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哪吒居然半夜站在自己家楼下的一瞬间,叶挽秋本能地是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要么就是还没睡醒。她伸手掐一把自己,刺痛之后,眼前的人却没有就此消失,而是依旧和她那么隔空对望着。
叶挽秋在原地呆愣一会儿,然后终于想起来该说点什么,却又一时卡壳,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马上下来。”说完就消失在了窗户边,紧接着是一声像是将什么东西踢出去撞到桌角的声音。
她慌慌张张地开灯,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抓出一件衣服换上。少女纤细窈窕的身躯剪影被折映在窗帘上,被解开的睡衣从她肩膀滑落的瞬间,就像是在看着一株玫瑰如何在黑夜里绽出蓓蕾开出花朵。明明只是一道黑白的无声影像而已,却在帘布上透出种别样的纯情和暧/昧。
哪吒看着窗帘上那道清晰的影子愣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略略低垂眼睫移开视线,却又不一会儿后再次抬眸朝上扫一眼,看到女孩正在飞快扎着头发,手腕上的细绳绷开又扭转。
灯灭了,叶挽秋尽可能轻地从楼上跑下来,打开门,跨过街道的一片晕黄光河走到他面前:“三太子怎么这么晚突然过来?是这里又出什么事了吗?”
哪吒摇头:“路过。”
其实是因为在灵渊下的那一幕让他有些克制不住的心慌,所以想过来看看。原本只是打算站在楼下望一眼就好,却没想到她在那一刻突然推开了窗户,直直撞进哪吒的视线里。
“路过?”叶挽秋睁大眼睛重复一遍,她的双眸在夜色街灯的浸染下,蒙上一层柔润的薄薄光膜,明亮清澈得让人想用最珍贵的宝石去交换。
“怎么没睡?”他问。
“睡了,只是刚醒而已。”叶挽秋习惯性地揉一揉额角,用手背在额头上敲了下。哪吒很熟悉她这个动作:“做噩梦了?”
叶挽秋的手一顿,然后点点头,目光错开到街灯光芒够不到的阴影处:“嗯。就是个梦,也没什么特别的。三太子这是打算回行宫?”
哪吒淡淡地嗯一声,三言两语解释了他去冥府的事,眼前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刚在灵渊之下看到的场景,心底里阴云徘徊不散。莲花之躯本是不受六界任何幻惑能力或者魂术甚至蛊毒影响的,可他却分明在那块荧光巨石里看到了叶挽秋。
是因为那巨石里镇压着的是个六界不容的异种,所以能影响到他吗?
还有那句,“你不是她,你只是有她的血和气息”。
难道说,那个异种突然这么苏醒活动的目标是叶挽秋?
想到这里,哪吒的眼神陡然冷寂下去,漆黑的夜色积淀在他眼里,沉默而锋利。叶挽秋察觉到他的变化,发现哪吒在无动于衷和阴郁傲戾这两种表情之间总是转换得有些过于/迅速和跳跃,而且中间还没有任何递进过程。
“下午我走了以后,你有遇到什么吗?”当他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女时,神情微末之处总是会无端地柔和几分。像封冻的冰河终于被暖风吹过,融解开的丝丝缝隙下是流淌的活水。
“没有。怎么了?”
“没事就好。只是最近冥府的有些怨灵逃了出来,你记得明天白天直接回学校。”
“怨灵?那……”叶挽秋回头看一眼身后的绣铺,“可是我妈她……”
“别担心,她不会有事。”说着,哪吒将一枚星骸石做成的发卡递给她,“你戴着吧,实在遇到要走夜路的时候也会安全些。”叶挽秋犹豫一下,接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哪吒对她说:“回去睡吧,晚安。”
“晚安。那你……”
“等你上楼关灯了我再走。”
对方的语气依旧淡然,好像他刚刚说的不过是一句类似“明天会下雨”这样普通寻常的话,可落在叶挽秋的听觉里却有了重量,直直地坠入心湖里,波澜成一种让人不安的悸动直窜心尖。
这已经不是叶挽秋第一次在面对哪吒的时候有这种感觉,但是却一次比一次清晰,甚至还在越来越往某个她不可控的荒唐方向发展。
可每次也会有个低低的声音在她脑海里提醒着她,让她看清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那根本不是所谓人类之间的努努力就能追赶上的。何况就算是作为同类的人类之间也有许许多多不可能的情况,更别提对方还是个存在了几千年的神明。
除了那些连三岁小孩都耳熟能详的神话传说,叶挽秋对哪吒其实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他给她的感觉就像团带着白雪冰冷的迷雾,从她永远也够不到的天际线边缘飘蔓而来,不容抗拒地把她淹没包裹在里面。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根本无法触碰到哪怕分毫的真实。
有那么一瞬间,叶挽秋真的很想就这么直接坦荡地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明明对他来说,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很多余,怎么看都根本没必要。
可话到舌尖辗转含弄几回,蹦出嘴却成了:“你是不是下凡来历劫的啊?”
