占了一整条街,几乎看不到尽头。直到已经完全看不见最前端的军队了,面前装着奴隶和牲畜的牢车还在不断延伸,一辆接一辆,车轮声经久不息。
“怎么会有这么多奴隶?”叶挽秋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些怎么走都走不完的车队。一旁的大叔诧异地看她一眼:“女娃娃是外乡人吧?”
“是。请问,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奴隶啊?”叶挽秋问。
“这些都是为了大王新建的鹿台所要的奴隶。”大叔摇摇头,叹口气。
“鹿台要这么多奴隶做什么?”她有些不解。
“营造仪式。”哪吒不带温度地开口,眼神沉冷地看向车队前进的方向。
叶挽秋回忆一下以前学过的内容,依稀对哪吒口中的营造仪式有点印象。
在商朝,因为从统治者到平民都极度重鬼神轻人事,凡事都会占卜问卦,所以祭祀风俗盛行。营造仪式就是在新建房屋建筑时所用的仪式,即,用活人和牲畜来填坑掩埋。
从奠基,置础,安门,到最后的落成,每一步都需要大量的人牲。一般越是显贵的家庭,所用的奴隶和牲畜数量就越多。
想到这里,叶挽秋瞬间明白笼罩在朝歌城上的那些死灵是从哪里来的了。显然是来自于这些即将被拿去做仪式的奴隶。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瑟瑟发抖,她希望李总兵府当年别也是这么建造起来的,不然就太让人头秃了。
这时,在这许许多多的奴隶中,哪吒注意到有一个青年最为特别。
他和其他人一样,披头散发,手上带着镣铐。明明已是疲累至极的模样,却依旧端坐在牢车里,破烂衣袍下的脊背笔直挺立,剑眉微颦着,脸色苍白,即使沦为俘虏也有种磨砺不去的矜贵之气。
哪吒注视着他和其他奴隶一起消失在视线里,想起太乙所说的“西岐之后”,商灭后的未来君主。
太乙并没有告诉哪吒姬发的模样,只说到了朝歌,他们自然会见到。
难道就是刚刚那个青年?
他再次望向刚刚那辆牢车消失的方向。
与此同时,车队终于走到了头,人群也渐渐散开。叶挽秋脸色很不好地望着哪吒:“这到底是什么魔鬼才能想出来的祭祀办法,为什么会有那种睡在别人尸体上的变态癖好?难道是怕自己太孤单,这样就感觉家里不是自己一个人了吗?”
“走,我们跟上去。”哪吒说着,拉起叶挽秋就朝车队追去。
两人沿着屋顶,一路来到商王宫的城墙边,看着那扇巨大的褐红色城门缓缓打开,像某种巨兽张开的嘴,将那些车队和人类不断吞噬进去。他们绕过墙边巡逻的士兵,潜进王宫内,来到靠近主殿的外围。那些冗长的车队开始分散开,各自驶向不同的地方。
“妖雾的源头也在这里面。”哪吒仰头看着主宫室的城墙顶。无数灰黑的石头堆积在猩红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有压迫感。凑近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类似嘶鸣和低语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禁锢在这些石头里,不停在呼唤着。
察觉到有非人类生灵在靠近,石墙开始震动起来,一块接一块地翻转过来,露出里面的无数手骨。每一只张开的手骨掌心中央,都有一枚通红的眼珠,冲他们尖利咆哮着,不断生长过来:“滚开——!滚出王宫!”
哪吒下意识地将叶挽秋拖到自己身后护住,手中火焰灼灼,金红的焰花沿着手臂一路攀升往上,将身上的凡人伪装尽数烧毁,露出原本的神明模样。
少年身长玉立,手中一把紫焰尖枪,目光凌绝地注视着面前越来越近的无数只骨爪,轻易将它们削焚成灰烬。
尘埃落定后,叶挽秋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神族的人终于来了么?”
她回头,看到一身深蓝长袍的墨琰正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你是……”
她还没惊讶完,哪吒已经将紫焰尖枪猛地一转,直指墨琰的方向,嗓音清冷低沉:“什么人?”
墨琰微微歪下头,眉尾一挑:“三昧真火,这可不是普通神族能掌控的。”
作者有话要说:考,完了。
又冷又累,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