只有这样才勉强说得通的样子。神仙飞升,凡人炮灰,这从来都是古装仙侠剧必备的套路,就像反派总是会死于话多,绣花一定会扎到手,女主摘下眼镜就一定会惊艳四座一样。
然而哪吒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他因为不设防而呈现出来的些许柔软疑惑钝化了眼角眉梢里那种偏激到放肆的惊艳,让他此刻看起来比平常多了几分难得的青稚少年气。
不知怎么的,叶挽秋无端地想起诱惑这个词,然后剩下要说的话就一下子都说不出来了。共同沉默一阵后,她握着那枚星骸石发卡朝他笑笑,匆忙道别转身回到了绣铺二楼的房间里。
她关上灯,坐在床边隔着窗帘花纹的微小空洞朝外看着哪吒,看到他站在路灯下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静默了一会儿,消失在一片金红光芒里。
所以刚才为什么不直接问呢?
叶挽秋将自己砸在床上那团凌乱的白色轻厚被子里,闭上眼睛叹一口气,转头把脸埋进枕巾和铺散开的发丝里。
大概是因为,害怕对方给出的答案是自己不想要的,所以干脆选择了不去问吧。
反正有的事,也不是只要弄清楚就能有所改变的。
……
有风卷着珍珠梅的花瓣擦过哪吒随意搭在膝头的手背。
少年停下展开面前竹简书的动作,将眼睫抬起一线看向前方,乌黑的眸子里冷光粲然。穿着一身黑色大衣和深蓝衬衫的时生从迷雾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他的神使姹罗。哪吒将竹简书放到一旁,和时生交换一个点头。面前的姹罗掀开兜帽单膝下跪:“参见三坛海会大神。”
“起来吧。”
“谢三太子。”
“正好。前几天酒仙赠了我一壶上好的海烟酿,带来给您也试试。”时生说完一挥手,一瓶灰青色酒器装着的海烟酿就出现在了桌上。姹罗走过来,倒出两杯酒端递给两个神,然后退让到一旁。
时生环视一圈周围,叹口气:“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把这三凤宫封得这么严严实实,连仙仆都没有一个。”
“用不着。”哪吒的神情和语气一样寡淡。他素不喜酒,不过这海烟酿的酒味倒是极浅,细闻之下只留香韵绵长。
“您哪里是用不着,是不想让旁的人进来抹了这里由挽秋姑娘留下的痕迹吧。”时生笑着,将杯中的海烟酿一饮而尽。哪吒不置可否,端起酒杯浅抿一口:“你来找我,不是为了看我这里有没有仙仆的吧。”
时生略微顿几秒,将杯子放回桌上,神情严肃:“我是为了生死簿和挽秋姑娘的事来的。”
“我已经翻过人间所有的生死簿,没有发现挽秋姑娘的出生记录,自然也没有寿命限定,什么都没有。”
“考虑到若是非人间生灵因为意外而出生在人间的话,那么生死簿会在本族和人间同时进行记载。所以我又去翻查了其他五界的生死簿记录。”
时生看着哪吒,清晰地说:“可我还是没有看到她的名字。她不仅不属于人间,也不属于其他五界。”
“不可能。”哪吒冷淡而笃定地说,眼底锐光似有亮锋初露。
“我知道。非我六界任何一族且绝不能被容的异种只有一个,那就是被镇压在灵渊之下的那一位。”时生说着,却让哪吒莫名想到了那天他在荧光巨石里看到了叶挽秋的场景,“那个异种就不在六界的任何一本生死簿上,现在是挽秋姑娘……”
“是记漏了吗?”
“三太子这话是在开玩笑了,如果连生死簿这种东西都能出错,那我冥府也不用存在了。”时生摇摇头,“生死簿不可能出错,但她也确实不在六界轮回之中。”
说到这里,他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问到:“您当初到底是怎么认识她的?”
当初?
哪吒想起叶挽秋第一次到陈塘关总兵府的那一天,管家只说她是自己亲人的女儿,家里人都因为出海遇难身亡了,因此只剩她一个人。又因为那时总兵府正好需要招新的侍女进来,她乖巧漂亮,也不似一般丫头那样羞怯唯诺,说话做事都很有灵气,一手刺绣工艺更是精湛独绝。殷夫人很喜欢也很可怜她,所以把她留下来仔细教导了一阵,当做照顾哪吒的近身侍女。
现在想来,叶挽秋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谁也不知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其实并不是她母亲叶芝兰亲生的,对么?”
“我看过了,确实不是。叶芝兰命里无子,挽秋姑娘只能是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抱来养大的。”时生说,“虽然我对挽秋姑娘的事不太了解。不过我认为,她这次的回来恐怕不是轮回转世这么简单。且先不说她根本不在轮回里,就算在,转世之后还用着一模一样名字和身份的也实在不可能。”
哪吒沉默地听着他的话,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由乾坤圈缩成的金镯上。就像夙辰说,你以为的开始也许并不是真的,就像乾坤圈已经是你几千年的本命法器,可你也是找不到它的开始和结束的。
想到这里,哪吒轻轻皱了皱眉,一层阴霾蒙上眼睛:“我知道了,这次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你和挽秋姑娘以前也帮过我们冥府许多。我这次不会将这件事扩散出去,只说给你听一道就算过。至于神界那边,三太子还是自己思量拿捏吧,我先告辞了。”
说完,时生带着姹罗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他们走后,哪吒独自坐在庭院里看着那些零落飘散而下的白色花瓣许久,最终起身来到了新校区的试炼场里。这里是专门给高年级的妖魔还有散灵们用来考核法术等级和系统训练的地方。妖魔种族的生灵总是天生杀性重,所以他们也老是喜欢不分场地的乱斗,搞得教学楼总是隔几天就得重修一次。
松律对此头痛了很久,最后干脆一声令下让他们全都集中在一个地方有规则有组织地训练,谁敢随意破坏学校设施就滚去关禁室。有了禁室的威胁以后,学校才勉强算得上是太平了下来。
哪吒站在观众席间的楼梯过道上,目光意外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叶挽秋正抱着一个画板和一支笔,坐在空荡荡的观众席上,戴着口罩尽可能地过滤掉空气里那些繁复的气味,有些出神地望着那些正在练习法术的妖魔们,时不时还会跟着场上的那些学生一起鼓掌,深褐色的眼睛笑起来,微微弯成两枚好看的月牙,噙着泓清透温暖的笑意。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还是引得叶挽秋回了头:“三太子?你也在这儿?”
他身上的莲香味实在太明显也太有覆盖性,哪怕隔着段距离也能被叶挽秋的嗅觉发现。
哪吒嗯一声:“他们最终考核的时候我会过来。你在画什么?”
“噢,一些绣样。”叶挽秋说着,习惯性地将画笔往发间一别,松开画板上的金属夹子,将画好的十几张纹样图取出来递给哪吒,“想到什么就画了什么。”
哪吒的视线在她发间那只画笔上停留了一会儿,想起她以前也是喜欢这样随手就将绘图用的木铅笔往发间簪,一点都没变。他看向那些画,基本都是以各种云纹缠绕成的奇异生物为主体,有趴在云端一脸慵懒的青鸟,有端着玉壶朝外倒水的花面妖,还有用许多侧脸轮廓拼接成的异域舞女形象等等。
全都带着种光怪陆离的美感,笔触细腻传神,线条流畅柔婉。
“这是你根据这些妖魔的形象虚化糅合后画的?”哪吒慢慢翻阅着。他对叶挽秋的画法实在太熟悉了,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内涵和灵感来源。
叶挽秋笑着点点头:“你看出来了?我还怕画得太怪异会不好看。”
“不会。”哪吒继续往下翻,“很好看。”
他的话总是轻飘飘的,言语直接而简练,却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叩进叶挽秋的心理防线内,蜻蜓点水般吻开几道清波碧纹。
“为什么忽然画这个?”
“正好最近店里打算出一批民族风格的唐装和其他东西,所以画给家里绣铺用的,大约能用得上。”叶挽秋说着,手伸在包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里面准备好的盒子拿了出来,“这个,送给你的。”
哪吒看着她手里的盒子,接过来,却在打开之前先抬起视线看向她,眼神汇聚是深浅难测的海,间或闪着几丝微光。
叶挽秋眨眨眼,偏头露出别在头上的星骸石发卡,尽可能平稳地说到:“算是回礼。这个发卡很好看。”
“喜欢就好。”他说着,将礼盒拆封,露出里面的一条布满暗纹的素白手巾。一角绣着浴火红莲,一角绣着他的名讳。
“其实我猜你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也实在想不到该回你什么好,所以。”叶挽秋将画笔从发间取下来,拇指不自觉地摩擦着末端的木料,“想来想去,就只能送这个了。”
她刚说完就看到哪吒在注视着那条手巾良久后,浅红嘴角忽然勾开一个笑。她恍惚一下,好像看到了花朵舒展盛开的刹那,短暂而极致的美。
“这个就很好。”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只要是你送的。”
由此可见,神和人的思维模式真的是差别极大的。这句话如果是放在其他人身上,叶挽秋几乎都要以为对方是在隐晦地告白。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不由得立刻低下头去开始收好那些画:“你喜欢就行。我下午还有课,就先回去了。三太子再见。”
“好。”
他话音刚落,叶挽秋就拎着包一路朝试炼场外跑去,远远看着就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入秋以后,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已经逐渐变黄凋落,整个街道都铺满了落叶,还有些正打着旋儿从枝头飘下来,将天光切碎成一块一块。
有清晰的柚子前调香正在靠近,紧接着山楂味的中调和象征淡淡烦闷的冬青尾调。叶挽秋转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人类室友何敏:“好巧。”
“好巧。我看你从试炼场跑出来,你没事吧?”
“没事。”
“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叶挽秋顿一顿,脑海里划过哪吒刚刚笑起来的样子,摸了摸脖子和脸,“我在想,我好像能明白为什么人类历史上有那么多昏君了。”
烽火戏诸侯也好,无人知是荔枝来也好,美人笑起来真的是取向狙击,就像某些神剧演的八百里开外一枪穿心那种。
“这么深刻?你看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走吧。明天夙辰教授的星辰历史课要测验了,想想都好绝望啊。”
“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去面试,祝我好运吧。
希望明天上夹子不要扑得太难看。